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奇

2017-07-22 11:07白杨
飞天 2017年7期
关键词:科长

白杨

老奇从家里负气出来,不是脑子一时发热。可是,当他走在大街上,从茫无头绪随便溜达到考虑去处,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大清早的雾霾就这般严重。不知为什么,这两年突然冒出“霾”字,就像从潘多拉魔盒里跑出来的妖怪。他有些心事重重。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看架势好像再也不会出来啦。

其实老奇最后不是从家里出來的。上午九点,他还去了区便民服务中心。从便民服务中心出来他就没有回家,他已经不能回那个家啦。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再回去。

临近中午,肚子开始咕咕叫。总得随便垫点儿什么吧。有一点随意,有一点轻松,还有一点藏在随意和轻松背后的压抑,那种如释重负的压抑。

这个时候,他发现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带上你的东西!九点出门时刘小丽说。

不用带什么。他打算孑然一身,像一条鱼游向大海。有身份证证明我是我就行啦。他想了想,又说,我只带走属于我的。

啥是属于你的?刘小丽警惕地问。

有我名字的东西。

刘小丽扔过来一张银行卡,轻蔑地说,这上面有你的名字。

想到卡,老奇的心踏实了一下。当自动取款机上显示的余额为零时头一蒙,浑身燥热。他闭了一会儿眼,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了想日子,又闭了一会儿眼,直到后面有人说话,他才低头离开。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想到刘小丽,更没有恨刘小丽。

中午他没有吃饭。饿一顿不要紧,他想,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他接受所有命运的安排。他想看看命运究竟给他怎样的剧本。

这么多年,他练就一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心态,他自以为是达观,刘小丽认为是无赖。不过,近几个月,这种惯性让他讨厌。他从前不是这样。他讨厌现在的自己,不是喜欢从前的自己。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

这一年,刘小丽简直心烦到了极点。

刘小丽才42岁,正是壮年,有经验有精力有能力还有时间,却被一刀切了下来,仿佛一棵正在茁壮生长、眼看着必然成才的树被突然伐倒。这年头,好像什么都缺,就不缺人,许多单位人满为患。不知哪个数学天才加管理大师率先喊出减员增效的口号,迅速传遍大江南北,风行一时。这样简单的算术题,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决策,却把刘小丽圈了进去。这算失业吗?刘小丽想。不算,不是还有一千大几的退休工资嘛!那算退休吗?也不算,离社保还远得很。对了,叫内退,或者说,提前退。

提前退休回家的刘小丽和许多人一样,刚开始很不习惯。适应退休生活很久了,她还不能从上班时的快节奏和责任心里拔出来,也就很难从烦心的家务事里解脱出来。

刘小丽是大组长,大组长是负责一个工段某一项任务的组长,比工段长低一点,手下还有四五个小组长听她调遣。刘小丽这个大组长管高炉上料,说白了就是给高炉喂饭吃。

刘小丽摸准高炉的脾性,知道它什么时候想吃什么、吃多少,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高炉就像她的孩子。但高炉不像她的老公,因为她可以把心用在高炉身上、用在孩子身上,却不会用在老公身上、这些年,尤其是老公病退之后,平时都是老公做饭给她吃,老公洗衣服、做家务、买米买菜,她只做甩手掌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公在家闲着没事,她上班累得脱一层皮,回到家都没法把心收回来。

看到老公的样子就心烦,就怎么也不想把他当做病人,迁就他,照顾他。

是呀,一个人,正风风火火劲头十足地干着,忽然一把刀横过来,说,你到站了。

她恍惚了好几天。印象里女的虽然比男的退休早,可她才42啊。就是52也不该退休啊。女的不是55嘛。管保险的劳资员说,女的是55周岁退休,咱们单位提前三年内退,52周岁离岗。

是呀,她说,我不是才42周岁吗?她咬着舌头学劳资员说周岁。

干部52周岁退休,工人47周岁退休,阿姨。劳资员耐心解释。

刘小丽顶喜欢这个刚刚走出校门不几年的大学生。人苗条,长得甜,还嘴甜。哪像自己,腰粗背厚,脚大嗓门高。她年轻的时候就盼望自己长成女大学生的身材模样,节食、瑜伽、美体瘦身……看着女大学生文气秀美的模样,那叫一个心疼。可是,现在听到她叫她阿姨,心里却老不舒服,看着劳资员也没那么顺眼啦。人家都叫你阿姨了,你还不老老实实退休回家抱孙子去呀!

我离47还差五年哩。刘小丽笑着说,就像小时候考了58分,磨老师给两分人情分一样。

您是不是在一线干过?

一线?没有,没有。刘小丽肯定地说,炉前工、看火工、轧钢、冷拔什么的,我可没干过。

漂亮的大学生劳资员眸子清纯,一看就是毫无心机的那种。劳资员翻着她的档案,说,您当过六年焦化工,三年煤气加压工,就这两项,加起来就超过八年啦。一线岗位超过八年,再提前两年退休。

刘小丽记得。她怎么会忘记呢?技校毕业没有按专业分配,她随大流被分配在焦化厂,没干成炼铁。组织分配,容不得不服从,她就稀里糊涂当了六年焦化工。她也抗争过,当时的劳资科长是一名转业军人,跑操喊口令嗓门洪亮高亢。劳资科长指着一张表格,用他那高亢洪亮的东北嗓门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大学生都没有按专业分。

她不想咽下这口气,便咬紧牙边带孩子边啃下职工大学的大专文凭,专业还是炼铁。我就不信干不了本专业!她在心里和劳资科长较劲,也是和自己较劲。等到她十年后终于走进炼铁厂、走上炼铁岗位,那位转业军人早已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去南方发了财;有人说他受了工伤,在家休养,从不出门;还有人说他怕买断工龄,提前退休,在家后悔呢。更多人早就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了。刘小丽怀念这位转业军人,她越来越底气充沛的大嗓门,不能说没有受到他洪亮高亢的影响。她那果断坚定的性格,也得到转业军人的暗示和诱导。

