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军的传奇

郝在今

序幕：寻找长的军史

白雪，黑烟，炮火轰鸣，岩石崩裂，寒冬和战争正在压制这一带山峰。

这山峰的北坡是朝鲜第一大河汉江，汉江的北岸是首都汉城，1950年冬季的朝鲜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汉江南岸守卫战。

硝烟渐渐散去，炮弹不再降临，把守山头的战士赶紧钻出工事，找一把干净的白雪，咽一口家乡送来的炒面。

刚刚露头又赶紧缩回去——美国飞机来了！

一架轰炸机悄然而来，掠过山脊，没想到，这飞机没有丢下炸弹，反而送来柔美的女声：

“50军的官兵弟兄们，你们不要给共产党卖命了！你们赶快回到国军这边来吧！你们赶快回到国军这边来吧！”

这口音中国人并不生疏，台湾中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员“黎明小姐”。

显然，这是美军和国民党共同策划的心理作战。

策反敌军

？

这本是共产党战胜国民党的独门法宝，现在怎么被反用了？

鼓動50军回到国军？难道这共产党领导的50军，真的同国民党军队有什么历史渊源？

据说，故事电影《兵临城下》，说的就是这个军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正当文化大革命，能够公映的电影不多，所以，即便是作为批判对象的影片，观众也爱看。可是，这部故事性很强的电影，在这个部队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

新兵悄悄议论：“我们当兵是走对了路，进错了门，我们50军出身不好！”

原来，国民党第60军1948年在长春起义，改编为解放军第50军。比起那些战功赫赫的老红军部队，晚来的50军似乎要低一头。

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当年的新兵已经变成退伍老兵，留恋军旅生涯的“军迷”。“军迷”聚会的讨论题目匪夷所思：解放军哪个军的军史最长？

那就要论到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的部队当然就是最早，解放军的八一建军节啊。可是有人说了，还有更早的1924年，孙中山的“建国陆海军大元帅府铁甲车队”，那才是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支武装！

争论相持不下，一位军迷突然提出：还有50军呢。

50军？大家早已数遍解放军的70个军，谁也没有想到这支起义部队。

这位军迷言道：现在讲历史，不能局限于门户之见。50军虽然在解放军中成军较晚，但其前身是国军60军，60军的前身又是云南的滇军，这样，50军的军史可以追到清朝末年的新军，这不是最长的军史吗？

重九起义、护国首义、台儿庄血战、越南受降、长春起义、抗美援朝……这个军的经历相当丰富。

作战对手也多啊，日本、法国、英国、美国、印度、越南……中国军队的交战对手，除了苏联都打过！

放开眼界，那“出身不好”，就变成“经历丰富故事最多”了。

于是，“50军的人做50军的事”，一伙50军的退伍老兵，开始追寻自己老部队的传奇故事。

追寻中竟然发现：这个军的历史又绝不限于一个军——

一个军的传奇，映射中国现代军队的历史。

第一章 云南有个讲武堂

公元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授予军衔。

十元帅，十大将，将帅聚首，不免摆摆老资格。计算军龄，朱德参军最早，刘伯承次之，叶剑英第三，朱德是当之无愧的红军之父！

年轻军人有些诧异：解放军的建军，始于1927年的八一南昌起义，朱德1909年参加的那是什么军队？

应该知晓，中国的现代军队，有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八路军红军，有国民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还有各地的地方军。

红军之父朱德，从军生涯始于云南的滇军。

清朝末年，庞大的中国连战连败，甲午海战大败于日本，首都北京也被八国联军进占，昔日称雄华夏的八旗劲旅，已经无力应对外敌。

大清朝征服华夏，靠的是一支所向无敌的八旗军。满族的八旗制缘于游牧民族的马背生活，整个游牧部落编为黄红蓝白等八个旗，平时放牧，战时从军。这全民皆兵的作战体制，攻打各守私田的农业民族，当然所向无敌。可是待到清军入主中原，八旗兵统统由汉人供养，也就成了种“铁杆庄稼”的懒汉，渐渐失去战斗力。大清朝不得不招募以汉族青年为主的职业军——绿营兵。可是，八旗加上绿营，也抵挡不了出自民间的太平军。于是，朝廷不得不允许民间编练民团，湘军、淮军，一批地方军阀逐步称霸四方。只可惜，这些军队只能镇压国内农民的梭镖大刀，却对付不了外国军队的坚船利炮。还是外国装备强？那就买，大清朝有的是钱买武器。但是，使用与对手相同的新式武器，甲午战争还是打败了。

战争是最好的教师，足以打破一切陈旧的军规。中国军人终于醒了——必须建设一支新型的军队。

救国必先强军！强军必先办学！

东北讲武堂、保定讲武堂、云南讲武堂，中国有了三大讲武堂。三大讲武堂出了三个总司令：东北军统帅张学良毕业于东北讲武堂，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毕业于保定讲武堂，红军总司令朱德毕业于云南讲武堂。

云南讲武堂的校歌振聋发聩：

风潮滚滚，撼觉那狂狮一猛醒；

同胞四万万，互相联络作长城；

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

但凭着团结力，旋转新乾坤；

哪怕它欧风美雨，来时真汹涌。

练铁肩担重任，

壮哉军国民，

壮哉军国民！

云南人为何如此警醒？

那云南位于中国西南边陲，境外的缅甸是英国殖民地，越南是法国殖民地，两大列强从这里对中国“抄后门”！重兵设防，这里有离北京最远的军镇第十九镇，还有一个培训军官的讲武堂。

