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姥姥心疼他,从来都没有怨过,我怎么可以固执地,怨了他那么多年呢?即便为了姥姥,我也应该爱他才对。
【娘家最重要的人】
没想到,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他竟然还是那么“跟我过不去”。
本来我是不想让他送亲的,原因很简单,我跟他不亲。可他还是沾了风俗的光,成为了送亲队伍中的一员。用他的话说,娘舅,是娘家最重要的人,是这场婚礼必不可缺的贵宾。好吧,我斗不过风俗,他来就来吧。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他立刻“现出原形”,在我跟张浩去敬酒的时候,他起身,指着张浩大声大气地说:“以后,你要是对我外甥女不好,我这个当舅的,第一个就不答应。”
张浩赔着笑,“哪能呢舅,您就放心吧。”分明是给他面子和台阶,他却不作罢,转头又冲着张浩的父母说道:“我就这一个外甥女,从小就被宠惯了,你们以后可别给她委屈受…”
张浩父母识大体,都赔着笑点头,反倒是我看不下去了,挡在他面前说:“舅你喝多了,少说两句吧。”旁边的舅妈也觉不妥,用力拉他坐下,他才没有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转向其他客人酒桌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严重发福,鬓角白发清晰,衣服是簇新的,但不太合体,显得有点别扭,眼神带着醉意。从哪一方面,都不能让我产生丝毫亲近感。
【一个年轻男人忽然从天而降】
他也许一直都不知道,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一度对他充满敌视。
要从我很小时候说起。
我出生在西北某部队大院。那时,爸爸经常出差,妈妈在一所回民女子中学任教,只有短短的哺乳期,所以,爸爸便回到山东老家把姥姥接了过来。所以我的人生概念中,姥姥和我们是一家的。记忆中,那时我好些天才能见到爸爸一次,尤其在征兵季节,他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以至于有一次,他回家时,我问他“叔叔你找谁啊?”
妈妈亦是。她教书的学校离部队不近,每天早出晚归,每次她走时,我都在姥姥怀里睡着,回来时,又到了我入睡的时间。
这种境况导致的结果是,在我整个童年时期,对姥姥的依赖远远超越爸妈。如妈妈说,我几乎“每天都黏在姥姥身上,寸步不离,一眼看不见都不行”……
正是因為如此,才理所当然地导致了后来我对舅舅的敌视。
那年,我5岁,依稀记得是春天。那天中午,一个年轻男人忽然从天而降,降落到了我家,目的有二:一是探望他的姐姐;二是把他的母亲接回山东。
他的姐姐是我妈,他的母亲是我姥姥——这层关系,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太复杂了。但我还是在姥姥的耐心说服下,叫了他舅,并在不久后就知道了,舅舅来甘肃的目的中,第二点才是重点。
彼时,在山东某部队服役的舅舅复员了,回家等待安排工作,并打算结婚生子,所以,理所当然要把姥姥接回去。
【每个人都忍不住流泪】
在不明确他的目的之前,我也喜欢了他几天。首先,这个让我叫舅的男人,当年年轻帅气,还给我买了很多新衣服和玩具,又有力气,一下就能把我举过头。他还每天领着、抱着或背着我在楼前的花园里玩耍,我笑他管姥姥叫娘,笑他没酒量,喝爸爸的酒,一杯酒脸红……他也爱逗我,给我取外号,叫我“小黏豆包”,“小糖豆子”,笑我爱吃糖,又黏人。
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我和他所有的亲密美好便戛然而止。他接到分配通知,一周后去县城的畜牧局报道。
于是那个暮春的晚上,在深夜的兰州火车站,一个5岁的孩子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生离死别”。多年后,爸爸回忆说,我那种不管不顾、歇斯底里般的稚嫩号啕,几乎令当时目睹了那一幕的每个人都忍不住流泪。
正因为痛苦,我才恨了他,那个我叫舅的人,是他带走了我最爱的姥姥。
【想了5年,梦了5年】
想了5年,梦了5年,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5年后重逢时,姥姥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面容温和光洁的妇人了。她成了一个皱纹横生、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人,站在那个被树荫遮蔽的小院中,我几乎没有认出来。而当我终于确定眼前的老人是姥姥后,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再次号啕大哭,小小的心,难过而心疼。
姥姥却一句话都没说,手抖抖地紧紧握着我的手,沉默落泪。