再提前两年也得等到我45周岁啊?刘小丽小心地问。

咱们厂的土政策,一线岗位在两年基础上再提前三年。

老奇像一个孤魂一样在大街上晃了半下午。肚子已经饿过头,不再感觉饥饿。

老奇是正儿八百的大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无论你考中专,大专还是本科,都可以鲤鱼跳农门,成为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老奇是本科生。那时候不像现在,本科生遍地都是、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学炼钢的老奇毕业分配在这家钢铁公司,直接进了主体中的主体——炼钢厂。工人老大哥,炼钢工人是老大哥中的老大哥。

刚刚走出校门的嫩瓜蛋子不去一线锻炼,直接进技术科,明摆着是培养对象。偏偏老奇有些自卑,有些木讷,因为他个头矮小,戴着一圈套一圈的近视眼镜,农村出身,自身条件抵消了他拥有的光环。自卑的人自尊心特别强,惟恐别人瞧不起自己,做什么事都会格外努力。老奇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农家孩子,苦出身,这么憨厚朴实、肯下功夫,厂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特别关照。老奇踏踏实实,很快进入角色。

也是机缘巧合,三年后机关机构改革,技术科与生产科合并为生产技术科,原生产科的科长还当科长,原技术科的科长降格为副科长。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榆树,一棵无花果树。榆树长得高,浓阴阻碍了无花果树的生长,结出的无花果小。副科长趁科长出差,带人把榆树砍了。科长回来气急败坏,告到厂长那儿。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门道。科长姓于,副科长姓吴。吴科长认为于科长妨碍了自己的发展,于科长认为吴科长坏了自己的风水。这些当然只是迷信,但不经请示私伐树木,违反了厂里的规定。厂长也不想扩大事态,就把吳小斌调到生产车间任书记,空出来的副科长位置便落在老奇头上。又四年,于科长在公司例行体检中查出肝癌,手术后回家休息,老奇顺风顺水成为科长。

老奇还是副科长的时候去焦化厂协调工作,第一次遇见刘小丽。刘小丽技校毕业一年多一点,还没有脱尽学生的稚气,因为不满意分配,显得心不在焉,彼此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一天傍晚,老奇在街角小摊换口味。两个女孩嘻嘻哈哈走过来,其中一个问正在埋头吃灌肠的老奇,这儿有人吗?老奇抬起高度近视眼镜,摇了摇头。那个问他的人和他四目对视,老奇没认出刘小丽,刘小丽也没有认出老奇,可她记住了那副高度近视眼镜片,和眼镜片后面细如游丝躲躲闪闪的目光。听着她俩窃窃私语,老奇记住了刘小丽的浓眉和大眼。

不知怎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竟然谁也想不起当初是怎么认识的。这就是缘分吧。刘小丽觉得和憨厚的老奇在一起,至少没有不安全感,她暗地托人打听老奇,一个人,是大学生……刘小丽想,她身高不是问题,高配矮,胖配瘦,郎才女貌难长久嘛。老奇见了刘小丽也就溃不成军。不是刘小丽的自然条件她,也不是家庭优势,而是那天在街角刘小丽眸子里那一闪一闪的顽皮的火星,像一股春风吹进他循规蹈矩的心里。

这一年,炼钢厂再次精简机构,推出五部一室制,八九个科室合并为五个部室。生产技术科和质量科合并,成立生产技术质量科。此时,老厂长已经退休,新厂长萧规曹随,老奇由科长降格为副科长。还不如当年的吴科长。而当年的吴科长在老厂长退休后的班子调整中升任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再次成为老奇的顶头上司。

新任厂长姓金,是原来的书记。金厂长找老奇谈话:小奇呀,工作几年了?政工出身的就是会做思想工作,单刀直入,意思是你想想你,参加工作不到十年就是正科。

老奇很平静,他刚刚三十出头,资历浅,日子还长着呢。质量科杨科长四十五六岁,论资排辈就应该是人家当科长嘛。

那时老奇和刘小丽结婚刚好两年,女儿嘉欣也快一岁啦。老奇和刘小丽结婚不到一年,就升任科长,收入高了许多,老婆的肚皮正高高隆起,他灵机一动,男孩就叫佳新,朴实,女孩就叫嘉欣,喜庆,都是“加薪”的谐音。

日子蒸蒸日上,老奇认为是老婆刘小丽带来的福气。

刘小丽是生活区长大的孩子,守着父母,可以得到不少照应。分来的大学生几乎就是老天爷赏到家门口的上门女婿。刘小丽的妈妈已经退休,闲得就等着给他们带孩子呢。小嘉欣在姥姥家吃、在姥姥家住,他们两口子也去吃、也去住,孩子一岁了才带回自己家,一大早姥姥就又来了。没有后顾之忧,老奇把心思全用在工作上,刘小丽接着读职工大学的夜校。

那时全国100吨以上的转炉还不多,炼钢厂的35吨转炉据说是亚洲转得最快的炉子,炼一炉钢以分秒计,节奏非常快,容不得半点马虎。老奇整天在现场盯着,计划、炉号、钢种、合金料……全在他心里装着,遇到突发事件,现场解决。机关人员觉得下现场累、苦。老奇不这样认为,他跑惯了,和工人在一起,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磨练得他的性格也开朗起来,与人交流大方、直爽,深受工人喜爱。

