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飞
那天的事从最早说起,我上课没带课本。航海课,老教员在讲台上模拟波浪的运动,模拟军舰碾压波浪形成的尾流。他讲得满头大汗。临下课五分钟,他不经意地瞥向我。我也心安理得地看着他,我的桌面上空空如也。
“课本呢?”他停止讲课,站到我桌前。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书包,翻来翻去发现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上我的课不带课本,你敢!”
我从书包里胡乱抽出一本书,也巧,书的封面和航海课本相似。
“不是这本。”他扶了扶眼镜。
“我带错书了?”我装傻充愣。
“你叫什么名字?”
“塞林格。”
“叫什么?”
“蔡凌格。”
下课铃响了,教员满意地踱回讲台。看来我航海课要挂科了。今年已经挂了四科,我们潜艇学院的院规是挂满五科强制退学。我在网上订了一箱安全套,课下躲到厕所用手机看订单记录时,再一次邂逅了赵枳和她男人。在日本一间桑拿房里,赵枳穿着浴衣,男人从后面抱住她,两人懵然无知地冲镜头笑。学院纠察本来是过来抓抽烟的,我厕所门没关。
“你叫什么名字?”
“塞林格。”
“叫什么?”一個纠察抓着我袖子,另一个用摄影机拍我。
“蔡凌格。”
手机让纠察拿走,又上了一节课,我们队长叫我回队里。
我上课不带课本,教员都跟我们队长说了,队长教育了我一通,问我整天迷迷瞪瞪,脑子里想啥?我腼腆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上了一节课,队长又叫人找我回队里。
我在教学场所带手机,纠察队长跟我们队长说,存在安全隐患,要在院里进行通报。队长拍了桌子,我看着他办公桌后面的欧式席梦思,洁白的羽绒被平铺在床上,密密麻麻一堆蓬松的褶皱。而我们睡上下铺,每天早上都要叠军被,稍微一个被角不齐,就要在队里通报。他再次问我整天迷迷瞪瞪,脑子里想啥?我腼腆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没吃午饭就回了宿舍。我昨晚睡前在朋友圈里看到赵枳和一个中年男子牵着手晒机票,在一堆闺蜜的簇拥下宣布了恋情,然后我去厕所看一本塞林格的小说集子到三点多。现在眼睛抹了蜜糖,黏糊糊的,倒下就睡过去了。姓贾的战友跟他女朋友闹分手,抱着电话哭哭咧咧,十来分钟后有了和好的迹象。我问他能不能小点声,他没搭理我,和女朋友又拌了几句嘴。我让他出去讲电话,他冲我比划中指。他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宿舍几个人都很烦他,但是别人可以在嘈杂的环境中睡去,我不可以。不知是只有我睡眠浅,还是他们不作为。我拖着沉重的身躯下了床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他扔了手机扑向我,睡意蒙眬的战友起来拉架,中间他踹了我好几脚。
闹的动静很大,队长后来不无感慨地说,你回家当你的作家去吧。
两天之后战友送我到潜艇学院门口,我挥手告别时战友说了句,合个影吧,以后你成了大作家就没空来了。我一脸讪笑跟他们勾肩搭背留了念。原本买给赵枳和她男人的安全套到了,我一点心情没有,留给了跟我打架的战友。战友说抱歉,我扶着他肩膀说没事,我早想回家了,你这就算成全兄弟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家长什么反应。知道我退学,我爸爸可能要作势打断我的腿。我妈呢,很可能一天不吃不喝,一晚上不睡。但是接下来他俩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等地铁时,我又翻手机,小心地避免任何赵枳的消息,但是真的翻了一圈什么都没有之后,我又迫切地希望看到只言片语,哪怕一张搂搂抱抱的照片。我提着行李箱进了站,闷热的大厅一股热浪袭来,人挤人,很快我后背就黏乎乎的。有个戴红帽的兄弟上来接过我的箱子。
走了几步,他冲我比划两根手指,我喘匀了气拿烟给他抽。
他停下说不要烟,跟我要二十块钱。
我冲着他莞尔,伸手去拿我的箱子。他不给,我生硬地夺了过来。立马围过来一群小红帽,为首的冲我比划两根手指。
“你过来我给你。”我后退了几步,定住。
为首的说最低给十五。
“过来拿。”我指着他,他要敢伸手我就掰断他一根手指。
为首的仍在原地冲我比划手指,并没过来。我看了他一阵,拖着行李箱走了。
坐进动车,我怕忍不住再看便关了机——戳下屏幕就能看到赵枳的状态,这个年代即使一百个不好我也是喜欢。离家的时候手机还不是这样的,娱乐功能远比不上现在。我专心看着窗外景致,芳草萋萋的原野一晃而过。
人生中第一部手机摔坏的那天,我比现在惆怅一百倍。
高三的小个子一个夏天都在我们高一教学楼溜达。不考大学的这帮人都扎堆来低年级找嫩女友,我们都用仇敌似的眼光看他们。
小个子在走廊拦住赵枳一通盘问,赵枳要走,小个子嬉笑着攥住她的手。我和坦克、老三刚从外面回来,我正把一根木棍子塞进老三的裆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让我们架空了。
赵枳嚷嚷着你放手,小个子抬手摸了摸赵枳的脸。
我松了棍子,老三冲上来跟我闹,我粗鲁地推开他,他又找坦克闹。中午吃饭时坦克问我生气吗?我说生气。坦克说,你要生气就揍他。
“你能打过他吗?”一直闷头吃饭的老三问我。
“我们仨还干不过他一个?”坦克说。
“让摄像头拍到咋办?”我问坦克。在学校打架要开除。
“拉他去操场,速战速决。”坦克说。坦克壮得跟坦克似的,他一说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能打他就好。”老三见我们没理他,又闷头吃饭,不再吭声。
下午我走到小个子跟前:“再来骚扰揍你。”
小个子拽住我呵呵笑个不停,另一只手插进裤兜,摸出一部滑盖手机。他说,哥,你快来,有人揍我。
“你真想我揍你?”我问他。
小个子问我带烟了没有,我那时不抽烟。我要走,小个子用足了劲把我推到墙角。我两只手撑开,他一拳挥在我下巴上。我惶惑地看着他,举拳要打回来,手举起又放下了,一群人围了过来。我拧着脖子看他们,装模作样摸手机打电话,身后一只手拿走了我的手机。那只手往下一劈,手机摔在了赤红色的地砖上。我看他,又看坦克和老三,那只手抽了我一耳光,我愣在原地。
几只手拖着我出了教学楼,我的一只鞋子卡在了台阶上,一只脚擦着土路穿过冬青丛和绿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气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着耳膜进了一片水泥地操场,操场上数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张张啄食一阵飞走了。
动车到了站,我打电话让老三来接我。
“蔡,凌,格?”刚出站就看见了杨春红,“你怎么回来了?”她斜背着沉甸甸的包,压垮了修身工作装一边的肩膀,勒瘪了一边的胸。
我放下行李箱,边用纸巾擦汗边盯着她的胸说话。她以为我还在当兵,我说早考上军校了。她夸我厉害,上学时候就看得出来我是干大事的。她夸完,我才说让学校开除了。她感叹着好可惜。我擦完汗扔了纸巾,她还像往日那样弯腰捡起,塞到自己包里。我说你一点没变,还是幼儿园大班里领小红花的姑娘。她问我变了没有,我光笑不回答。她现在在银行上班,出来吃中饭。老三来的时候,我问她去玩吗?她说下了班再说。她笑起来还是丑得很有风格。我说着下班来接你,上了老三的车。
车上还坐着个胖子。老三介绍说这是部门经理,他爸爸是开药铺子的,他接班了,村里的未来之星。
我跟胖子握手问好,胖子一脸憨态,嘟着嘴问老三:“不是来给我找媳妇吗?”
“刚才那个美女就是,先吃饭,等会来接她。”老三回头看胖子,并朝我递眼色。
胖子要回家吃,他说:“我爸爸不让我开车出来。”
“不开出来怎么接你媳妇?”老三问他。
“我爸爸说——”
“论辈分,”老三打断胖子,“你叫我啥?”
“叫你爷爷。”胖子说。
“你爸还管我叫叔。”老三跟我说,“这是我大孙子。”
胖子摸摸头,笑着拿烟给我抽。
车子在半岛酒店停下,胖子跟着我和老三下了车。八成是老三说给胖子介绍对象,把胖子的车忽悠出来的。饭间我问老三现在忙什么,记得老三在南方做过室内装修。老三说现在在家种地,一天到晚瞎忙。老三问我混上什么軍衔了。我说,主公。老三的右边眼角有道老去的萎靡疤痕,疤痕破坏了他茂盛的眉毛生长区域。再次看见我他还是唏嘘不已,毕竟是为年轻和热血以及友谊和我的虚伪埋的单。
吃完饭老三让胖子掏钱埋单,胖子说没带钱出来。老三说银行卡总有吧?胖子说没有。老三搜胖子身,搜出几张银行卡,拉着胖子到银行取钱去了。我用酒店的毛巾擦擦嘴,起身开了窗子抽烟,探出窗外深呼吸一大口说,自由的味道啊!
