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的诗

苏波

没有鸟鸣的时间无法构成清晨

無论失眠，梦魇，欢娱，或伏枕长哭

你都得在夜的狭长软管中排队，蠕动

多少年来，那窗纸被啄开的洞穴

那玻璃上映现的鸟喙的反光

那独奏或协奏的古老的晨光曲

那神秘舞台徐徐旋转的齿轮的中轴线

那精微而深刻的雕刻时光的技艺

那燕尾服，那喉部的滚动，那弓弦跳荡的第一缕水光

秘密被传递，训诫跨出门槛

书籍被打开，诵念或抚摸，咖啡承受吻痕

而在静默的某个片刻，曦光慢慢涌溢

仿若诞生，一点点涂抹你我的脸，以及身体

夜晚绝句

夜行的动物是孤独的，我常在深夜模仿它们

现在，我拎着废弃的钻石向垃圾房道晚安

一匹猫窥破了我的心事，然后迅疾逃走

天空繁忙，轰鸣的灯冒犯了星星

穹隆顶部，永恒的钻石，像死亡

我的心是寂寥的，像倒悬的夜空

窗帘后面

哦，窗帘

这古老教义的发明者

赋予织物以神性与罪恶

垂挂，看见与被看见

这小小的秘密的果子，被匆匆擦拭

那欲望未说出的部分，由窗帘道出

最初的裁剪者被排除在外

垂挂者撤走了唯一的梯子

熟悉的陌生人，在自制的帷幕中

发明唾液食物呓语，和疯长的衰老

垂直的纤维，无法包裹婴儿的天真

而灯光假设的神秘，果实的腐烂，舌头陷入牙齿

他人的窥视，是隐匿在窗帘后面的唯一理由

去掉窗子和居室，窗帘已不复是一块织物

夜的眼帘，灯疲惫的旗语，那窗帘

那黄昏至长夜唯一的诉说者，背叛者

春夜

下雨了，这春天的泪腺，朝向更深的面孔

沙沙的雨声，咬啮着从冬天归来的人的心

楼下转角处，一辆黑色的轿车，被时间终止的事物

它的顶上玻璃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

恰好它驶进了这伤痛之处，一棵玉兰树下

黑与白的静默，正如花的伤痛，短暂易碎的平衡

夜的丝绒，白花灼灼，一种暗喻

这棺木，这夜的葬礼，无声而盛大

从椭圆形树冠望上去，夜空恒久而静默

而花瓣以陨落的方式升起，高过了星星

头像

在春天的墓穴，我挖掘一个名字，一座头像

在物候，历史，血迹，爱恨和遗忘的枝叶泥土覆盖中

一座漫漶的石碑逐渐清晰，再次醒来

它只截取身体最高的部分，头颅，和面部的主要特征

那用肉身（所有的气血）举起的花冠，全部的履历

在时间的淘洗和语言的鞭笞中，一点点凿刻，沉淀，显影

在持久的辩驳中，在彼此的啜饮里

金属的纹理留下植物的书写

而在那里，我反复寻觅一个人得以永生的小小理由

一个头像，升起，越来越近，明亮而灼热

在腐烂的棺椁里，在凛冽的灰烬中

除夕留句

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的夜晚

安坐或疾行，都无法摆脱某种命运

书桌倾斜，春晚的碎屑簌簌而下

镀金的夜晚，囊中羞涩的我羞愧难当

我所有的荣誉，都来自我救赎般的耻辱

脚踝雪白的骨头，被黑衣人看见

人群中，有人攀上灯塔或敲响钟声

怀揣秘密的人蓦然站住，自我，或他者

在彼此的辨认中，大灯晃眼，小灯已失修多年

而不远处驶过的快艇，已突突突远去

头朝下的鱼，潜入深水

你坐在钢琴前，最后的曲子最后的音节

琴键雪亮，黑与白分明

而手指迟迟未落下

快！ 黑衣人蹑足疾行

有人在桅杆顶部宣读判词

而晨曦的箭镞雪亮，飞快

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的夜晚

在海边

在人界与天界之间，在陆地与海洋之间

有一片沙滩，柔软的鳄之吻部

沙漏的母体，时间的颗粒

脚的天堂

海浪一波一波，经年不息

推送细沙、新月和鳄之吻部

舔舐与覆盖，在小小的月相表面

那么多人走过，只用脚，只有脚，和脚印

而海浪一波一波舔舐，柔软，细腻

沙滩完好如初，了无痕迹，像新月的表面

檐滴

屋檐总是高过尘土和流水

屋瓦始终保持波浪状的起伏

在屋檐下，可以听雨，看云，并躲避风的小李飞刀

头颅在午后发出风铃的串串鸣响

现在，雨从檐口滴下，击打青石的内心

一滴，更多滴，汇成涓流

自高处向下，漫过台阶，冲走你内心的淤泥和河蚌

你的大海，有蔚蓝的屋顶，鲸喷出灯塔

而檐滴催动水车，把蓝色车入你最深的湖泊

零点的钟声

这一天是该结束了

最后的火星在烟灰长长的甬道里熄灭

钟声敲响，在时针陡峭的阴影里

但这么早睡去并不被允许

一种不安，并不必然地

以浪漫的或是性的方式结束

在灯光更深的暗影里，在椅子陷落的国度

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在烟雾绕颈的柔波里

下一首诗或并不分行的故事

在暗影交错中，川端康成，或海子

声音，词语，面影，高过肉身的雕塑

看得见，但，无法触及

要完全理解它，就要任它折磨：

一块石头，某一种声音，牙齿咬开坚果，不是词

那首诗就在某处，已经完成

在那个声音的内部，深处

那首已经完成的诗

像一座灯塔，你游向它

它就后退，在凌晨冰冷的深水中

那静夜里的水声

两个小区之间的围墙是必要的

火焰被玻璃罩住是必要的

铸铁的蒺藜，漆黑的权杖，指向虚空

而光的丝绸总是被硬物划伤

身体的边缘有一条小路，灯影幽暗

我在两个不确定的人之间散步，无关哲学

单纯的黑是不容易的，即使取出你瞳仁里的全部仍不够

这条路我多么熟悉，那车房树构成的几何学

初冬，皮肤干燥，牙痛，烟灰落进了衣褶深处

友人滞留远方，他胃部的造影被黝黑的河水打湿

冬夜静寂，寒风没有送来友人与歌声

而我分明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在灯光陷落的地方，在熟悉的不可知处

流水！ 带来身体形状和簇新的绒毛

在星月枯枝和暗夜微凉的琴键上、

夜行，在无星月的子夜

刚下过立春后的第一場雨

春天的行迹密密麻麻

地面湿漉漉的，灯光下的树缀满金币

路灯凝立不动，在自己的光里思考且沉默

发电厂在指标和效益间喘息，变压器在孕育小宇宙

从睡眠幽暗的洞穴爬出，在光带来的眩晕中

哦，我的祖国，在子夜时分我感到来自体内的痉挛

楼宇不动，在愈来愈高的阴影中

路的背脊发亮，红灯的烙铁在灼伤词语

一个青年在前面走着，与我保持一个时代的距离

他的伞像倒悬的蘑菇

整个山坡在滴着雨水

他并不看路，整个人伏在手机上，不疾不徐

我沉默着，他沉默着，在这样的夜晚

哦，青年，请你抬起头来

让我看清你脸上的沉默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