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鱼
上篇
我被人喊作“师傅”已经有十多年了,从三十多岁开始,一直喊到了现在。这说明我的职业剽悍程度不减,从操作手法到交谈方式,都喷涌着男人气概。面对这个称谓,我不知道从事类似职业的其他女性是怎么想的,比如修鞋匠、钳工和摩的司机,我听到过她们被称为“大姐”、“阿姨”和“大妈”,这令我感到无比耻辱。我以为这耻辱只是独属于我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肥胖女肉贩子。内衣穿两天就油腻松垮,与陌生男人们称兄道弟,任何时候睡觉都打呼噜,起早贪黑坐镇于嘈杂无章的菜市场,为的只是在乌泱泱的顾客面前炫耀操刀弄斧、卸骨剥皮的本事。这真令我感到耻辱。因为我圆润的身体里尚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因子,它们日夜怂恿着我,像是在密谋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我常常挽起裤脚,坐在菜市场的水泥墩子上磨刀霍霍,即便刀口还很锋利。顾客异常喜欢光顾我的生意,天天排百米长队,争抢购买“肥不带瘦、瘦不沾肥、骨肉分离”三种品类。而我,竟非常乐意在他们面前展示,不,准确说是表演我精湛的技法。这种手起刀落、肉沫横飞的快感,令我满足,案上像是架着一台钢琴,手落下去,能听到美妙的琴音,这让我深深迷醉。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本该安享岁月静好,却沉浸于刀斧屠宰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这于我而言,就是耻辱。
这种耻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内心煎熬,是从知道我的女儿被架去医院打胎开始的。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正视过它,日日就只是操刀弄斧,切割、买卖,本本分分、混混沌沌地做一个女肉贩子。如今,我的心就像我的皮肤以及日常生活一样,渍满了油腻,一个中年妇女应该具备的生活哲学,我早就应当具备了。我是说我已经逼近了生活的本质,一般不会再对除柴米油盐之外的生活问题进行特别关注了。可是,周瓷被人拽去医院打胎了。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安静偏执,长相平庸(甚至丑陋),才上大二,可是却被她导师的妻子架去医院打胎了。所有人都痛不欲生,他们都在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周瓷和她导师上床的理由何在?
只有我,不去问这内里的缘由。我只是在一个濛濛细雨的午后,只身一人去师范学院找了周瓷的导师。他是一个相貌儒雅的中文系教授,穿衣有品,讲话斯文,我站在窗外盯着他看了好久,丝毫看不出有侵犯我女儿之相。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致我女儿怀孕的,就是这个衣冠禽兽。趁其不备,我冲进教室怒火中烧地扇了他一巴掌,怒吼道,狗杂碎,你毁了我女儿!
学生哗然一片,教室瞬间炸了窝,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捡起打碎在地的眼镜,缓缓戴上,那动作沉稳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我知道我这种粗暴的行为已让他足够丢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被颠簸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而我的做法,也并不能丝毫挽回他在周瓷身上犯下的罪恶。其实这一点预感,我是有的,但我还是要来这一趟,要把憋在内心已久的这句话喊出来。我已是经历了岁月淘漉的女人,就像一个对身外之物已然丧失了全部幻想和兴趣的失败者,只把子女看作人生的杰作。我还要扇他,但猝然从身后蹿出来的两个保安,像两把坚硬的钳子,紧紧将我箍住了。我扑了几次,都没成功,就在被架走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控制着喉咙猛然伸缩,于是,一口浓痰像子弹一样,穿过稀碎的眼镜,啪一声,准确无误地射在了这个畜生的眼窝。
被架出师范學院的路上,细细的雨滴落在我的脸颊,就好像是我的眼泪。鞋底也拖拉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觉得这仿佛就是一个失败者最后的哀鸣。在被扔出校门的时候,我的头发不知不觉就被缠在了其中一个保安的钥匙链上,他们一松手,我瞬间跌落在地,巨大的惯性顺便将我的一绺头发连头皮掀掉了。可是,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给我的报应,他把我曾经犯下的错,强行加在了女儿身上。这么想的时候,血水和雨水就顺着我的鼻梁一齐流了下来,就在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全部变成红色的那一瞬,我在内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一切都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呵——十几年前,我就是这样扯着那个女孩的头发,将她狠狠拽到那家黑诊所的人流手术台上的啊。
