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凌
当花鹿嗅到风的气息
◎黄 凌
2004年。
“奶茶”刘若英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后,又把演唱会带到了北京。十一月,落叶飘零的深秋,我在首都体育馆外攒动,刘若英不是我的偶像,从暖和的国家图书馆出来,就跟着一群人带到了这里,带着对崇拜偶像的不屑,坐在门口掏出中南海。
坐在我旁边的,就是风林。不同的是,他眼睛盯的是人,时不时就搭上一个“粉丝”,嘀咕着什么。风林见我斜睨着他,怕我告发,买了杯蜂蜜菊花茶,其实卖黄牛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小口喝着茶,看他做生意,免费帮他把风,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对默契的情侣。
开场了,人群如过江之鲫,最后都拥到体育馆里呼啸去了,风林拉着我,我有一张票,送给你。送我?哪有不要钱的午餐。风林的兜售不成功,其实他早该看出我是个理性消费的人。值得一看的,她是个有才华的人,风林继续着。切,我的不屑干净利索,不给他一点余地。
在扔掉烟头前,我故意狠狠吸了一口,等烟散尽时,风林自己拿票进去了。门口就剩了我,还有一些花花草草,蜂蜜菊花茶被我一脚踢倒,冷掉的液体流成“个”字,杯子马上就被清洁大妈收入囊中,回头一看,巨大的宣传画上写着“原来你也在北京”。
这年我十八岁,长着倔强的硬头发,画很浓的妆,坚强,自信,在北京漂着。上学时老师要求的女性独立,我不折不扣地在完善,但叛逆和愤世嫉俗让我有些偏离性别,没男朋友,也没什么女朋友,可我觉着,现在就时兴我这样的,男人的前胸后背上,多少都长着几根贱骨头,要不《我的野蛮女友》怎会这么火。
北京冬季的地下室寒冷阴暗,刚辞了一家公司的活,白天到国家图书馆去暖身,桌子太硬,我在下巴底下搁本书接口水。但偶尔也会找到自己爱看的杂志,例如《幽默大师》,我被书中的故事惹到笑出声时,会看到管理员的怒容,他大概有几次都想把这个带江南口音的女孩拎出去。
嗨!风林不期而至,坐到了我旁边,他说不上课时常来,总能看到我,是我那如花腔女高音的笑声把他招来了,上次在首体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末了问我在哪上学。我可是老江湖了,随口就说了个名头大的学院,他要请我吃蚵仔煎,报答我那天帮他把风,我想都没想就去了,就因为他说他也不是北京人。
风林成了我的食堂,睡到肚子饿时,满世界找他,而他总是义不容辞,虽然只是蚵仔煎,但这种小恩惠,对于没有收入的我却很受用。我喜欢他提供的午餐,作为交换,也偶然翻翻他介绍的书,发现《呼啸山庄》挺让我感慨,他要是问我上课的事,就会被我一顿抢白。
在地下室里住得憋屈了,我就想,哪天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住在顶层。我找了个晚上到夜店推酒的活,收入勉强,每天在里面和女人斗法,和男人纠缠,有次被打肿了眼睛,只为了多卖两只菠萝啤。风林看到伤口时有些儿女情长,我笑他不像个男人。他让我别再抽烟,说对人体有害。可我身体好着呢,吃嘛嘛香,就靠抽烟减肥。
风林要找个合伙人,我辞了酒推,在市场租了个拐角,专卖手机挂件,我说你是学市场营销的,我是学会计的,主意你出,钱得由我管着。生意很好,风林让他们班的同学都来光顾了一回,有个女孩很矫情,明明是来买东西,但看风林的样子像是要把他炼成丹吞了,我不乐意了,就凭她的风骚劲,五块钱的东西,收了她二十。
风林没有说话,眼里有强烈的责备,这眼神我从没有见过,多唐突,让我没有了自信,很长时间,我以为自己是他很好的朋友,也许比朋友还多点什么,当他对几个表情夸张的男孩说我是他哥们时,我莫名其妙发了脾气,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我戒烟了,妆也淡了,学瑞丽女孩,穿有内涵的素色衣服,脚上如武器般的鞋子被我扔在了墙角,竟然还会逛逛书市,有本《如何管理酒店》的书打折贱卖,我买回家,看着就入了迷。
市场要拆掉了,当了一年的管家婆,现在突然就要分家,很失落,没有卖掉的手机挂件,全都在网上甩卖了,只留了件花鹿,仰着头,努力地张望,寻找风的气息。
风林毕业了,很久都没见面,忙着找工作。这年,我21岁,应聘到一家大酒店,有了几个朋友,到图书馆是我的必修课,看那种能砸死人的厚书,不是因为免费的午餐,我想在谎言被戳穿之前,努力离谎言里的自己近些。
冬日残阳里,所有的电影院线都放着刘若英的《生日快乐》:小米在得知小南要结婚的消息时,开着车绕着花圃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不肯接受是因为担心小南会离她而去,当结果如期来临时,却又舍不得,绕不开。
