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少军 张海城
摘 要:爱情叙事历来被诸多作家涉及,在作品中,他们借爱情之域,彰显诸多思考,或人生,或人性,可谓创作之古战场。作家更多地赋予其以宏大意义,在爱情中变幻人生,思考伦理。然而冯唐却在这一古战场中,叙述了新的伦理诉求。《女神一号》便是其中之一。作者极尽爱情的轻逸之能事,叙述了新的伦理诉求。
关键词:爱情叙事 伦理预期 轻逸的肉身
尽管无数人写了无数小说,关于爱情、婚姻、婚变,但是似乎这些表象之上和之下,还是有大坨的人性没被挖掘出来。——冯唐
爱情叙事由来已久,名篇良多,窃以为不过单一叙事与复合叙事两种。
所谓单一叙事,是指在作品中只观照爱情,不涉及其他。如《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① 叙事话语充溢着爱情的炽热,只有爱情,只因爱情。
复合叙事即在叙事中糅以爱情之外的其他内容,一如《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② 爱情的凄清、惆怅,皆因主体心绪的苦闷彷徨。
前者多为浪漫之属,后者则于浪漫之中糅以丝丝沉重。浪漫如一者盖寡,沉重其间的良多,爱情因此成了一块试金石,理想、抱负、功业,乃至人性,都成为其承载、试炼的对象。张爱玲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于波谲云诡的时代,唱一曲曲爱情之歌,极尽人性书写之能事。作家们代际相承的是借爱情之石,写沉重之事。于是,爱情是沉重的。
然而,果真如此?
2015年,冯唐长篇小说《女神一号》出版。小说以田小明为主人公,叙述了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一场场都市男女青年令人咋舌的交集。
小说开始,作者如此叙述田小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女神时的情景:
高中某个新年晚会,大家在食堂组织跳舞,田小明喝了些啤酒,脸蛋子红得一直跳,瞅准空当儿,一个箭步走到女神面前,请女神跳舞。跳到第三步,没觉得女神的手比自己的手有明显不同;跳到第四步,女神的香水和食堂地板的饭味一起袭来,人味浓重。田小明的手离开女神的手和腰际,没说话,走出舞池,女神站着木了僵硬了很久,周围是舞曲、一对对跳着的同学、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
田小明脑子里日日夜夜装着女神,真有机会和她近距离接触了,却一言不发地甩下她一个人离开。冯唐语出不凡。
其后上大学第一次接触女神时,没有鲜花,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营造任何感人至深的场景。那天,由于教室没有空座位了,无奈,他坐在了女神旁边——因为只剩这一个座位了。坐下后,他没有表白,甚至没有说话,只是趁女神上厕所的时候一直专注地抚摸着她放在桌子上的围巾,专注到女神回来了他也没有察觉。就是这样一个木讷的田小明,对待爱情的木讷超越常人。
作者塑造头脑简单的形象,其旨在剥离束缚人类的种种,让人物直面人世复杂。与妻子相处的第一晚,他在《论一切》中挑了一部《論法律》讲给她听。一瓶酒分完了,才讲了一个开头。当妻子问他结婚后想要几个孩子时,他说还没完成《论一切》,暂不考虑孩子的问题;妻子和他吵架,他拿《论一切》反驳;把自己的红颜知己静才老师拉来参与《论一切》的基础构建;梦到中国政治如何因为大数据和云计算的来临而出现改变的可能时,他突然意识到有必要在《论一切》的一级议题《数字化》中加入二级议题《数字化管理》……《论一切》出现在他与朋友的饭桌上,出现在他与情人的床上,出现在他与妻子吵架的电话里,也出现在他浑浑噩噩的梦境中。
在如此木讷的田小明身上,冯唐寄予的是有别于以往的叙事思考和伦理省思。在我们看来,他是要剥离一切繁复,在简单透明的叙事中,还原人性,省思伦理。
然而,冯唐可承载的毕竟有限,所以田小明又不止于此。他还是叛逆的。
面对人生与爱情,田小明表现出随性叛逆的一面。研究生毕业后,他坚决拒绝了两份薪酬优厚的工作,一份是构建不良资产的定价模型,一份是为交友网站维护影像视频数据库。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这两份工作听上去完全不符合美国硅谷这种脱俗的气质。之后作为接学妹白白露入学的学长,不到两天,便与她从陌生人发展为可以上床的恋人。