十几年前,我经历了一场人生长河中的巨大变故。此前,我和丈夫一样,都是乌鲁木齐某医院的外科医生。我们成功搭档主刀过多例极有难度的手术,其中不乏一些政府官员和社会名流,将他们一一从阴间拉回了人世。因为这个缘故,医院顺利获批了很多医学实验项目,我和丈夫也得到了诸多的物质奖励,名声在外。我们被业内的人称为“令人艳羡的天使眷侣”,常常有锦旗送到我们手上,上面的话大都雷同,譬如“华佗在世”、“扁鹊复生”、“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等。在这样的吹捧下,我和丈夫的神经就有点晕乎了,它在即使没有任何赞美的时候也会飘飘然一整天。往日的鲜花和荣誉就可以调动和感染我们,令我们的神经被麻醉,继而蠢蠢欲动地发酵。这似乎可以说明,我们的虚荣,其实是来自于头脑之中的。甚至这种来自于头脑的虚荣比别人的吹捧更神奇,它令我和丈夫的心逐渐变得膨胀。我们毫不羞耻地用医院的回扣和病人的红包购置了多套房产,买了私家车,出国旅游,收藏奢侈品,过上了别人口中“骄奢虚荣”的腐败生活。或许是我们肆无忌惮吃回扣、拿红包的行为,让老天感觉颇为不满,就在那一年的春天,一切都变了模样。
那一天是清明节。那时我们还很年轻,父母也健在,所以并不像现在一样,已经活在了阴历节日的气氛中。因为没有什么先人要祭祀,所以我和丈夫准备把这个节日当成短暂的假日,庆祝一番。现在想来,真是不应该啊。前一晚,我和丈夫拿出珍藏已久的洋酒,在它酡红色的诱惑下,极尽狂欢,然后昏沉睡去。很自然地,我们的身体在清晨出现了反常,它们在残留的酒精作用下,延续着昨晚的热度,持续灼烧。我们躺在床上,横仰八叉,休息日的气氛让我们并不准备采取什么措施令它们迅速冷却下来,反而还想再喝点儿。我们一边小酌,一边调情,准备把身体内部的灼热通过交流,升华一番。但是,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医院紧急通知,一位权重位高的官员,被送进了抢救室,必须立刻进行手术,否则将命丧黄泉。我们举着昏沉沉的头颅,很不高兴地骂起了娘,在床上摸索着爬起来时,打碎了那瓶价格不菲的洋酒,酒气马上氤氲开来,洇进张开的毛孔里,令我们醉得更加深沉。此后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个场景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最后警示——如果在当天清晨,我们能够捕捉到它所散发的微妙讯息,并且有先见性地规避那场手术,也许就能摆脱此后一系列的糟糕连锁反应。但事实上,我们谁都无法撼动命运之神的邀请。
自然,手术最终以失败告终,那位高官当即丧命。因为喝酒,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好在医院领导看在我们曾做出过不可忽视的贡献的分儿上,竭力向上求情,才使得我和丈夫免受了牢狱之灾。在这场事故中,我们倾尽了家财,丢去了工作,毁掉了声誉,受尽了侮辱……那一年,各方压力逼得我们不得不离开乌鲁木齐,带着未满三岁的女儿周瓷,来到与之毗邻的省会兰州落脚。
在兰州,许许多多的困难都在前途未卜的迷津口等候着我们。从租房子到找工作再到送周瓷上幼儿园,每一件,都特别具体,那就是需要钱,而这,恰恰是我们所极度短缺的。为了生存下来,我们甚至跑去卖血。在这种困境中,我们就想起了在乌鲁木齐的美好时光,想起了住高楼、开好车、花钱不愁的日子,还有去巴黎旅行,包了一艘私人游艇,俩人在甲板上拥吻……寒碜的现状和往日的回忆一同给我们的生活注入了冰冷,令我们所有器官都收缩起来,以至于在那一段足夠寒酸的岁月里,我们之间连性生活都成了苍白。那种像是见不得人的贫穷,让我们变得异常暴躁。我知道这是生活的巨大落差造成的我们性情变异,往往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都会使曾经恩爱如蜜的我们恶言相向,大打出手,甚至头破血流。
这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在朋友的帮助下,丈夫成了一名白班出租车司机,而我,则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诊所里,做起了护士。那时候,周瓷刚上学,需要数量很大的金钱,而我在那个黑诊所里挣的钱,则刚够日常开支。可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肥胖的,后来我也一度惊诧,那时我们生活拮据,食物并不充裕,我为何会肥胖如斯?而我们的女儿周瓷却因为营养不良,发育迟缓,至今相貌丑陋。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丈夫开始躲进不为人知的黑暗里,秘密进行着一桩令我作呕的腌臜丑事。
周瓷上学后,丈夫和我的日常生活就变成了“一切为了孩子”。我们靠周瓷的童真活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最后都会变成周瓷的模样,直扑到我们柔软的心头,然后成为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周瓷对我们琐碎而又艰辛的生活进行了聚合,她的无忧无虑仿佛拧成了一股强劲有力的绳,将我和丈夫紧紧拴在一起。随着对周瓷默契的关注,我和丈夫冰僵的关系开始有所舒缓。我们已经有数百个日夜没拥吻对方,就在我几乎已经忘记该如何去定义“爱情”这个词语时,在周瓷身上所达成的默契让我重燃了对丈夫的爱意。我开始尝试着去慢慢收敛脾气,在黑暗里一厢情愿地朝着爱情的方向和丈夫接近,我敢肯定这并非来自身体的寂寞和空虚,我想要重温的,绝对不光是丈夫的身体。但我对自己的幻想并没有把握,因为我并不知道没有新衣和美妆装饰的我,还能不能对丈夫有效。
生活质量慢慢有了起色,我也再度走进了时装店和化妆品店,尽管我的皮肤和身材已经走样,但还是觉得,只要努力一点,恢复昔日那乌鲁木齐般的生活,也将指日可待。这么说,我的目标就似乎不是那么明确了,我到底是更看重纯粹的爱情呢,还是优渥的生活?我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多想,丈夫的腌臜事就曝光了。
