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撷趣三章

2017-07-21 07:14林红宾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断崖山茶小鸟

断崖上的斗士

春末夏初时节,我在山中游览,时值雨霁天开,山色焕然一新,令人赏心悦目。我信马由缰地走进一条曲里拐弯的峡谷,以期探索大山幽美的真谛。乳白色的薄雾在谷底消散升腾,大山犹如春眠初醒的少女在雾气氤氲之中羞涩地洗浴。雾气时稠时淡,物象亦真亦幻,将旖旎的山色装扮到极致。我有些疲乏,就势坐在一坨卧牛石上小憩。稍停,山风渐大,雾气顿时消逝。极目仰望,碧空如洗,几朵纤巧的白云在不时地变幻舒展,恍若一幅无与伦比的飞天壁画。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站在断崖上为我献歌,嗓音圆润,曲调委婉,峡谷为之愈发幽静。这只小鸟如同一位热情开朗的导游女郎在向我娓娓讲述断崖上的奇迹。

峡谷逼仄,两边的断崖俨然斧劈刀削一般,遥想远古那场石破天惊的造山运动,这儿定然是被生生断开的。巉岩相叠,形成绝壁,处境如此险峻,实乃生存禁区!山风喜欢弄些恶作剧,将一些植物的种子搁在岩坎,塞入石缝,然后扬长而去,至于这些种子是死是活,那就要看它们的造化。这些种子被束之高阁,俯瞰山坡上的同类,心中自然愤然不平,然而身陷绝境之中,再发牢骚也是枉然,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即便无法取胜,也虽死犹荣!它们试一试,嘿,石罅裂隙里湿漉漉的,那是断崖珍藏的雨雪之水;那些微乎其微的泥土是山风抹进来的。甭管眼下的处境何等艰难,只要有水分和空间,只要接地气,就有生存的可能。这些种子坚定信念,自强不息,慢慢地,竟然破壳萌发了,长出叶片了,石崖上显露出生命的本色!根系在黑暗中勇于开拓,果敢求索,哪怕有丁点儿缝隙,也要去占领,去巩固;实在无路可寻,那就另辟蹊径。星转斗移,日月如梭。这些植物渐渐长大了,石缝容纳不下它们了;生来不嫌故土苦,它们索性将根部裸露在石缝外面,紧贴岩棱石缝迂回延伸,直接承接雨露,从云雾中汲取水分;让太阳疼爱地抚摸创伤;遇到缝隙再钻进去。有的正待萌发,却被猝然坍塌的石块死死压住,然而,它并未窒息夭折,歪歪着脖颈也要生长,可见性格多么刚烈,生命多么顽强!

命运之坎坷,处境之险恶,造就了它们的逆反心理——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扎根于危岩石罅之中,傲立于断崖绝壁之上,破岩穿石,以柔克刚。岁月漫漫,磨难重重:霹雳殛顶,风摧雨打;雾迷霾缠,霜欺雪压;它们临危不惧,沉着迎战,殊死拼搏,凛凛然,凝聚一腔耿耿硬气,锻就一身铮铮铁骨!它们堪称断崖上的斗士!

这些植物身居断崖并不感到寂寞,恰如高雅的隐士看破红尘,离群索居,甘老林泉,安贫乐道。看啊,一些乖觉的山雀相继迁来,凭借天险,繁衍生息;苍鹰依托气流在峡谷上空盘旋,宛若大山老人放飞的纸鸢;大雨过后,悬崖上瀑布弄巧,犹如悬挂的白练;两边断崖的皱褶里泼绿凝翠,山花斑斓,堪称一座空中大花园;更为有趣的是,每当暮色渐酽,百鸟唱晚,这里就如赛歌一般。

那只鸟儿朝我啼啭了一番,扑棱一声,又飞落在另一棵小树上,分明在提示我,留心观赏石崖上的亮点。我循向望去,嗬,那丛紫荆,长得格外茁壮,根部凸出一个老大的疙瘩,中间有一朽洞,分明是在呐喊,在呵斥,发泄心中的愤懑!岩坎外沿那棵欧李,通体黑黢黢的,长着锐利的刺,仿佛一位身披黑衣的剑侠,技艺超群,义薄云天,笑傲江湖。再看那棵山腊,盘根错节,犹如巨蟒,紧箍巉岩,躯干扭曲,虬枝挓挲,呈疾扑厮杀状,那是它与暴风雪搏斗留下的永恒的造型!

嗬,断崖之巅有一棵枫树,虽说树干不高,却需俩人搂抱,树皮皲裂如铠甲,枝杈遒劲似干戈。毋庸置疑,它是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辈,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悍将。待到暮秋,树叶历经露浸霜染,俨然偌大的火球,那是它淬火的激情,那是它凝血的悲歌!它高扬鲜红的大纛,向芸芸众生昭示:断崖上的斗士们绝地反击,终获大捷!