我发现,刘若英总是在寒冬腊月来掏我的心窝,哭得稀里哗啦后,决定不当小米,蝴蝶的天敌是蚂蚁,蚂蚁的春天就是虏获蝴蝶的季节。
我在QQ空间上写下了很多肺腑之言,把一切都坦白了,他若是个有心人,就一定会看到,很多人来跟帖,但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是不是所有你在乎的人,都不会在乎你,而你又伤害着世上的某个人,人生就这样循环往复着。
风林联系了几家商铺,准备代理一个户外用品的牌子。我这时才知道,原来他家早几年前就已经是湖北有名的大户人家,典型的贵公子。这是什么样的差距啊,远远超出了我的心里预算,遇到他是我中大奖了,以前只是觉得在文化层次上无法与之比肩,如今发现,在货币比拼上我也败得一塌涂地,这么富裕,干嘛还卖黄牛票,费解。
在酒店做得很不开心,没有学历,老上不去,大堂经理和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老是找我的茬,不是说收到顾客投诉,就是服装需要整理,若要拿到从前,我一定会让她不得善终,最少也要让她尝尝熊掌的味道。但现在,我明白了,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一定觉得我是她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才如此苟且地对我。
总之,在忍受到极点之后,想起母亲曾那样恶毒的诅咒我,不读书,将来找不到好婆家,其实也不是在搞封建迷信。现在,我就只能混迹在底层,物质上苦点,我还能挺,但一想到风林,就有点唏嘘,在蝴蝶还是毛毛虫的时候,我也许还能制造点小乐子,当它破茧而出时,就是云泥之别。
风林的事业风生水起,当他来找我做销售经理时,我真的很感动,为什么他老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来搭救我,既解我于倒悬,又还原我本来的面目。
我在公司算是老板的心腹,毕竟在一起卖过手机挂件的朋友,尽管风林穿西装后的震慑力,让我无法把他与当初的“黄牛仔”联系在一起。
我的工作就是打开所有的市场,经常要东奔西走,忙的时候我半年都没有见过他,我们通讯联络,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还是杂草一样传得遍地都是。我就像只山羊,把身边的杂草连同地皮都啃食了,潜台词是:让你还长草。然后笑着对所有人说,没关系,老毛病,我流的这是迎风泪!
风林在电话里留言,他要结婚了,女孩不是当年那个矫情的女子,但她断送了我对风林的幻想。要求去台湾,并不是我迷恋那里的热带水果和打折到吐血的名牌,只是因为,那里有正宗的蚵仔煎、成品书屋和刘若英的痕迹。
我在QQ的更改密码一栏里,输了一串自己也记不住的密码,想要彻底忘记,在退出来之前,却忍不住重新看了一遍。最后一条留言是新写的:第一眼,就被你身上的另类吸引了,那次在首体,我买了一张黄牛票,就为了能和你一起看刘若英的演唱会,只是渐渐地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不再自信,变得妥协……
原来,风林是在为我买黄牛票,却被我自作聪明地误解了。而我所有为他作出的改变,也都是误解,不过是为他的离开做着努力。
我慌忙想再次改变密码,但前次输入的是什么,却再也想不起来,当我按下关闭,就真的关闭了,从此再也打不开,就像风林的世界,我再也无法打开一样,一切都好似天意。
在台北“小巨蛋”买了一张票,是谁唱的,无所谓。站在呼啸的台下,想起的却是另一首歌:人越长大就越孤单。不知谁曾说过,世俗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根深蒂固。我越来越老练的谈判,越来越有分寸的应酬,怎么不说我是逐渐地老朽?那个为了正义打架的女孩早就不见了,取代她的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可是,在如今你怎能要求一个人如此纯真地活一辈子,这不是很残忍吗?就好像一个疯子的人生,虽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始终是个笑话。
我不后悔,童话里,花鹿一直在追逐风的气息,它知道,最终它只能找一只花鹿为伴,但没有这段逐风的时光,它的人生就无法成长,回忆也只剩下无聊的星期四,而记忆是不过期的罐头。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