那天,我看到了分别后姥姥的生活:洗衣,做饭,照顾两个不足三岁的双胞胎男孩。他们那么顽劣,让已苍老的姥姥常常应接不暇。舅舅在县城工作,每年大半时间不在家中,舅妈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个性格简单粗糙的农村妇人,觉得作为婆婆的姥姥,做家务、照顾孩子都是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我求妈妈带姥姥走,去我们家。良久,妈妈不语,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可以带走姥姥,只是在确定了这个事实后,心里再一次怨怼了那个我叫舅的人。甚至那次见面,我不肯叫他舅。10岁的我,已经可以理解了姥姥和舅舅的母子关系,但我不能理解舅舅为何让姥姥变得如此憔悴而苍老。尽管后来妈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舅舅真的不是坏人。可是,我不接受。
【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以后每一次见姥姥,都成为我伤心的记忆。她真的太累了,每天早上天不亮要起来做一家人的饭。舅妈去田里干活,姥姥便在家里打扫、收拾,踮着脚追着两个越发顽皮的小男孩……我15岁那年的暑假,回去看望已年过七旬的姥姥,那天中午,亲眼看到姥姥不留神切破了手指,那么深的伤口,她只是习惯地用一把烟灰撒上去止血……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天晚上,我给妈妈打电话,强烈要求带姥姥一同回去,边哭边把当时的情形说给妈妈听。电话那端,妈妈沉默良久,同意了。
不肯跟我走的是姥姥,姥姥的理由很简单,她老了,不能再离开家。她是一个有着传统思想的老人,害怕会死在外面,灵魂回不了故乡。后来我知道,她更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如果她跟我走了,村里的人会议论舅和舅妈,会说他们不孝,影响舅的名声。
毫无疑问,姥姥疼爱舅舅,可是舅舅……我只覺得,他把姥姥的爱都辜负了。
也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73岁的姥姥心脏病复发,去世了。
那个冬天,15岁的我亲历了人生最刻骨铭心的疼痛。看着灵柩前哭得不能自己的舅舅,我没有任何同病相怜的心痛,有的,只是更深的怨怼——是他,让姥姥的余生过得如此艰辛。
为此,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泪已经流了满脸】
然后,整整10年,我和舅舅的见面次数寥寥可数。姥姥离开后,我没有再去过他们家。倒是隔个一年半载,他会来我们家看看,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两个儿子。
他的变化太大了,曾经的英俊帅气,已被时光淹没得不见踪迹。时光也带走了我对他当年的怨恨,剩下的只是陌生感,好像从不曾熟悉。但我却没有想到,他在婚礼上说的那些“混话”,竟一语成谶——仅仅一年后,张浩出轨,用最不堪的方式,辜负了我的感情。
我坚决离婚,办手续前,搬回家居住。
凑巧,那两天他带舅妈来城里检查身体,知道了事情原委。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第二天,舅妈在医院等侯拍片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地去了张浩的单位,找到他,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五十出头的他当然不是张浩的对手,可是一个男人豁出去的气势,却硬是把张浩逼得没敢还手,张浩同事报了警,警察赶到的时候,张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
那天下午,我跟着爸爸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看到他也受了伤,打人时他用力过猛扑倒了,额头撞在了桌角,撞出一块血瘀。
我忽然有点难受,说“舅,你也真是的,干吗去找他啊,不值得。”
“要是年轻10岁,我一定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他还在愤愤中,“干这么混蛋的事儿,真当我外甥女娘家没人了,你可是姥姥捧在手心里看大的,我是替你姥姥教训他的……”他还在絮叨,并没有发现倏然之间,我的泪已经流了满脸。这是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跟我提起姥姥,原来他知道,知道因为姥姥,我一直怨着他。可是,若此时姥姥还活着,看他受了伤,是否也会心疼呢?这个人,他是姥姥的儿子啊。那么多年,他独自赚钱养一家人,还患过两年腿疾,卧床不起。他有他活着的艰难,艰难到没有更多力量好好去爱自己的母亲……姥姥心疼他,从来都没有怨过,我怎么可以固执地怨了他那么多年呢?即便为了姥姥,我也应该爱他才对。
我终于明白过来。好在——不晚。
轻轻伸手抚摸了一下他受伤的额头,我说,“舅,不说了,咱们回家吧。”
洪明辉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