美丽的昆明城，城中有山有水，九华山是省政府要地，翠湖边有个宏大的建筑群——讲武堂。

云南讲武堂采用现代军事教学，聘请日本军官和中国留日学生担任教官，教学质量特别高，号称中国南方最好的军校。

云南青年纷纷投考云南讲武堂，就连外省也来人了。四川农家子弟朱德，好不容易考上秀才，碰上学制改革秀才没用了；好不容易当上吃官饭的小学教员，又听说云南有个讲武堂；这个不安分的青年，当即决心投笔从戎！

只可惜，那云南讲武堂只招本省生源，异地不录。于是，就有了四川青年冒充云南蒙自籍贯的故事。

冒籍入学的朱德，面对开除的校规。幸亏，这云南讲武堂有个开明的校长。李根源欣赏朱德的求学精神，也给中国留下了一个杰出的军事家。

开明开放的云南讲武堂，公开招收东南亚华侨子弟，还秘密招收外国学员。这就有了：马来亚华侨叶剑英——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朝鲜青年崔庸健——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朝鲜青年李范奭——韩国首任总理；越南青年武海秋——越南临时政府主席。

这简直是一所亚洲军校啊！

云南講武堂开学那天，连通河内与昆明的滇越铁路贯通。李根源校长把全校学员带到火车站，现场教学：那侵占越南的法国，已经把运兵的交通线伸进我们的家乡！

讲武堂师生高唱校歌：

堪叹那世人，不上高山安知陆地平；

二十世纪风潮紧，欧美人要瓜分。

枕戈待旦，奔赴疆场；

保家卫国，壮烈牺牲。

要知从军事，是男儿本分。

鼓起勇气向前进，

壮哉中国民！

壮哉中国民！

“保家卫国”！

中国人熟悉那“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

这“保家卫国”是个标志，标志近现代的中国军人已经超越对皇族的效忠，具有强烈的民族和国家意识。

新型军校，培养新军人，创建一种新的军队——新军。

清末的新军，建军宗旨瞄准国际强军，日军学德军，新军学日军。新的武器装备，新的军队编制，焕然一新的新军，军事实力很快超越八旗和绿营。

护国第一军

新的军队，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孙中山组织的反清团体同盟会，首先渗透新军。云南讲武堂中，校长李根源和多数教官都是同盟会的秘密成员，朱德就在学习期间加入了同盟会。

辛亥革命！1911年10月10日，湖北新军首先发动武昌起义！

20天后的阴历九月九，云南新军发动重九起义，在西南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云南新军协统蔡锷，被公推为临时革命军总司令。

朱德率队攻打总督衙门，活捉清朝总督李经羲，火线晋升，排长提拔为连长！

不要以为军队总是皇家犬马，谋求打赢的军队总是寻求最先进的装备，由先进生产力武装的军队自然会接触先进思想。

军队，往往担当革命的主力。结束封建王朝的中国辛亥革命，也是由新军起义而开端。

起义！起义！

湖南响应湖北最早，长沙师范的学生毛泽东，主动参加起义的新军，当了半年兵。由此而论，毛泽东的军龄只比朱德晚两年。

蒋介石进入军校则比朱德早两年，辛亥革命时已经是沪军的团长。

旧军人争地盘，新军人争国权。辛亥革命的胜利，并未使蔡锷放松军备。重九起义顺利成功的云南，边境依然危险。除了南边的英法之外，西边的西藏也在闹分裂。西藏西边的印度，已经变成英国的殖民地。那曾经发动鸦片战争的大英帝国，又挑动达赖喇嘛驱赶驻藏的中央部队，甚至进攻四川和云南。

保家卫国！蔡锷向民国中央发电请战，组织西征军援藏平叛！

滇军士气高昂，击败叛军，沿茶马古道直上高原。云南丽江的黑龙潭，至今有座滇军入藏抗英的纪念碑。

还是英国人老练，打不了滇军，就去压迫北京政府。袁世凯大总统赶紧下令，命令蔡锷撤军。

崇尚荣誉的军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勇于内战，怯于外敌”。想当年，日军侵略朝鲜，中国驻朝鲜军指挥官袁世凯奋勇反击，大胜而归，从此奠定北洋大将的地位。可现在，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袁世凯，却变得胆怯了。

对外胆怯的袁世凯，对内却大胆得很，当了军阀还想当皇帝。当皇帝先要防备军队起义，控制那卫国军神蔡锷。

于是，就有了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监视蔡锷的袁世凯党羽看到，那蔡锷沉醉于京城名妓的石榴裙下，不复当年重九起义威风。没想到，蔡锷却在小凤仙的帮助下，悄然逃出北京。

回到云南的蔡锷就是蛟龙上天，云南都督唐继尧支持蔡锷，组织护国军北上讨袁！

辛亥起义，云南在全国排第四，护国起义，云南为天下先！蔡锷发布《誓师讨袁文》：“奕奕南疆，为天下先！”护国首义是云南的骄傲，至今，昆明城里有护国寺、护国路、护国门、护国桥、护国纪念标。

人们不免要问：那云南地处偏远，地理条件非常适宜割据独立，可云南人为何要忠心护国呢？

湖南人蔡锷长年在云南掌军，深入了解滇人的秉性。清朝入主中原，追捕晚明皇帝，从北方追到云南，从云南追出缅甸。云南人拼死抵抗，最恨那出卖故主的吴三桂。蔡锷在《光复起源篇》中感叹：“滇人种族之感，盖大观而极！”英国侵占缅甸进逼滇西，法国侵占越南威胁滇南，“滇人士逼于外患，渡海求学者先后达七千人，成习师范，或习政法，或习陆军，多以救国自任”。

有了如此爱国的云南人，那地处偏远，不但不是劣势，反而是优势。北上讨袁的蔡锷发出《谕四川同胞文》：“北方各省及沿江、沿海各省交通便利，一说反对袁世凯，他就把那无知无识甘做他犬马的军队开来攻打，朝发夕至，仓猝间恐受他的害，于事无益。只有云、贵地方，相离甚远，我们的兵队可以从速筹备，陆续出发。到我们的兵队开到各处，各省接着声威，可以渐次响应，渐推渐远，声势浩大，就是替他做犬马的，也可以渐渐醒悟过来。那时袁世凯孤立无助，不愁他不倒！”