下午我在老三家打牌。老三绕着中国版图闯了一个大圈,才老老实实回到家里种地。他现在结了婚,和妻子在太阳直射下的南屋过日子。他妻子生得俊俏,穿着短裙和宽松的背心在我们打牌期间晃来晃去,弯腰给我添水时,胸前两只小兔子就要从背心里跳出来。电压不稳定,空调时断时续,我一张脸憋得滚烫。空调停了,我们喊一声老三家的,老三的妻子就去村口合电闸。临近傍晚,我和老三、胖子去接回杨春红,接着打牌。
“小红花,找男朋友了吗?”我摸摸她的手问她。
“你有想法?”杨春红不上桌,坐在一边看。
“你看‘未来之星怎么样?”老三问她。
杨春红瞅了胖子一阵说,可以。
“真可以假可以?”我扔了牌,老三妻子过来问我吃什么,要出去买菜。
“随便吧。”我掉脸看杨春红,“要不出去吃?”
在胖子的车上我拉着杨春红的手含情脉脉地看她。老三打趣道,连胖子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杨春红甩掉我的手说可以。我揽过杨春红的肩膀,让她依偎在我怀里。我问她,老三都可以,那我也可以吧?
“就你不可以。”
“你那会儿追我不是挺来劲的?”
杨春红正过脸来看我:“你认真的?”
“为啥我不可以?”我并不是认真的。
“你早就心有所属。”
我嘟嘟嘴,天知道我为了赵枳被高三小个子修理的事有多少人知道。我闷声随着大家进了馆子,叫了菜。等菜时老三咬牙切齿地朝着窗外停满的豪车说,这个世道,妈的有钱人的钱就是纸啊。我也随着往外看,杨春红在银行上班,每天都数钱,她才真当钱是纸吧。我在潜艇学院念书时,下午的游泳课结束后,我们洗完澡站在游泳馆的台阶上迎着夕阳抽烟。铁栅栏外面是下班高峰,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标致、高挑的妇女踩着高跟鞋等在站牌前,穿着纱一般的裙子,风一吹,看得我们下面升了旗。我们一路目送直到她钻进敞篷车。远道而来的公交车费劲地吐出一群少男少女,又吞进一群或亲或抱一身汗的花样男女。
我们穿着体能裤和海魂衫,不错眼珠地跟栅栏外的女生插科打诨,说话声音很小,倒像是自娱自乐。也习惯了鲜有回应。偶尔会走过一两个长相酷似赵枳的女孩,朝我们惊鸿一瞥。
想起赵枳我一脚踩进了深渊,眼前苍白的墙壁和上满了新鲜菜肴的转盘饭桌霎时黑了。
视网膜上慢慢浮现出一条黑漆漆的长廊,我前面的蘑菇头跑跑停停,忽而踩得一溜儿声控灯全开了。刚军训完,我和蘑菇头彼此不认识。她晒得比我黑些,胳膊上细腻的蓝色血管看得分明。方才医生扎针,扎她比较顺利。扎我隐藏在肉色胳膊里的小血管则难一些。扎到第二针,医生起来,喊来了另一个医生。又扎了两针,医生起来再喊另一个医生。我没忍住,眼泪流了出来。蘑菇头一脸兴奋,在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味的长廊等着我。
“你就是上课不带书的那个?”蘑菇头问我。她走在前面,握着棉签,按住自己臂弯,棉签泛着黑血。
“我叫蔡凌格。”
“赵枳。”她说,“我也看塞林格。”
我穿拖鞋上课,桌子上摆着塞林格的小说集,被班主任抓到,叫我两只手举着拖鞋、头上顶着塞林格站在走廊。
赵枳说我的脸色好难看,她扔了棉签,过来看我臂弯密匝匝的针眼。看了一会儿,笑得蹲下去了。
我苦笑一声,杨春红问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从漆黑中苏醒过来,黑暗中的音容笑貌一点点在白晃晃的室内散去,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摆摆手叼了烟到外面抽,杨春红跟着我出来了。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问我。
我只顾大口吸烟,再深呼吸,自由的味道没有了。我大概重新进了牢笼。伸手摸了摸夜色,赵枳又在黑暗中笑得蹲了下去。杨春红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她踮脚亲了我下巴。我看了看她,抱着亲了起来。她在学生时代就口腔糜烂的味道泛滥,我亲完,想漱口。
“去哪里?”我问老三,同时推开偎在我胸口的杨春红。
“我就是黏人,你嫌我了?”杨春红问我。
老三问开车的胖子:“去唱歌?”
“真没钱了。”胖子求饶。
“大孙子,这么热的天爷爷不在家待着,要不是给你找媳妇我出来干吗?”老三从兜里摸出一把钱,都是皱巴巴的一块钱,“没钱我给你。”
“我没嫌你。”我跟杨春红说。她再贴上来,我依旧推开,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胖子。
杨春红会意:“你们这么耍人家好吗?”
老三说:“我大孙子是部门经理,有钱。”
“嫌我们了?”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阵,点头。
“那你下车吧。”我招呼胖子停车。
杨春红冲胖子说:“你要带我去唱歌吗?”
胖子几乎没犹豫就说好。
老三在手心里把钱捋直了,才一张张塞给胖子,边塞边说:“没钱我给你,你看我给你,哎我这还有,给你。”总共七八张,胖子不要,老三硬塞给他。
黑暗的车厢中杨春红摸了摸我的脸,问我是否满意了,又仰头亲我,我说:“渴了,带水了吗?”
杨春红跟胖子说:“我渴了。”
胖子停了车,跑进超市买水。老三嘻嘻哈哈坐到驾驶座,踩一脚油门,车子开了出去,直到拐角才停下。
“开走得了,停下干吗?”我问老三。
我们下了车,老三说:“还指着大孙子请客呢。”
杨春红上来抱住我一条胳膊,人倚了过来,我掀起她衬衣她才松开我。我独自站到果绿色垃圾桶旁边抽烟,街边灯箱烘托得整个季节愈加炎热,我想着夏天就应该吃吃烧烤唱唱歌,不应该待在栅栏里面暗无天日。胖子出了超市,四下张望着找我们,跑跑停停,快到拐角这边又折回去了。
老三过来调戏杨春红。老三矮,杨春红个子高,显得挺滑稽。老三一把搂住杨春红的腰:“大孙子咋样?今晚跟他睡吧!”
杨春红挣脱开,冲我喊:“你不管吗?”
老三跟着拍了拍杨春红的屁股,问我:“你管吗?”
“你就是个傻子。”我瞪老三。
老三怔怔地盯着我看,杨春红笑个不停:“他真是个傻子,你记不记得上学那会——”
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三已经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杨春红捂住脸叫,我上去拦住老三。老三扬手又要打。胖子听见动静找了过来,老三吼着叫我撒手,我撒了手,老三踹了胖子一脚问胖子去哪了。胖子人敦实,老三踹完,胖子没动他自己倒退了两步。
胖子不吭声,给我们递水。
“刚才是停车的地方吗?”老三喘着气拧开饮料瓶,一口灌进大半。
“找不到你们了。”胖子说。
“这条街多少交警?”老三问胖子,“要开罚单,我拦下了。”
“买水。”
“我又给你省两百块钱,大孙子。”
我们上了车,老三还在数落胖子,今晚的气都冲胖子撒了。我瞥了眼杨春红,她闷闷不乐地看着我。我把喝完的水瓶扔出窗外,她掐我,说不许破坏卫生。我把老三的水瓶也扔了出去,她朝我翻白眼。到了唱歌房,老三张罗了套餐,桌面摆满了红酒啤酒和各色饮料。我问杨春红唱什么歌,替她点了,刚要开唱我手机响了。我家长打来的。
我噓了声,接电话。我妈骂了我几句,说我不争气,别回家了。我爸爸又接过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唱歌呢。我妈抢过去说,不能商量了吗?找找人你再回去。我刚要说话,我爸爸接过电话骂我是牲口。我拿起啤酒瓶兜着嘴喝了一气,耐心听他俩唱双簧。我爸爸说,你回家种地,我一分钱不出。我冷笑,滚你的吧。我妈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忘了当初我和你爸找了多少关系送你去当兵的。我说,这次回来给你送钱来了。
确实是,当兵这几年攒的钱,我想给他俩,算了清这段恩怨。我关了机,又兜嘴喝下去一瓶,冲老三举瓶。老三喝酒过敏,不抽烟不喝酒。我又冲胖子举瓶,胖子陪我喝了一瓶。我捏着胖子的胖脸问他在哪里工作,胖子说家里开药铺子,我拍打着他发际线颇高的脑门说前途无量啊。
下半夜我跑去厕所嗷嗷吐个不停,吐够了,我洗了脸倚着厕所门开了机,按了几个键,电话嗡嗡响了起来。
“没睡觉?”她终于接了电话。
“白天睡什么觉?”
“你语气不对头。”
“睡觉,跟谁睡觉?”
“喝酒了?”
“有人跟你睡觉了?”
“蔡凌格你怎么了?”她等了一小会儿说,“最近还写小说吗?”
“我吵你睡觉了?”我听到她小心隐匿的哈欠声。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日本是晚上吗?中国是白天哎。”
那边沉静下来。
“我当然写啊。”我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不写小说,年轻姑娘都钻进老家伙车里了。”
“你尊重下我。”
“你等着吧,我得让一部分有钱人知道洛阳纸贵。”
找赵枳发泄完,我舒服了很多,还能回去接着喝。赵枳没挂电话,一直听我发牢骚,我阴阳怪气说长途电话贵,挂了吧。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安心?”
