文心拾零

2017-07-24 16:35王蒙
上海文学 2017年7期

王蒙

《这边风景》外文版序言

1963年底,时任北京师范学院教师的我决心不远万里到新疆去。

原因是,第一,我希望能扩展自己的生活经验。第二,我已经无法适应北京的意识形态环境,“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已经使我高度困惑。我估计还不如到少数民族聚居的边疆,头脑会比较清明,在那里讲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热爱祖国,总会少一点为难。

1964年,我到南疆农村待了四个月。此后,国内的政治气氛日益紧张。1965年,根据自治区党委与文联领导的安排我到伊犁地区农村“劳动锻炼”,并一度担任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我完全与当地各族农民打成一片,并逐渐熟练地掌握了维吾尔语与文字,受到维吾尔农民的善待厚爱。

1974年开始,我开始写作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虽然当时的文化生态不够正常,我仍然是充分运用了我对于维吾尔民族农民的了解与热爱,努力刻画出边地的风光,人民的命运,写出了他们的各色人等,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文化心理特点。

當时的新疆经历着风风雨雨。尤其是1962年中苏交恶与全国饥荒背景下发生的伊犁、塔城地区边民外逃事件,在各种人心目中留下了伤痕。再有就是1963、1964、1965年间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与毛泽东主席对于运动中所谓“形左实右”问题的说法,给了我以用文学作品揭露批判“左”的诽谤与对社会的毒化、对人们的伤害的可能。这样,一方面,在小说中,我不可能完全摆脱那个时期的个人迷信、阶级斗争、“反帝”“反修”的种种命名,一方面我仍然是别开生面地在那个“左”的高调压力下批判“左”的极端与虚伪。我当然也有相当独特的对于民族、宗教、国家认同的观察与描述,更有大量的对于维吾尔族人民的历史命运与生活细节的体贴与表达。

1978年,此小说大致完稿,同时,“文革”已经结束,全国的目光集中在揭批江青等“四人帮”,控诉“文革”灾难上。我的小说显得不合时宜。我将小说稿束之高阁,尘封了三十四年。

2012年,是我的孩子从旧居卧室顶柜中发现了手稿,大为惊喜。在他们的鼓励下,经少量改动,此书终于在2013年出版。

评论家的一个说法是作者在文学生态极不正常的年代,倾听了生活的声音、人性的声音、文学的声音,写下了此书。另一种说法是此书是维吾尔人的“当代《清明上河图》”。

为了利于将此书翻译介绍到境外,本书由作者进行了删节,共删去十八章,情节内容上做了必要的补叙与说明。

“人文平凉”丛书序

2012年深秋,应甘肃平凉友人邀请,给他们的市委大讲堂做了一个中国传统文化讲座。期间,游览了“道源圣地”崆峒山。

位于平凉城郊的崆峒山,是《庄子》《史记》中所记载的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所在,自古就有“长安西来第一山”和“西镇奇观”美誉。在崆峒山下谈中国传统文化,岂能不“效黄帝事”,问道崆峒山呢?

登临崆峒,但见峰峦雄峙,危崖耸立,其势雄奇俏丽,南雄北秀集于一山,令人赞叹。当平凉朋友问我观感时,我说:“崆峒山,相见恨晚啊!”

通过翻阅当地有关资料和听介绍,深感这个处在周秦汉唐古都西北第一道门户的重镇,风光独特,历史文化资源丰厚,有关伏羲、黄帝、西王母这些人文始祖的传说和遗存,说明了这里是中华民族在黄河中上游繁衍生息的发祥地之一。而且平凉的历史不曾中断,历朝历代的文化都有相关典籍和考古成果印证。所以,我的平凉之行,“相见恨晚”,也犹未为晚。

最近,平凉方面编纂了一套“人文平凉”丛书,邀我担任主编并为之序,因我对平凉历史文化未做专门研究,遂力辞不允。最近来兰州谈及此事,乃觉像平凉这样身处大西北腹地的人文宝地,不妨为其历史文化的传承、推介和宣传略尽绵薄,于是变“相见恨晚”为“再续前缘”。

本丛书由《掌上春秋——平凉历代掌故选(上、下)》《陇头鸿踪——平凉历代游记选》《金石采珍——平凉历代碑刻选》《仙山玉屑——崆峒历代诗词选》《泾渭流韵——平凉历代诗词选》五书组成。《掌上春秋》编选的是自伏羲降生到民国末年有关平凉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一百八十八篇掌故,这些一两千字的文章,都是从宏大的事件和人物中,选取一两个故事,辅之以必要的背景,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不无教益。《陇头鸿踪》选编的是自北宋至今六十七名作者有关平凉自然人文胜迹和风土人情的九十一篇游记类文章,主要的风景名胜、古道关隘和特定时期的民风民俗,都有所涉及。《金石采珍》是平凉历代金石文化的集萃,选编了平凉境内从西周青铜铭文到民国碑刻最具代表性的金石文物五十件,具有史料和书法价值。《仙山玉屑》和《泾渭流韵》分别选编的是民国以前历代诗人写崆峒山,以及本地山川风物的诗词,如能读着这些诗词,去游历平凉美景,也就应了张潮所说的“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平凉虽然属于西部欠发达地区,但深厚的文化底蕴却是许多发达地区难以企及的。相信在国家实施“一带一路”战略的过程中,丝绸之路重镇平凉,一定会抓住这一新的机遇,在发掘和弘扬地域文化方面有所作为,把文化资源优势转化为地方发展优势。而这套丛书的编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和成功的尝试。