还有那些山葫芦、野芙蓉、映山红等裸露的树根,疙疙瘩瘩,形态各异,有的如狮首,有的像蟾蜍,有的似蛇形……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树根蕴含着多少生存的辛酸,铭刻着多少开拓的艰难!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如同暮霭融入记忆深处,每每忆及,不免周身热血奔突。它们心中沐浴着朝阳,怀揣美好的遐想,日久岁深,终于出落成令人击节赞叹的根雕艺术杰作,每一个都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这两处断崖,就是天造地设的文物架,上面摆满了造型诡谲、妙趣盎然的盆景;不啻两幢反映生灵们不畏重压、浴血反抗、争取解放、弘扬正能量的神奇浮雕,令人观后,深受震撼,心潮澎湃!

品读断崖,敬畏生命,我泪眼婆娑,心弦颤动,庄周梦蝶之情油然而生,恍惚间,弄不清是我变成了树根,还是树根变成了我。

游山归来,我在心壁上复制出那个难以忘怀的断崖景观,从此,在我的人生旅程上又多了一个知难而进的精神源泉!

深山采茶

早春二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生机勃发。杏花绽苞时节,余与两位朋友驱车出城,来到30公里外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海拔近600米,峰峦一座接一座,如同一些金刚傲然屹立,似乎它们早就接到造物主的命令,尽职尽责地守护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车子像一只甲虫爬进大山的褶皱里,峰回路转,山重水复,几经颠簸,终于在一个小山村停下。余等弃车朝山谷深处走去。山高水流长。湛清的溪水仿佛一群调皮的孩子跟岩石捉迷藏,不知疲倦地跑出山外。

山茶生来与水结缘,生长在溪畔岩边。余等所采的山茶与南方茶园栽植的茶树无甚异样,只是南方雨量充沛,土质肥沃,茶树长得旺盛,叶子也显肥硕,而北方的野生山茶,因自然条件所限,长得瘦骨伶仃的。甭看这种山茶貌不惊人,却有一段美好的传说:老辈上南方有个和尚在“谷雨”那天來艾山云游,他在山中徜徉,顺便采茶,采完后拿到艾山寺里加工,然后离去。嗣后,这个和尚就如践约似的年年如期而至,从未中断。人生易老,山色依旧。采茶的和尚已近古稀,脚力不支,便带上一个弟子来艾山采茶,临别时告诉艾山寺的住持,艾山状如坐佛,堪称大佛山,他与艾山情缘未了,虽说往后不能来了,但是可让弟子代为造访。最后他把多年来未曾泄露的秘密告诉了主持,他所采的植物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山茶,常饮对肠胃有益,是出家修行之人的酷爱之物。住持闻言茅塞顿开,遂传扬开来。其实这种山茶在《山东树木志》中已有记载,其学名为钝叶水蜡树,落叶灌木,各大山区均有零星野生,喜湿润肥厚土壤,较耐寒,稍耐干燥,嫩叶可代茶。这条幽深的山谷背风向阳,谷底较为平缓,泉水终年不竭,溪畔泥土肥沃,正好适合水蜡的生长。余前些年曾在艾山采水蜡之叶自制成茶,细细品味,委实别具一格,较之茉莉花、碧螺春等毫不逊色。其时,草地还未返青,蒲公英刚刚开出金灿灿的花儿,好像造物主把一些金子撒在隔年的枯枝败叶之中,而水蜡那暗黑色的枝条上已抽出了娇嫩的芽儿,芽儿皆对生,从基部一直排到梢头,新绿点缀,楚楚动人。余等兴致盎然开始采茶。

山谷里极为静谧,不闻尘嚣,惟闻天籁。料峭的山风从山巅掠过,搅起阵阵林涛。云雀在热情提示:“山茶长在沟里,山茶靠近山溪,炒炒可好喝哩,炒炒可好喝哩。”山鸡也在随声附合:“是啊是啊,采吧采吧。”采茶跟隐居山林、修身养性一样,抛却滚滚红尖,心若止水,不起微澜,虔诚地敬畏大山,善待生灵,不急不躁,逐一采撷。有的茶树很矮,可坐在岩石上采,有的因有野蔷薇遮挡,只好放弃。谷底山茶颇多,沿溪随处可见。余等一边游览山中景致,一边采茶,不知不觉已走出老远。采茶有瘾,忘了时辰,直到饥肠辘辘,估摸晌天了,仰脸瞅瞅太阳,果然已是中午,便席地野餐。在深山旷谷野餐,别有一番滋味,秀色可餐,余等将旖旎山色,连同凝聚诗意的山茶,犹如含英咀华般将其韵味保存在记忆深处。野餐之后,余等坐在溪边洗手洗脚,然后躺在卧牛石上小憩,仰望白云舒展,耳闻山雀啼啭,心情甚是惬意。余等对这儿的山茶留恋而缱绻,便再采一会儿,直到太阳偏西,方踏上归途。