“不怕贵?傍上老头子就是不一样哦。”
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到自己都害怕了,忽然收了声,泛着尿渍的镜面上绽放的笑容尴尬地愣在一张苍白、俊朗的脸上,我恍惚间觉得人死之前的如梦初醒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老三到厕所叫我,说又要了一个大果盘。我佯装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进了包厢,又接着喝酒。
“没气氛,叫俩陪酒的?”老三问我。
“没必要。”
“给谁省钱呢?今天我大孙子高兴。”老三问胖子,“有媳妇了高不高兴?”
胖子看一眼杨春红,脸红了。
老三一把拉起杨春红,半拎半架把她弄到了胖子那边。“坐他腿上。”
杨春红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胖子腿上。胖子两只手揽住杨春红,脸更红了。老三笑着呼叫服务台要陪酒的。陪酒女郎一进来,老三打横抱起她说,找刺激去。他俩进了对面空出的包厢,老三虚掩上门,两只手忙个不停,女郎白花花的身体贴着门上的一道竖条毛玻璃。我扭过脸不看那边。
我下面再次升了旗,仰着脖子吸进去两瓶酒,旗杆萎了。
服务员又上了一箱啤酒,我摆好一一启开。我敬胖子酒,胖子的脸依然是红透的西红柿。杨春红困了,枕着包睡了过去。胖子喝了一瓶,没事人一样。我的胃一阵紧缩,拧着眉头出了门。在走廊我喷个不停,边走边吐。到了厕所实在没什么好吐了,我抠着喉咙瞧着镜子里的蔡凌格,一遍遍问你这叫怎么回事呢?问完,作呕,再吐一阵,口腔酸涩难当,我含着水龙头往肚子里灌水。
我试着推门,人还没进包厢,隔壁的包厢门开了,女郎用衣服掩着上身,慌慌张张进了另一间包厢。老三冲我挤挤眼睛,跟着进去了。
我们的包厢安静极了,胖子不在,杨春红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两腿开着。我走近看,下身一摊血。我捡起衬衣给杨春红披上,叫她,她睁眼看我,又合上。
“说话呀。”我晃她。
我擦干净了褐红色的沙发,给杨春红穿回衣服,把她白白净净的衬衣下摆扎进了黑色修身的长裤里,又把腰带推到最里面一个扣。老三进来时,我问胖子家住哪里,老三察觉到事情端倪,问我咋了?我说没有啊,你大孙子人不见了。
“怎么了?”老三问我。
“你他妈的。”
“杨春红?”老三看杨春红,又看我。
“大孙子!”我冷哼哼,“你学生时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孙子。”
“胖子人挺老实的。”老三说。
“你上学那会也挺老实的。”
“随你怎么说。”
“你上学那会是不是,大!孙!子!”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老三家里,他结婚的新床留了出来,我和昏迷不醒的杨春红睡在上面。我给杨春红脱了衣服,给她盖上毛巾被。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我怀疑胖子给杨春红下了药。”
老三没说话,从包厢回来老三便不再说话,我有点后悔提他学生时候。我两根烟抽完,老三说了句早点睡,就去睡了。剩我一个人抽第三根烟。
高一军训时,最爱跳的那个我们记住了。教官把他揪出来,单练他,他咬着舌头还是很轻松地冲我们笑。
这样荒谬的一个人,怎么会和我这样以文艺青年自诩的人有瓜葛呢?
那天我的钱包丢了,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没了着落。休息时,他找到了我。
我在水泥地上坐着,之前也不认识他,完全想不出这个满脸疙瘩的少年要干吗。对视了几秒钟,他说话时整个面部一阵抽搐,疙瘩似乎受到了迫害,惹眼的是一张一合元宝模样的嘴唇,还有高鼻梁和跟着脸面牵动扭曲的大鼻头。他的帽子戴歪了,帽檐下掩映着一道浓眉,眼窝深陷,黑色眼瞳夸张地带着冷练的作风。他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一句话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身上,包括教官,所有人都在等我答复。我让所有人失望了。我低下头,并没有回答。
也谈不上什么交情。那天午饭,他端着餐盘和我搭在一起吃的。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也有交谈,知道他的名字带着朝气——张青春。
我们带着对张青春最初调皮捣蛋的印象度过了那段时间。正式上课之后,果不其然,他功课糟糕得一塌糊涂。到这一刻,我都觉得,人不应该过早地暴露在公众视野,除非你确实很聪明。
张青春并不是那种聪明人,相处起来,发现他憨得可爱,对谁都当是自家兄弟。这样不分你我掏心掏肺,惹来的也只是冷眼和戏谑。不到一个礼拜,便有好事的人给他起外号“三哥”。
第一个星期天,三哥打电话,强烈邀请我去他家玩。电话里说大家都会来,就差你。
我搭公交车去的时候,就只有老三衣着整齐地站在他们镇上等我。我没问他其他人呢,因为我也想到可能来的只有我一个。相比我,他个子矮小,一步跨在摩托车上,热情地招呼我坐上去。
那正是一天的正午时刻,时间刚好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一半,太阳延续着我们军训时的气势,我在后座抱着他的腰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他显摆特技骑得飞快,拐弯总会像专业赛车手那样身子倾斜出车子,压得很低。热浪滔天里我后脊梁冒了冷汗。
在镇上比较讲究的一家小餐馆前停了车,他领着我进去一个劲点菜,我不知道如果打斷他,会不会伤他的自尊心。一桌饭我纠结得只吃了一点凉菜,结账时我抢着付了一半的钱。他再提出去他家玩,我就拒绝了。
我那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怎样当作家,和老三根本说不到一起。老三说他初中进过少管所,因为他为了替同学报仇,打断了别人一只胳膊。听他的语气也不像骗人。我没怀疑,只是没兴趣,云里雾里地听着。
后来,在食堂打饭,他因为高三的小个子不排队说了几句,小个子跟他说要是不满就来找老子。那顿饭我吃得很快,就怕他会证明他有血性,把小个子打残了。吃完饭,老三问我去不去找小个子。我以为就是吵几句嘴,之后就相安无事了,哪知道老三真的单枪匹马去找小个子。路上我劝了他几句,他咬着牙,脸上的疙瘩暴躁起来,说,今天就给那小子点教训,让他老实些。我再次像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后脊梁冒冷汗。那天在高年级的教学楼门口,小个子仗着人多,把老三按在走廊一顿打。
即使事情过去这么些年,我也没忘记我没作为的那一幕——我没有劝架没有帮忙,就愣在角落里内心矛盾地看着,事后才虚情假意过去扶他。
老三挨打之后,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他脑袋缠上了棉纱,一只胳膊吊着,人们像戏弄孔乙己那样调侃他:三哥的丝袜怎么穿脑袋上啦?三哥的新造型很拉风啊!咱都是自家弟兄,天这么热三哥也帮个忙给我放个血凉快些呗?
老三受了表扬似的看着他们,随即单着一只胳膊跳进人群中,和他们嬉笑打闹。两个同学拿根木棍子偷偷放在他两腿中间,老三不知不觉骑了上去。他俩使个眼色,一把将木棍突兀地往上提,老三霎时两腿离地不上不下搁在了半空。我们看见这一幕都笑瘫了。
老三伤好以后,我们来往少了,连吃饭我都躲开这个怪人。我借口学校文学社收集稿子,要加班加点。一个星期后我真的投过去一篇。跟我们同寝室的坦克是文学社长。坦克看了后说我很有写作天赋,问我能不能帮他写点歌词。
坦克自己多才多艺,家里也有背景,关于写作他指导了我很多,我俩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一面对老三,我就说不出自己复杂的心情,多数时候觉得他是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我和老三真正撕开脸是一个月后的下午。他在球场上受了伤,衣服破得没法穿了。他来到我和坦克的寝室,用胳膊蹭了我胸口一下,问我有没有衣服给他穿。他像是刚从垃圾场出来,膀子上面全是汗,我厌恶地躲到了一边。我说,没有衣服给你。其实我的衣柜里面有好几件衣服。他再次走近我,我伸出一只手撑住了他,保持着距离说,你没什么事就走吧。
他咬咬牙,眼神黯淡下去。我从来都以为他是没有思维能力的,可是看他表情木讷地杵在那里,我想我错了,一个活人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坦克拿出一张洗澡票给他,说穿我衣服吧。坦克领着他去洗了澡。
在我身上发生的大事件并不多,借衣服的事紧跟着高三的小个子调戏赵枳算是一件。没有这件事也就没有我和老三的现在。大课间我和坦克、老三从外面回来,我把一根木棍子塞进老三的裆底下,坦克接住棍子另一端往上一提,老三让我们架空了。
走廊里曾跟老三打过架的小个子笑嘻嘻地攥住了赵枳的手,又摸了赵枳的脸。赵枳嚷嚷着你放手,我松了棍子,走到小个子跟前说,再来骚扰就揍你。
小个子打了电话给他哥,他哥是混社会的,也跟着来高一找嫩女友。
几只手拖着我出了教学楼,我的一只鞋子卡在了台阶上,一只脚擦着土路穿过冬青丛和绿汪汪的孔子林,不成气候的早熟知了吱吱呀呀鼓吹着耳膜进了一片水泥地操场,操场上数只灰溜溜的麻雀慌慌张张啄食一阵飞走了。
老三握住棍子比划了一下,棍子是我和坦克把他架到半空的那根。他的一张嘴又拱成了元宝的形状。他冲了上来,汗津津的新衬衫像块皱巴巴的抹布遮在胸前,右边眼角添了道醒目的疤痕。
小个子蹲下来系上了鞋带又去了我们教室。
这件事之后我们三个还是经常在一起,虽然有了隔阂,但是半封閉的环境使得我们朝夕相处。说来也奇怪,见面时很自然,所有人都神奇地忘掉了不愉快的经历。但是独处一室时,那些事像是有个牵头,一扯到悲伤就会为患,埋起来好久也依然会像万千死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我和老三距离近了,和坦克在一起时常感到别扭。自己说不上来,似乎我们漂流在一条大船上,走三天三夜都看不见甲板和大海,但是踏上船的那一刻得知,脚下的船板在漏水。
我把最后一根烟踩在地上,拉开窗帘,阳光把黑乎乎的窗格子打在杨春红脸上,她下意识地遮住眼睛。老三的妻子做好早饭,敲门叫我们。
老三的妻子问杨春红昨晚睡得好吗?
