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
1
还是讲一个兄弟之间的故事吧。哥哥叫刘这,弟弟叫刘那。他们的名字,怎么说呢,似乎有一点点不着调,但我们对此没有办法。
现在,刘那正坐在一辆即将到站的列车上。列车的玻璃窗上面,经年的灰尘和水渍明目张胆的,很是有些嚣张,刘那就只能勉强看到窗外竖着一块水泥墙壁,大约一米五那么宽,高大约是四米的样子。刘那自然没法看清这面水泥墙壁上张贴的花花绿绿的不干胶,都是些代办文凭、身份证、房产证,以及治疗性病的广告。不过,墙壁上面的三个黑色字刘那看清了。
涧河占,是这么三个字。刘那也分不清它们是隶书体的还是魏碑体的,总之它们有些呆头呆脑。
刘那的心里就一下子泛起了一股酸楚。
我们知道,刘那是两年前离开涧河的。当时,这面墙壁上的“站”字,它的立字旁,就已经不知道溜到哪个地方躲清静去了。两年后的今天,刘那回来了,可这个立字旁呢,大概是仍旧执著地在路上吧。
伴着咯噔咯噔的噪声,还有一阵慌慌张张的抖动,列车开始刹车了。列车还没完全停稳呢,刘那已经挤到了门口,一把推开列车员,跳下了车。列车员似乎是小声骂了刘那一句什么,刘那没有听清,也没有心思去计较。在刘那的身后,又有二三十个人下了车。这些人看上去大多是外出打工的农民,他们都不像刘那这样只是随手拿着一个深棕色的小皮包,而是拖着蛇皮袋子,或者背着、挽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裹。他们也不像刘那这样脚步轻快,疲惫和呆滞就像一层厚厚的脂粉,质量劣等,但不由分说,涂了他们满面满身。
刘那本来是在最前边的,可仅仅走出了也就二十几步吧,他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两个乡下人打扮的男子大哈着腰,拖拽着硕大的旅行箱,跌跌撞撞地从刘那的身边跑过,踉跄着上了列车。与此同时,原本跟在刘那身后的那些旅客呢,陆陆续续地走向出站口,接着又走出了出站口。
刘那就从他的手包中拿出一盒红河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过了好半天才将这口烟吐出。没有人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可最近这一年,每当紧张或者说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刘那就会下意识地点上一根烟,也不一定非得像现在这样狠狠地吸,有时只是点着之后,就夹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而已。总之,刘那是要点上一根烟。
老实说,刘那这一会儿是真的有一点紧张。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似乎不是问题的问题,这就是过一会儿出了出站口,见到来接他的人时,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们说一点什么。
第一句话我该说什么呢?是说你好吗?是说我想死你了吗?他们见到我,又会说什么呢?刘那这样想的时候,啊——咚咚咚,列车重又起动了,巨大的鸣笛声响惊得刘那整个身子都一哆嗦。
刘那就稳了稳呼吸,将烟蒂扔到地上,又踏上一脚,碾灭。接下来,刘那就向出站口走去了。
他的步子,自然是有些迟疑的了。
2
午后的阳光有些猛烈,但被厚重的窗帘阻隔在了外边。第八感觉酒吧里面,只有吧台上的一盏台灯有一搭无一搭地亮着。灯光是那种似乎有些暧昧的猩红色,与空气中残留的酒味、烟味,以及来路不明的人体气味纠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歌手的歌声:
忽然不想让你知道,
在我心中你多重要,
既然你要自由,你就得到,
让你永远都记得我好……
除了刘这和周红红,还有吧台里那个打瞌睡的服务生,这个时候,第八感觉酒吧再没有第四个人。刘这和周红红坐在东侧最里边的那个单间。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我们暂时还不清楚。
这会儿,周红红把自己的右手从刘这的双手中抽出,又将这只手左移,啪,打开了桌角的那盏台灯。瞬间里,光亮就像一波浪潮一样涌起,剧烈但无声,将滞留在这个单间中的黑暗一下子驱散开来了。
你打灯干什么?刘这问。刘这的声音,怎么说呢,有一些沙哑,就像一张砂纸,在风风火火地打磨着某个生锈的铁器。
周红红伸了个懒腰,同时叹了口气,她说,我突然心里挺烦的。
刘这没说什么。他拿起靠近桌面中间的那个已经空了的酒瓶,把它放到了桌角,也就是和台灯并列着。酒瓶上的商标刚好被灯光照着,我们就看得到这瓶酒原来是科罗娜牌子的。科罗娜,这应该是一种墨西哥产的啤酒吧,据说很有一些名气的。
紧接着,刘这回手又拿过一瓶酒,当然还是科罗娜,启开,先给周红红的杯子满上,又给他自己的杯子满上。
周红红没喝,她只是用双手合捧着酒杯。她又叹了口气,说,你弟弟,他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刘这说,没有,他光说这两天可能回来,没说具体是哪天。
周红红又问,那他说没说,他回来做什么?他还回不回北京了?