刘小丽终于遂了心愿。职工大学毕业后重新分配工作,她被分到了炼铁厂当原料工。在焦化厂当焦化工时,整天和煤炭打交道,没劲。她渴望火红的铁水,从高炉里流淌出来的沸腾的、游龙般的铁水,让她激动。铁水的热、铁水映在脸庞上的红光,不就是青春的味道吗?她盼望用自己的手,把灰黄色的球团、黑乎乎的焦炭、千锤百炼出深山的石灰,揉面团一样反复揉搓,然后,吹一口化腐朽为神奇的仙气,变戏法一样变出璀璨的铁水,那铁水里跳荡的铁花,怒放在她的心头。想到这些,她会陶醉地闭上眼睛,美美享受一下。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终于如愿以偿。刘小丽一到炼铁厂,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负责给炼铁用的大高炉喂饭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给高炉供料的一共有三条皮带,每一条都一波三折接力棒一样把那些经过深加工的精细料运到几十米高的高炉嘴里。刘小丽的嗓门越来越大,手脚越老越大,脸盘也越来越大。刘小丽不管这些,她甚至以此为荣。那些球团、焦炭、石灰,她目测就能把品质弄个七七八八。每天什么时候供料、供多少、用多快的速度,她刚开始记在小本里,后来全部记在心里。遇到不懂的难题,就问老师傅,就翻书本,就回家向老奇讨教。许多事情她要亲力亲为,好像离开她地球就不转了一样。没多久,刘小丽就当上了小组长、大组长。高炉的食谱掌握在她手心。

食谱在手,刘小丽这条恨不得在铁水里冲浪的鱼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舞台。这个舞台比家大、比家亲,比家还让她牵肠挂肚。嘉欣上幼儿园有姥姥接送,上小学的时候,姥爷也退休了,孩子没有分散夫妻俩的精力。两口子白天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滋有味地干着,晚上回到家还要讨论一会儿工作中的问题。炼铁是炼钢的上道工序,老奇向刘小丽了解一些影响铁水质量波动的情况,告诉她铁水质量对炼钢的影响。刘小丽就个别工艺问题向老奇寻找答案。夫妻俩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其乐融融,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比他俩更幸福。

提前退后,刘小丽恍惚了好一阵子。闺蜜任桃来串门。任桃不是外人,是打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起上技校、一起在街角吃零食、一起上班、又前后脚退休的朋友。任桃一直在焦化厂,没挪过窝。可能是整天和煤焦油打交道的缘故,当初那么水灵的任桃现在枯黄干瘦,活像一个大烟鬼。外表像大烟鬼,任桃心里可滋润了。儿子读高二,在重点高中住校,她悠闲,就养了一条宠物狗,叫琼斯。任桃抱着琼斯,说是从欧洲引进的品种,泰迪犬,又叫贵妇犬。任桃抚摸着泰迪犬的卷毛,仿佛她也欧洲了、贵妇了。任桃就是这样,特会娇宠自己,对环境的适应也特快。她爱抚着小狗,小狗在她怀里懒洋洋地翻身,咬她的头发、衣领。任桃说,我家琼斯可聪明了,智商超高。

这几年,狗的数量激增。养狗的人也是好笑,给狗随便起个什么名字,让小东西管自己叫妈妈、叫姥姥、叫奶奶。任桃的清汤挂面也烫成卷发,颜色都和琼斯一模一样。

还不是切的!刘小丽觉得,一刀切,这不是浪费人力资源吗?这些被切下来的人不创造价值,还养狗多消耗粮食。任桃不这样想,任桃说,那么多人在家,不养狗,你叫他们干啥?养狗,让这些人精力得以释放,爱心得以转移,内心的怨气得以发泄,有利于家庭和睦、社会和谐。

这也太矛盾啦!这个世界就是充满矛盾。

任桃抱着琼斯,好像在对琼斯说,嗲声嗲气的:就是呀,这个世界呀,越来越不像原先的世界啦!

刘小丽一脸疑惑。任桃变化太大了,和上班时的她判若两人。

琼斯,琼斯……小丽,我这名字起得洋气吧?比汤姆、约翰好听多了,我家琼斯是女孩……刘小丽忽然笑了一下。提前退休,收入少了一大截,你倒好,给狗起名叫“穷死”,多会起!

看你说的,多不吉利。任桃的老公跑运输,经常不在家,是个能挣钱的主。刘小丽忽然想,和任桃比,先穷死的一定是自己。这样一想,心里老大不痛快。

任桃鼓动闺蜜,看你闲的,人都憔悴了。不如你也养条狗吧。我表哥家的京巴快生了,到时我帮你讨个京巴,可善解人意了!

见闺蜜不吭声,任桃接着卖弄,京巴是中国自产的老品种,漂亮、机灵,那双眼睛,别提有多温顺多讨人喜欢了!你要看到一定喜欢。慈禧老佛爷就非常喜欢京巴,逗引得外国人也把京巴当宝贝,带回去献给了他们的女神。

刘小丽不说话,她望着任桃怀里的琼斯,越看越远,越看越模糊,最后和任桃融到一处。她说,我可没福养狗,再说啦,我哪有那闲心!

刘小丽的确没想养狗,她的心还在皮带上,还在高炉上,还在菜谱上,抽不回来。可惜,她连个徒弟也没带,她的经验、她积累的数据、对各种突发事故的应急处理,没来得及教给谁,就离岗了。她记得自己刚上班就被指定了一个师傅。那时候,师傅选徒弟,徒弟也可以选师傅。她跟指定的师傅学,如果还想跟别人学,只要人家愿意,可以再次拜师。只不过第一个师傅是入门师傅。入门师傅是铁定的师傅,再拜的师傅也许只是临时师傅。师傅之间也有个竞争,竞争谁的徒弟更有出息,但别人的徒弟有疑难问你,你不能不教,否则会被笑话,笑你保守,有门户之见。谁都毫不保留,拼的是谁的徒弟悟性高,肯下功夫。师傅们讲的是传帮带,徒弟们讲的是比学赶帮超。焦化工两年出师。车铆电钳焊之类的精细活三年才能出师。出师了师傅还是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逢年过节见面问的第一句话是:看师傅了吗?给师傅拜年了吗?刘小丽记得上班前爸爸就告诉她,一定要尊重师傅。爸爸说,常言说得好:帮好师傅忙,学徒不用忙。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傅带徒弟过时了,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分到一线,充实到岗位,他们有文凭、有知识,不用跟师傅学就会,师傅还没有他们文化水平高呢。刘小丽也想带徒弟,可是,时过境迁,她怎么开口啊,人家会怎么想?有几次她处理问题,手下的大学生质疑她不科学,真正解决了问题后才闭嘴。几乎没有哪个大学生愿意一辈子当操作工,他们的小脑袋瓜里把自己定位为白领。实在没办法走不了的也是得过且过,挣一份糊口的工资。

