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怎么说呢?婆婆过了年就八十三了,但身体还很好,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合子粥和米饭,她总是吃这两样。婆婆还能自己给自己洗衣裳,还养着十几只鸡,早上起来,婆婆会把窝里的鸡一只一只地摸一摸,看看哪只鸡的肚子里有蛋。婆婆做什么都一五一十,清清楚楚。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婆婆可以坐到外边去,在院门口的树下和村子里的老婆婆们坐在一起说说话,一边做做针线活儿。按照浜下这边的规矩,婆婆现在是要给自己做寿衣了。婆婆的儿女都和婆婆一个村子里住,平时也不多过来,大家都很忙,从春天开始一直要忙到遍地金黄的秋天,冬天里会闲上几天,男人们会去打牌喝酒划拳,女人们就去太阳地里搓草绳或编草袋子,或者是守着那几口大缸澄山芋粉子。还有人会去拣粪,出去拣粪的都是些老汉,现在只有老汉们才肯做这些事。
婆婆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和婆婆住在浜下,既然已经都成了家,他们就各忙各的,他们要是不忙就坏事了,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得忙。他们在坡地里劳作,比如薅红薯或起山芋,或是在村子里过来过去,好像是:只要能远远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门口他们就放心了,一个人只有得了病才会让人不放心,婆婆身体很好,所以他们就放心。放心的结果就是他们只顾各忙各的,忙得简直好像是疏忽了婆婆的存在。反正婆婆身体是那么好,还能和村子里别的婆婆在一起有说有笑做活计。
婆婆八十三了,眼睛却还很好,居然还能绣花,婆婆要给自己最后穿的鞋子上绣两朵牡丹花,这是老规矩,青色的鞋面上绣两朵好看的牡丹花,牡丹花是红的,大红,配着两片碧绿的叶子,大红大绿,真是鲜亮。这鞋子呢,是九层底,五层面,穿着才结实,才能一路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但婆婆毕竟是老了,五层布的鞋面上绣花原是很吃力的,一針下去,要把针从另一边抽出来就很吃力,婆婆就用牙咬住针把针一下一下抽出来。这样一来呢,就出事了。出什么事?是婆婆把那锈花针一下子咬断了,一半儿断在手里,是有针鼻儿的那一半儿,另一半还在鞋面上。婆婆就用牙去把鞋面上的那半根针一点一点抽出来,那半截针是抽出来了,旁边的老婆婆们却都大吃了一惊,她们都看见婆婆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针从嘴里吐出来就咳嗽了一下,这时候能咳嗽吗?好家伙!但婆婆忍不住,咳嗽是能忍得住的吗?连婆婆都明白,那半根针给自己一下子就咳嗽到肚子里去了,周围的人都吓慌了。
婆婆的大闺女很快就跌跌撞撞地赶来了,已经有人把婆婆吃了针的事跑去告诉了她。婆婆的大闺女正在家里莳弄春菜秧,把菜秧一块一块分开,每一根菜秧下边都要带着一块泥,菜秧是碧绿碧绿的,泥块儿是油黑油黑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春天,她下午就要种菜了。有人跑来给她报了信,她当下就慌了手脚,顾不上那些菜秧了,一路跑着到了母亲家,胸脯起伏着,起伏着,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她忽然觉着:是自己的不对,怎么能让母亲自己做鞋?婆婆的大闺女一路跑一路后悔,自己在心里算一算,从过年到现在,她都有三四个月没好好儿去母亲家坐坐了,只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就是两个油煎蛋,她都是让自己的闺女给母亲送去。她觉着这就是孝心。但现在她觉得这不是孝心了,是不孝!都四个月了,她都没好好到母亲那里坐一坐,她总是忙,她的儿子要结婚,她天天总是想着怎么才能多给儿子挣点钱。