我暗自思忖,当余和爱人、亲朋好友品尝这份山茶时,自会津津乐道,顿生亲近自然、关爱生灵的情愫,真可谓何当共饮自制茗,却话深山采茶时。

拂晓遇啼鸟

乡愁纯粹是对故土的山川阡陌、鱼虫鸟兽、故友近邻、风俗民情、传说轶闻等情感的自然流露。即便是松林中的蘑菇、老槐树上的鹊窝、山藤上的蝈蝈、棘子上的蜂巢,都能把乡愁撩拨得浓浓的。最近一段时期,故乡那只鸟儿的啼啭萦绕耳畔,纠结于心……

前不久,我回故乡探望,意犹未尽,又住了一宿。翌日拂晓,我闻鸡而起,到野外散步,随之捡起儿时遗落的记忆碎片。晨曦微露,薄雾荡漾,村舍如披轻纱,唯有几声鸡鸣划破了山村的静谧。前天,久旱的故乡喜降甘霖,直下得沟满壕平,山洪争泻。大自然用无形的画笔,饱蘸绿色,将原野着意涂抹,也将庄稼人的憧憬描绘得金灿灿的!我沿着机耕路朝东山走去。此刻,一缕风丝儿也没有,树叶凝止不动,也无虫鸣,仿佛都在酣睡之中。路边的草叶上都擎着晶莹的露珠,分明是大地感恩上苍所涌出的泪滴。

走了一程,忽然听到北面的谷底传来青蛙和蛤蟆的叫声,虽说不甚协调,却悦耳动听,莫不是在排练庆丰的鼓乐?是的,原野上到处弥漫、渗透着一派空灵飘逸、浓郁醇香的庄稼疯长的气息。丰收正在向人们频频招手呢!我心情愉悦,信马由缰地沿路徜徉。蓦地听到“扑棱”一声,就见一只鸟儿落在路边,脑袋一点,尾巴一撅,大大方方地朝我啼啭,其声为“哩哩哩啁啁噢,哩哩哩啁啁噢”。我虽然不像公冶长那样懂鸟语,却揣摩出它在向我问安:“你你你,早上好,你你你,早上好。”嗬,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一声鸟啼,它让我兴奋不已,骤来兴致。这鸟啼如同神奇的哨音,将故乡新的一天的帷幕徐徐拉开;这鸟啼又如一枚五色的石子投进绿意氤氲的静潭之中,溅起一圈圈涟漪。我当即作答:“小鸟你好,小鸟你好。”它见我走近,又飞到我前面,依旧歪头仄脑地与我搭讪,似乎在询问我。我心知肚明,村民们五冬六夏在山上劳作,它自然熟悉,我长期在外,乍生回乡,它自然对我陌生,这与贺知章回乡所写的诗作何等相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不免哑然失笑。我打量着这只善解人意的小鸟,它形似黄鹂,但又不太像,我为不知其尊姓大名而感到愧疚。我对它似曾相识,莫非它是从《诗经》里飞出来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这委婉的鸟啼将河流的灵韵、田园的风光、人们劳作的景象衔来馈赠予我,让我溯流求源,悠悠思绪飞向了远古。转念又一想,莫非这只小鸟是从王维笔下飞来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将山中的沉寂刻画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让人随他前去观赏明月、落花、鸟啼,充分领略山中动静相宜的夜色。就这样,这只小鸟一直陪我走上村东的长岭。

天光大亮,晨风乍起,薄雾开始落潮般的退却,踟蹰于河谷之间,与村舍袅袅升起的炊烟融为一体,酷似传世名作中的飞白那么柔媚可爱。果园里、山林中有好多鸟儿开始练嗓,驻足聆听,各有千秋,令人美不胜收,乐不思归。这只小鸟知趣地弃我而去,想必要与伙伴一起切磋技艺。

拂晓聆听鸟啼,如闻禅语梵音,心态愈发淡泊,俨然醍醐灌顶!

旭日喷薄,光芒四射;满天纤巧的云朵在不断地变幻色彩,宛若一片雍容华贵的牡丹。这磅礴的朝霞就像神奇的环形银幕,把人生的大舞台装点得恢弘、壯丽、辽远,让人感到生活是这等美好。我俯瞰故乡,心里甚是惬意。归途中我渴望与那只可爱的小鸟邂逅,然而它再没露面,但它的啼啭却在我心中久久回响……

作者简介:林红宾,笔名山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科学诗人协会理事,已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绿叶》《山东文学》《雨花》《朔方》《鸭绿江》《雪莲》等百余家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千篇,共计400余万字。其小说《耳畔萦绕一曲凄楚的童谣》被选入《1989全国优秀少年小说选》,《镇河石下》被选入《儿童文学优秀作品选(1983—1993)》,《叫卖声声》荣获首届齐鲁文学奖。散文《故乡的云》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教科书,《牙山枫叶》被选入《中国好文学:2013最佳儿童文学》。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翡翠谷》,小说集《最后一只山鹰》《鬼谷》等文学专著17部。其作品多次入选国家级或省级选集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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