杨春红掀着毛巾被看自己身子,又看我,脸红了。
老三的妻子笑着说新娘子总有第一次,说完出去了。
“蔡凌格你不是人。”杨春红蜷腿坐在床上,脸埋在膝盖上哭了一通。哭完,她擦擦眼泪,让我拿衣服给她。
我把衣服递给她,要走,她问我为什么趁人之危。
“我不是什么君子。”
“你为什么……不等我清醒了再做?”
她一直看我,我回避着她的眼睛。
“一点印象没有,我怎么回来的?”杨春红看床单,老三的床单起了绒球,皱皱巴巴像一床漾开的污水涟漪。
“都发生了,想不开就报警吧。”
“在哪里做的?”过了会儿,她问。
“唱歌房。”
杨春红把黑色胸罩扔到了我脸上,她伸直胳膊投怀送抱般:“给我穿上。”
她像个小孩子配合着我笨拙的动作。
吃饭时老三没跟我说话,倒是挑逗杨春红,说昨晚动静不小哦。杨春红红着脸瞪我,她的小眼睛隐藏在高度近视镜后面,鼻子和嘴相互压抑着,使得五官窘迫不堪。她张嘴说话,泛着糜烂、腐化的口气,直挑战我的耐心。我放下筷子说要走,斜眼看老三的反应。老三没抬头看我,夹了一口鸡蛋,经过面前的透明水杯时鸡蛋悉数掉进水里。
“随你。”老三喝了口水,水抖个不停。
“再见。”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个土黄色牛皮袋,抽出几张鲜红的人民币,扔到就近的沙发上,出了南屋。窗子开了,杨春红和老三的妻子探出脑袋看我。
“让老三送你。”杨春红说。
“别叫他老三,叫张青春。”
我顶着初升的红日走到镇上,胸前已经湿了一大片。进了一间发廊,蹭了会儿空调。看到镜子上用口红写着“修眉”两个字,心情变得更差。我决定剪头发,一切从头开始。我自离家就没留过长发,现在可以留了,跟理发师说了好几遍把头发打薄一些,不许剃短了。
剪头发时“修眉”两个字在镜子上微妙地跳动了一下,其他人根本不会发现,这俩字的用意大概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让小个子打了之后,赵枳找到我问,疼吗?
“不疼。”
“他是不是踢你肚子了?”
“我也打他了。”
“疼吗?”
“疼。”我装可怜。
“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赔给我吧。”
“不许你再闹事。”
我点头应承着。赵枳说,天这么热,你就当败火了。
我依旧点头。
赵枳突然掐住我的脸说,你眼神好吓人。
“这样不行,我给你修修眉毛吧!”赵枳端坐在我面前,用修眉刀一下下刮我眉心。
“我是男的。”
“谁说男的不能修眉毛?”
她离我足够近,纯洁的胸罩带子裸露在香艳的肩骨上。我闭上眼睛,那股困在我眼睛里的复仇的焰火,突然熄灭了。
修完眉,赵枳拿她的小镜子让我看。
我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理发师介绍说给我剃的是今年最流行的头型,说完问我,眉毛很乱,需不需要修?我说不,我是男的。我还很年轻,人生刚刚开始。
出租车穿过熙攘、嘈杂的小镇街头,太阳斜视着隔三差五支撑起来的摊贩的白色遮阳伞,浓烟滚滚的郊区遍布着威武挺拔的白杨……太阳位置越来越高,最后停在了一幢尚未完工的绿影脚架楼前,我下了车,拖着行李进了旁边的村子。
隔老远看见我妈站在屋子后面,看一会儿远处,再坐到石墩子上,很快又站起来看。
她看见我,板着脸说,回家,你爸等你。
她接过我的行李箱,烈日下她整个人发烫。我走在前头。我爸在里屋看电视,他迎了出来。他不说话,瞪着我看。
“我不想说你,说你你也不高兴。”许久,他说。
“那别说。”我装出一脸兴奋。
“饿死你啊。”他说。
“期待着活活饿死。”
我跟他对视着,从前我们争执不休,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情感最激烈时我恨不能削骨还父。我进了里屋深坐进沙发,叼着烟瞅了眼电视,他跟进来摔了遥控器。我站起来问他,你吓唬谁?
“饿死你啊。”他说。
我这次真的一脸兴奋:“期待着活活饿死。”
“你回家,别想从我这里再拿一分钱。”
我作呕,从口袋里摸出折叠的土黄色牛皮袋,厚厚一沓钱扔到沙发上。我心想别逗我了,你留着吧。我也实在没想留在家里,睡一晚,明天出门,看看这个世界。
中午他俩吃饭没叫我,我闲得无聊从书架取了十来本书,慢条斯理翻着页。当年我爸嫌我写小说不务正业,把书架上的全部书籍和我夜以继日书写的手稿付之一炬。这几本书算是奇迹了。我看书倦了睡过去,下午醒了,太阳遥遥悬挂在天际,也是红日。清晨和黄昏并不分明,红日熄灭后,我又睡了过去。睡到晚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我给赵枳打电话,没人接。我妈推门进来,坐到我床头的椅子上。“你爸说了,明天找个工厂你去上班。”黑暗中她面目模糊。
“你有什么出息?”她问我。
“我现在泄了气。”她说。
手机在暗夜里闪个不停,我接了。
“没睡觉?”赵枳问我。
“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刚洗完澡,准备睡。”
“一起洗的?”
“又是那個妮子?”我妈问我。
我翻了个身,后背全是汗。“什么时候回来?”
“你管得太宽了。”赵枳说。
“你和那个妮子还有来往?”我妈问我,她扑上来抢手机。
手机里传进低沉遥远的男声:“你跟谁说话?”