她让这个念头给关了禁闭,禁闭得都没有一点点时间去看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太累了,时间都一分一秒紧挨着,每一分钟都有每一分钟的事。喂鸡,喂鸭,喂猪,种菜,做豆豉,做酱,做梅干菜,做皮蛋,做了还要卖。早上六点多就要起来,先是把鸡圈打开,像她母亲一样把一只一只母鸡都捉住检查一下,也就是,把两个手指塞到温暖的鸡屁股里,看看里边有没有蛋,再看看那年轻的小母鸡的屁股门儿开了没,要是两个手指能松松快快地伸进去就说明这年轻的小母鸡也要下蛋做母亲了。她养的鸡比婆婆多,但她心里都记着,这天一共会有多少蛋,她都要一个不少地收回来。然后是喂鸡,然后是喂猪,喂猪喂鸭用的都是猪食。鸭子这东西很讨厌,吃完了还要喝点儿水,又不老老实实地喝,其实它们不是喝水,是在那里涮嘴,把个扁嘴放在水盆里涮来涮去,好像它们都爱干净爱得了不得了,或者就干脆跳进盆去洗澡。婆婆的大闺女很讨厌这些鸭子,就用一大块铁板把那个给鸭子喂水的大木盆子盖住,只剩下两边窄窄的缝隙,那些鸭子就只能把头探进去喝点水,想涮嘴就不得要领。鸭子下蛋一点点规矩都没有,到处乱下,简直是四海为家,没心没肺!婆婆的大闺女也要把那些母鸭子一个一个检查过来,鸭子真是脏,要不浑身的毛湿漉漉的,要不就是浑身的毛都一撮一撮粘到一起。检查完,婆婆的大闺女就会把要下蛋的鸭子都圈起来,这样一来它们就有意见了,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团结在一起,把肥屁股摇过来摇过去地叫。“叫就叫吧。”婆婆的大闺女对它们说:“我反正没时间跟着你们的肥屁股到处拣你们的蛋。”
婆婆的大闺女赶到了母亲家了,满眼的泪。她看见母亲了,身子不由得一软,就靠在门口的树上。婆婆呢,没事一样,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眯着眼,弯着腰,正在那里拣米,看样子要做中午饭了。米是盛在一个竹篾小笸箩里,给太阳照得白花花的。婆婆总是一做就是一大锅饭,她这样做惯了,这样一来呢,婆婆就总是吃剩饭,婆婆的大闺女对婆婆说过不知有多少次了,要她每次少做一些,顿顿就可以吃新鲜饭了。“要是有客人来呢?到时候给客人都端不上来一碗饭。”婆婆总是这样说,还总是把锅底的焦锅巴存在那个瓷坛子里,到了年里还总是把锅巴炒炒给孩子们用红糖水冲冲吃。
婆婆的大闺女,气喘吁吁的,抢几步,一下子冲到婆婆的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却马上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说什么呢?说那半根针?“是不是?真咽到肚子里了?怎么就咽到肚子里了?”婆婆大闺女的手在母亲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其实就是乱摸,没一点点道理,没一点点主张,没一点点方向感。这里,那里,疼不疼?婆婆的大闺女又让母亲把嘴张得老大,她要看看母亲的嘴,是不是,那半根针就卡在牙齿上?或在什么地方扎着,也许在胃里,也许在肠子里,也许已经都跑到了脑子里了。就这样摸来摸去,婆婆的大闺女倒把自己摸出了一身汗,汗能摸出来吗?是急出的汗。婆婆的大闺女急也没有法子,她没主意,她没主意就只会把母亲的米笸箩接过来挑米,却左挑右挑挑不在心上。抬头朝屋里看看,屋里是暗黑的,外边的太阳白花花的,太阳从屋顶上的烟窗照下来,白白的一块,在地上,因为这白白的一块,屋子里就起了反光,渐渐让人能看清了,屋子里真是乱。这又让婆婆的大闺女心里难过,从过年起她就没再给母亲把家收拾一下。她想真是应该给母亲收拾收拾家了,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个机会。她不挑米了,把米笸箩放在了一边,两眼看她母亲,好像能在母亲的脸上看出个答案。这时候,婆婆另外的两个儿子和二闺女也都急急地赶来了,他们也都得知了消息,也都吓坏了,扔了手里的活就跑来了。针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怎么会把针吃到肚子里?婆婆的四个儿女是不约而同,是又急又怕。