他叛逆地对待自己的事业与爱情,也叛逆地对待自己的家庭。在白白露冷不丁提出“咱们结婚吧”时,他凭直觉答应了。原因只是,反正也没结过,结结看吧。他的婚姻,没有深思熟虑,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传统的婚嫁习俗,也没有难以抑制的澎湃与激动。只因为在那一刻双方不排斥结婚,那么,结了就好。之后,他做了一件比草率结婚更叛逆的事情——搞婚外情。在与白白露恋爱的过程中,虽无感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但独在异乡、相依为伴,共处的时光不乏温馨与甜蜜。在他答应学妹的求婚时,也欢快地想象着婚后应有的美好人生,并在离开她回国发展时,保证自己不会偷腥不会出轨——那一刻他坚信自己是一个对妻子忠贞不贰的好男人。但在第一次见到情人万美玉时,他的反应是这样的:手心出汗,后背肉颤,眼睛微睁开。从见到她第一眼时就心动了。冯唐没有让田小明及时幡然醒悟,而是让他顺着自己的欲望一路走下去。他爱他的妻子,在两地分居前也承诺一定忠心于她,但在遇到一个心动的女人时,他依然选择归顺于自己的欲望。他无心背弃诺言,只是再次凭着直觉走出人生的一步而已。
我们以为,田小明的叛逆是对自我意识的顺从,是对伦理诉求的直线表达。如果说有什么样的伦理预期与需求,便有什么样的伦理行为,那么以往众多作品不过是借爱情之衣,叙述宏大伦理。冯唐省却了中间物,将伦理预期与伦理行为直线相连,而这些是读者陌生的,所以才会惊讶。
如果说人类是用大脑思考的动物,那么田小明则是用直觉思考的动物。他的生命里似乎没有除直觉以外的繁冗和累赘,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简单明了。如此,冯唐逼近了人性的本真——动物性。无论如何高级,人依旧是动物,而纵欲是动物的特质之一。
纵览全篇,“欲望”这一蠢蠢欲动的发光体无处不在。冯唐写“性”,从不遮掩,他笔下的“性”不再是被压抑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抽象物,而是一种唾手可得、即时消费的东西。
《女神一号》写到田小明与妻子白白露及情人万美玉之间的故事时,欲望的成分较之此前的情节大大增强。第一次与白白露共处一室时便提出同床的请求,与白白露在恋爱的过程中多次在僻静的公园野合。他面对情欲无拘无束,这一刻的欲望一定不会忍到下一刻再说。面对白白露,他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柔情万种,“田小明跑在后面,看着白白露穿着运动服的身体,身材很好,肉紧骨细,腰细下去,臀部翘起来,腿长长地落地,属于田小明最喜欢的那种。迎着风,在运动服上面,头发飞着、跳着,田小明对于中分的黑顺直发没有抵抗力。”田小明没有从白白露身上看到一般妻子应有的温柔贤惠,只看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所拥有的性感气质。从相识到结婚,田小明对性的欲望没有中断过,两人相处时的谈话基本离不开“如何戒掉日本A片”这一主题。
对于田小明而言,“性”是生活中和“科学研究”一样重要的事情,“爱情”“婚姻”等都要往后排。他与情人万美玉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更是在欲望的牵引下进行的——对美色的欲望,对不伦之恋的欲望。初见万美玉,田小明就动心了。用他的话讲,他对万美玉的感情是一种被激素充盈后拖着走的感情,无法自控,无力自拔。最终两人确实纠缠在了一起,他没有克制住自己对“性”的欲求。冯唐在塑造“万美玉”这一人物形象时多次用到这样的语句:“万美玉的脸白而小,头发仿佛一种大型鸟类的羽毛,散发钢蓝色的金属光泽。”作者在反复强调万美玉美貌的同时,也说明在田小明的眼中,只能看得到她的美貌,就像二人分别时,田小明的离别赠言也不忘提一句“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漂亮的”。在田小明眼中,“美”似乎是女人唯一值得贴在背后的标签,这一思维方式的背后暗藏着田小明无法熄灭的欲望之火。于他而言,“性”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命不息的证明。