赵枳说:“朋友。”
“过来睡觉。”男人说。
“等着。”
“去睡吧。”我跟赵枳说。
我妈一拿到电话就嚷:“你以后别给我儿子打电话。”
我让我妈出去,我妈问我,你有什么出息!我压着火,伸手拿手机。我妈后退了几步说,我给你爸。我冲上去一把抢过来摔到了地上。我爸推门进来,借着门外的光,我看清了他恶狠狠的嘴脸,他说,饿死你啊。
我拿起短袖衫套头穿上,蹬上裤子,我妈抢先一步拿走了我的鞋。我爸堵住门说,你哪也不能去。
“让开。”
“明天找个工厂你去上班。”我妈说。
“你让开。”我冲我爸说。
他一巴掌抽在了我嘴上。
“我跟你清了。”我说。他又一巴掌抽过来,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我出门后,我妈哭了。“我现在泄了气。”她说。
她追出来,我光着脚跑不快,她边追我边喊,你死在外面吧。
天亮了,我光着膀子找到了在银行上班的杨春红,她骑上电动车送我去老三家。杨春红是个大路痴,我指点她往哪里走,然后趴在她背上眯了一会儿。中间迎着喧闹声睁开眼一看,小婊子带我到步行街了。她踌躇着不知道左右,我让她跟着公交车走,跟丢了两班车终于见到了老三。
我的样子差点让老三和他妻子笑到撒手人寰。我看一眼镜子,自己也忍俊不禁。左边脸肿着,上身光着,脚上缠着短袖衫,后背晒脱了皮。
杨春红进厨房给我煎了鸡蛋熬了粥,我吃了喝了。她又到镇上买了药膏给我擦脊梁。我在床上趴着轻轻呻吟,感叹着求学的路是多么艰辛。说完自己掩着嘴笑个不停。杨春红擦完又给我捏颈椎,问我舒不舒服,她说你们写作的人颈椎都不好吧,我拉拉她的手说还是你好,她象征性地打我一下,叫我规矩点。可能就是打我胳膊这一下吧,她高高隆起的胸口颤了一下,阳光在茫茫宇宙中穿越了一亿公里,在即将抵达时被窗帘挡住了。房间幽暗、阴凉,我一把拉过杨春红,把她按在床上,骑上去。她小声叫着,这是在别人家,别这样。我解了她的衬衣纽扣,她两只手护在沉甸甸的胸口。
我脱她裤子时,脸上火热,汗不断往她身上掉,她轻轻举着手给我擦脸。我野蛮地用一只手攥住她两只手,压在她的头顶。
老三他们在外间打牌,扑克牌一下下拍打着桌面,水杯震颤着,洒到了桌面上。
我和杨春红先后失去处子之身,我们都没有把它留给最爱的人。
我穿着老三的大裤衩叼着烟到外间看他们打牌,杨春红在给老三收拾床,没好意思出来。老三冲我眨眼睛,我也冲他眨,似乎先前惹他的事都不存在了。
我被高三的小个子打了之后,坦克没任何作为,但是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只是和从前大不一样。友情转折是在高一暑假前一天,赶上我们学校的半世纪校庆。坦克的爸爸租下了我们学校的室内体育馆,给坦克办了场个人演唱会。邀请名单里有我和老三。说实话我有些期待演唱会的到来,坦克这次选的歌大多数是我写的词,我的虚荣心让我迫切地想知道赵枳听后的反应。可是,当天下午吃过午饭,老三就在空床板上躺着,我找他时,他说身体难受。我一摸,他的额头滚烫。除此之外我还在他的前额摸到了一手油。我没让他看见,嫌弃地快速擦干净了手。
我自己去了趟体育馆,提前感受着当晚的氛围。最后一阙情歌我一定要上台鼓动大家跟我一起向心仪的女生告白,把这历史性的一幕写进校史。在不舍地绕了一圈后,还是决定带老三回家看病。路上他变得有些腼腆,跟我说,他就是个野孩子,没家教的孩子,别嫌他家里脏。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嘴上虽说,怎么会呢,等真的到了,我大吃一惊。家里就他一个人,家长都长年在外打工。家就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甚至比不上我们集体宿舍。
老三烧迷糊之后我根本弄不动他,我背着他紧赶慢赶到了他们镇上的医院,大门已经关上了,天也完全黑了。老三告诉我他的脑袋现在要裂开了。我面对着一列光秃秃的铁栅栏,在原地徘徊着没了主意。最后我只能背起他沿着大马路一直走。很快残留的两排报废路灯也看不见了,直到后半夜坦克开着他爸爸的车追上我们,终于找了家村子里的小诊所。
给老三扎针的是蓄着小胡子的年轻医生,医生扎完就和烫了波浪发、穿着黑背心的中年男子谈论起了婚丧嫁娶。男子显然对谈论的内容很感兴趣,说话时神经兮兮地吸着鼻涕,而且语速很快,不容医生插一句话。桌子上有几根香蕉,男子啃完,皮一直饶有兴趣地攥在手里。我饥肠辘辘地等到老三打完吊瓶,需要换药,就喊医生。中年男子突然失控一样大吼着叫我闭上嘴。医生抱歉地投来一笑。我看了看半昏迷半清醒的老三,又喊医生换药,中年男子说我听不懂人话,把香蕉皮砸到了我头上。那一瞬间我失去了冷静,忘乎所以地问他想怎么样。
“我想你闭上嘴。”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
他站起来把最后一口香蕉塞进嘴里,他的背心要让肌肉撑爆了。医生劝他不要乱来,他隔着医生叫我过去,并再次把香蕉皮扔向我。我说去你大爷的。他冲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推搡开医生向我这边走来。我转脸看老三,老三闭着眼睛,一只手扶着额头萎缩在长椅上。男子几步走近我,我才知道要面对的人比我高半个头。
“你是了不起的战士。”他说。
坦克一步迈到了我们中间,坦克比我们大两岁,留过一级,胳膊上青筋暴起。我一下子便冷静了下来。坦克问信不信把他扔出去,他没接话。医生过来换了药。
我和坦克并肩坐回长椅上,坦克问我,让你做的事做了吗?他想知道高三小个子毕业之后去了哪里,让我调查清楚。我没调查,但是知道小个子住在哪里。我去网吧插上磁盘写小说时遇见过他。他现在跟着他哥混社会,在开发区租房子住。
老三打完吊瓶精神了很多。我问他愿不愿意去找小个子,老三说废话,我要给他点厉害看看。坦克打开车后备箱,里面有四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子。我拿在手里比划着,很趁手。老三也挑了一根,慢悠悠地挥舞着。车子开到了我常去写小说的网吧,我在里面找到了另一个写作的哥们,十三叔。十三叔是写散文体小说的,边打工边创作,年纪比我们大很多。
坦克的文学社影响力颇大,我们几个人还为此开会研究了以后的创作方向。都市、灵异、穿越、校园、玄幻、武侠、乡土,我抽到的是社会现实题材,坦克抽到的是黑道爱情,十三叔抽到的是散文体小说。
十三叔指挥着车子开到开发区,在一座颓败、断壁的派出所旧址前面停下。十三叔说你们等等吧,四点钟小个子准时回家。
夜凉如水,我抱着胳膊倚着墙壁,十三叔分烟给大家。老三不会抽,坦克接过一支点上了,我也学着抽了起来。抽完一支,十三叔又发了一支,到第三支烟刚点上,小个子回来了。
他转进拐角,沿着断壁往我们这边走,我们捏紧了棍子一溜煙钻进车里。
他大概远远看到了烟蒂,火红的烟头烫得黑夜嘶嘶冒烟,但他迟疑着还是走了过来。坦克说下车,我们一拥而下。
老三用破麻袋兜头套住他,我紧跟着一棍子打在他肩膀上。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哥哥搂着个女孩在后面,现在扔了女孩,自己掉头跑。
坦克追上去,扔棍子砸他。
女孩的尖叫声刺穿了夜。
往回走时天尚未破晓,车子停在村头。我们下了车没有说话,各自在黑暗中跨过泥泞路上的坑坑洼洼。回到老三家,老三慢吞吞地脱下衣服,然后躺到床上。我瞅了眼床单,先开口跟他说,我习惯了穿着衣服睡。坦克问了句,刚才没打头吧?十三叔说,这种事我见多了,今天你阴他,明天他阴你。我屏息回忆着渗到麻袋外面的血是不是小个子头部的位置。
老三一句话也没说,很快睡了过去。
夜晚不算漫长,可是回忆起来总有些煎熬。我关了灯和十三叔、坦克和着衣服上床时,忽略了嘴里干巴巴的焦躁,忽略了鼻子闻到的剩饭剩菜的恶心味道,忽略了夜色裹挟下的蚊子盘旋而来的敌意,以及影响我睡眠的坦克的演唱会到底怎么样了。那些值得辜负的大好时光,力不从心的友谊,连同记忆里的夏天,就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这一夜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吃过晚饭,天色尚早。老三拿了两把气枪,带我去打鸟。
附近的村落一到傍晚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我们转了一圈,林子里的鸟雀各自飞,每一只似乎都落了单。穿过一片密林,石子路上停着辆摇摆不定的火红色夏利。老三过去拍玻璃,打野战的情侣抱着车座惊慌失措地看我们。老三叫他们出来,两个人抱在一起不动。老三拿手机拍他俩,他俩抵抗着叫声连连。
“两百块钱。”老三掏出黑证件。
“派出所管这个?”男的问。
“管,败坏风气。”
“哥,不敢了。”
老三又要钱,男的说,有钱我们不来这里。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男的怀疑我们的身份。
“我给你们传网上。”老三要挟。
男的女的凑了七十二块钱给老三。回去的路上老三咒骂这个世界,我恨有钱人。我说,开夏利的算有钱人吗?老三说有辆车就是不一样啊,打野战也方便。
“记得十三叔吗?”我问老三。
“他去哪了?”
“岛城,工地上。”
“一嘴黑牙。”老三回忆起来。
“精瘦精瘦的,跟瘾君子似的,小卷毛。”我也跟着回忆。
突然,老三问我:“你和坦克还联系吗?”
“你还和他联系吗?”
“听说去德国了?”
“那晚之后就办了出国手续。”
打完小个子,老三去了内蒙古贩蔬菜,后來去了南方,跟着老乡干了几年室内装修。坦克去了德国上学,没有了音信。十三叔在岛城做了几年园艺,现在在工地上。我退了学,在最好的年纪当兵去了。两年后在岛城服役见了十三叔一次,然后我阴错阳差考上了军校。然后就没再见。
老三问我有没有十三叔的联系电话,我没有,但是可以找到他。
就像那会儿我去网吧找他写小说一样,我总有办法找到他。
我和老三买了动车票去岛城找十三叔。本来没打算带杨春红,她哭着说我就是很黏人,是不是嫌我了?然后她就跟着了。
当天晚上到了岛城,我们找了旅馆住下。
关了灯,我和杨春红做完一次,她用手按摩着我的腹部说:“我只记得胖子往我内衣里面伸手。”
我看她,虽近在咫尺,但是暗处什么也看不清。
“我反抗了,可一点劲也没有。”她哭了。
“我看到你反抗了。”
“你不要骗我。”
我想了会儿说:“我把他打跑了,他不敢欺负你了。”
“你爱我吗?”