多年以后,我只记得拼命扯着那个女孩子的头发,将怀孕五个多月的她架进了我所在的那家黑诊所,强制进行人流手术。现在,我的女儿周瓷,也被她导师的妻子拽去打胎,而我的头发及头皮,也因此事而被撕扯、流血,谁又能说这一切不是因果报应呢?
丈夫和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是我亲自发现的。那段日子,就在我准备向丈夫发起“甜蜜攻击”时,他兀然将白班换成了夜班。他告诉我,晚上行程计价贵,能比白天挣更多的钱。他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就好像在随便聊天一样,并没有让我感觉有什么异样。我甚至还为他的操劳和辛苦而大为感动。可是,就在他不在家的第一个夜晚,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换夜班,这预示着未来的每个夜晚,我都将会是孤身而眠。既然如此,那我费尽心思地去打扮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我感到了失落和委屈,一厢情愿种植在心田的玫瑰瞬间开始凋零。不,我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忍耐了一些时日后,我委婉地向丈夫表达了这个意思,我嗫嚅着跟他兜圈:晚上一个人睡,我感到心慌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这样说,我只是想和他温存而已,可是为什么我要撒谎呢?我不知道。他依然像随便聊天那样,说,你抱着女儿一起睡,就不会心慌害怕了。我觉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不知道再跟他怎么讲了,丧气地坐在床沿上,从镜子里看着自己慢慢枯萎。然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晚上,出租车的计价并不比白天贵多少,况且凌晨一过,大街四下无人,怎么会挣到比白天更多的钱?还有,丈夫每次回家都快到次日中午,那么,早晨那一段时间,他干什么去了?这些疑问跳出来牵引着我焦灼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对丈夫进行了跟踪和监视,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
当天夜里,我就发现了异常——丈夫出门后,一路疾驰,谁招手都不停车。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将车驶进了师范学院附近的一栋家属院落内,趁着夜色的掩护,转身渐渐消失在群楼深处。我当即就觉得要出大事了,便远远跟着他,走进了陈旧的楼梯中。丈夫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上到二楼一进门,就哐当一声将门锁了。我像一个前往查案的潦倒侦探,站在冷风刮进的楼梯口,瑟瑟发抖,我知道这一半来自寒冷,一半源于紧张。门背后的景象会是什么呢?我对此充满了好奇。我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不祥,好奇像匕首一样插进了身子,齐刷刷斩断了里面残存的犹豫。我伸手敲门,尽量清脆、富有节奏,不让里面的人误以为我是来上门滋事的。开门的是一个披着头发的女孩子,约莫二十岁,她礼貌地问我,阿姨,你找谁?我本来并没生多大的气,但听到“阿姨”二字,霎时火冒三丈,伸手一把推开了她。她没有站稳,跌过去摔在门角的同时,嘴巴立刻发出了巨大的呻吟声。屋里有人急忙应声,梅子,你怎么了?这个声音简直太熟悉了,我日听夜听,听了足足七八年。我呆呆杵在门口,看到丈夫赤膊匆匆跑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条尚在滴着香皂泡沫的女式内裤。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但听到那个叫梅子的女孩子还在痛苦呻吟,就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护住了她的肚子,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看到,梅子的肚子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隆起。显然,她怀孕了。我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愤怒,因为我筑就于心底的城堡已经坍塌,说不出去的悲伤夹在羞愧当中,令我只想快点儿逃离。
我像一条丧家的母狗一样回到了自己的窝,蜷缩在床上,头蒙着被子,躲避这令人作呕的一切。我想到了离婚。发生了这种事,不离婚,我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我唤醒了睡梦中的周瓷问她,如果我和她爸爸离婚了,她跟谁一起生活。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假设让周瓷难以接受,睡眼蒙眬的她听到我和她爸爸要离婚,委屈地搂着我的脖子,哇哇哭了。整个晚上,周瓷都哭哭啼啼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她不能明白那晚她的妈妈和爸爸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也是我的疑问,我和丈夫同富贵,共患难,经历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就在人生低谷看见了光明之时,却猝然陷入婚姻背叛之门,这究竟是为什么?周瓷的哭声让我变得愤怒起来,我想,我为什么要离婚去便宜这对狗男女呢?不行,我要报复。于是,我默不作声地在心底酝酿出了那个阴狠歹毒的计划,平复好心情,安静地等待丈夫回家。