1915年12月25日，袁世凯在北京宣布当皇帝仅仅13天，云南就打响讨伐袁世凯的全国第一枪！

蔡锷率领护国第一军，北上四川。李烈钧率领第二军，东出广西。唐继尧第三军坐镇云南，后方支援。

护国第一军任务最艰险，七千人对战北洋军四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蔡锷亲笔致信滇南，征调爱将朱德。重九起义前，蔡锷就熟悉了朱德。蔡锷任协统时，驻地就在讲武堂旁边，讲武堂一个面容憨厚的学员，经常来蔡锷司令部串门，查阅资料，请教问题。这个热心钻研军事的朱德，引起蔡锷的注意，重九起义时派他攻打最高衙门，又把这个排长直接提拔为连长。战场归来，蔡锷下令讲武堂恢复招生，调朱德当教官和学生区队长。值得注意的是，朱德的学生中有两个后来的“云南王”——龙云和卢汉。不久，朱德又离开讲武堂，带领一营兵马布防滇南边境。从1911重九起义到1915护国起义，短短4年间，朱德由排长晋升到团长。

蔡锷领军，滇军振奋。朱德视蔡锷为“良师益友”，一旦师长召唤，朱德立即率兵出战，每日行军百里，赶到川南重镇泸州。

护国军攻打泸州，北洋军大举反攻，棉花坡成为必争要地。朱德支队在阵地失守的当口赶到，来不及造饭就参战，及时堵住缺口。

坚守防御，朱德以白刃战加夜战击退敌人，棉花坡巍然屹立。攻势防御，朱德以侧攻迷惑敌人，夺取棉花坡附近的高地。北洋军火力太强，滇军很难固守阵地，朱德摸索出前所未有的新战法——运动游击战。滇南防御期间，朱德整日同土匪打交道，学到了军校没有的课程——游击战。

棉花坡连日血战，蔡锷评为“入民国后第一恶战！”

善打防御战，朱德创造的新战法有效地阻滞敌军的进攻。蔡锷又把攻击泸州的重任交给朱德。善打攻坚战，朱德率军鏖战五天五夜，攻克北洋重镇。

泸州大战，撼动北京的皇位，袁世凯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

一戰成名，朱德率军进驻泸州，马背赋诗：

中华灵气在仑山，威势飞扬镇远关。

史秽推翻光史册，人权再铸重人间。

千秋汉业同天永，五色旌旗映日殷。

多少英才一时见，诸君爱国应开颜。

战将是打出来的。护国战争的川南大战，打出滇军名将朱德。护国战争的川东大战，打出川中名将刘伯承。

强军是打出来的。一场护国战争，打出滇军的威风，以少胜多，滇军战胜号称天下第一的北洋军！

昆明城建起“正义门”，云南人高唱《首义纪念歌》：

四省战云铸军院，

威震北伐胆丧元凶。

共和复兴帝制终。

伟矣哉！吾滇军之功。

将军留学生

护国起义击碎袁世凯的皇帝梦，却未能剪除军阀势力，这国家还是枪杆子说了算！没了袁世凯那个大军阀的压制，各地的小军阀纷纷拥兵自重。辫子大帅张勋发动政变复辟清朝，段祺瑞赶走张勋又废除约法和国会。

辛亥革命的成果再次丧失，革命领袖孙中山决心护法。护法还得倚重武力，倚重护国战争的主力——滇军。靖国联军总司令唐继尧率军北上，入四川出陕西，直下湖北湖南。

支持中央的滇军，得到中央的倚重，从此走出云南一省。唐继尧从三省联军总司令升格八省联军总司令，滇军将领张开儒当了民国陆军总长，朱培德军长的婚礼由孙中山主婚。

这一年1917，遥远的莫斯科十月革命，建立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

军神死了。护国起义，只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含恨死去。护国成功，功成名就的蔡锷也累死了。

南北两大军神同期离去，滇军统帅唐继尧就成了唯一的主帅，自号“东大陆主人”！皇帝有御林军，唐大帅有次飞军。禁卫军成员身高6英尺以上，身着西洋军礼服，头戴红边高帽，帽顶还有冲天缨！禁卫军胯下高头大马，背挎十响马枪，每人还手持一把三国吕布的方天画戟！唐大帅出行，不骑马不驾车，乘坐八抬绿呢大轿，开路的掌旗官高举“唐”字大旗。这派头不伦不类，中国的土皇帝加海外的洋元帅。

不论你看得惯看不惯，有枪就是王。滇军援助四川的部队，索性长驻四川不走了。当“云南王”还不够，唐继尧还要当“西南王”！

唐继尧麾下的滇军旅长朱德，兼任四川泸州的城防司令。这个当年冒籍出川的仪陇人，如今衣锦还乡！

出身贫寒的朱德，不忘探望贫苦的乡亲，不忘过问士兵的伙食，泸州士民为朱德立起功德碑，“救民水火”，“除暴安良”。

和平将军，渐渐地生活也讲究起来。古典园林，长袍马褂，邀集蜀中名士，诗酒唱和。“戎事余欢，逢场作戏，苦中寻乐……”云南已有妻子，在泸州又娶一房，还学会了抽大烟。

云南本来就盛产罂粟，现在驻军外省，又增添了更大的鸦片市场。鸦片贸易财源滚滚，滇军将领纷纷过上优裕的生活，唐继尧也不再谈北伐梦，北伐梦不如西南王现实。

四川人不服了，喊出“川人治川”的口号，川军与滇军发生冲突。

四川籍贯的滇军将领朱德，格外体会人民的呼声。朱德认为，中国历史表明：“成大事者起兵以义。”这就是说，军队必须依靠人民。滇军驻川，本是护法北伐的正义之师，可现在驻扎四川并不北上，那不成了霸占地盘的军阀？