婆婆呢,也有点儿着慌,四个儿女同时出现在婆婆的面前,对婆婆而言简直是少有的事情,除了过年才会这样,这是过年吗?这又不是过年。这就让婆婆有些慌,说是慌不如说是激动,说是激动又不如说是高兴。她是老了,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把半根针吃到肚子里会有多么危险,倒要张罗着多加些米做饭了,又兴冲冲去屋后的地里多摘了些春菜。屋里烟窗上还吊着腊肉和腊鸡。在她,像是要过节了,这时候,倒是婆婆的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呆在了一边。婆婆的二闺女和婆婆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去问了一下,问谁?问那些和婆婆一道说话做活计的婆婆,婆婆的儿子和闺女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母亲肯定是把那半根针吞到肚子里了。而且呢,他们看到了那另半根针,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针鼻上还拖着条绿线。
婆婆的儿子和闺女一时都没了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都把目光停留在他们的母亲身上。多少个日子?日子简直就像树上的树叶一样数不清,在这些数也数不清的日子里,因为忙,他们都忽略了母亲。这时候,他们是清清楚楚明白母亲的存在了,而且是老了,走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的母亲,从屋里出来,再进去,把腊肉从天窗口上用绳子放下来,再把篮子吊上去,动作都迟慢了。由于两儿两女都突然来了,婆婆是激动,她的激动就是要做饭给孩子吃,腊肉已经放在盆里泡着,还有腊鸡,是半只,已经不是鸡的模样,什么模样呢,谁也说不出来,也泡着。婆婆的儿女都看着母亲在那里忙,好像都有些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腰弯得这样厉害?那半根针,在母亲肚子里的什么地方?婆婆的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盯着自己的母亲。而忽然,没有交谈,没有说话,他们忽然都跳起来拦住母亲不要母亲做这餐饭了。婆婆的大闺女说赶紧去医院吧:“还吃什么饭,让医院照照透视,先看看针在什么地方?”
婆婆忽然生气了,拍拍手,大声说:“米在锅里,怎么就能去医院?”婆婆的兴奋和激动突然遭到了阻击,生气了,“嚓啦,嚓啦”去灶头炒菜了,碧绿的青菜和腊肉在锅里的热油里油汪汪的忽然有了节日的气氛。婆婆来了拗脾气,偏不让两个闺女帮她,好像是,她还不老,她还是当年,她要给她的儿子和闺女吃一顿好饭。她这样做,只能让她的儿子和闺女更伤心,他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观,他们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只知道那半根针随时随地会把他们的母亲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马上。
婆婆在四个儿女的搀扶下,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落雨了。