果然,丈夫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提离婚。他言辭冷漠,咄咄逼人,丝毫没有感到惭愧或者羞耻。我真正体会到了绝望,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用来伤心了。有时候我企图调动起一点情绪来自己安慰自己,哪怕只有很微弱的一点,但我还是做不到。我已经成为了一具空壳,连情绪都不听我指挥了,但越是如此,我报复他们的心就变得越加坚定。我佯装软弱,哭哭啼啼求他无济于事后,只好答应离婚。他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快就同意,之前的那种威逼,很快就被沉默所代替。那一晚,在我的主导下,我们又一次回忆了在乌鲁木齐的美好时光,我们住过高楼、开过好车、花钱不愁过,还去过巴黎旅行,包过一艘私人游艇,在甲板上拥吻过……回忆到最后,我们都哭了,我们感叹,要不是那场酒醉,我们也不至沦落于此。我提议,我们的败落始于一场酒,如今,即将分奔东西,不如再醉一场,潇洒散伙,各寻精彩。他也颇为感慨,边感谢我的大度,边喝下了被我事先动过手脚的酒。
在丈夫醉倒的当夜,我就雇人重返师范学院家属院,将梅子强行带走,扯着头发,将她架上了我所在的那个黑诊所的人流手术台。因为梅子一直乱吼乱叫,拒不配合,手术非常失败,场面一度无法控制,血流不止,最后,为了保住人命,我不得不将她连夜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酒醒后的丈夫出现在了医院,医生告诉他,孩子没了,并且梅子此生也不能再怀孕。这仿佛一道判令。那一刻,丈夫哭了,他哭得那个凶啊,好像把一辈子积攒的眼泪都哭了出来。我没有阻止他,我阴郁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条呜咽无依的老狗。
因为“严重违反校纪”,身为大三学生的梅子被师范学院开除了。这事一度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报纸和电视法制栏目。那一年,“大学生怀孕被开除”一事在全国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度,有人指责学校没权力开除,但更多的人辱骂梅子不要脸。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拼命到处借钱,凡是可以借的人,一一借遍,一共11.73万,全部给了梅子,让她从我们的世界里完全消失。此后,丈夫似乎一夜衰老了。他放弃了开出租,整日遛鸟、养狗、钓鱼,沉郁得像一个大病之人。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提过梅子以及与我离婚的事情。为了挣钱还债、养家糊口,我变成了一个粗暴的女肉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不会去想当年扯着一个花季少女的头发逼她打胎的事情,我尽量活得粗粝、模糊,远离那些敏感事件,只为油盐酱醋和周瓷操心。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一个听上去似乎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告诉我,我正上大二的女儿,怀了别人的孩子,而他的妻子,正带她去做人流手术。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恍惚了一阵问,你是谁?那头沉默良久,说,我就是那个“别人”的妻子。我又问,“别人”是谁,她告诉我,是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教授玄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诞,还想继续问,但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我去师范学院找女儿,但没找到,我又去找了和她交好的闺蜜,她哭着告诉我,周瓷怀了玄武孩子的事,没错,是真的。于是我就去找了那个让她怀孕的畜生。然而,就在我的头皮受伤的当日,医院打来电话,我的女儿因为人流手术大出血,存在生命危险,让我赶紧去。当我赶到那里时,周瓷正在被紧急抢救,医生通知我在外面等着。
就在那危急时刻,一个端庄优雅的女人走近了我。她发髻古典,略施粉黛,一袭合身的旗袍将身体衬托得凹凸有致,真是一个可人的尤物。她在我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主动告诉我她叫程青。她问,你是周瓷的母亲吧?之前我给你打过电话的,我就是玄武的妻子,希望你有耐心听完我下面要讲的话。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讲,当然,周瓷的父亲也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我想,也许把一切讲给一位同是女人的人,她能够作出更为人道的判断。我这么做,绝不是为了羞辱你,也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得到最为适配的判决,哪怕它是无法撤销的。
她的话让我在医院的长凳上浑身发抖,但我没有力气对此表达不满。她其实也没有要打算征求我意见的意思,只是在那里投入地自言自语,专心地讲述着一些陈旧的故事,像是一个资深的午夜情感类栏目电台主持人——
下篇