刘这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光给我发了条短信。
刘这说着就拿出手机,右手拇指按了一串键子,翻出一条短信,递给周红红。他说,你看。
周红红接过手机,读出了声:哥,我想家了,最近这几天我就可能回去,到时再打电话给你。
周红红把手机还给刘这,刘这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上,又将身子后仰,伸了个懒腰。
兩个人就陷入了沉默。周红红双手合捧着酒杯,喝了一口。刘这呢,没有喝酒,但似乎是觉得自己总要有一点事情可做才好,他就扭动着脖子,无目的地四下观望。猛然间,刘这发现这个单间的白色门帘的左下角似乎写有一行字。刘这就起身来到门前,拎起门帘,低头查看。
你过来看看!刘这说完,嘿嘿笑了。他的笑声更像是一张砂纸,在风风火火地打磨着某个生锈的铁器。
周红红也站起身,来到近前,一看,她也笑了一下。
红红,我爱你。门帘的左下角写着这样一行小字,是用钢笔写的,碳素墨水,字迹潦草,胡乱地伸着胳膊蹬着腿,每个笔画都稍稍有一点洇散开来,不留意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
我靠,不是写给你的吧?刘这说。
我倒是希望是。周红红边说边摊了下双手。
3
没有人来接刘那。
除了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是卖水果的,一个是卖冷饮的,还有一個等活的夏利出租车司机,一个举着“旅店”牌子的老头,涧河火车站的出站口外,再没有其他人。就连几分钟前刚刚出来的那些旅客,也都没有了踪影。
刘那就愣住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刘这和赵晶没来。周红红没来。祁美萍和阿鸡没来。老黑和小二也没来。这些人,怎么没有一个来接刘那呢?
其实,这些亲朋当中的任何一人没来接站,刘那都不意外。毕竟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有的要养家糊口,没成家的也都有自己的一份工作要做,一忙起来,就可能不来接站了。可是,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来接他,刘那就不仅意外,而且很是有些羞愧了。
刘那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不是我刚才在站里耽搁的时间长了,他们没看到我出站,以为我没回来就走了呢?刘那就拿出手机,开机。从北京回来时,刘那的手机就已电量不足,他又偏偏没带充电宝、备用电池,所以他就不敢总开着机,怕把电耗光。现在一开机,手机就开始叫电。刘那看了下时间,十三点五十七分,就又把手机关了。
刘那知道,他乘坐的这次列车虽然出站时稍有晚点,但却是十三点四十五分正点进的涧河站。前后不过十一二分钟,按说他们是应该等得起的。那么,他们会不会是路上塞车了,还没有赶来呢?想到这,刘那的心情稍稍舒展了一点,他就打算接着等一会儿。
我们知道,等待的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打发的。刘那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就开始环顾站前广场。