“不仁转属义师！”朱德痛心地发出通电，呼吁滇军与川军息兵停战，出兵北伐。

唐大帅不准！唐继尧强令滇军对川军作战，而且只管下任务，不提供给养补充。

丢失正义旗帜的驻川滇军，大败而归。回省部队与留省部队会合，滇军倒戈，推翻大帅唐继尧！

回到云南的朱德飞黄腾达。赶走唐继尧，老长官顾品珍从军长升任总司令，执掌云南全省的军政大权。旅长朱德，升任云南陆军宪兵司令。

这一年1921，中国共产党成立。

朱德始终关注国内的政治动向，在这个时代从军，就是从政啊。“清末叶，内讧未息，外患频来，生当其时，必蹈越南覆辙，不得已奋身军界，共济时艰。”

可朱德奋身的军界又怎样呢？1917年出省护法，1921年回老家内斗。四年蜕变令人心寒，这是革命军还是封建军阀？

1922年初，朱德转任云南省警务处长兼昆明厅长。这职务，负责云南全省军政各界的内部防卫，堪称位高权重。警察厅长的官邸，就在五华山省政府的山麓，二层回廊楼房，园中太湖石山，舒适而幽雅。

权力的诱惑，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志向。可朱德心不在权，还是想走出去，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驻防泸州时，朱德和妻子的舅父孙炳文密切交往，两人阅读广泛，反复探讨中国的革命为何没有取得成功。时代风云变幻，1917的十月革命，1919的五四运动，不断冲击着世界，也冲击着中国腹地的泸州小城。朱德心里滋生了一个设计：出国看看，寻找一条救国救民道路。只是这几年不断的升官晋爵，困住了朱德出行的脚步。

这时，唐继尧帮助朱德下决心了。

滇军主力再次出省，参加孙中山组织的北伐。云南兵力空虚，出逃香港的唐继尧乘机反攻，击毙顾品珍，通缉朱德。

朱德正好可以实现走出去的宿怨了。可是，这不是和平的出走，而是冒险逃亡，从云南上四川，从四川下长江……

朱德到了上海，由孙炳文带路，拜见孙中山。这时，孙中山因部下陈炯明叛乱，正避难上海。见到滇军战将，孙中山非常兴奋，立即拨付十万大洋，要朱德组织滇军收复广东。

这不又是借助军阀打军阀吗？朱德心中早已认定：依靠军阀武力搞革命，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与朱德同行的滇军将领金汉鼎，拿着十万大洋，高高兴兴回云南了。朱德却继续滞留上海，寻找比国民党更穷的共产党。

孙炳文和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李大钊相熟，早已向朱德介绍这个代表中国前途的党。可是，共产党的总书记陈独秀，对待朱德相当冷淡。共产党是新生的无产阶级政党，怎能接收将军级别的旧军官呢？

找到了路，却进不了门。

朱德心中绝望而混乱，只有出国了。朱德出国，没有去孙中山建议的美国，而是去了欧洲，欧洲那边有新兴的社会主义思潮。

从法国追到德国，朱德找到中共旅法组织的负责人周恩来。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共产党人，朱德诚恳地表态：我不会再回到旧生活了，旧生活在我脚下已经化为尘埃了！

朱德说的不是空话。离开西南的时候，朱德安排了自己的几个妻室，只留一人。到了上海，立即戒除鸦片烟。新时代，走出陈旧生活方式有两条标准：不吸鸦片不纳妾。这是革命党人的起码要求，因而也成为旧军队起义的标志。特务侦察某人是否秘密转向共产党的时候，往往先看你是否戒除大烟。

断绝旧生活，走向新时代，朱德经周恩来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过，朱德的公开身份依然是国民党员，周恩来要朱德做秘密党员。这秘密身份，有助于朱德将来做兵运工作。

出国入党，朱德找到了救国救民之路，也找到自己的生活道路。找到道路的朱德，苦心学习，学习外语，还学习军事，军事是朱德的老本行。

德国是现代军事组织的发源地，朱德住到一个德国将军家里，进入欧洲顶级学府哥廷根大学，潜心研读国际军事历史。在德国，朱德秘密参加了德国共产党组织的半军事组织的野营和演习，又向党组织提出要求，秘密潜往苏联，参加国际军事培训。

留学德国，留学苏联，中将朱德大概是军阶最高的出国留学生了。

学战史，学战法，中国军人朱德学到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军事制度。

中国军人向何处去？

滇军中，要属朱德走得最远……

从滇军到党军

就在朱德走出云南的时候，曾泽生走出家乡。

曾泽生的家乡在云南昭通永善县，金沙江边的小山村。这里可以说是中国大陆最深远的腹地，最难走出的地方。现在，从昆明坐火车到昭通要8个小时，从昭通到永善乘汽车要5个小时，从乡镇到曾家所在的山村还得徒步走上4 个小时。

曾泽生13岁出山的时候就更加艰难。第一次外出，被家人抓了回去。第二次藏在山洞里，深夜徒手攀爬十几个小时，才到达乡镇。再徒步行走十几天，才能到达县城。谁能想到，这个穷苦的农家子弟，将来会成为国军第六十军中将军长，1948年10月在长春率部起义，又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十军中将军长。

1922年考入云南讲武堂。对于一个山村青年，这已经是很好的前程了，住在省城中心，毕业就能当军官。可是，这个青年的眼光却不限于滇军。1925年，曾泽生又走出云南，远赴广州，考入黄埔军校。