我被人称作“老师”已经很多年了,自从我站上讲台,他们就这么称呼我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他们认为我是新工笔画界的新一代掌门人,尤其是对于芙蓉画法的营造,在国内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境界。芙蓉你应该知道的,就是荷花,应该不会陌生。你看,我又扯到了我的专业领域,习惯了,请原谅吧,我们都在渐渐老去,很多习惯已经长在了骨头里,改不掉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师,目前看,这个称呼几乎伴随了我大半生的时间,并且将会一直持续到我死去,甚至是死后很多年。它是一种彰显荣耀的称谓吗?现在我也不好说,或许这只是对我职业的称呼,或许,它还含有对我在新工笔画界身份和地位的肯定。
严格意义上,你的女儿周瓷并不是我的学生,只是旁听过我几节课。她太普通了,师范学院里有那么多靓丽多姿的女孩子,就是最普通的,看着也要比她扎眼,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要诋毁她的意思。你的女儿实在太过于普通了,但这恰恰让我一眼就记住了她。你知道到的,学美术的女孩子,似乎先天就比别人漂亮一点,况且经过了独特的审美教育以及个性品味装扮,个个都显得鹤立鸡群。周瓷在她们当中,辨识度真的太高了。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有一种被眼睛欺骗的恍惚和紧张。这种感觉,我只在鉴别古画看到赝品时才会有,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要侮辱你和你女儿的意思,请原谅我的冒犯。
之前,我以为自己明显感觉到了周瓷对于新工笔画的痴迷,但后来才发现错了。你知道吗?我用“痴迷”,并没有使用“喜爱”这个词语。我应该和你有些许的不一样,依然保持着对新鲜事件的敏感和好奇,也许艺术家天生就具备敏锐的神经,能够从微不足道的讯息里捕捉到极其重要的部分,哪怕它是不正确的。我年轻的时候就具备这样的感觉,到现在,被叫了很多年“老师”后,愈加强烈了。
那一次,周瓷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请问程老师,张见、徐累、秦艾、姜吉安、徐华翎、杭春晖、郑庆余、高茜、郝量还有陈林,他们十个人的新工笔画,各自有什么显著的艺术特点?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十个人虽说都是新工笔画界的翘楚,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别说一个旁听生,就是我亲自教授的学生,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一口气说上他们的名字来,更遑论各自的艺术特点。大家很惊奇,都回头看周瓷,我也看,我发现她的眼睛特别澄明,清澈纯洁,神情自若。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犹如被一面同样明亮的镜子反射过来,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眼睛。你知道,我一向是骄傲的,这十个人虽然出彩,但还不至于如我这般有名,论年龄,我也痴长他们一些,像我这样的“前辈”,怎么会对他们的艺术特点有所关注呢?我略微有点不快,但还不至于表露,就反问她,你不是这个班的学生吧?周瓷点头。于是我说,这个问题我们私下讨论吧。她显然没料到我会拒绝她,于是又问,老师,你是不知道吗?天呐,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这样直白地质疑过我,我想,你的女儿若不是情商有问题,就是想故意冒犯我,我不知道她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敢于如此清晰地向我示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新工笔画,而那十个人的名字,只不过是手机上网查询而来,而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引起那些漂亮女孩子的注意。我想我应该表达得足够容易理解,你的女儿,她想利用知识的力量,来压倒那些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我不能说她有错,但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实在是有自欺欺人之嫌。在那个光明的午后,我这样一个被人吹捧惯了的女人,突然被如此强烈的声音质疑,一瞬间就有了心虚的眩晕,两眼也像是被强烈的光线刺盲了一样,在短时间里迅速失去了方向感。我感觉自己正被睽睽众目审判,我身上所有的血突然都涌向了大脑,让那里极速疼痛起来。这种身体上的反应令我惊恐,就像我是一个骗子,突然被人揭下了伪装的面具。我哆嗦着对周瓷解释,并不是我不知道,而是他们的艺术特色的确复杂,一两句难以说明白,如果她乐意,我们可以在私下用大把的时间去探讨。这样的解释令我更加心虚,好在大家并不关心这个问题,所以周瓷只好落寞地坐下了。其实我并不是惧怕这个问题,毕竟我在新工笔画界混迹多年,胡诌一些专业术语,也是信手拈来。周瓷还那么年轻,和我的力量根本形成不了任何对比。
但奇怪的是,那天我竟然一直心神不宁,后面的课,讲得乱七八糟,纰漏百出。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时,我的额头以及手掌就已经布满了涔涔汗水,我知道,就连我的内衣也湿透了。心越来越慌,因此,我不得不提前宣布下课。大家很兴奋,几分钟内,教室就空了。离开之前,我特意确定了一下,你的女儿周瓷并不在教室,我顿时喘息着瘫倒在讲台上,心脏像被烈日曝晒过一样,裂出许多皱褶。回家后,我几乎是口吻委屈地把这件事讲给丈夫,他竟然饶有兴趣地全部听完了。这让我感到奇怪,这放在平时,几乎不可能。最后,他告诉我,周瓷是他班上的学生,在印象中,那一个安静、偏执、丑陋以及极不合群的姑娘。