这座站前广场的东西长大约一百米,南北宽大约五十米。跟两年前一样,广场东西两侧的草坪,我们只要稍稍细心一点看的话,就会发现其实是小麦。东侧草坪的中心是一座龟兔赛跑的雕塑,西侧草坪的中心呢,是一座伯乐相马的塑雕。刘那记得,这两座雕塑是他当初离开涧河前不久修建的。两年前,刘那没弄清这两座雕塑愣呵呵地摆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寓意在其中。两年后的今天,他同样弄不清,也没心思去弄清了。
两侧的草坪里,各有七八只灰突突的鸽子正在觅食,它们的脖子就像一根高质量的弹簧,将它们尖尖的嘴巴弹出、收回,再弹出、收回,显得贼头贼脑的。刘那定睛看了看,发现其中一只浅灰色的鸽子,脑门处长了一簇宝蓝色的羽毛,正是两年前老黑和小二想要捉来下酒的那只。刘那当然不会忘记,老黑和小二是他的高中同学。是高二那年的第二学期吧,也可能是高三那年,他们三个拜了把兄弟,至于谁是兄、谁是弟,我们就不去计较了。刘那离开涧河之后,在QQ上,他和老黑、小二都还保持着联系。要不是他们两个在网上一再邀请,刘那也许不会回到涧河,起码归期是要向后推迟的。
广场的西南角,还是那家铁路饭店。在中国,火车站附近卖的东西,食品也好,别的用品也罢,总要比别处昂贵,而且绝不是贵出一星半点,这几乎都成了真理了。可两年前给刘那饯行,阿鸡和祁美萍偏偏选择了这里。四菜一汤,外加五六瓶啤酒,阿鸡花了三百多元呢。而在当时,阿鸡刚刚参加工作,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八百元钱的样子。至于饭店的老板,刘那认识他,但他认不认识刘那,刘那就不清楚了。关于这件事,我们过一会儿再讲。
广场正对着的是涧河市的一条次主干道,名叫北岸路。北岸路的北侧,是站前旅社,仍旧是四层楼,外表刷了浅粉的涂料,但不知是没有刷匀还是发生了脱落,就露出了铅灰的底色,一片斑驳和破败。刘那隐约记得,两年前,这家站前旅社的宿费是一天二十元钱,这价位如今看来实在便宜得可疑。当时,阿鸡和祁美萍还没有结婚,正在热恋,他们两个就时常来这里过夜,也或者是过白天。
接下来,刘那回过身来,就看到了广场东南角的公厕。刘那记得,这公厕以前是免费的,现在却有一块木牌立在门前,上面写着收费五角。两年前,阿鸡、祁美萍和刘那走出铁路饭店的时候,阿鸡弯着腰、捂着肚子往这个公厕跑,一边跑一边对刘那说,你等我一会,我去参拜靖国神社。而当阿鸡参拜完毕,刘那乘坐的列车已经启动了。刘那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形呢,祁美萍追了几步,脚崴了,就蹲在了地上。阿鸡没理祁美萍,跟着列车跑了足有一百米,他的脸上湿漉漉的,肯定不只是汗水。
4
忽然不想让你知道,
你的爱我已经戒不掉,
就让思念淹没,我不想逃,
反正你将永远不知道……
第八感觉酒吧里,反反复复地在播放着这首歌。
刘这就问,谁呀?唱歌的这人是谁?挺好听的。
周红红说,周蕙,唱《约定》的那个。接下来,周红红就哼唱了一句,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
刘这说,哦,哦,想起来了,挺好听。
周红红叹了口气,说,我心里特别烦,烦!你说,你弟弟他要是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他会怎么想?
刘这说,他不能怎么想。你不说,我不说,别人都不知道,他又怎么能知道?再说了,他也没说他一定会回来。
周红红就把右手按在刘这的左手背上,她说,我总觉得挺对不起他,真的,挺对不起!
刘这就翻转左手,握住了周红红的手,说,好了,总说他干什么?我们不要说他了。
两个人就沉默了。
直到有天,你我变老,
回忆随着白发风中闪耀。
至少我清清楚楚知道,
你若想起我,会微笑……
周蕙的歌声还在继续。
刘这又拿过酒瓶,要给周红红倒酒。
周红红说,不喝了,我们走吧!她边说边站起了身。
刘这也站了起来,说,去哪?