工作忙使人充实,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老奇还在副科长位置上有滋有味地干着,形势却悄悄起了变化。

金厂长调到集团公司任副总经理之后,吴副厂长接任厂长。吴厂长当年伐的那棵榆树,是自己从土里冒出来慢慢长高长大的,不在公司绿化名册里。但整个过程好像大家都没说什么,也就是说没有谁为他说一句话。老奇作为直接受益者,春风得意的神情让吴厂长觉得这小子有点儿那个。

后来,金副总经理因为投资方向与董事长不合,龃龉不下,愤而辞职。耿介的金副总“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飘然而去,举家搬迁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各种传言不一而足。

当初金厂长没有处分吴小斌,只是让他挪了挪窝,上调集团公司的時候还极力推荐他,也是对他有恩的。在炼钢厂的一次干部大会上,针对金副总辞职,吴厂长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什么是一把手,一把手就是管决策的,大方向定了,副职去执行就行了。都想决策,一人拉一个套,你往东、他往西,还不乱套啦!他强调,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要无条件地执行!他环视四周,虎虎威势里似乎在说,否则这就是下场。傻瓜都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老奇不这样认为,投资方向事关未来发展,应该允许讨论,集思广益嘛。他觉得吴厂长即使不感恩,也完全可以避而不谈嘛。毕竟老领导走的时候一肚子不高兴。

老奇记不得是否在什么场合流露出什么情绪。每天下车间好好的,忽然传出风言风语,说他不守岗位,天天在底下瞎晃悠,和工人说说笑笑,影响基层工作。一些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觉出厂长对他不满,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平时关系不赖的同事也不再敢明面上和他说话。他不再下车间,天天坐在办公桌前,回到沉默寡言的从前。从前的沉默寡言是性格木讷,现在的沉默寡言是心情阴郁。慢慢地,老奇产生幻觉,总疑心有人在背后嘀咕自己,有人在跟踪自己,有人在他从食堂打来的饭里下毒……在一次竞争上岗中,差一点被别人拱下来。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医生说有点儿精神抑郁,不碍事,好好休息。刚开始刘小丽开导他,让他脑筋活络些,凡事看开些。道理他都懂,只是越来越厌烦谈工作。刘小丽再有什么问题问他,他一脸困惑,不吭声;要吭声,也是不着边际,让人云里雾里的。

双休日不上班,也不再加班,老奇清闲了,本该四处转转,可他门都不出。大学课本被他翻出来,一道挨一道解高等数学题。刘小丽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可是那些数学题让他条分缕析,解得头头是道。刘小丽就不管了,她知道那些题有多难。只可惜嘉欣刚读初中,不然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辅导老师。

杨科长退休了。杨科长的退休给老奇带来了希望。终于熬出头了。杨科长在,他有想法也白搭。杨科长到站了,轮也轮到他了。

吴厂长找他谈话。

老奇啊,吴厂长说,咱们年龄都不小了,操那么多心干啥?养好身体,教育好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老奇不知道怎么回答。吴厂长比他大六七岁,怎么能说咱们都年龄不小了?什么意思?

老奇啊,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不是论资排辈吗?怎么到自己这儿乾坤大挪移改年轻人的天下啦?老奇想。

年纪大不重要,年纪轻不重要,有没有能力不重要,用不用心不重要,工作好坏也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呢?领导用人的标准变了?

老奇的太阳穴蹦蹦跳,脑门子嗡嗡作响,一下子恍惚起来。他能猜到吴厂长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让自己干,老奇以为从其他科室或者车间调一个,会是谁呢?谁比较合适?万没想到本科室的小郭被提了起来,并且一步到位,正科。

没人敢说三道四。要不拘一格选拔任用人才。在干部大会上,吴厂长振振有词。要建立职务能升能降、人员能进能出、收入能增能减的动态管理机制,优化人力资源配置……

实在坐不住,刘小丽一早去了炼铁厂。和从前上班时候一样,骑着自行车,那个带劲儿,那个喜欢,那种飞起来的感觉。到了原料岗位,工友呼啦啦围拢过来,那个热乎劲儿,比上班的时候还爽,有点儿招架不住。班头,返聘回来上班了?刘班,我们好想你啊!刘姐,你白了,瘦了!工友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要搁从前,她会扬扬手,少废话,干活去。现在,那气势在胸口鼓捣了鼓捣,没升起就消失了。她忽然明白自己平时对他们太严厉太苛刻太不近人情了,她凭什么那样对待大伙儿?她那样对待大伙儿,大伙儿还对她这么热情,她忽然很感动。有些事,不换个角度、换种心情,还真就像蒙在鼓里。而有些事,不到一定年龄,还就是想不明白。

知道她只是来看看,没有任何其他用意,工友们看起来有点儿不理解。退休了还到岗位上来,只是来看望大伙儿,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在家享福多好啊,我巴不得呢,谁愿意上这个破班?有人这样说,刘小丽不爱听,什么叫破班?她想教训那个人几句,心里又笑了笑,刚才还在责问自己凭什么呢。这可不是从前啦。放从前,他们也不敢这样说啊,说了也不会让她听到。刘姐你都退了还回来?刘姐我就知道你会想大伙儿的……聊几句家常,慢慢散了。他们说,刘姐,那你在这儿坐会儿啊,回头再和你聊啊。

刘小丽坐不住啦,她更加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多余。她万般不舍、牵肠挂肚的岗位,不再需要她。在岗位转了转,没有谁请示她,有的对她客气地笑笑,有的目不斜视。她有点尴尬。