这黄埔军校，果然同云南讲武堂不同。讲武堂是地方军阀办的，黄埔是党中央办的。云南讲武堂毕业的学员是滇军，黄埔军校毕业的学员是党军。

“党军”？这是中国从未有过的军队。

孙中山发动革命，起初依靠会党起事，继而依靠新军起义。可是，起义后的新军却变成割据地盘的军阀，只有“湘軍”“滇军”“粤军”，没有“国军”啊。

于是，孙中山决心创建自己的军队。这支直属国民党中央领导的军队，不叫粤军，不叫滇军，叫作“党军”。地方军注重地方利益，党军却服从中央，一旦国民党成为全国的执政党，“党军”就是“国军”了。

创建党军要有干部，在苏联和中共的帮助下，孙中山创建了黄埔军校。

黄埔军校的门口雕刻对联：“升官发财不要进来！”这军校拒绝培养军阀！

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党代表廖仲恺。军校教导团组成的第1师，赫然称为“党军”。孙中山组建的国民革命军，各个军都要学习党军的建军经验，都有党代表，都有政治机关。这是一种新的军队，一种可以称为现代军队的军队。

滇军保家，党军卫国。比起云南讲武堂，曾泽生更乐意参加黄埔军校，更乐意参加这党军。

曾泽生的选择，也是滇军众多军二代的选择。潘朔端、龙泽汇、朱家璧等滇军子弟，纷纷走出云南，投考黄埔军校。

同室操戈

新生的中国共产党，也在关注滇军。

滇军打退陈炯明，孙中山在广州恢复大元帅府。1923年4月11日，中共中央发布《告滇军士兵书》：“责任与光荣不仅在以前护国护法及驱陈之役，尤其在继续拥护革命，进而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军阀和侵害中国的外国帝国主义。”驻粤滇军杨希闵部发生叛变，共产党立即派人前去策反。

滇军这时分成两支：驻外滇军，完全纳入中央的军队编制序列，只是兵员仍从家乡招集，所以还被称作滇军。留省滇军，由云南地方任用供养，守土保家的地方部队。

“滇军精锐，冠于全国。”驻外滇军的战力和忠诚，得到国民党中央的高度信任。在广州，滇军担任孙中山大本营拱卫军。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滇军李烈钧、杨希闵和共产党的毛泽东入选，蒋介石连个代表都不是。高级将领聚会，滇军上将范石生见了小蒋，连招呼都懒得打。

留省滇军保卫家乡并不容易。云南民族眾多，内乱丛生；边境绵长，外患频仍。先是驻川滇军驱逐唐继尧，又有唐继尧重回云南排除异己。唐继尧穷兵黩武，先是发动滇桂战争，又与北洋军阀吴佩孚相勾结，排除异己。留省滇军内讧不断，始终难以控制云南局面。

1926年，中共云南特别支部成立，支持滇军北伐，同时帮助国民党成立地方组织。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推翻唐继尧，倒唐工作的重点对象，又是云南的四大镇守使，重点之中的重点，又是龙云。

彝族青年龙云，能文能武，1912年考入云南讲武堂，在比武中力克法国拳师。唐继尧十分欣赏龙云，任命龙云负责自己的警卫大队，又提拔为驻军省府昆明的镇守使。

龙云位于滇军的高层核心，一旦倒戈，唐继尧将无计可施。共产党员吴澄与龙云秘密会谈，四大镇守使同步动作，发动二六政变，逼迫唐继尧下台。

新的云南政权，宣布拥护广州政府！中共云南特委组织三千人庆祝大会，共产党人吴澄和赵琴仙公开主持发言和游行。

唐继尧逝去，留省滇军群龙无首，龙云登上顶层，一个新的云南王诞生了。

从唐继尧到龙云，滇军将领大多出自昭通地区。地处滇东北的昭通，正是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通枢纽，民风强悍而开放。昭通罗炳辉将军广场，石壁的雕像中有多位六十军将领，军长卢汉、安恩溥、曾泽生，师长潘朔端、陇耀、白肇学……

开放的昭通，居住着汉族、彝族等多个民族。彝族自古骁勇善战，老祖宗三十七蛮部治军，前胸中刀箭者奖，背后有刀伤者再用刀砍其背！

昭通的彝族又比四川凉山更接近汉文化，龙云等彝族青年自幼使用汉语，方便地进入省城昆明的文化圈。龙云为人宽厚，慷慨好施，在云南的彝族和汉族中都颇有声望。

滇军再次内讧中，龙云战败被俘，有人找到张冲：“都是彝族人你救龙云不救？”张冲并不认识龙云，可张冲二话不说立即出兵！

龙云身边，聚集一伙彝族将领，成为滇军的核心。

龙云说汉话写汉文，格外尊重汉族知识分子，善于结交各族朋友。龙云不像唐继尧那样穷兵黩武，而是掌权就收缩军备，还大力发展地方经济，扩建个旧矿山。一时间，龙云治下的云南，呈现和平景象。

云南地方表态效忠广东国民党政府，滇军也努力向黄埔党军看齐。誓师北伐，第一军是黄埔党军，第二军是湘军，第三军就是出省滇军！国民革命军披坚执锐，所向无敌，一支革命强军跃然而出。

可惜，这强军之梦突然被击碎。

动荡年代，分化年代，军队总是首当其冲。中国近现代军队的建设自新军始，新军又分为北洋军和革命军，革命军中又有党军和地方军，到了1927年，这党军又分裂了！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军权在手，一手向武汉的国民党中央争权，一手打压共产党。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屠杀共产党人，同时严令全国各地清党！