周红红说,我家吧。
刘这说,不行不行,你家床总是吱吱嘎嘎地响,影响我发挥。
周红红作势要打刘这,刘这就把周红红搂在了怀里,小声在她耳边说,赵晶后天早上才能回来,去我那儿。
5
刘那又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是没有人来接他。
刘那就觉得浑身凉刷刷的,是那种从心里往外的冷,由头顶向脚板的冷,很是立体。而午后的阳光呢,就像个称职的白案师傅,把刘那的影子撂倒在地上,抻面条一样又抻长了一截。
刘那可以原谅哥哥刘这和嫂子赵晶没来接他,因为他几天前只是给哥哥发了条短信。哥哥刘这回电话时问他,你到底哪天回来?刘那说,不一定,手头有一些工作,还得处理一下。
至于周红红没来接他,刘那感觉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在离开涧河后的这两年时间里,刘那和周红红从没有过联系,从没有。
而老黑和小二没来接他,刘那就觉得说不过去了。就在昨天晚上,刘那还跟老黑QQ视频聊天了呢。当时,老黑正和小二在一起,听说刘那第二天就回涧河,他们两个乐得上蹿下跳的。
阿鸡呢?刘那承认,他自打离开涧河,跟阿鸡的联系就不多,毕竟他们只是曾经的同事而已,相识相处还不足半年。但这次返乡,临上火车的时候,他给阿鸡发了短信。阿鸡马上就回信了,说他一定和祁美萍一起到车站接刘那。
刘那就觉得头的重量在一点点地增加,他的脖子都要支撑不住了。我混得是不是太惨一点了?刘那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兄弟,坐我车不?一直没等来活的夏利出租车司机已经观察刘那好一会儿了。此刻,他摇下车窗,问刘那。
刘那就浑浑噩噩地上了车,坐在了副驾驶位置。
兄弟,去哪?司机问。
香江小区。刘那说完就仰头,闭上了眼睛。失望和羞愧,还有灰心和屈辱,就像四块大石头一样,压得刘那疲惫透顶,他真想马上就睡上一觉,狠狠地睡上一觉。
出租车行驶了一段路程,突然颠簸了一下。刘那半睁开眼,就发现出租车行驶到了北岸菜市场门口。
停!停车!刘那大喊,他暴烈的嗓音就像失控的火苗一樣飞窜。刘那特别生气,由涧河火车站去香江小区,应该是往东走,这个司机却往北开车。
司机就把车靠在了路边,停了下来。
刘那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呢,憋屈得整个身子都要爆炸,他就用手指点着司机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往哪开呢?啊?你家香江小区在北边啊?
司机的脸吓得没了血色,他说,那个,那个,兄弟,河滨路总塞车,我,我们从这走,更快。
去你妈的!刘那啪一下把计价器掀起,又啪一下按倒,说,往回开!
司机刚要将车转头,刘那猛然看到前方大约二十米处,也就是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可可西里酒店的左侧立了一块广告牌,上书六个字:第八感觉酒吧。刘那就猛地倒抽了一口气,他说,行了,不用了,你往前开,去前边那个酒吧。
司机就将车开到了第八感觉酒吧门前。刘那扔给司机十元钱,下了车,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站了一小会儿,这才进了酒吧。
6
刘这和周红红是乘坐出租车离开第八感觉酒吧的。在出租车上,他们就商定好了,到了刘这家楼下的时候,刘这先上楼,进屋之后再打电话让周红红上来。
周红红就白了刘这一眼。
刘这把嘴贴在周红红的耳边,小声说,万一让熟人看到,不好。
周红红说,你是怕赵晶吧?我是怕她,她太厉害!我总觉得,她早晚得把你拆巴了。
刘这说,嘁。
两个人在距离香江小区门口还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下了车。刘这独自走在前边,周红红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刘这一进小区的大门,就看到了老黑,后者正相向着往外走。刘这就有些犹豫,拿不准要不要跟老黑打个招呼。他知道老黑这人特别能说,他怕一打招呼,老黑的话匣子一打开,没个十分钟八分钟的,那是不可能收住的,而在这段时间里,周红红很可能就赶过来了。
让刘这觉得庆幸的是,老黑没有看到他。老黑边走边把手机掏了出来,接连按了几下键子,就盯着手机笑了,看那样子,似乎是收到了一条挺好玩的短信。
刘这就小跑着上了五楼,进了家门,一边拉上卧室的窗帘,一边给周红红打了电话。五分钟之后,周红红进了门,刘这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手脚忙乱得都不够用了。
这样一来,刘这和周红红就都没能看到,就在刚才他们二人下车的地方,老黑和小二正在交谈着。
老黑说,妈的,看来刘那没回来。
小二说,你咋知道?
老黑说,我刚才看着他哥刘这了,我操他妈的,他刚上楼,周红红就跟着上去了。刘那要是回来了,他哥还能在家搞破鞋?
小二说,你说刘这和周红红,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老黑说,你脑袋进多少水啊你?瞎子都看出来了,准有那回事!
小二挠了挠光光的头皮,说,我看哪,干脆这样得了,刘那是便宜他了,刘这咱可不能惯着他。咱们想个法子,把他和周红红搞破鞋的事照下照片,敲他个三千块五千块的。
老黑把烟蒂扔到了地上,说,去你妈的吧。照下照片?你寻思那照片那么好照?就算照下来了,你把刘这卖了,他也拿不出钱来。他还不是靠他老婆养着?赵晶咋就嫁给这王八蛋呢?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小二说,那咱们还可以敲周红红竹杠。
得了吧,你可得了吧!老黑皱着眉头,连挥了两下右手,他说,那个破鞋穷得都要尿血了,你还敲她竹杠?敲急眼了,她放挺,就是没钱,你能把她咋的?你再敲,她报警,你就更别指望拿到钱。
小二说,那这事咋办?