《困顿与开拓》序

张德勤同志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任国家文物局局长,这是一个经济上困难重重,观念上还没放开,许多事情还在摸着石头过河,而怎样过河又常有歧义的时期,正因为如此,他的承前启后的文物工作经历,个中甘苦、得失曲直,就有了反刍与回味的价值。

文物是一国文化历史之记忆,又处于脆弱的自然环境中,每日每时都有损失与丧失的危险,所以,文物无小事,它们特别牵动民心,牵动慎终追远的文化爱国主义情感。德勤同志担任国家文物局领导后,爱这行,钻这行,本着对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在没钱没权的处境下,奔走呼吁,劳神劳骸,一方面争取中央领导支持,一方面赢得地方理解,使那个时期的文物保护工作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和改观。而在他退下来以后,他又以一个文物工作的过来人的姿态,回忆往昔,探讨长短,实事求是,温故知新,读起来真切动人有趣,使人受到教益。

德勤是个有心人,他的这本《困顿与开拓》,记录了许多当时的事件,当事的人物。比如故宫的维修经费问题,中央领导批了到财政部依然落实不了;三峡文物保护工程,时间紧迫、工作量大,他感到“势单力薄,心中火烧火燎”;布达拉宫维修工作,为了还三百年的欠账,他与中央领导四次进藏,现场办公;面对盗墓猖獗现象,他说“我们快要被盗窃文物的犯罪纪录给淹死了,透不过气来了”;佛舍利“丢失”事件,又一次把他推到风口浪尖……除了这些具体工作,还有全国文物工作方针的确立和完善,《文物保护法》的修订等等,无一不是困难重重,无一不是一波三折。德勤所述实实在在,文字生动,引人入胜,牵动人心。作为他当年的同事,我看得津津有味,晃然又回到了那个举步维艰的年代。

国家经济发展,逐渐富裕,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工作早已今非昔比,不再像当年那么捉襟见肘了。但像全世界各个国家一样,一方面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性,一方面屡屡出现被破坏的情况,社会关注和议论从未停止。这大概是人类发展永恒的课题。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德勤同志的这本历史的纪录,给我们以启发,给我们以信心。

德勤同志本人并不是专门学文物与中国古代历史的。他十余年来与广大文物工作者一起摸滚爬打、进退攻守、奔走呼号、绞尽脑汁也谨慎开拓,得到了领导的支持,收获丰碩,也遭遇过不少不同的意见议论。他是一个善于学习、勇于担当的文物局长。他是一个勤于思考、注意观察、常常有所总结有所心得的国家工作人员。退下来近二十年了,他仍然念念不忘地回忆着总结着书写着。原来他还是一个长于写作,文章条理分明,语言流畅活泼的回忆录作者。有的人将工作历程仅仅视为个人的资源,有的人将工作艰险视为消防救火的拚搏,也有的人回忆起往事满怀委曲不平。德勤此书有异此趣,仍然是担当与思考的产物,是对文物历史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好学深思的果实。祝贺《困顿与开拓》的出版。

交如水、心如炽

——纪念木文同志

木文同志去世了,参加了他的葬礼,应该写点回忆怀念什么的。但是我迟迟写不出来,因为,我们的交往接触似乎很有限。

1986年4月,我以新任党组书记的身份开始在文化部上岗。当时的副部长与党组成员有宋木文同志。

宋木文同志给我的印象是心有定见而温文尔雅、独立思考、肯动脑筋而又中规中矩、稳稳当当、是非分明而又有所内敛,并无所谓“官场”的机灵与世俗,更没有那种弯弯绕与太极推手。对于出版方面的工作,我完全信赖与依仗木文的处理,掺和得很少。

那个时期文化工作上歧义很多,一会儿说要出胡适的文集,一会儿说不能出;一会儿说邓丽君要来大陆演出,一会儿说不要她来或者纯系谣言;包括一篇小说,一个杂志封面,都可能有颇有来头的不同说法。当时还有一种说法叫做“轮流高兴”,以致“轮流住院”,用现在的网语就是轮流“喜大普奔”或轮流“不明觉厉”。当然这种胡闹词的出现也许更应该对之迎头痛击,在它们被痛击消灭前暂时用一下,聊为自嘲罢了。

遇到这种歧义,我们都是尽量平衡处理,尽量保持工作秩序与和谐稳定。我们的态度是一致的,除了比较恭整平衡的文化心态与工作心态以外,木文还特别肯定过我“严守纪律”的特点。他也只是低声轻轻这么说过一句,并无赞誉表扬之意。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务去了。九个月后,新闻出版工作机构与文化部脱离,他到新闻出版署当副署长、后来是署长去了。

