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我的父母常常数落我的睡眠习惯。他们告诉我早睡早起有多少好处,还拿出他们年轻时候的表现作为范本。最让我动容的一句话是:“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的健康负责,也该为孩子的身体想一想!”的确,我女儿不到五岁,动不动就十点十一点上床,我也没有催促的意识。反观我上小学以前,就养成了每天不到九点就入睡的习惯,那的确是靠父母以身作则。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我有时候也不理解他们:“你们每天那么早睡觉,不会不甘心吗?”
“会啊,谁不想玩,”他们说,“但为了健康嘛!”
我仔细想了想,我对健康并没有那么大的焦虑。我又问:“那你们是觉得,晚睡几个小时就要生病吗?这种观念是医生说的还是哪里来的?”
他们说不上来,但肯定对健康不好,毫无疑问。
“小孩子睡不够的话,长不高!”母亲说。
我女儿长得也不矮。
父亲又提出新论点:“早睡早起本来就是一种好习惯!”
“可是确实也有很多事情想做。”
“你熬夜做的都不是正事,”父亲一眼看穿了我,“玩手机,打游戏,那些有什么用?有时间,不如第二天早早地花到正经事上,比如早锻炼。”
“我也可以晚上去健身房啊。”我说。
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胡闹。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思维定势。而且当我听到父母说“正事”这个词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点,就是在他们的世界里,生活实在是严肃、刻板、乏味得多。睡觉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正事”。
睡觉不是为了睡觉,睡觉是有用的。早睡早起身体健康,早睡早起长得高,记忆力好,人也聪明,有干劲,孩子成绩好,大人工作效率高。
总体上,我的父母这一代人活得很确定。(医院口碑)这和他们成长在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分不开。当一个人认为生活很危险的时候,就需要用规则来保护自己。他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活下去,活得安全一点。对于那一代人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多可供挑选的余地。对于什么是好,他们是有非常确定的想象的。
吃自助餐的时候,有的人精挑细选,也有的人会胡吃海塞,吃到胃里难受。后者多半还没有完全摆脱心理上的匮乏感。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多吃就是王道。他们的假设是“多吃一点,才可以活久一点。”
在自助餐厅里,那不是什么理性的假设。但是换到一个食物匮乏的环境,那就是一种重要的求生策略了。也许对我的父母来说,他们年轻时真正可以掌控的东西真的很少,看不见未来的路,听天由命,凭票分配,没有什么资源,也没有梦想,不敢下海,不懂得理财,牢牢地抓着一个铁饭碗,吸收不到更多信息,也不敢相信已经脱离险境。对他们,早睡早起就是生存的唯一正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规律起居,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维持某种恒定感,活着就好,并不遗憾。等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像农民守候麦子成熟。
这样一想,我就可以理解上一代人了。
我理解他们为什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没追求!”
我理解他们看不惯我的“折腾”,“胡思乱想”。
我理解他们总是担心我的健康,我的前途,会被我吊儿郎当的个性毁掉。
我也理解他们有时候责怪我太马虎,不用心,做不好一個父母。我在我女儿这么大的时候,被迫认识了全套汉语拼音,几百个字,背好多首唐诗,好像还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教给孩子,哪怕我一整个晚上都在玩手机玩游戏。“你这样怎么行,太不负责任。”我终于理解了他们的忧虑。
可是……我就是不担心啊。
这不能怪我。只能说我生长在一个相对丰饶的环境里,让我很少体验到匮乏的滋味(这正是父母用他们确定的努力为我争取的),就不觉得生活可怕。虽然健康、财富、孩子、事业……一切都有变数,但都没那么值得担心。
我不需要抱着“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来应对生活本身。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可以工作,可以看书,可以看视频,可以在群里聊天,也可以发呆,如果困了当然也可以睡。每个选择都不错。有时候我反而就不知道应该干什么……而正是通过这种迷惑,我才确认了我的自由,我并不必按照给定的模板或规则来订制我的人生。也许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才久久不睡。
有时候我也站在床前,看着女儿歪七扭八的睡相,想起我小时候的那些条条框框。对下一代的孩子来说,出生在一个更加不同的环境里,恐惧更少,自由更大。我忍不住想:长大以后你是什么样?会比现在的我更迷惑吗?
我猜,我的父母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微微摇头喟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它干啥,快睡!”我理解,但也特别想抱一抱他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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