婆婆的四个儿女都已经明白了,那半根针就在母亲的胃里边,先是,透了一下视,后来,又拍了一个片子,婆婆的四个儿女都把那片子看了又看,都明白片子上那一小截儿东西就是针。婆婆的大闺女在家里是老大,她去问大夫:“那针会怎样?到底会怎样?”大夫说:“会怎样?哪个知道会怎样?针是会行走的,谁也不知道它会行走到哪里。因为胃是活的,会一刻不停地动,它要动,谁也不能不让它动,它一动针就会跟上到处走。”婆婆的大闺女吓坏了:“那肠子呢?肠子是不是也会动?”“当然会动了,要是不会动吃下去的东西就像是进了仓库,会堆积起来,会把肠子堵起来。”大夫说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它开刀取出来,但婆婆这样大的岁数能动手术吗?大夫看着婆婆的大闺女。婆婆的大闺女在那一刻已经想好了,把家里的猪和鸡鸭都卖了!给婆婆动手术。“能不能动?”婆婆的大闺女又问大夫。“这样大岁数?你说呢?”大夫倒像是在考婆婆的大闺女。“你说呢?”大夫又说。婆婆的大闺女当然答不上来,看着大夫,那个大夫,表情顿时十分严厉了,问:“怎么会让婆婆把针搞到肚子里了?怎么回事?这样大年纪,又不是两三岁小孩儿。”
婆婆的大闺女简直是,昏了头,怎么说,是踉踉跄跄跟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后边,最后一个从医院里出来。她好像是一下子没了方向感,不知去什么地方了。在雨里,有一头没一头地领着母亲和弟弟妹妹乱走,她现在是在心里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的结果是想给母亲马上做些什么,做什么呢?这念头毫无目标。雨细细地下着,她忽然就领着自己母亲进了离县医院不远处的商店。她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她后邊跟着,心里也都慌慌的,也都已经没了主意。小商店里的地上都是泥巴,红色的泥巴,因为下雨,地里无法做活,农民们就赶到商店里来买东西,把商店里踩得到处是泥巴。小商店不大,是狭长的,左边的柜台呢,是百货,暖水瓶、饭盒、奶瓶什么的都摆在货架上,右边是布匹,一板一板花花绿绿地立着,又一卷一卷奢华地在柜台上铺陈着,花色一律都鲜鲜亮亮。婆婆的大闺女是昏了头,没头没脑地领着自己母亲先到小百货那边看了一下,其实她的心不在这上边,一直走到卖农具的那边了,看到涂了黑色防锈漆的犁铧时才停了脚,愣了愣,才明白这是农具,看农具做什么?自己家里又不准备买这些。就又领了母亲往回走,她带着母亲站到卖布匹的柜台前了,念头是突然产生的,她忽然就想起要给母亲买块做被面的花布了,她要母亲看,哪块花布好?一连看了几块,是那块大红大绿的花布,上边满是牡丹花和孔雀的真是好看,婆婆用手摸了又摸,还揣了揣厚薄,说是好布。婆婆的大闺女便让服务员打开米尺在那里量了,一共四米,从中裁开两幅便是六尺长四尺头的一个被面了。婆婆问:“是给伢子结婚用?”等听到是给自己扯来做被面时便一下子激动起来,婆婆的激动是不要,说:“我能盖几年?这是浪费钱!”婆婆这样一说,婆婆的大闺女就更伤心了,更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母亲,她背过脸,怕自己的眼泪掉出来。婆婆的那床被面早该换了,早洗糟了,还用两块旧毛巾补了被头。花被面已经给服务员卷了起来,婆婆的大闺女又扯了被里,要最软的那种,服务员在那里“刺啦”一声把被里扯开的时候,婆婆的大闺女就更伤心了。好像是,她从来都没有好好想过母亲的事,这回要想了,却也许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外边的雨还下着,婆婆在四个儿女的簇拥下从商店里出来时,小街上雨蒙蒙的,石板路亮亮的,像在上边抹了清油。道边的玉兰要开了,毛毛的花骨朵已经裂开了,露出里边嫩白的花瓣,桃花也要开了,枝头上星星点点地红着,这就是春天的好,下着雨,花还要开。因为下着雨,婆婆的二闺女把自己的绣花围兜解下来给婆婆轻轻罩在头上。就这样,两个儿子,两个闺女都走在婆婆两边,石板路上到处是泥,红泥巴,又给雨水稀释着,倒有一种喜庆的意味。就这小街,婆婆年轻时也不知带着她的孩子们走了有多少次,但这次却好像格外的新鲜,这样的日子倒好像要从无数过去的日子里一下子跳了出来,有格外不同的意义,格外的让人担心,格外的让人不安,格外的让人难过。
婆婆的小儿子忽然站住了,看看道边的抄手小店,对他的大姐说:“咱们去饭店陪妈吃吃抄手好不好?”口气虽是商量的,却是决定了的,不容任何人反对。“咱们陪妈吃一回吧。”婆婆的小儿子又说,眼睛红红的。婆婆的四个儿女里数这个小儿子惯得娇纵。他当过四年兵,在北京还参加过国庆阅兵式,人长得精精神神,黑黑瘦瘦的那种精精神神,他在村子里的小炼铁厂里上班,工作很苦,每天要出大量的汗,热得很。因为是给私人做活,所以总是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累得要命。总是没有时间去看一看母亲,所以他更内疚。