“说不上爱,只是喜欢。”我撒谎。
她抱紧了我,似用上了全部的力气。
隔天吃完早餐,我们挤公交去海水浴场。到车站时有个鸟窝头的汉子顺走了妇女的手机,妇女逆着人流下来,又从汉子手里夺回了。妇女抬起巴掌要抽汉子,汉子直视着她,她没敢抽。老三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了汉子嘴上。
汉子比我和老三绑在一起都壮,他怒气冲冲要掐老三脖子。我从兜里摸出气枪指着他的鸟窝头,老三拿出高仿的警察证。汉子一下了。
路人拍手叫好,我和老三颇自命不凡,冲大家挥挥手。路人起哄送鸟窝头去派出所,然后三五个小青年上来押着他走了。
到了海水浴场,我和老三去公共厕所换了泳裤。一旁有老太太卖鲨鱼骨手串,我想着五十四岁的圣地亚哥老人征服鲨鱼的故事,便过去买了一串,准备送给杨春红。杨春红在卖泳衣的帐篷里面换衣服。
老三问我:“昨晚爽不?”
“我有点喜欢她了。”
“她太单纯了。”老三一脸坏笑冲帐篷里看,卖泳衣的老太太用身子挡住老三,不允许他造次。
老三说里面是我媳妇,老太太问这些个都是你媳妇?老三指着我说一个是他媳妇,他愿意我看。
老三看得入了迷,我也跟着望了一眼。
几个小少妇一丝不挂背对着我们,杨春红已经除去了内衣,粉嫩的奶子在胸前跳跃着,忽然用手捂住,两条修长的腿一前一后踩进了连体泳衣。我反应过来去捂老三眼睛,老三已经把春色尽收眼底,心满意足地回味起来。
游泳时我又想起了胖子欺负杨春红那晚。我在碧绿波浪的冲刷下起起伏伏,呛了几口水,眼前的幻景始终挥之不去。
上岸歇息时看见杨春红躺在沙滩上,裸露在泳衣外面的肌肤竟透着股子淫荡。
我一声不吭回了旅馆。
中午我在读书网发给十三叔的消息得到了回复,我分享了地址链接。十三叔说下了工就过来。杨春红问我十三叔是干吗的,好人哪有叫这名字的?我说一起写小说的。十三叔向来生活拮据,但是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他随遇而安,与世无争,而我这种人,有梦想,但通常活得比谁都迷惘。杨春红安慰我,牛逼的人才有梦想。又问我,十三叔帅吗?我说不光帅,还有钱。杨春红盘算着花二十块钱去化个妆,好久没见帅哥了。
她走了,我和老三看着电视斗了会地主。我说了在读书网看到的关于十三叔的消息:十三叔靠着网络文学发达了,成了知名网络作家后又顺利成了建筑集团的工头,现在是岛城富人了。老三和我商量着灌他点酒,把他劫了。商量一半我翻着杨春红的手机上了趟厕所,又看见了不该看的。赵枳在朋友圈晒今晚返程的机票,下机地点就在岛城机场。然后还有一些之前从未见过的状态,明显把我屏蔽了。
朋友圈里赵枳咬着吸管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一脸茫然的我。我手里握着鼠标,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她的臂弯贴着创可贴,我的臂弯也贴着。我的创可贴是她贴上去的,我当时还用透明胶粘起来了,一个月都没舍得揭下来。照片已经失真,很显然是翻拍的。正确的日期应该是我们高中的时候,临近毕业的夏天,我刚让小个子打了。赵枳约我出来,把塞林格的小说集还给我。我说男女最好不要借书,有个伟人说这很暧昧。赵枳说因为借一本书要见两次,一次借一次还。我说见了面还有许多共同话题。我和她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肩膀距离越来越近,不小心撞了肩。前面有辆献血车,赵枳一脸坏笑地问我敢不敢再献一次。
我想起上次扎过的针眼,摇着头说不敢。我跟着她往那边走,她穿着短袖T恤,举着胳膊直接让医生扎针。扎完她一脸灿烂地冲我说,一起吧,让我们的成年有一个血的见证。我也陶醉地举着胳膊给医生扎,扎了两针,医生起来喊另一个医生。赵枳笑着蹲了下去。
献完血,医生给了我们一人一瓶酸奶、一张献血证。我问她去哪,她说找个地方休息,怕我失血过多晕倒。我们搀扶着进了网吧,想来夸张,但是谁都没有放开彼此。
我关了机从厕所出来,老三接着跟我探讨劫持十三叔的计划。我无心应付他,自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脑子里却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老三说我这人就是自私。我没反驳,大概是吧。嫌电视吵,我坐起来关了。十三叔来了,顶着一头卷毛。细看,十三叔比过去英俊了。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没回应。其实我在想我和赵枳的事还没完。
老三调侃十三叔,当上黑心工头了,自己有豪车就是不一样了。
十三叔说在工地上闲得蛋疼,他握住我们的手让我们摸摸他的蛋。
杨春红见到十三叔很失望。她明显瞧不上处心积虑的大老板,喜欢的多半是不谙世事的富二代,因为成长的环境允许富二代和她一样善良。
在一家装修奢华的酿酒庄园吃了午饭,十三叔带我们去打高尔夫球。我不会打,出了丑,十三叔龇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烟熏牙笑我。
“你都这么有钱了还不换套金牙?”我把球杆放到一边。杨春红跑上来送酸梅汤,只端来一碗,我递给十三叔。
“换牙有屁用,泡妞?”十三叔接过碗一饮而尽。
在十三叔身上看不到可以称之为教养的东西,因此相处起来我也变得随意自然。
我小时候家境富裕,我爷爷开了县里最大的汽修厂。我记事起汽修厂就交由我爸爸打理,起初几年车主络绎不绝。我爸爸嫌我太安静,逼我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跟车主也不认识。想来我爸爸教会了我哗众取宠,我自小便在一群大人中间周旋,出言不逊。我爸爸就笑着打哈哈,惯坏了,我给孩子惯坏了。说这话时我爸爸倍有面子。
“惯坏了”代表着家境优渥,有条件溺爱孩子。仿佛没有教养才是最好的教养。
只是我爸爸太爱算计,车主吃过亏,以后再不来。我爷爷看风气渐差,就养老去了。没几年汽修厂倒闭,我爸爸就在这一次失败中吓破了胆。
我和十三叔说着我们家的从前,感叹着贫穷让人发育畸形了,又说起我当新兵那会儿刚到岛城,和他喝着咖啡憧憬未来的情景。
“你还写作吗?”十三叔问我。
我犹豫了会儿,坚定地说写。
“你写这么多年都没有读者。”十三叔说。
“为读者写最可怜。”
“不为读者为谁,为自己?”
“为自己又何苦见诸文字?”
“那为谁?”
“我也不知道。”
“你们别聊了,过来跟我照相。”杨春红叫我。
我招呼十三叔一起过去,十三叔见杨春红手捂着额头,便绕去车边拿自己的斗笠给她戴。十三叔在工地也只戴斗笠,从不用安全帽。
“我看他不像个好人。”杨春红说。
“人家放下工作,陪你吃饭打球,还不叫好人?”
“长得太丑了。”
“我也觉得你挺丑。”
我无心说这话,本意只供调侃,并不是字面意思。杨春红小眼睛盯着我看,突然把手机拍在我脸上,问我赵枳怎么回事。
“还关心她?”
我看着十三叔走过来,半边脸火辣辣的。
“心里想着她,还跟我在一起,多不好。”
十三叔嬉笑着给杨春红戴上斗笠,杨春红摘下,骂了声滚,把斗笠往山坡下丢去。
“你少在我朋友面前放刁。”
“怎么不去找她?”
“跟你分了再去。”
“那就这样。”她走上山坡。
老三和十三叔吓坏了,喊她下来。
我说要跳就跳,吓唬谁!刚说完杨春红跳了下去。
十三叔开车往回走。
“刚才什么感觉,心不心疼?”杨春红仰在我胸口,两只手圈着我脖子。
“你回去好好刷牙。”
“偏不。”她吐出舌头,塞进我嘴里。
幸好,山下面是矮一层的山。
又跟着十三叔逛了几个景点,我们在纪念碑下合照留念,我潸然泪下。在岛城当兵时一穷二白,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进了数个祠堂和庵,和十三叔谈着唐诗宋词,无欲无求渐入佳境。煞风景的是逛李清照故居时我琢磨起了小李和小赵当年在这里过日子,打野战不?
在新修的龙兴寺拜佛,十三叔捐了五百块钱供我们烧香火。我过去插香许愿,杨春红问我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保佑你和赵枳在一起?”
我笑着摇头。
“和我永远在一起?”
扯吧。
在佛寺见到刚上了底色的财神,老三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磕破了脑门。我们笑他,这么虔诚,以后活该你发财。
晚上在十三叔的农家小院,红酒混着米酒喝飘了。杨春红到人家地里采摘了新鲜蔬菜给我们剁了又炒,我夸赞杨春红真是只勤劳的小蜜蜂。老三色眯眯地盯着杨春红说,真不错,比赵枳好。我扭过脸去问十三叔找女朋友了吗?十三叔說没钱的时候找不到姑娘,有钱了找不到爱情,所以他一直单身。我说把小红花发你吧。十三叔说好啊,求之不得。
杨春红往桌上端肉汤时,老三作势要摸她。杨春红一哆嗦,满满一海碗肉汤浇到了手上。她把盘子稳稳当当放在桌子上,才顾得上手。
我说一双手都熟了,还在乎盘子。拉着她去洗手间冲洗。
“你觉得肉汤重要还是你的手重要?”我握着她的手腕,在水的折射下检查那两只熟了的手。
她瞥了我一眼,难为情地低下头。
“下次把盘子扔了知道吗?”