回到家,刘小丽有点失魂落魄。

刘小丽不愿退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老奇。整天面对老奇那副无赖相,她会疯掉。现在的刘小丽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狗眼。

不让当科长,这个弯老奇能转过来。吴厂长找他谈话,也是让他好好支持郭科长的工作。郭科长年轻、有闯劲儿、能干,吴厂长说,当然,业务没你熟,你是老人儿啦,老人儿要发扬老人儿的优势,大气一些,我知道你很踏实,也很敬业,这是你的一贯风格嘛。要把这种作风,这种光荣传统传递下去……

可以!老奇当面表态。这是他在那次谈话中说的唯一一句话。

尽管老奇并不看好小郭——不在学历,小郭平时比较啷当,没责任心。党选拔干部不是德才兼备吗?德排在首位。无德之才可能会帮倒忙!

既然领导认为小郭合适,认为自己不合适,领导自有领导的道理。给你一个平台,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只要用心,傻瓜都会越干越好。何况小郭不是傻瓜。

老奇决定帮他。

可是,郭科长不这样想,他有自己的想法。刚开始对老奇尊重有加,几个月后,科里一人退休,一人直接辞职走人去了山西一家民营钢铁厂。招聘进来两个新人,一个胡帅,一个韩猛。郭科长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

老奇再次被冷落,曾经抑郁的情绪淤积心头,不肯散去。到医院检查,原来的精神抑郁转为抑郁症,需要药物控制。

那时,刘小丽正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老奇。你正好落得清闲。刘小丽说。

郭科长不会让老奇清闲,他要把老奇挤走,好有个清一色一个声音的一统江山。

老奇犯病了,不是在单位,不是在上下班路上,而是周末,在家里。他正在解一道难了他好多天的方程,脑袋里忽然一热,什么地方开关一样吧嗒一声断开,半边身子忽然坍塌,往椅子下面溜,口眼歪斜。

老奇脑出血。

郭科长在科里开展绩效考核,互评环节老奇得分最低,而互评的权重非常高。这让他想不开而大受刺激。

幸亏刘小丽在家,幸亏抢救及时,出血点不大,不在重要区域,不影响行动和语言。但从此老奇性情大变。

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休息一段时间,老奇上班了。谁都说老奇创造了一个奇迹。没有一点后遗症,从外表看,谁也不会相信他曾经是一个脑出血患者。可是,老奇内心更加狂躁,更加疑神疑鬼,更加坐立不安,要不沉默的像个哑巴,要不说起来没完。没有人敢招惹他。老奇去小解,对着尿池子里粉红色的卫生球,他看到某人的脸。这是他的臆想,没有人知道。一天,他把一口浓痰吐在某人脸上,所有人都惊呆啦。

老奇退休了,病退。那一年,离老奇毕业分配到这家钢铁公司,20年刚出头。有人说他是踩着点病的,早一年都不能选择病退。老奇看着对方,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

是刘小丽让老奇退的,退下来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比啥都强。她看出老奇不快乐。不是不快乐,简直是郁闷。嘉欣马上就要中考,你在家正好帮帮孩子。以后嘉欣上中学,既需要照顾,也需要辅导。刘小丽说。她自己实在无法脱身,她是个工作狂,不是个家庭主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刘小丽说,你养好身体,等嘉欣高中住校,你到哪儿随便找个工作,根本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刘小丽这样说老奇,她自己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就是她的追求,她的事业,她的梦想、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此生存在的價值。

嘉欣中考发挥出色,考入昼锦中学——当地最好的寄宿制学校。嘉欣住校,省下老奇大片时间。刚开始好好的,一闲下来,老奇胡思乱想,越想越想不通。想不通的老奇简直就是一个无赖。

山西那家民营钢铁厂起了个日本名字——大冶制铁。据说引进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的经营理念。老奇的同事大军辞职,就是去了山西。

这一年春节老奇一家在生活区过,也就是和刘小丽的父母过。从结婚开始,他们就约定一家一年,今年去你家,明年来我家,谁的父母都是父母,谁也别偏心。刘小丽是独生子女,老奇还有个弟弟呢。大年初二,老奇在大街上遇见大军。大军置了一身行头,连眼镜都换了,比先前文气了还是粗野了,老奇说不清,总之透着大气。

大军拉老奇回家聊聊。我明天就走了,见一面不容易!大军说。

明天就走?不过完年啊?

忙啊!老板只给三天假。

哈哈,资本家黑吧。老奇这一天精神格外好。

也是,大军说,可我干的舒心……大军憋了一肚子的话,慢慢打开闸门。

奇科长,大军说。大军一直这样叫老奇,宣布郭科长之后还这样叫,弄得郭科长老大不舒服。大军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中专生,在炉前干了好些年,几乎干遍了所有工种。一次喷溅事故中被烧成火人,身上疤痕累累。事后有人说,没烧到脸是万幸。大军调侃,没把老二烧掉才是万幸。出了这次事故,大军才调到机关。

奇科长,我就服你干事踏实敬业,业务能力超强。要是你当科长我肯定不会走!跟着那样的人干,憋屈。你看看咱们科成啥了?武大郎开店嘛。大军的话匣子一打开,不是蹦豆,是涓涓细流。出去了,彻底放开了,才看到咱们的可怜!大军感慨。人啊,还是应该按自己的愿望活一次,才不白活这辈子。你知道我找郭科长签字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下一步老奇的副科长就是你的。我才不信他那鬼话,我看他那两把刷子也干不长久。你知道吴厂长说什么?吴厂长说,你以为外面的钱那么好赚?好赚不好赚用不着他管,我反正要走。咱厂就这样,你一走,在他们眼里就成栋梁啦,你要不走,永远是火柴棒。嘿,我算看透了!