仍然会碰到一些事情。像“稀粥”事件,他掌握的火候无懈可击,实事求是、与人为善、照章办事、具体分析、不为已甚。不必说那些细节了,有些事一时叮零咣当,事后看来早就应该忘到九霄云外。

我们联系不多,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不君子不必自诩,淡如水是真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给他拜过一次年,他给我打过电话也写过两三封信。但是那么少的接触中彼此却有一个理解与契合,互相有一些见解与共鸣,颠扑不破——这似乎更加珍贵。

我在花城出版社的第一部回忆录《半生多事》出版后,寄了一本给他,他非常兴奋地复信,还说到“三好”(好党员、好作家、好干部)的评价。

我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了《中国天机》以后,他写了书信体的评论在《读书》杂志上发表,还出席了有关此书的座谈会。

我在全国政协担任文史与学习委员会主任的时候,曾经邀请他参加联谊与节日活动。我们也在一些场合会面,我一直觉得他身心俱健,精神矍烁,乐观通达。他的生病与辞世使我深感意外。那么多同仁友好来为他送别,也绝非偶然。

他是一个正派的人,深思的人,负责的人,善意的人。水平不在声调,文采不在多言,友谊不在拉扯,交流不在频率与项目。在淡如水的来往中我体会也感激他的炽热的心。他走了,他的良好品德、忠诚形象与高尚教化永生。多么希望党内多一些这样的好同志啊!

《装台》推荐词

陈彦先生的长篇小说新作《装台》,别开生面,地气盎然,真实可触,引人入胜,叫人为之笑也为之哭,为之思也为之叹,为之摇头也为之伸大拇指。它是2015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一绝。

它写的是由市民、农民工组织起来的舞台装台组合,属于为表演团体下苦干重活的一批人。下苦是西北地区方言,生动地表达了这一批人地位低下,收入不稳定,活路苦重危险,常常受到轻视、盘剥、嘲弄。他们为艺术团体的演出与艺术家服务,处于艺术劳动的边缘,乃至社会生活的边缘。

代表人物是一个装台班子的领班刁顺子,乍一看,他窝窝囊囊、低声下气、干着硬活、说着软话,蹬三轮、长痔疮、家庭生活不幸、老婆留不住、被亲女儿折磨辱骂、被混混哥哥颐指气使、被克扣欺骗、被剧团名导名演轻蔑戏耍,令人跌足长叹。

仔细读下去,你会发现,刁顺子与他的伙伴们,工作虽然下苦,仍有一种责任担当,而且这种责任担当被社会所需要所肯定。顺子作为装台的组织领导者,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关心工友、光明正大、仁爱仗义、诚信可靠。他们卑微中有自己做人的底线,苦熬中有自己生活的期待,在各种匪夷所思的艰难挫折中有自己的自信自尊、坚持不懈,在广受嘲弄中有自己敬业敬人敬艺术的人格,在底层生活中有自己的硬气与耐心。他们这一群人是邪中有正,蠢中有能,粗中有细,野中有文,俗中有雅,苦中作乐,低下中有崇高,苦涩中有甘甜,人情冷漠中自有相互关爱与责任。他们的身上有人民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诚朴忠厚,吃苦耐劳,坚忍不拔,乐天知命,宁可亏钱、绝不亏心的种种可贵的中国精神。

尤其可贵的是,人们从书中看到,作者对境遇不佳的打工者,对相对处于底层人民的无限体贴、无比同情、真诚挚爱,有一副文艺工作者为人民立言、立形、立命、树碑立传的火热心肠。作者提供给我们的是装台工赞歌,是与农民工心连心的“信天游”,是替弱势群体大吼的“秦腔”,是急剧变化的伟大中国社会交响乐、摇滚乐与诙谐脱口秀,更像是一曲亲民、爱民、以人民为中心的“好人一生平安”的祝福心曲。

小说写了上百个人物,活灵活现,如闻其声,如见其状,如感其心,为之喜怒哀乐、悲欣交集。倒霉如刁顺子,也曾数次上台饰演小角色,尤其是他扮演《人面桃花》中的狗,令人喷饭。贫穷老实的顺子,却有一个牛气冲天而又歪毛邪气的哥哥刁大军,显示了当今社会的花样翻新,琳琅满目。剧团团长正派深沉、诚实老练、和光同尘、支应对付、颠扑不破。各种层次大不一样的所谓艺术家们,有的认真干练,有的连蒙带唬,有的吹吹拍拍,有的明日黄花,有的撒娇卖萌,人生如戏,戏即人生,煞是好读好看。此外书中描写了赌棍骗子泥沙俱下,村长丧事牛气冲天,寺庙奇闻令人晕倒,还有时尚的出国游、美容手术等等,百色人生,都是紧接地气,却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知所未知,既扎实,又奇异,既合情理,又绝顶新鲜古怪的当代中国故事。读来爱不释手,击掌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