同室操戈，军中大忌。滇军将领向来注重袍泽情谊，党派观念并不强。云南的龙云公开做出大动作，撤销军中的政治部，抓捕公开的共产党人；接下来，又悄悄把李鑫等人放了。

国共合作带来北伐战争的胜利，创造了青年军人寄以希望的党军。

可现在，军上之党，国共两党分手了。那么，中国现代军队将何去何从？

兵家老话：分道扬镳！

曾为从军而离家出走的曾泽生，曾为党军而离乡出走的曾泽生，又对这样的军队失望了，再次离队出走……

在这洪流滚滚的大革命年代里，中国军人苦苦寻找强军之路。

迷茫时分，滇军官兵不禁想起那消失三年的滇中名将——

朱德在走什么路呢？

第二章 当滇军遇到红军

留学将军回国了。

1926年7月，出国留学三年半的朱德，乘坐海轮返回祖国。满腹都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军队建设经验，手下却没有一兵一卒，待业将军一员。

待业将军回国，居然受到军方的热烈欢迎！不等回到云南，路过四川就被护国战争的老袍泽杨森扣下了。中国的老军旅谁不知那朱德，军衔虽然不是最高，却是全中国军事素养最高的军人。论作战，棉花坡那样的恶战，不亚于任何一次北伐战役。论留学，蒋总司令上的只是日本的士官补习学校，比欧洲大学差得远。

重入军旅，朱德也是欣然受命。留学欧洲早已立志：“归国后即终身为党服务，做军事运动。”

共产党赋予这个秘密党员的任务，也正是朱德特长——帮助川军北伐。这次北伐战争，国共两党合作推进，共产党努力用政治工作支持国民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同时策反阻碍北伐的地方军阀。军事长官出身的朱德，第一次当了政工干部，任职国民革命军第20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还结识了两个四川同乡：刘伯承和陈毅。

三个未来的共和国元帅，这么早就并肩战斗了，不过，他们从军的部队，现在还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杨森参加北伐并不坚定，对朱德这些左派人物心怀忌惮。于是，朱德又沿江而下，从四川到达江西。

南昌起义的参谋向导是谁？

江西这边更欢迎朱德——滇军的地盘！

驻扎江西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正是出省滇军的主力，当年的护国第二军。北伐开战，第四军粤军攻打武汉，共产党掌握的叶挺独立团一路当先。第三军滇军进攻江西，很快拿下南昌，兵锋直指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国共合作的北伐一路挺进，眼看打败北洋军阀，中华复兴有了希望。

听说朱德回国，当年的结拜兄弟范石生立即表示，要把自己十六军的军长位置让出来。这可不是让件衣裳那么简单，现时的军权就是生命和饭碗啊！

第三军赶紧抢朱德。军长朱培德的名字只比朱德多一个字，当年都是云南讲武堂的高才生，号称“模范二朱”。朱培德此时属于国民党左派，同共产党关系良好，军党代表朱克靖是黄埔一期毕业的共产党人。第三军重视政治建军，特意举办政治训练班，还请共产党领袖周恩来到班讲课。

于是，朱德在国民革命军同时有了两个军职：权力不大但名位很高的第三方面军总参议，名位不高而权力很重的第三军军官教育团团长，军官教育团负责培训第三军各级军官，开学典礼那天，蒋介石总司令亲自到场。军校生就是军权的人力资源，蒋介石能够当上总司令全靠黄埔军校的人脉资源啊。

两个总司令第一次同台阅兵。

现任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训话：“现在总理不在世了，我们必须选择一个作为我们信赖的中心。”这时分，国民党中央在武汉，北伐军司令部在南昌，汪精卫和蒋介石正在争夺国民党的最高领导权。

未来的红军总司令朱德接着讲话：“旧军阀要打倒，新军阀同样也应打倒！”亲身经历护国起义的朱德，警惕袁世凯再现。

第二天，蒋介石就显露新军阀的霸气，暗杀江西总工会委员长陈赞贤。朱德带领军官教育团支持工人纠察队，缴了蒋介石宪兵团的枪！

从江西到上海，政治空气骤然紧张。

就在这当口，江西省政府主席朱培德，任命秘密共产党人朱德为南昌市公安局局长，负责北伐阵营的内部安全。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政变屠杀共产党，严令各地各军清党！

江西怎么办？

重视袍泽情谊的滇军，对生死与共的战友下不了狠手。朱培德的做法是礼送出境，发放路费请朱克靖等共产党人离开。范石生的做法是按兵不动，共产党支部就地隐蔽。

朱德见势而行，先是公开撤离南昌，7月20日又悄悄返回。朱培德得知朱德的行踪，非但没有派兵抓捕，自己反而离开南昌上了庐山，还把南昌的大部队调离，留下的三个团就有一个是朱德带过的军官教育团，其中藏着陈奇涵、周兴等不少共产党员。

过去“礼送”，现在“礼让”？谁也不知朱培德的心中到底如何打算，反正，事实是朱德成了南昌城里的实权人物！

周恩来从武汉赶到南昌策划起义，首先住进朱德的寓所。虽然朱德在南昌的军职不高，但南昌守军尽是朱德的老部下。周恩来认为，朱德是一个很好的参谋和向导。

起义前，朱德把南昌驻军两个团长请来吃饭，滇军老将招呼你后生小辈，谁敢不来？

朱德这边吃饭，贺龙那边准备动手。正吃着，贺龙部队一个云南籍军官跑来滇军报信：贺龙的二十军将有异动！

两个团长立即离席，朱德赶紧去贺龙那里报信，起义提前打响！

战斗打响的时候，南昌驻军大多放弃抵抗。朱德还拉着团长四处巡视，制止残兵抵抗。

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中国共产党打响武装反抗的第一枪。这八月一日，后来成为人民军队的建军节。