“我怕溅到你身上。”
我刚要说不只是烫伤了表皮,在凉水里多泡一会儿吧,不然皮下组织也该熟了。杨春红的嘴唇贴了上来。
我们肆无忌惮地吻着,我一只手握着杨春红的手腕,空出的那只手扒她衣服。她小声叫着,这是在别人家,别这样。她挣脱出两只手,护在沉甸甸的胸口。我执意要脱她裤子,她才慢慢迎合。哪怕在最舒适的一刻,我的脑细胞也没歇着,老三偷看以及胖子的猥亵,凡此种种又堵在了胸口。我提上裤子往外走,杨春红边整理衣服边问我,能不能穿好了再出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上饭桌,回忆纷至沓来。上军校第一年暑假,我回来找赵枳,也是在这样的庄园吃饭。赵枳起来接电话,撞到了服务员,一碗汤水洒了,赵枳叫着推开服务员,弄得我身上也湿了。
我的两只手烫红了,问她烫到没有,她检查一遍,松了口气说没有。
吃完饭我们进了一家影院,电影里演了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我一再出戏。赵枳是个皮孩子,爱闹腾。她穿着裙子,胳膊上有伤疤,膝盖上涂着紫药水。每次有男生给她打电话,我就摸她腿。她会很认真地推开我。在我们后边有缠绵的情侣,哼哼啊啊喘息着。
几个小时后重复的话题不知道又重复了多少遍,觉得没劲,我们停了话头,不尴不尬地相互瞅着。我提议给我们军校教航海课的老教员打电话。我不知道为啥这会儿想起他,总之老教员特严肃,和这种场合恰成对照。十三叔打过去,没响几声那边接了。十三叔问他要服务吗?那边挂了。我又打过去,问他,最近还卖屁股吗?老教员说,你怎么知道,谁介绍的?十三叔和老三笑个不停。我觉得老教员太认真了,这么认真让我们占便宜,我有点过意不去。没了兴致,便跟教员道歉。他大概一早听出我声音了,便要训话,我挂了。
杨春红把地里的菜都拔了,炖的炖炒的炒熬汤的熬汤。十三叔这才心疼起来,看着死伤一片的菜地说,这个年代的纯文学就是这个模样。
除了编辑,没人看。我拍拍肩安慰他。他说文学杂志已经成了作者内部的死循环刊物了。我说大环境不景气,我们才要坚持。他说你回部队当你的作家吧,那边有创作津贴。我拉杨春红坐到我腿上。杨春红的脸贴着我的脸说,我得适应一下见不到你的日子。我有点感动。同样是别离,那年暑假过完,赵枳说,你要是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我耐心地比较着两个人,猛地叼住了杨春红的嘴唇。
老三滴酒不沾,清醒地看着我和杨春红忘乎其形。
我俩亲密了一会儿,我跟十三叔说我们当年的事还没做完。
十三叔问我什么事,我说我走之前的事。
“那是什么事?”
“现在去做完。”我一口干掉了最后一杯米酒。
我坐上车跟十三叔说我是惜命的。十三叔置若罔闻,换了两次挡,我看出他比我喝得多。摇摇晃晃的车子忽而变作蛇形跑,在路口处停顿,蓄意攻击过往车辆。我后悔了,盼着有警察在现场枪毙了他。
到了灯火通明的机场,车子和飞机一同停扎实了,我结实地松了口气。
机场外面的空地在一团漆黑中分外辽阔,风吹草低的草坪黑黢黢一望无际。我当兵的第二年分去了民航的场站看守部队的战斗机。每天看着飞机穿云破雾起起落落,太阳一点点踩上山头,一脚滑进深渊,天地分开,合起,我就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什么时候我能坐上飞机去外面看一看呢?
“马上就见到了,很开心吧?”杨春红问我。
“我在想这里这么安静,适合写小说。”
“也适合跟赵枳说情话。”
第一拨游客拖着箱子下了机,他们的着装一年四季都有,貌似是从世界各地赶来,几天后再向各地散去。
老三说赵枳出来了,指给我看。
她挽着跟她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出了机场,男子走开了一会儿。老三推搡着我上,我坐着没有动。赵枳往我们这边看,男子把敞篷保时捷停在了我们车子对面,挡住了赵枳。
“你不是说她男人是代购日本商品的?”老三捶打着我后背。
老三看见保时捷受刺激了。
“她男人该不会是日本鬼子吧?”杨春红问我。
“中国人,在日本做买卖。”我说。
“你倒挺清楚。”杨春红揶揄。
“等什么,下车。”十三叔下了车,取了后备箱里工地上捡来的几根铁棍。
“算了吧?”我问老三。
“不知道。”老三说。
“打不打?”十三叔举起棍子问我。
“上车。”我说着自己下了车,赤手空拳朝着赵枳和她男人走去。
杨春红跟在后面,追上来抱住我说:“你不要骗我。”
“放手。”
我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赵枳上了男人的车,车子开走了。赵枳似乎又往这边看了眼,似乎没有。
随后我们也上了车,杨春红花了钱化的妆已经花了。
“再哭一声就滚下去。”在车上,我紧紧搂着她说。
十三叔酒醒了,我催促他开快点,他起了兴,拐弯时踩住刹车,车子漂移出了弯道。
“开快点。”我说。
笔直、冗长的马路在夜灯照射下更显笔直、冗长,路上人车稀少。
“慢点。”杨春红说。
“还能再快吗?”我问。
十三叔挂到五挡回头问杨春红:“是不是觉得我丑?”
“你很帥你很帅。”杨春红闭着眼睛紧紧抱着我胳膊。
一直不说话的老三说慢点。
“还能再快吗?”
老三问我是不是想自杀,我笑他单纯,想起出门前我妈要我死在外面,又问十三叔这是最快了吗?十三叔把油门踩到底,扭过头问杨春红,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帅?杨春红哭出了声。上了黑乎乎的单行道,车子瘦成了一道闪电。似乎我们也在平凡的生活中飞驰了。
那晚之后我们再次分手。我回家只待了一天,一个短篇小说只开了个头,便受不了压迫的氛围,准备明天搬出去住。
中午我去外面看房源,路过赵枳的单位时稍作停留。买了束花,抱着进去了。赵枳同事说赵枳已经离职。
我傻乎乎地站在赵枳的办公桌前,一片一片往下摘花瓣。有人过来叫我,我没理,依旧摘花瓣。隔了不知多久,那人再次叫我。我打眼看是个清洁工。我捧着桌面上的花瓣悉数塞进嘴里。第一次这么吃花瓣,是在高一元旦的时候。那会儿还没有挨小个子打,也没有和赵枳到学校外面献血。我抱着花等在大雪纷飞中。赵枳从超市买了雪糕,在冰天雪地里啃着,边哼哼边往教学楼走。我从黑暗中跳到她面前。
“坏了。”赵枳吓一跳,望着我的一大束花反应过来说,“给人一百,钱丢了。”
她把口袋翻出来,空的。
“我……”我忘了要说什么。
“我得回去要钱去。”
我拿着花跟上她:“不是说钱丢了,找谁要?”
“你一直在这等我吗?”
“我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呀。”我自以为这话漂亮。
赵枳从我这里借走了塞林格的小说集,尚未还。
她感叹:“霍尔顿常有,塞林格不常有。”
“如果呢,如果我是——”我对着她的背影还没说完,她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我自己一片片摘着花瓣往嘴里填,吃完我找房子去了。折腾一下午也没找到合适的。临近黄昏杨春红到我家,买了一些水果给我家长。
我妈跟我说话时板着脸,跟杨春红说话却和颜悦色,两个人说长道短,一起做了晚饭。连我爸爸都说杨春红脾气太好了。
饭桌上杨春红叫我写个读书清单给她,改天给我送来。我爸爸说不要麻烦,家里的书都在。说着他掏出了果皮箱,里面都是我写过的稿子和爱不释手的书。
吃完饭我和杨春红坐在家门口寂静无声的小操场上,看着淡黄的月亮和来来往往的恋人。我感慨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每一对恋人都陷进了循环往复之中。起风了,黑云压了下来,我说妖怪来了,提议回家睡觉。杨春红脑袋顶着我胸膛,想再坐会儿。蚊子叮得我小腿上都是包,我小心地挠着,她看见了,着急忙慌地跑进了操场对面的药店。马路上汽车一阵咆哮,她拿着维生素水跑了回来。
坐过的地方现在空着,她四处找我。
“大路痴,你不怕车撞到!”我从后面抱住她。
“防蚊子的。”她要给我喷到身上。
我往家里拽她,她说想陪着大文豪再坐一会儿。等到我们家长都睡下了,她才跟着我回家。我抱着她睡了过去。晚上我翻身,她又重新钻进我怀抱。“我是不是黏人?”她问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我把胳膊垫在她脖子下面,亲了亲她。
隔天我醒来时,杨春红正在收拾我家。我爸我妈也都起来了,劝杨春红歇着。吃过早饭杨春红去上班,我留在家里继续写开了头的小说。
其实全职写作也没想象中的好,我上学不带书,已经当了太多年的全职作家。唯一津津乐道的是现在我有自由。
有了自由,就有了最好的写作状态。
就在我以为全世界都没有办法扼杀我旺盛的创作欲时,一盆狗血泼到我头上。
我前前后后确认了好几次,这确实是一封喜帖。
我没有穿西装,我穿着拖鞋,头上顶着塞林格的小说集,赴了这场婚宴。为了保持门面,我的司机十三叔开着豪车送我到酒店门口。我下车前,侍从老三西装革履立在门口,开了车门。我下了车,他俩尾随在我身后。
我把随份子的钱塞进红包,在红包上签下我的名字。我以为成年之后我的签名会很贵,没想到最贵的签名在这里。我给了一万块钱的红包。钱是找十三叔借的,他说我没别的本事,只有虚伪和装逼。
在红包上写好我的名字,我用手抹了抹,很好,我的名字没有花掉。
入座后,我们喊旁边站着的面容姣好的女服务员过来,索要联系方式。小女生矜持着不给我们。我们让她坐下喝两杯,她撇撇嘴,走了。
十三叔安慰我说,真正的美女都是二手,这有啥!