你相信吗?我就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其实都隐匿着另外一个人,更多的时候,它像个婴儿,安静地沉睡在你的体内,而在某个瞬间,就会突然以魔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诱导着你进入一个又一个布满陷阱的泥沼。我想,该是时候和你谈谈我的丈夫了,就是这个令你的女儿周瓷怀孕的男人。
我和他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这段往事的源头,其实还可以追溯到1951年。那一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响的第二年,我的父亲,响应国家的号召,入伍参军,入朝参战。那个时候,他刚刚订婚,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后来的母亲,还尚未成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唐朝一个叫作杜甫的诗人?他曾写过著名的“三吏三别”乐府组诗,其中有一首叫作《新婚别》的,里面有一句说“暮婚晨告别”,意思是昨天晚上草草成亲,今天早晨便匆匆告别。千百年来的战争都是残酷无比,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没结婚呢,就分隔异国了。哦,抱歉,扯远了,我继续。在朝鲜,我的父亲经历了饥饿、寒冷、毒气以及连天不断的战火硝烟,有一次,他所在的队伍遭遇了敌方的地毯式袭击,绝大多人都命丧他乡,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同伴奇迹生还。他们约定,如果能活着回到国内,一定要结为儿女亲家。1953年,战争取得胜利,有两条路摆在他们面前选择。要么回国,要么继续留在朝鲜,帮助战后的朝鲜人民重建家园。我的父亲选择了留下,而和他一起活下来的那个同伴,则选择回国。1958年,我的父亲回了国,转业成为兰州某铝厂的副厂长,而他的那个同伴,则继承了祖辈的传统,成为了一名小镇中医,他的第一个儿子,玄武,也就是我的丈夫,已经3岁。我出生于1961年,那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饥饿死死地扼住每个人的喉咙,仿佛每个人都只是靠空气活着。你应该也有这样的记忆,你知道,那个时代,那样的环境,能够让人做出一切足够疯狂的事情来。我父亲的同伴,当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就因为从药材中偷偷拿了一点山药片给即将饿死的孩子救命,就被镇上的民兵以“偷窃国家药材”之名,吊起来毒打,老虎凳、辣椒水、土飞机,样样尝遍。紧要关头,玄武奉危在旦夕的父亲命令,进城来找我父亲帮忙。事情轻而易举解决,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也得以保命。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到了1972年,就陡然变得亲密起来了。1972年,我父亲被革命小将以“私吞国家财产”之名栽赃陷害,丢官之后紧接着便是抄家。當时我才11岁,母亲已弃家而逃。尚不懂权力漩涡和人性之恶的我,还一度幻想着父亲的事情能峰回路转,沉冤昭雪,但身经百事的父亲早就看穿了这一切。于是,在一个警惕松懈的晚上,父亲带着我连夜出城,躲进了他的那个同伴家里。后来想想,真是后怕,在那个动荡无序、人性变异的年代,父亲对同伴的信任和同伴对父亲的接纳,如果有一方稍出差池,都可能将对方推入黑暗之渊。毕竟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弟兄,再危难的时刻,也经得起人性的考验。不久,父亲和我就被他的同伴秘密送往偏远山间的一个药农家里生活,直到动荡结束。那些年,父亲和我一直隐居那里,靠玄武家的接济,才得以生存于世。动乱结束后,父亲伺机回城,经过多方交涉,官复原职。生活恢复正轨后,我18岁,父亲让我参加高考,第一年,我落榜了,第二年,就在我准备继续复习再战时,玄武的父亲因没扛得过抗美援朝时留下的心脏病后遗症,去世了。父亲念旧情,为了报答同伴救命之恩,将玄武接到我家,让他和我一同复习,为高考做准备。那一年,我们都考上了师范学院,为此,父亲大摆筵席,设宴庆祝。也就是在那一晚,被酒精所促成的谵妄,在父亲脑子里被无限地放大了。父亲告诉我,他和玄武的父亲在朝鲜的战壕里曾有过誓约,我必须和眼前的这个寒酸青年,共行合卺之礼。我感到了恐惧,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人,绝望地等着枪口指向我的头颅,然后扳机扣动。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就被指定了丈夫,这样的命运,我实在不能接受。那晚,我从父亲的谵妄中逃离出来,疯狂地跑进了黑暗的夜,决定轻生。
你看,我为什么会跟你讲这些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些,连我最爱的人都没有,但是现在却对你讲了。我想,什么事情都应该是有因果联系的吧?倘若你认真听完我所有的话,也许就不会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了。