奇科长,你跟我走吧。像我这样的,在那边都是个副总,管生产和质量。民营企业那破炉子,不跟玩一样啊?你去了,我保你也弄个副总,年薪嘛……你又不用辞职,拿两份工资多好。

老奇动了动心。虽然没在一线干过,可那几年在一线蹲点,不是白蹲的。

好相处吗?嗫嚅了半晌,老奇问。

大军明白老奇最关心的还是人事关系。真是一朝被蛇咬啊。奇科长,这你完全可以放心。老板把炉子交给你,要的是结果、是钢,至于过程,全交给你。你觉得谁能干,你就用谁。调皮捣蛋的一边呆着去。你就有这权力。你要是拿不出钢,老板会让你一边待着去。就是这么简单。所以,基本不用考虑人事关系。哪像咱们这儿,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扯也扯不清楚,说句话不知道就把谁得罪了。你知道那个郭科长啥来头?

老奇怎么知道郭科长还有啥来头?他要有来头,早上去了,还用等这么久?

不是,奇科长,说你死脑筋哩。这个小郭啊,没有人看好他,他自己也不争气。我也是出来才听说的,他的一个什么舅舅,刚在省里什么部门提了处长……吴厂长巴结他……还不是也想往上走……

老奇的头一阵发蒙——他不能听到这样的消息。从老奇刚才的嗫嚅中,大军已看出他的犹豫不定。

摊开中国冶金地图,你会发现,那些高炉,好像对应着天上的星星,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这一天,对应炼铁厂的星星忽然消失了,不是隐在云层里,而是肉眼几乎看不见了,只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刘小丽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做梦,她梦见所有的高炉都飞上天,变成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她飞上天,飞跃银河,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顆。她太想它了,她要再一次抚摸它,就像抚摸一个婴孩。她要再一次看看炉火,看看铁水从出铁口探出头来,游龙般沿着出铁沟游走。她要再一次感受那令人耳热心跳就要窒息的气息,那能疗伤的热。虹一般的龙游过来了,朝着它微笑,龙认出她,一跃而起,悠长的龙吟在耳边响起。

是她手下的一个小组长打来的电话。刘小丽像往常一样,告诉对方别急,慢慢说,她冷静地了解情况,判断问题,好像她是120值班的医生,针对患者症状,告诉家属一些应急措施。

刘小丽赶到的时候,现场站了不少人,有车间主任、工段长、厂调度值班员,戴白色安全帽的集团公司总调度室的领导。惊动上层领导,看来,这是一次不小的事故。炼铁是钢铁生产的命脉,没有铁,就不能炼钢,没有钢,轧材就得停,一条龙生产线的头出了问题,将造成全身瘫痪。

刘小丽迎着工段长和车间主任走过去。他们没有和她打招呼,他们好像没看见她,或者压根不认识她。尴尬间,小组长扯了扯她的衣角,把她拉到一边。

丽姐,不好意思,我,不该给你打电话,你看你都退休了我还……

刘小丽缓了缓劲儿,说,没关系,是布料车出问题了吧,以前这儿……

丽姐,不是,你别管了!小组长的脸灰灰的,一副央求她的样子。

刘小丽忽然之间得了失语症,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他才想起临来时老奇的话:你都退休了?你以为你还是组长啊!

刘小丽当时还不服气,边穿鞋边说,只要车间召唤,不管什么时候,随叫随到。说完,拉开门,很快冲进漆黑的夜色里。

回家的路上,刘小丽浑身散了架一样,来时的冲劲儿消失殆尽,她感觉无与伦比的沮丧和疲倦。她慢慢走,慢慢回想到班上的情景。仅仅几分钟,她就被小组长请到了外面。她一到外面,小组长转身就走了,好像她是一包被扔掉的垃圾。

人走茶凉,人走茶凉,这人心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刘小丽忿忿地想。

小组长又出来了,换了一个人一样,笑着说,丽姐,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刘小丽是真心的。正在抢修,你怎么能离开?

没事的丽姐,这儿有他们呢。正好和你说说话。

很久以后刘小丽才知道,小组长第一次把自己送出来,回去就被主任训了几句,责怪她不该叫刘小丽来。人家都退休了,你给开工资啊。主任说,要是出个工伤什么的,你负责?小组长一听脸就白了。主任接着说,去,你把人家叫来的,你把人家送回去。

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她没有开灯,也没有进卧室,静静地在客厅呆着,一直到天亮。

如果让我处理,用不了多长时间,高炉就会送风生产。不让我处理,早晚也会生产。可是,这中间的浪费,算在谁头上?想了一晚上,刘小丽也没能想清楚

老奇拉开门,看了她一眼,撒泡尿,嘭地关上门,接着睡。老奇再也不是从前的老奇,不关心工作,不关心生产,不关心钢厂,也不关心自己,什么都无所谓。自己呢,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吗?是的,我还是自己,我永远不会变,我多想回到岗位上啊!只要让我上班,让我工作,干什么都行。

她感觉非常烦闷,没着没落的烦闷,令人窒息的烦闷。

一天晚饭时候,北京卫视播“养生堂”,主持人悦悦说,健康就是一个小数点,越往右点,你的健康系数越大。声音真甜,由不得人不爱听。刘小丽接过话题,说,就是,没有了健康,什么都是小数点左边的零。

老奇不爱看电视。生病之前他就不爱看,刘小丽硬把他从电脑前拉过来,勒令他看完这档保健节目。

把身体养好。赵本山不是说了嘛:人生最悲哀的是什么?钱还在,人没了。刘小丽模仿赵本山的腔调。

老奇被逗乐啦。现在是人还在,钱没了。

他俩的聊天从此开始。从老奇病退后,他俩好像沒有好好坐下来聊过。老奇抑郁,不想说话,刘小丽心思在岗位,白天累,晚上光想静静。退休后,心情不好,也是不想说话。如今,刘小丽上班无望,她必须面对老奇。可是,聊着聊着,还是免不了聊到单位的人和事。

你知道吗?胡帅是怎么进的生产科?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还记着,不是公开招聘吗?