老黑说,咋办?凉拌。我操他妈的!
小二说,我还是有点不信,你就说吧,刘那出去,满打满算才两年,真就能挣了十万块钱?
愁死我了,你真他妈的愁死我了!老黑说,这两个月,你和他在网上是咋聊的?啊?咋聊的?这点底细你都聊不出来?以后你他妈的别说认识我,我丢不起这人。
小二说,那,那刘那真回来的话,你就真有把握把他的钱拿下?
老黑说,七成,我有七到八成把握,只要他回来!
7
今夜星光多美好,
适合用寂寞去凭吊。
我们曾用爱互相依靠,
付出多少不用计较。
想一个人多美好,
就算只剩记忆可参考。
被爱放逐到天涯海角,
我的思念你不用都知道……
刘那从阳光充沛的室外踏进第八感觉酒吧,眼前一片黑暗,但他马上就听出了这首歌,是周蕙演唱的,歌名叫《不想让你知道》。两年前,刘那来过这家酒吧,当时播放的背景音乐就是这首歌。
刘那停下脚步,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酒吧的昏暗。刘那看到,一个服务生趴在吧台上已经睡着了,一缕清晰的鼾声正在他的头上飘浮和抖动。刘那记得,两年前,这个酒吧是有个胖胖的女孩子站在门口做迎宾的,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热情和讨好,满得都溢出到脸外了。
刘那就来到吧台前,轻轻敲了敲台灯的灯罩。服务生激灵一下抬起头,满脸惊愕,但只一瞬间,这份驚愕就被不耐烦覆盖了。
先生好,欢迎光临。服务生有气无力地说。
刘那点了一听可口可乐,向东侧最里边的那个单间走去。不消细说了,自然是刘这和周红红先前坐过的单间。
刘那一边往单间走,一边四下打量了一番。刘那就发现,这家大约一百平米的酒吧,跟两年前相比,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改变。就说这些所谓单间吧,仍旧不过是几张密度板和几块毛玻璃隔成的,每个单间不足五平方米的样子。进了单间,有一张桌子和两把藤椅。桌面是玻璃砖的,有些油腻,上面摆了一盏小巧的台灯,还摆了几枝血红色的玫瑰,玫瑰自然是永远含苞欲放,因为是塑料的。
刘那回身喊来服务生,让他把桌子上的两个杯子和三四个科罗娜酒瓶拿走。服务生离开时,刘那让他把塑料玫瑰也拿走了。之后,刘那就坐在了藤椅上。藤椅有些摇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刘那就不敢实打实地坐。
很快,可口可乐就被喝掉了半听,但刘那却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很迫切地来这个酒吧,而且是进了这个单间。
这样一来,我们就该回想一下刘那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涧河了。一个人选择背井离乡,总是要有一些原因的。不出意料之外的话,这些个原因往往还会纠缠在一起,理不出清晰的头绪。我们只能简单地说,刘那离开涧河的一个原因,是哥哥刘这和赵晶结婚了。父母去世之后,只留下一套楼房,自然就是我们先前提到的香江小区那户。刘这结婚了,刘那就再不好意思住在这里。因为嫂子赵晶,怎么说呢,是那种强悍的女人吧。每天夜里,她的叫床声总是声嘶力竭的,等于明晃晃地在给刘那下着逐客令。
刘那离开涧河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追了差不多两年的周红红嫁人了,是闪婚。周红红和那个男人据说是在网上认识的,认识一个月就领了结婚证。那个男人的儿子只比周红红小两岁。刘那算是认识周红红的丈夫,但后者是否也认识他,刘那就说不准了。我们在前面说过的铁路饭店的老板,就是周红红的丈夫。
离开涧河的前一天,刘那把周红红约到了这家第八感觉酒吧。刘那本来是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周红红说的,可周红红终于来到他面前时,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周红红呢,出奇地擅谈,从今天天气不错,到欧洲杯希腊夺冠没有天理;从肯德基登陆涧河,到张艺谋邀请刀郎参加《十面埋伏》首映式;从李宗盛、林忆莲离婚,到武连书还是武书连的大学排行榜;从济宁下跪市长,到拉登的可能去向……末了周红红说了这么一句,其实我什么都不懂,都是我老公跟我说的。对了,哦,不好意思,我老公周末过生日,我得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了。
回想这些旧事的时候,刘那就忍不住站起身来,来到门前,拎起门帘的左下角。
天呀!他最后一次见到周红红那天,他写在门帘左下角的“红红,我爱你”这行字,竟然还在!