还是回到我和丈夫的故事吧。我的身体已经进入了老年人的序列,生命开始向着暗淡的方向延伸,本来以为会拥有老年人的健忘和迟缓,却在此刻勾起了我年轻时的许多回忆。那晚,奔跑进黑夜的我,并没能逃离人世。我在黑夜里坐了一晚,坐到后半夜,突然觉得,即便被指定了婚姻,那又怎样?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我不和玄武结婚,难道父亲还会逼死我吗?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就豁然开朗了许多。次日,我平静地回到家里,和父亲正常交谈,就仿佛前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师范学院里,玄武对我关照有加,几乎所有看上去有困难的事情,他都会出面帮我解决。这也许是每个在大学里的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到我这里,却成了摆脱不了的烦恼。是的,我想和吴昊恋爱,他是我们班一个热爱体育的男生,长相俊美,有着健硕的肌肉和魁梧的身材,并且还会跳探戈,是师范学院里几乎所有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对,是白马王子,在这年代,应该叫作男神。我曾多次试图接触吴昊,但都被玄武的紧密跟踪所中断。他是一个多么令人神经焦虑的家伙啊,我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怎么还明知故犯。爱,不仅是一厢情愿地付出,而且还需要有心灵之间的碰撞啊。没有结果的付出,趁早撒手,不然既打扰了别人,又委屈了自己。说得多好。从某种角度上讲,爱情它只关乎精神。是的,精神,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也许夸大了精神层面的重要性,但对于一个对爱情充满了美好憧憬的青春少女来讲,同样两个男人,一个是爱你的,另外一个是你爱的,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女孩子都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后者。哦,我不是来跟你讨论青春少女的爱情问题的,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来见你,是要实话实说的。可是你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摆明了自己的爱情观。我要对你说的就是爱情,甚至我应该更直白地告诉你,你的女儿周瓷怀孕,跟我有关,完全是因为我——一个中年女人的苦闷爱情和失败婚姻的问题。
你在发抖吗?不,请你一定不要动怒,先允许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我今天来见你,已经做好了被你——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唾弃的准备。我拒绝了玄武,开始倒追吴昊,其实你应该明白“女追男”在我们那个年代,是一件多么具有轰动效应的大事。我对吴昊的爱是那么的炽热,那么执着,我给他洗衣服,给他抄笔记,给他借钱花,甚至——幻想过和他结婚。他对我形成的魅力甚于我的羞耻和自尊。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在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他一次次地唤起了我的身体,我那蓬勃张开的欲望也一次次默契地接纳着他。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成为了宿命。一天中午,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吴昊乘着一列火车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我从梦中跌落,摔倒在地上。我预感不祥地爬起来去找他,就这样,我看到他和我们系的系花抱在湖边拥吻。我是如此地爱他,这爱的火焰是那么炽热,以至于让它在猝不及防的这个时刻将我重度灼伤。
一个人,对爱情有多看重,也会同样对爱情有多看轻。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在那段以泪洗面的日子里,玄武又回到了我的身边陪伴着我,我还是很不喜欢他,但却发现他不在的那段时光里,我的生活简直就像一团乱麻。大学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临近毕业,玄武因为学业成绩非常优秀,被留校任教,而我,也在父亲的唠叨以及对爱情的绝望中,与玄武结了婚。婚后,我考取了硕士研究生,而玄武则一直执教于中文系,先从助教做起,慢慢升为讲师,随着年龄以及学术成果上的积累,又晋升为副教授以及教授。在他进步的过程中,我也没有掉队,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又念了博士,在他評上副教授的那年,我也如愿成为了师范学院的一名老师。在外人们看来,我们是师范学院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但我知道,即便我的丈夫再优秀,都不会代替吴昊。我只是依赖他而已,但我对他并没有爱意。
怎么说呢,他让我感到安全,又让我感到无味;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他,但他的存在,也并没有带给我什么惊喜。他太过于沉默和平静了,就像一个物件,往那里一摆,几乎不会让你感觉到他的温度和存在。和他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不会更坏,但也绝不可能更好,而你知道,我是一个需要激情的女人,我并不想淹没在一潭死水里。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终于在那一天,沉睡在我身体里那个魔鬼跳了出来,将我直接带进了布满诱惑的陷阱里,并且永远不会再给我获得救赎和新生的机会。