婆婆是第一次在饭店里吃东西,进去,坐下来,在那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是,有些害羞。婆婆用手轻轻拢拢筷子,再摸摸酱油壶,百般地不自在,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抄手这时给服务员用一个盘子端上来了,一共是四碗,婆婆的小儿子觉得这还不够,看看那边,又要了小笼包子,一共是五屉,每一屉里是五个荸荠大小的包子。红油抄手红汪汪的,无端端让人觉着富足和喜庆,但婆婆的四个儿女都不说话,肚子里满满的都是心事,都眼巴巴要看着他们的母亲吃。婆婆的饭量一向好,这时偏又变得不好了,偏要把自己碗里的抄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给四个儿女的碗里分了一回,这是老习惯,婆婆总是这样,从孩子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总是怕孩子们吃不饱,自己总说自己吃不了这许多。一碗抄手,搛来搛去,她自己的碗里,倒只剩下清汤了。四个儿女面面相观,猛然回过神来,又争着你一个我一个给母亲往碗里搛了一回,婆婆那边便是满满的一大碗了,都冒了尖儿了。
外边的雨下着,只是不大,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没有,饭店门口的那株玉兰树上,有一朵玉兰,开了,白白的像是要放出光来,又一朵也跟着开了,好像还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叭”的一声。
很快就到了晚上,村子里的“赤脚”头顶着一块红塑料布赶来了,“赤脚”现在河头的纸厂做工,人辛苦得一天比一天瘦。就这个“赤脚”,早年做过赤脚医生,认识不少坡地上的药材。他知道了婆婆的事,赶过来是要告诉婆婆一个偏方。他想不到婆婆的儿女都在,说你们在就好了,你们几个马上都去找韭菜。“赤脚”说针这种东西就怕挂在肠子上,韭菜吃到肚子里就会把针给带下来。比如钉子,铁丝,只要是吃到肚子里,就都会给韭菜带下来。那一年,村子里的那头独角花牯牛,吃了这样大,不,这样大一枚钉子,还不是给韭菜带了下来?
婆婆的两个儿子陪“赤脚”坐在堂屋里说话,抽烟和喝茶,堂屋里的灯黄黄的有点暗,暗就暗吧,暗又不妨碍说话。婆婆的大闺女在另一间屋里,却已经开始给母亲做新棉被了,她说什么也要让母亲盖一回新棉被。婆婆的大闺女在心里这样想,两眼便红红的,好像是,婆婆马上就要离她们去了。婆婆的二闺女也没有回去,她的眼睛也红红的,两只眼简直是一刻不离地随着母亲转,好像是要把那半根针从母亲的身上盯出来。婆婆呢,好像不知道针吃到肚子里会有什么后果,会有多么危险,她只是兴奋,不停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不停地让茶倒水。两儿两女,多少年了,一下子都回到这间老屋里来,这真是少有的事,婆婆的兴奋是一浪一浪的,又把过年时放起来的核桃和桂圆从老柜里取了出来,“哗啦啦”撒在桌子上,要儿女们吃,要“赤脚”吃。做完这些,婆婆又坐到那里去收拾那半只风鸡,一点点地拔毛,一点点地清洗,这风鸡,切了丁,放了辣子和豆豉一起炒最最下饭。婆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两个儿子说:“好不好,明天要媳妇她们和孩子们一齐都来?”
“您真以为是过节啦!”婆婆的小儿子原是娇纵大的,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他是心里急。说完这话,他马上就后悔了,便抢过母亲手里的风鸡收拾起来,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活计?