公开招聘只是个障眼法。我以前傻,不会往这方面想。你知道吗?胡帅的姨父是谁?是市机床厂的侯主任。

那又怎么样?

嘿嘿,你也傻了吧?吴厂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分在机床厂。

你怎么知道的?

大军告诉我的。

他消息倒灵通。

只有我们这样闷头干活的蒙在鼓里。

那又怎么样?不是还有韩猛嘛?他姨父也是机床厂的?

嘿嘿,总得有个来路正的吧。

那不就结啦!

结啦?别那么天真,为啥胡帅那么快提了副科长?为啥不提韩猛?

是吗?刘小丽有些惊讶。但是,她知道不能由着老奇这样想下去,不然,他会跑到死胡同里。那是个别现象,不能以偏概全,我们厂就没有。

你们厂没有?你敢说你们厂没有?

刘小丽不想听老奇这样的腔调,不健康,有犯病的先兆。你别钻牛角尖好不好。大的我不了解,至少我敢说,我们工段没有。

老奇想了想,说,你们工段没有是可能的,毕竟是生产岗位嘛,要的是实干,吹牛拍马吹不出铁水,也拍不出指标。

见老奇有所缓和,刘小丽挺高兴。她想开导开导老奇,省得他老是想不开。

老奇,你也知道,老话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关系啊,还真是一门学问。

关系,关系,什么狗屁关系!社会风气就是叫关系弄坏的!老奇忽然激动起来。

这是中国的国情。刘小丽的意思是叫老奇正视现实。

什么狗屁国情!

好好好,不说国情,咱只从自身找找原因好不好。

……

人常说,光拉车,不看路!

看路?看什么路?啥意思?

领导那儿你也走走,有事汇报汇报工作,没事谈谈思想、交流交流感情。

老奇摸了摸头,心想,我不是没想过。他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些刻骨铭心的无奈。

那时,老奇去吴厂长办公室,汇报完工作,也想拉点儿家常套套近乎,可吴厂长总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爱搭不理的,让老奇无法继续。一来二去,老奇没事也就不去厂长那儿了,两人关系总是处于游离状态。吴小斌砍倒榆树被下放到车间那阵子,他们关系似乎融洽了一些,见面打招呼寒暄中多了一分热情。吴小斌进入厂领导班子之后,无形中端起架子,等到吴副厂长成为吴厂长,从嘴里出来的哈哈变成从鼻孔出来的哼哼,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大……老奇也知道,关系越走越近,越不走越远。有时半夜醒来,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到厂长那儿走动走动,找些他爱听的话题,甚至连见面说什么都编好了,一步一步怎么推进、厂长可能问什么、自己如何应答……可是,夜半想来千条路,早起还得磨豆腐。第二天,积攒了一夜的决心令人气馁,还是我行我素,该干嘛干嘛吧。

这些事他藏在肚子里,不想告诉刘小丽。藏在肚子里,不代表他不想。前前后后他想了无数遍,好像茫无头绪。他用痰吐郭科长,是他与这个社会唯一的一次交锋。他承认不对。当时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觉得那样一张脸,在那个时刻,只欠一口痰。这些他也不想回顾。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如果你失败了,可能你连原因都找不到,你不清楚哪儿出了差错,是谁导致了你的失败。也就是说,你无法找到失败的根源,怨气也就无处消解。在内心的左冲右突中,老奇没有把握好。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受力点,只拉的自己胳膊生疼。患病,是内心世界的崩溃,也是与外部社会的决裂。

领导真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动物。老奇这样想。

刘小丽并不知道老奇的想法,耐心开导他: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需要友谊、尊重、沟通、温暖。走到这个位置,没有一点能力和胸襟,是办不到的。你以一颗平常心接近他,不会遭到拒绝。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我见领导头疼。老奇闪烁其词,欲言又止地搓搓手。

社会就这样,你只有适应它,别想着去改变。

适应就得低声下气。现在的领导,你不这样他就不待见你。想跟领导平起平坐,你就别进那个门。唉……

刘小丽不相信老奇的话。哪有这样的领导啊,那不是变态吗?一定是老奇自尊心太强的缘故。

你就放下身段,委屈一下自己,主动适应不可以吗?

我不管适应还是改变,反正我不想活得那么累。

你这样就不累啦?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更累。

那没办法!累跟累不同。

你还是太有个性。

没办法,我就是我。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固守一个人的尊严,哪里会有那么多歪风邪气?你看看现在成啥了!

成啥了?挺好啊。刘小丽语气缓和,反问老奇。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在一道,一定会抬杠。老奇认为工作都是虚的,把什么都看得那么虚无。她不,如果单位召唤,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即使上次她被浇了一瓢凉水。那是制度问题,是观念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从工友到领导,她没觉得谁不好。

挺好就挺好吧,我不说啦,我就是我。

别这么有个性好不好,个性不能当饭吃。

要我和他们一样,我做不到!

人跟人不一样。

人跟人生来平等,我有我自己的心!老奇上了劲儿。

人跟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不平等?简说,你以为,我因为穷,低微,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

看来你真的读书读糊涂啦。

我早就不讀书啦。

不读书反而中毒更深。

简还说,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我经过坟墓,将同样站在上帝面前。

较劲儿是吧?我还真和你较较。刘小丽豁出去啦。自从老奇生病,凡事刘小丽都让着他。今天,刘小丽觉得自己不狠心敲打敲打这个榆木疙瘩是不行了。

不错,在上帝面前人和人是平等的,可在人间呢?酋长的儿子和猎户的儿子,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什么狗屁人间,我不能侮辱我的灵魂。

你这是逃避!

逃避,洁身自好,说什么都行,我都不在乎。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四面讨好,八面玲珑。你以为你当个大组长是能力,别人未必这样想。

你不要侮辱人!刘小丽有些上火,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这个大组长怎么啦?你说!