那时候正是盛夏,我接到通知,我们班将要举行一次大学同学聚会。起初,我并没有将它当回事儿,我都在师范学院里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了,似乎一直都有一种此生从未从这里毕业的感觉,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我回忆和重温的。可是,当我拿到那一份拟参加聚会的人员名单时,我的心还是出现了不小的悸动和紧张。没错,我在名单上看到了这几十年来,既让我日思夜想又让我绝望暗淡的那个人的名字——吴昊,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紊乱了。我的耳朵里刹那间布满了那种聒噪的铁器相刮之声。我站起来走到阳台,那时正是兰州夜晚的开始,霓虹流光,人影浮动,楼下的文化广场上,一堆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那声音如线,如丝,如烟,如梦,如过往,剪不断,理还乱。
事情到这里,伏笔也不需要再打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五十多岁的我,在聚会的那天晚上,出轨了。我和吴昊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同一张床上。不知是谁告的密,丈夫当晚带了很多人来捉奸,房间门被砸开的那一瞬间,屋里也亮了起来,在刺眼灯光下,我并没有感到害怕。说心里话,准备出轨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屋里乱作一团,吴昊被人拖下床去一顿踢打。从始至终,丈夫都保持着他一贯优雅沉稳的做派,只是盯着我看,连一句愤怒的话都没说,倒是我父亲,颤颤巍巍指着我骂,“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害臊,你不做人,我还要脸呢!”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不受我控制,竟然一直躺在床上,丝毫没有想要遮挡或者逃离的意思。吴昊滚在床脚鬼哭狼嚎般喊叫、求饶,我冷冷转过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却失落地发现,当年他那让无数少女痴迷的八块腹肌,如今已被重重赘肉所取代,在燎朗的灯光里晃来晃去。
我心底泛起了一阵呕吐之感。
只有这一次,真的,我只有这一次,我虽然不爱我的丈夫,但在此之前從未对他有过不忠。被捉奸后,丈夫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我真希望他能骂我或者打我,哪怕不理我我也行,但是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我拼尽全身之力出击,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让我感到毫无意思可言。我想,这还是个男人吗?他老婆都让人睡了,他却还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十足的乌龟模样。出轨的激动,或者说对婚姻的挑衅,在一瞬间消散无形了,我又堕入了像以往几十年一样,温吞稀松、毫无情趣的生活里。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丈夫的不屑和隐忍的卑微。也许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一生都将会是一个懦夫。而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并不知道他已经和你的女儿做成了那件事。
这完全是出乎我意料的事啊,就算出轨,师范学院有那么多脸蛋精致、身材妖娆的女孩子,她们有很多都被我丈夫的魅力所折服,就是挑最差劲的,也绝不会是你的女儿周瓷啊。啊,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去冒犯你,请你再次原谅。而当半年后,直到他领着怀孕的周瓷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我自认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师范学院有那么多的男老师以及男学生在私底下偷偷喜欢我,在我五十多岁时,还有人给我写情书,单独和我约会,但是,我却在年轻时就被医生判定终生不能怀孕。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你的女儿,她就算怎么努力,这辈子也不可能比我漂亮,比我优雅了,但是,她却轻而易举地怀上了我丈夫的孩子,光凭借这一点,我就永远地输给了她。
我看到了丈夫隐忍背后的残酷和反击,他用这样的方式成功让我蒙羞,置我于黑渊之底。我的委屈终于在当天夜里爆发了,这是我积攒了几十年的情绪啊,因为我在冥冥黑暗中似乎看到了一双充满了怜悯的眼睛,它凝视着我,深切地凝视着我,整个世界都为之发出了叹息。于是我再也不能忍了,我像个暴徒一样,连夜把你的女儿架进了医院,架上了人流手术台。
她在上手术台之前一直哭喊,拼命地呼喊着我丈夫的名字,喊他来救命,但我知道,我的丈夫他不会出现,因为,他并不爱你的女儿。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用这种方法成功令我蒙羞。而你的女儿周瓷,只不过是他利用完就想扔掉的一颗棋子。
哦,你为什么也流泪了?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并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把一个女人从青春到老年的苦闷爱情展示出来,只有苦闷才针对着我这几十年踽踽独行的路径,就像这窗外初盛的海棠,这绵软的春光,同样针对着行将老去并且终究腐朽的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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