为了做那新棉被,另一间屋里已经换了大灯泡,这样一来呢,就更像是过节了,节日呢,也就是这种气氛。要是没有事,谁家会点这样大的灯泡?和婆婆相邻的人家来人了,他们关心婆婆是不是出了事?那半根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婆婆给带走了,也许一下子就会扎在心上,也许,那针已经走到了脑子里。人们看着婆婆,眼睛里,怎么说,都有些惜别的神色。来看婆婆的那些女人们,甚至眼睛都湿湿的。再加上,婆婆的两个儿子,都坐在堂屋里,声音都放低了,有些神秘,有些要出事的那种气氛。婆婆的两个儿子和“赤脚”在那里说话,在别人看来好像是在商量事,商量什么事?能商量什么事?这真是让人担心。邻居毕五家的,吃過晚饭已经多时了,却又专门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酒鸭肉和豆腐来,下着雨,她顶着雨,把那碗鸭肉和豆腐端来要婆婆吃。
婆婆的两个儿子很快都冒着雨打着赤脚出去了,他们听了“赤脚”的话去找韭菜,在他们的村子里,没有种韭菜的习惯,因为地气太湿。婆婆的村子在浜下,所以这村子就叫“浜下”。婆婆的两个儿子去了浜上,浜上的地气干一些。到半夜的时候,婆婆的两个儿子都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韭菜呢,足足弄回了两大捆,是去地里现割的。“赤脚”已经吩咐过了,韭菜一拿回来就要让婆婆生着吃一些下去。婆婆便坐在那里,神色有几分庄重,开始吃韭菜,一根一根吃,婆婆的四个儿女都看着母亲吃。婆婆能吃多少韭菜呢?婆婆的四个儿女又都怕母亲吃坏,毕竟是生韭菜。看着母亲吃过韭菜,婆婆的大闺女要自己的两个弟弟赶快回家去休息,她让自己的妹子也回去,但婆婆的二闺女说什么也不回,要和她姐一起给母亲做那床新棉被。“那也好,你们回,有什么事就去喊你们。”婆婆的大闺女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说。这时候已经夜深了,外边呢,却忽然又响起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是“赤脚”。“赤脚”忘了一件要紧事,睡下了,又穿了衣服顶了那块红塑料布忙忙地赶了来。他告诉婆婆的四个儿女,要仔细观察一下婆婆的大便:“人老了,肠子滑,有什么马上就会拉下来,如果顺利的话,如果没有扎在肚子里的话,最好拉一次看一次,也许会拉下来。”“赤脚”赶过来就为了吩咐这句话,吩咐完又匆匆回去了,雨打在他头上的那片红塑料布上,“沙沙沙沙”响。
婆婆的两个儿子,也索性不回了,从小睡惯的老棕床还在,兄弟俩双双洗了脚,就睡在那里了。婆婆呢,刚刚才平息下来的兴奋又一浪一浪地重新兴奋起来,又去老柜里取了被褥要给儿子盖,被褥放在老柜里都发了霉,或者那就是老柜子的味道,就是这味道,让婆婆的儿子觉着亲切,这亲切却又是伤感的,多少关于过去时日的回忆都一下子随着这味道来了。“你先睡,我听着。”婆婆的大儿子要弟弟先睡,母亲那边的动静由他来听:“人上了年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解手。”但他不睡的原因还在于,他怕母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那半根针带走了,那半根针现在在母亲身上的什么地方?在肠子里?还是在胃里?也许都快走到心里了。这样的担心,让谁能睡得着?婆婆的二儿子呢,却非要让他哥先睡,说母亲那边的动静由他来听,他还年轻。结果呢,是两兄弟都不睡了,都趴在枕头上说话抽烟,耳朵呢,听着母亲那边。婆婆在那边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这边的两兄弟就静下来,听着,两个烟头在暗处红红地一闪一闪。
婆婆的两个闺女呢,现在也是给自己的行为激动着,她们什么时候这样连夜赶着做过被子?两个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把被里被面和棉花套子一针一针先用红线引了,再用蓝线拦腰缝一遍,红线是避邪,蓝线呢?是拦住的意思,是要把母亲的性命拦住,不要她走。棉花套子是从婆婆大闺女家里取的,是婆婆的大闺女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这时却先给婆婆用了,婆婆的大闺女是不由分说,非要把儿子准备结婚的棉絮给母亲拿来用,其实她的儿子和丈夫没有一点点反对的意思,她的眼里却有眼泪了,好像是,他们已经在那里反对了,好像是,他们已经惹了她了,好像是,他们已经对不起她了。婆婆的两个闺女,这时头对头缝着被子,却都不敢说母亲肚子里那半根针的事,她俩都说了些什么?是有一搭没一搭,是鸡短鸭长,耳朵呢,却听着母亲那边。婆婆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她俩就不说话了,屏住气听着,婆婆那边没动静了,她俩就又有一搭没一搭鸡短鸭长地说起来。婆婆那边忽然又有动静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这一回,好像是下地了。婆婆的两个闺女就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下床去了母亲那边,婆婆的两个儿子呢,也急忙下了地。婆婆那边,果真是摸摸索索下了地。
“是不是要解大手?”婆婆的四个儿女都忙忙地问。