虽然起义一举成功，但毕竟是敌强我弱，起义军不得不撤出南昌。朱德带领参加起义的滇军弟兄，组成第九军，为大部队先遣开路。

选择朱德当先锋十分恰当，前路阻挡的多为滇军所部。朱德边进军边派人送信，临川守将杨如轩出城让路，滇军战将金汉鼎主动撤离阵地，滇军将领个个尊敬滇中名将朱德。

起义军继续前行，遭遇蒋介石嫡系錢大钧的重兵阻截。敌人越打越坚决，粤军不许起义军进入自家地盘。这时，周恩来患病，由聂荣臻和叶挺护送潜往香港。

朱德和陈毅带领两千多残部，艰难突围。兵困马乏，弹尽粮绝，部队情绪低到零度。

朱德当众鼓动：“大革命失败了，我们的起义军也失败了！但是我们还要革命的，同志们，要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可以回家，不勉强！”

兵败如山倒，面对全军崩溃的危机，朱德“不动如山”。对于一个战将，最大的要求是能够打胜仗。对于一个统帅，却还要看你如何处理打败仗。危难时刻，这支部队没有散伙，朱德始终是主心骨。

尽管坚决革命，还是要设法保存实力。

前路驻守的敌军正是范石生的十六军，那范石生和朱德在云南讲武堂是同班，两人一起入同盟会，一起入国民党，一起护国作战。朱德与范石生的代表见面，提出请范石生帮助自己保留部队，条件是必须保证这支部队由共产党领导。范石生早就想和朱德联手，立即答应朱德的全部要求。朱德的起义部队使用16军47师140团的番号，朱德化名团长王楷。范石生拨付十万发子弹，供应全团给养，还答应这支部队完全由共产党领导，朱德可以随时离去。

军旅不带家庭，战友就是分量最重的人脉关系，战场上生死援救，生活中解袍相助，“袍泽之谊”！

国共政治分裂，袍泽战友也不得不分道扬镳。但是，大家毕竟出于同门，不忍同门相杀啊。

滇将打滇将

还有一对袍泽战友，正在流浪。

曾泽生和潘朔端关系最好，云南讲武堂和黄埔军校的双重同学。四一二事变清党，潘朔端被认为亲共，不得不逃出第三军。曾泽生反感国民党同室操戈，也退出了广东部队。两个老同学结伴闯天下，四方寻找梦想。走广州，走上海，在中国最大的都市，两个前军官当了汽车修理工。

正在这时，云南老乡卢浚泉来找人了。新一代云南王龙云看不惯滇军的旧习气，要对军队“割大毒”！整顿军队先办军校，特别看重黄埔出身的教官。

刚刚熄灭的强军梦，又被点燃，曾泽生和潘朔端回返云南。滇军新办的云南军官候补生队，由卢浚泉任大队长，曾泽生任副大队长，潘朔端任中队长，李韵涛任副中队长，校址正是原来的云南讲武堂！

新干部果然不凡，很快带出一个旅的新军官，龙云称其为“滇军模范”，编制“近卫一旅”。以前的云南讲武堂，那是唐继尧老滇军的起家本钱；现在的军官候补生队，这是龙云新滇军的组织基础。

这时的中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共产党拉起自己的武装。国民党用屠杀来维护执政地位，云南共产党领导人王德三、李鑫、吴澄等400多个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被杀害。

杀了共产党人还不够，蒋介石最怕别人分军权，又指责龙云私办军校，而且派遣特派员到云南追查。

龙云赶紧把这些教官掩护起来，卢浚泉是龙云的彝家亲戚容易躲藏，曾泽生、潘朔端、李韵涛这些汉族军官只能外逃。逃亡路上，他们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国共相争，滇军向何处去？

朱德向左，龙云向右，滇军将领分道扬镳。只不过，这云南依然是地处偏远，国军和红军都很遥远。滇军的军二代，继续从军的梦想。

云南讲武堂还是滇军摇篮，大理白族青年李佐1929年入学，1931年当教官，带了个新生杨重是布依族，这杨重瞒着老师1935年加入共产党。黄埔军校依然是党军梦想，彝族青年龙泽汇和汉族青年朱家璧在1930年投考黄埔，这朱家璧1938年瞒着同学投奔延安。最终还是殊途同归。云南讲武堂的教官李佐1948年在长春起义，黄埔军校的学生龙泽汇1949年在云南起义。

在全国和云南都遭受屠杀的共产党，决不认输。撤出滇军不等于放弃军队，地下党要在云南创建红军！

1930年，云南陆良暴动，组建红38军。敌强我弱，暴动失败，组织者徐文烈等转入地下工作。这个在云南搞军事工作的徐文烈，就是未来解放军50军的首任政委。

徐文烈搞学生运动起家，也有实际工作经验，搞农运，搞兵运，起义失败后就读云南大学，毕业后在宣威中学任教。徐文烈和许多地下党员曾经被捕，幸亏有秘密党员潜伏在政府机关任职，昆明市长熊从周下令取保释放，徐文烈等共产党嫌疑人才得以脱身。

从云南到全国，眼看共产党就要被赶尽杀绝，许多出省滇军将领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出兵围剿江西红军，主力军就是滇军的杨池生和杨如轩。二杨的对手，红军总司令朱德，正是滇军的老长官。

滇将打滇将？小将哪里是名将的对手！朱德和毛泽东创造了红军的独特战法“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红军根据地的老百姓唱道：“不费红军三分力，打垮江西两只羊（杨）！”

真正的军人，谁不羡慕能征善战的军队？1929年，就在进攻红军的核心地带，吉安守将罗炳辉起义了。

按说，罗炳辉在滇军仕途很好。虽然没有上过讲武堂，但行伍出身的罗炳辉富于实战经验，北伐作战中奋勇营救军长朱培德，赢得能打的美誉。南昌起义时，曾有地下党员劝罗炳辉仿效朱德，但罗炳辉犹豫了，还没有看到共产党军队的样子。