刘那就闭上了眼睛,又抬起两只手掌,使劲揉搓前额。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单间又来了两个顾客。听声音,是两位女士。
一个女士说,怎么了?又怎么了?总拉着个晚娘脸干什么呀你?
另一个女士说,生气,生气,都要气死我了!
刘那就一愣。这后一个说话的女士,刘那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是那种发嗲的童音,软绵绵的,毛茸茸的。
行了行了,我的祁大小姐!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士说。
一听“祁大小姐”这几个字,刘那的一只脚就迈出了单间门。
什么行了行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口子,净认识那些狐朋狗友。今早上他就跟我要钱,说有个狗屁朋友今天回来。我没给他钱,他这顿跟我耍呀,跟老娘们撒泼一样!被称为“祁大小姐”的女士说。
刘那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这种红一定是很有重量的,它正在下沉,很快就漫过了刘那的脖子。
当那个女士说到“祁大小姐”这四个字时,刘那就已经知道她是祁美萍了。半分钟前,他差一点就要冲进隔壁,半分钟后,他真的庆幸自己没进隔壁。
刘那就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驱赶的老鼠一样,快步逃出了第八感觉酒吧。
8
呼吸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周红红坐了起来,拿过胸衣要穿上。她说,我得回家了。
刘这一把夺过胸衣,扔到床头,他说,不行,这怎么能行呢?
接着,刘这就下了床,抱起周红红,往卫生间走。
你看你呀!周红红说,你让我先把手机打开,万一……
刘这说,不开,我的手机都关了。
两个人就进了卫生间。
9
出了第八感觉酒吧,刘那又上了辆出租车,坐在副驾驶座位。刘那告诉司机,去香江小区。
之后,他就拿出手机,开机,给哥哥刘这打电话。他要告诉哥哥,他回来了。他还想告诉哥哥,他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他甚至还想跟哥哥说一说,他这两年漂在京城的艰辛,那种总是缓不过乏的疲惫,那种总是透不过气的紧张,那种举目无亲,还有那种欲哭无泪。
您拨的电话已停机或不在服务区。再拨,得到的还是这个答复。刘那就叹了口气,小声说,今天这是怎么了?
出租车很快就驶上了河滨路。远远的,刘那看到一个男子迎面跑来,在这个男子的身后,两名警察正在追赶。出租车和这个男子相向而行,所以刘那很快就看清了这个男子,竟然是阿鸡。
刘那正不知所措,阿鸡已左拐,跑进了一个胡同。刘那看到,一片殷红的血迹几乎涂满了阿鸡的整个后背。紧接着,刘那就看到了追赶过来的两名警察,他们的手里都握着手枪。
刘那就把双手捂在了胸口。他很想让司机停车,但他张开嘴巴,却透不过气来。他的那口气总算透过来时,出租车就已在香江小区门口停下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刘那梦游一般地下了车。
先生,您还没给钱呢。司机说。
啊,啊,对不起!刘那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给了司机。司机找钱时,刘那已进了香江小区。
在单元门前,刘那给阿鸡打了电话,但阿鸡的手机关机。刘那长叹一口气,就独自上楼了。
来到五楼刘这的家门前,刘那开始敲门。刘那的脑子里面昏沉沉的,他很想睡上一觉,狠狠地睡上一觉。
咚咚咚!咚咚咚!没人给刘那开门。
隔了一小会儿,刘那就又敲。咚咚咚!咚咚咚!还是没人给开门。
刘那心想,看来哥哥嫂子这是都上班去了。刘那就打开他的手包,拿出哥哥家的房门钥匙,也或者说是拿出他自己家的房门钥匙。离开涧河两年了,这把钥匙刘那一直随身带着。想家的时候,刘那就会紧握着这把钥匙,这样,他就觉得离家不是特别远了。
刘那就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向左一拧,咔,锁开了。
刘那刚一拉开门,就听见了哥哥刘这哆哆嗦嗦的声音,老婆,老婆老婆,你,你回来了?
刘那就忍不住笑了。他一步迈进了屋里,想给哥哥个惊喜,却看到刘这满头大汗,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
紧接着,刘那看到,在哥哥的身后,一个裸体女人向阳台跑去。女人一把拉开阳台的窗子,纵身一跃,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划出了刘那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