婆婆却笑了,她起来做什么?真是让人想笑,都什么时候了,婆婆忽然想起了那几个橘子,想起橘子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拿给儿子和闺女吃,那几个橘子都已经放干了。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是后半夜,婆婆的兴奋真是一浪一浪的。
早晨终于又来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早晨啊,村子里一晚上绽开了那么多玉兰,玉兰花让整个村子像是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好像是,分外多了一些阳光。乡村里的人都起得早,人们又看到婆婆了,又在那里把她养的鸡鸭放了出来。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像往日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就更让人担心。接着呢,人们看到婆婆坐在那里择韭菜,好像真是节日降临了。婆婆的两个闺女这时已经睡下了,她们已经把被子做好了,被子做好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这大红大绿的被子现在就盖在婆婆的两个儿子身上。
早晨终于又来了,婆婆“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在那里剁腊肉了,声音木钝钝的,但传得很远。也许是这木钝钝的剁腊肉声又惊醒了婆婆的小儿子,他忽然又醒来了,一下子坐起来,问他母亲:解了大手没?问完这话,婆婆的小儿子自己先就笑了起来,笑过又躺了下来,他是太紧张了。天快亮的时候,婆婆已经解了大手,就解在马桶里。婆婆的四个儿女简直是太紧张了,这紧张就是要他们看看母亲的排泄物里会不会有那半根针。婆婆的四个儿女在那里解剖和研究婆婆的排泄物了,在灯下,也不嫌那气味。他们在心里,也许都是这样想,小时候,婆婆就是这样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带大的,他们一点一点把婆婆的排泄物弄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看。后来呢,是婆婆的小儿子大声叫了起来,这叫声传得好远,几乎惊动了整个浜下,邻居们都听到了。毕五家的,忙忙披了衣服冒了雨过来,以为婆婆不行了。想不到,婆婆的小儿子在婆婆的排泄物里看到了,亮亮的,是什么?就是那半根针!
早晨又来了,慢慢升起来的太阳把村子里的玉兰花照得简直是晃人眼。婆婆真是福大命大,她又在那里坐着,“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剁她的腊肉了,腊肉剁好,还要切韭菜,也细细切了,她要做肉饼给孩子们吃。婆婆的四个儿女呢,在这春夜里,简直是只合了一下眼,现在都又出去了,各忙各的去了,这毕竟是春天,春天的日子就是金子,谁能浪掷得起呢?他们都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做,他们各有各的家,婆婆没事就好了,他们就放心了。日子呢,又回到了往日的轨道上。婆婆说好了要他们中午都过来吃肉饼。但婆婆的四个儿女实在是都太忙了,大闺女马上就表示中午实在是顾不上来了,针拉下来就好了,她要去种菜了,菜秧怕都要放蔫了。二闺女家里要起稻秧,还雇了外人帮忙,中午就更顾不上过来。婆婆的大儿子,原来就说好的,要去县城拉一趟化肥。二儿子呢,要赶去上班,给私人做事,一天都误不得。
婆婆在那里又“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地剁着她的腊肉,她觉得腊肉剁得还不够细,一边剁,婆婆一边想,她觉得自己昨天真像是做了一个梦,四个儿女忽然都回来睡在这间老屋里,多少年都没这样了,团团圆圆真像是又过了一个年,两个闺女还给她连夜赶做了一床新被子。婆婆还不糊涂,现在是,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把那半根针解大手给解了出来,要是不解出来该有多好!婆婆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但她马上把这泪水擦了,她看见邻居毕五家的从那边过来了,婆婆站起来,笑着,招招手,非要毕五家的进屋看看那床新花被,看看花被子上那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毕五家的也笑着,随婆婆进了屋,婆婆把那床新花被打开了,铺在床上了,花被上的牡丹花开得有多么好,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婆婆给邻居毕五家的不停地指着,数着,说着。指着,数着,说着。身子却突然朝后边一下子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婆婆满眼里都是红色的牡丹花,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
选自《人民文学》2005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程紹武
本刊责编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