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这一天,他正坐在碧绿的草地上静静地想着一些事情,恍惚间似乎见到了两位与众不同的妇人一前一后地走来。前面的女子高贵不凡,长袖飘飘,越发衬得她身轻如燕,冰清玉洁;另一位则妖娆妩媚,她身上的芳香真是沁人心脾。前面的妇人还没开口说话,只见后一位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亲切地对他说道:“赫拉克勒斯,你还在为以后走什么样的道路而忧心忡忡、犹豫不决吗?跟随我来吧,在我的指引下,你不论做何事都会事半功倍,路上也永远不会有苦痛和曲折,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依然可以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赫拉克勒斯又惊又奇,忍不住问她是谁,妇人告诉他:“作为我未来的朋友,你可以叫我‘幸福,但很多人恶意诋毁我,给我冠上‘自甘堕落‘贪图享乐的名声。”
然后,先前那个妇人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人们都尊称我‘美德,我了解你的一切,如果你选择我就再适合不过了。你的努力终将获得回报,忘掉那所谓的不劳而获吧。”但是“享乐”马上反唇相讥:“在我這里万事都可以轻易得到,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去奋斗争取呢?这是最便捷的路了,年轻人,你难道不动心吗?”“美德”平静地摇摇头:“如果你跟随她,那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快乐是在艰难奋斗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的,这样,才不会在年老时扼腕叹息,悔恨从前荒废了青春。”她看到赫拉克勒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接着说道:“在我这里,你会学到和平、正直、忠诚、坚定,有了它们,你才能成为这世间顶天立地而且永垂不朽的男子汉。不要犹豫了,来吧!”③
拆去那些爱情小说裹着的糖衣,冯唐的爱情小说表现出摘掉道德枷锁、天性得到解放的男主人公面对的轻逸爱情。其中对欲望的叙述,是冯唐常用的手段。
欲望是一个奇怪的东西。首先,没有欲望就没有生命,同时,欲望还与创造力、生命力紧密相连。寻求欲望满足的过程,就是创造力产生的过程。于是,有了欲望,生命与社会就有了活力,欲望越强,活力越大。但是,寻求欲望满足也会走向反面。它会让心灵不知所归,让社会无法正常发展。人类面对的问题就是:扼杀欲望,人与社会必然死;放纵欲望,人与社会就可能乱。面对欲望这个怪物,文化的要义就是要叙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欲望如何得到满足的故事。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满足”,而在于“如何”。
冯唐对欲望叙述的基点也在于“自由”。在他看来,因为人是生而自由的,所以“性自由”也是天赋人权。洪治纲在《代际视野中的“70”后作家群》一文中将冯唐小说与李师江、李红旗等“70”后作家的小说等同,阐释为“都是着眼于青年男女之间的‘性,通过这种生命本能的特殊体验,打开人物缭乱而虚浮的精神世界,揭示物欲化的现实对现代人爱之能力的戕害”④。
冯唐让“性”自由化,正是要强调“人生而自由”的观念,这是对传统爱情小说中矫饰习气的批判。而“性自由”也不过是“人生当自由”的引子,通过写“性”的自由、“爱情”的自由,转而表达“人生的自由”。
当苏格拉底给学生色诺芬讲述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并肯定阿蕾特“沉重的幸福”时,色诺芬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为了能体验到美好的生命,让身体承负灵魂而变得辛劳和沉重是否真有必要?……走向美好的生命时辰,为什么就不能抄近路?生命之路为什么不能走得轻逸些?”
书写轻逸的爱情故事是冯唐重新解读爱情的手段,也是他对传统阿蕾特式沉重爱情的反叛,同时还是他的叙事策略。经由此,冯唐向我们传递了他的伦理预期与诉求,以期促发我们的思考,虽然有些震荡。
① 余冠英选注:《乐府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
② 中国现代文学馆编:《戴望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
③ 施瓦布:《希腊神话故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3页。
④ 洪治纲:《代际视野中的“70”后作家群》,《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