“赵枳可不是。”
“那么漂亮,不定换了几个。”老三说。
“你们不了解她。”我板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脸孔,面对着天花板上的灯泡。
我跟这俩无知的人说,女人和女人可不一样。我当兵走前一天晚上,赵枳去我们家里。饭后我送她回去,在路上她还挽着我胳膊。走了一半路,来了出租车。她走了,我舍不得,拦车跟在她后面,跟着进了小区。她问我怎么跟来了?我说想多和你待会儿。其实我妈前一刻还说让赵枳住我们家呢。
下了雪,赵枳楼下有雪白的大象滑梯。她说玩滑梯吧,然后她滑了下来。她穿着肉色丝袜,往下滑时小裙子兜起露到了大腿根。我在下面接着她,她说你也滑吧。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是棉袜子,让我摸摸。我摸了,顺着又往上摸。赵枳象征性地打我胳膊一下,叫我停手。
我骑到滑梯上,把她压在身子下面。
她说不,躲闪着我的手和吻。
“为什么不?”我问她。我实在没有办法得手。
“你尊重下我。”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赵枳垂下手臂,不再保护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
“不应该在这里,也不应该是现在。”
我又摸她,可能天气太冷了吧,我的欲望已经清零了。
十三叔说,这跟天气没关系。
我说,赵枳说过这是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我妈说这是女人最珍贵的东西。”赵枳亲我,偶尔露在外面的舌头冒着白气。亲完,冰凉的两张面孔贴在一起。赵枳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走。
我当兵时手机禁用,和赵枳用最原始的方式联系。总有几封信是寄丢的。考上军校后,可以用手机了。我披着外套到厕所,跟她聊文坛、文学、九零后、塞林格,直到下半夜。她洗澡时也会捧着手机跟我说话。她白天上课打瞌睡,从不挂科的人,现在挂了科,重新考,又挂了。
第一年学校放暑假,我回来了。和赵枳见面疯狂弥补着彼此缺席的日子。赵枳已经大三,在另一个城市实习,我们见面的时间尤其紧迫。暑假结束,我在回去的列车上突然想跳下去,终究没有。后来也没有再和赵枳联系。
我知道我们盼了多久才盼来这次相见,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别离。
“我一想到又要披着外套到厕所聊文坛、文学、九零后、塞林格到下半夜,洗澡时也会捧着手机说话,白天打瞌睡,不能好好工作,日子一眼看不到头,瞬间崩溃了。”我跟十三叔说。
十三叔和老三都沉默了。
婚礼开始了,证婚人说了一通话,赵枳和她男人都说我愿意。司仪说男般女配时给我恶心到了,静下心一想,般配也不单指颜值,也便释然了。喝酒时出现了小插曲,酒店谢绝自带酒水,新郎同店老板吵。进来一堆保安维持秩序,新郎火气仍不减,嚷嚷着换地方吃饭。我招手跟刚才的女服务员说,酒我请了。十三叔说,你自己疯吧,别找我借钱。女服务员当了真,过来报账,我忙说我是新郎的亲属,记新郎账。
新郎新娘依次敬酒,敬到我们这桌,也没有多说话。赵枳依旧美艳动人。我喝了酒,便准备回去了。老三要唱首歌给他的女神赵枳,刚拿起话筒,女服務员说一首歌两百。老三给了钱,问她,那我唱一晚上,都是两百吧?女服务员说,一次两百。老三一脸淫荡冲我们笑,看来你们不便宜。
老三半吼半唱把烂大街的《爱情买卖》深情演绎了一遍,又冲下去弹了贼有钱的新郎一个脑瓜嘣,弄得新郎摔了筷子,要赶我们走。我指着老三,恶声恶气地问女服务员,人家大婚,你就由着他闹?女服务员说,顾客是上帝,给了钱了。
我问她,有钱你什么都做?她说基本是。
好,我也拿出两百给她,让她放《分手快乐》。
《分手快乐》的副歌部分响彻婚宴大厅时,我们夹着尾巴逃了。
在车上我又想起那一晚。我当兵走前一晚,赵枳过来陪着我妈烧了一桌子菜。饭后我要送赵枳回家,我妈说,这都几点了?让你同学在这儿行了。我有点吃不透我妈什么意思。我拿了外套给赵枳,走吧,再晚坏人都到街上了。家门口的一旁是未完工的寂静无声的小操场,雪花从深蓝色的浩瀚夜空打着旋儿下来,赵枳的高跟靴子在覆盖薄雪的大理石板上打滑,她顺其自然地挽着我胳膊。
一排蜡黄色街灯挤出轻柔的光线,把夜晚笼罩成黄昏,一切气氛都在柔和中沉淀。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出租车停在面前。司机问我们走不走?赵枳收回了手,说,很开心做你女朋友,遗憾的是只有一场雪的时间。
我抬头看夜空,雪刚落下,便停了。
下午我换了体面点的衣服坐十三叔的车接杨春红下班,杨春红今早上说要我去她家,她家长要见我。
我跟个傻缺女婿似的提着脑白金去了。杨春红的妈妈忙着做饭,她爸爸同我攀谈了几句,沏了茶,也跟着做饭去了。非常朴实无害的家长,我跟杨春红总结道。问及我表现怎么样,杨春红说,可以夸张地说一下最近干的事业,作家梦啊抱负啊啥的。我说好,那你等着吧。
吃饭时她爸爸问起我做什么,我说在家写作,然后起了头,说起我的写作梦想和文坛现状,两个家长对视着,都没有接话。
她妈妈问我,年纪轻轻,没找工作?
我说我现在能混个酒足饭饱。他俩没应声,各自往碗里搛着菜,看不出什么态度。看杨春红,她也一脸迷茫。送我来的时候,十三叔还说要我酒足饭饱勾二嫂,我想起这茬,突兀地笑了起来。杨春红用肘子碰了碰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擦擦嘴说吃饱了,然后拿出塞林格的小说集给杨春红作纪念,起身走了。
我有点反感上一代人,做什么事都阴森森的,不摆在明面上说。四年前我放暑假,和赵枳在我们村口接吻,我妈撞见了,要赵枳去我们家玩。因为再往前推,我当兵走前赵枳来我们家和我妈做过饭。饭间赵枳无意提起我年轻冲动的事,我妈听出了端倪。赵枳在的时候客客气气的,走时我妈还送出门去,喊着以后常来玩。她一走,我妈就板着脸让我们分手。我妈说赵枳是个陷阱,无论如何不同意我们来往。
十三叔掐著表说你够快的,我说快点找个馆子混个酒足饭饱吧。
车子发动起来,杨春红挡在前面。
“你出来干吗?”
杨春红上了车:“你当了大作家会不会忘了我?”
她眼圈红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力不从心。我乏力地抱着她,也不劝,两个人只是抱着。
“你说,你当了大作家,先感谢谁?”
“感谢你。”我哭着说。
“你能当大作家吗?”十三叔问我。
“你觉得呢?送我们去宾馆。”
杨春红掐我,我说,送我们回家,回我家。
几天后我们在火车站告别,我和杨春红拥着接吻,那股糜烂的味道终于留在了我的口腔。
火车开动,杨春红、老三、十三叔竟然夸张地追着火车跑了起来,我的脸摁在玻璃上瞅着他们乐得不行。一路上火车开过的尽是贫瘠的土壤、枯干的溪河、连绵起伏的墨绿青山,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远离了高楼大厦和城乡接合部,远离了郊区的鱼塘和生长旺盛的杂乱无章的芦苇荡,城镇里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化工企业,广袤的未经开采的农田,蔚蓝壮阔单调如一的海湾,最后逼近了另一个现代都市里数不过来的写字楼和年轻靓丽的男男女女。
我又活生生回到了考军校之前的军港大队。我被退了学,但是档案顺利退回了这个单位。我以为我们军港大队的队长会说回来了就好好做人之类,谁知道他握着我的手一脸冷峻地问,怎么不回去当你的作家?我想起就是前几天我还在岛城的龙兴寺许愿,许了什么呢?
如果我是塞林格?
我忘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