老奇不吭。只一瞬间,他就回到平时的无赖状态,没有一点征兆和过度。

你说呀!

……

你是不是落下后遗症,不会说话啦?你哑巴啦!

我宁愿也变成聋子。老奇心里说。

为什么越是需要语言的时候,语言越是会从你的嘴边溜走。刘小丽冷笑,别以为就你会背台词。

你嘴皮子越来越溜啦……老奇嗫嚅着,我说不过你。

如果你的语言更加大胆,你能否阻止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老奇站起来说,真可怕!说完进屋了。

可怕?刘小丽没听明白,她只是背了一段刚看过的电影对白。

当然可怕。这样下去,早晚要倒闭。老奇关上门,把这句话关在门外。

那次谈话之后,刘小丽放弃说服老奇的想法。她想从改变老奇的生活方式入手。与人交流,与社会接触,融入大自然之中,人的情绪,心情,想法都会慢慢改变。刘小丽特别讨厌现在的老奇,颓废,无赖。

无数个清晨,刘小丽上早班,老奇从对面跑过来,背后是万道朝阳;或者从后面追上来,跑进霞光里。那时的老奇朝气蓬勃,阳光灿烂,让骑在自行车上的刘小丽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她的爱人,朝夕相处白头偕老的人。他们刚刚确定恋爱关系,朦胧的爱情和春天里的种子一起萌生,拱开土壤,探出小脸,心头痒痒的。尽管老奇不够高大,也不够魁梧,她还是决定和老奇在一起。是她主动追求的老奇。老奇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从不言败的拼劲儿,对生活的热爱,时不时迸出的幽默的火花,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男性的阳刚和魅力。和老奇在一起,踏实,安全,有信心。

这温暖的一幕永远刻在她的心头。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不怎么出门,老奇不修边幅、胡子拉茬的,往电脑前面一坐,弓着背,伸着脖子……《围城》里汪处厚年轻的老婆奚落丈夫:你也年轻过?看着眼前的老奇,刘小丽这样问自己。她相信老奇年轻过而且一定能再次年轻起来,尽管老奇身上的暮气,遮蔽得他曾经的朝气荡然无存。她有信心。她多想让老奇回到从前啊。

她要拯救老奇。

你能不能把房间收拾得整洁一点儿?就算你不收拾房间,你能不能把自己收拾得顺眼一点儿?

老奇坐在电脑前,不吭声。

你就不嫌烦?

老奇不吭声。

你自己不是说,一室之不扫,何以扫天下吗?

老奇还是不吭声。

说急了,老奇也会辩解几句,用一种懒懒的声音: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我算看透了。

这又不是在单位。

擦干净还会落灰,收拾整齐还会乱,由它去吧。

你出去转转吧,别整天憋在家里玩电脑。

老奇不喜欢出去。逼急了,也是骑上自行车绕着生活区转一圈,绝不步行。问他去哪儿了,永远是那么一圈。

他太依恋这个家了,家是他自保的屏障,逃避的依托。老奇就是一只蜗牛,家,是他的壳。去掉这层壳,蜗牛还能继续颓废无赖下去吗?蜗牛会不会死掉?

你去跳广场舞吧!刘小丽恳求。

老奇不去。老奇爱面子。在那些大妈的队伍里伸胳膊踢腿,不自在。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夹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协调。

那有什么呀!你锻炼自己的身体,管别人干什么?

老奇就是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碍眼?想让我和大军一样出去挣钱?

身体我就不说啦,就你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你去哪儿我能放心啊。

我倒是想出去走走……

你去练太极拳吧,我和他们说好了,那些人年纪和你差不多。

只去了三天。老奇说,没意思。

见刘小丽黑着脸,老奇接着说,我练太极头疼,别再练出毛病。

你倒会心疼自己。

老奇笑了,笑的很傻。

整天上网不好!刘小丽苦口婆心。你看会儿书也挺好啊,以前你不是挺爱看书的吗?工会图书馆里书多着呢,你要不愿意去,我给你借回来。

头疼!老奇一副无赖相。刘小丽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太陌生了。

刘小丽发现自己也有些心理失衡,他感到可怕。尤其觉得老奇这样下去很危险,不仅仅毁了他自己,还会毁了这个家。她必须尽快扭转老奇危险的状态。为了挽救老奇,她甚至不惜把老奇逼上悬崖。

事物的发展总有它自身的惯性和规律。

他们曾是多好的一对儿啊!他们的家庭曾是一個多么幸福的家庭啊!一个是科级干部,有着光明的前程,一个是技术骨干,众人口中的大姐大。如今,两个年纪都不算老的人四目相对,怎么看也看不顺眼。

刘小丽越来越唠叨。她要用不间断的唠叨改变老奇,同时安慰自己。一个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人,一个十足的自暴自弃的人,如果没办法让他醒悟,那就用唠叨来潜移默化吧。刘小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每到吃饭的时候,两人坐在一起,便是刘小丽唠叨的绝佳时机。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老奇哀求。他有些理解孙悟空了。世上哪有什么紧箍咒?没完没了的唠叨让你头疼、心烦、痛不欲生。孙悟空怕的是唐僧的唠叨啊。

一次激烈的争吵,他们跨过了那个危险的门槛。跨不跨?这样行吗?刘小丽问自己。她犹豫了一下,狠狠心,还是跨了过去。

醒醒吧,老奇。

那张工资卡一卡两用,既是工资卡,同时还是住房公积金卡。老奇在代取住房公积金的小贩那儿取了两千块钱,八折。

他不打算惊动任何人,同学,朋友,同事。他需要好好静静,想想今后的出路。他也不打算在这座城市呆下去,他要换换空气。至于去哪?他还没有想好。

向一家小旅馆走过去的时候,暮色四合,雾霾更加严重。远处的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点变形的光晕在前方晃动,恍惚而又迷离。他忽然觉得自己哪里像一条游向大海的鱼,分明是一条奔向苍茫大地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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