红军和白军在江西的多次交战，使罗炳辉眼界大开——这支军队太能打了！上下同心，力可断金，从军就要当红军！

从南昌起义到吉安起义，滇军将领自觉追随朱德的脚步。罗炳輝后任红军第九军团军团长、新四军副军长。名列中国36个著名军事家。

在滇军中，期望追随红军的将领不止罗炳辉一个。

出身贫苦的彝族汉子张冲，因反抗暴政聚啸山林。没有上过讲武堂，却靠自己的勇敢和才智，居然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张冲总是觉得红军的主张同自己合拍，都是要杀富济贫。甚至连红军的战法都与自己相似，游击取胜。

张冲也想找红军，可云南没有。1930年第二次滇桂战争爆发，张冲随卢汉进军桂西，占领了百色地区。百色起义一打响，张冲立即派人寻找红七军，可惜，先去的排长被红军杀了，再去个连长也被杀了，红军不相信白军！

张冲急了，谈不成就打，我把你红军司令捉来相会！张冲率领前卫团突袭红七军的军部，可邓小平还是连夜脱逃，没让张冲捉到。不过，到了1978年，两人就常常坐在一起开会了，邓小平是全国政协主席，张冲是副主席。

红军还是白军，始终是摆在滇军面前的艰难选择。

这时，一支外国军队来了——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占中国东北。

蒋介石勇于内战，怯于外敌，让中国军人失望。当年12月，出自西北的第二十六路军在江西宁都起义，加入红军。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于1932年4月15日对日本宣战，高举抗日大旗。

东北抗日义勇军崛起！马占山等东北的国民党军人，奋起抵抗。

令人敬佩的是不少关内人也来东北抗日！

第一军军长杨靖宇是河南人，女英雄赵一曼是四川人，教授从军的冯仲云是江苏人，还有个领军人物周保中来自最南边的云南！

英雄不论出处！东北人尊敬这些外来将领，人家抛家舍业来东北挨冻受死，为的是救国啊！

周保中是云南大理的白族人，15岁入滇军参加护法战争，1922年上云南讲武堂，北伐作战率队奇袭南京雨花台，就在“四·一二事变”之时毅然加入共产党，又去苏联学习深造。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周保中从苏联潜回中国东北，任中共满洲军委书记，东北抗日联军第二路军司令。

都说军队要保家卫国，可老蒋那里只见保家不见卫国。

人家共产党不讲出身地域，不争个人地盘，那才是真革命！

游山玩水送红军

20世纪30年代，中国大地同时打着三种战争：东北有外国侵略，中原军阀在混战，南方搞围剿。蒋总司令的主力，并未用于抵抗日本侵略，而是用来打内战，国民革命军打国民革命军，白军打红军。

两军对垒，各有资源。白军是有枪有钱的官军，但官军士兵不知为何而战；红军缺枪少粮，但红军官兵都知道为谁打仗。

这样的两种军队，战场碰撞，谁胜谁败？

红军英勇善战，总司令朱德和总政委毛泽东合作默契，连续粉碎白军四次围剿，但是，第五次却遭遇危机。党内的左倾领导撤掉了毛泽东的指挥权，朱德的游击战术也被否定。外国来的军事顾问，根本不知道中国还有什么滇军这样的地方部队可以争取。

红军被迫长征，湘江一战损失大半，遵义会议请回毛泽东主持军事。

毛泽东指挥机动灵活，红军屡屡从各地军阀的结合部突围，转入生疏的西南地区作战。其实，红军到西南也有高级向导：总司令朱德出自滇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出自川军，他们对当地军情了如指掌。川军较弱，而滇军强悍，红军的策略应该是避强击弱。

毛泽东谋划突围北上，甩开中央军追击，从云南渡金沙江进四川。可那又要遭遇强悍的滇军，正是两难之境。

正当此时，滇军也在琢磨怎么对付红军。多少年来，都是滇军出省打别家，这次红军入滇，将是滇军从来没有遇到的客军入侵。

龙云召集云南高官会商，众人都相信蒋介石的估计：红军同国军实力相差太远，必然像太平天国石达开入西南那样最终败亡。所以，我滇軍必须服从中央。

民政官员却提出：如果在省内围剿红军，作战给地方带来的损失太大，还是应该保境安民，把红军防堵在云南境外。

久议不决，龙云点名孙渡发言。这位滇军的智多星提醒大家：这客军入滇并非只有红军一家！还要防止老蒋一箭双雕，假借追剿红军，乘势把中央军伸进云南地盘。这话点醒大家，邻省贵州的王家烈正是这样被老蒋干掉的。

可是，那老蒋打着中央旗号，强令各地追击围堵红军，你云南地方胆敢对抗？

孙渡又有奇计：追而不击，围而不堵。兵法云：穷寇勿追。那红军一路亡命，战力甚强的湘军和桂军都阻挡不住，我滇军也应尽快将其赶出境外为好。

龙云当即任命孙渡为总指挥行营主任。同时又给蒋委员长发出电报：“查该匪窜往滇东，已入死地。匪众多系客籍，语言地形，均难活动，朱德虽熟亦多隔膜。”

其实，朱德对滇军的小算盘，一点儿也不“隔膜”。

红军佯攻贵阳，贵阳城里的蒋介石眼看就是瓮中之鳖！滇军大将孙渡星夜出省驰援，红军却转身抄了滇军后路，三路大军直入云南。

这时分，滇军三个旅都在省外，昆明城里只剩一个团，空城而无计。躲在城里的还有两个美国人，外交官谢伟思和植物学家洛克。植物学家向西方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文，外交官则记下红军的神勇。这位谢伟思后来去了延安，建议美国支持八路军抗日。

全省滇军紧急营救昆明，红军却并未攻城，而是虚晃一枪，挥师北上。七条小木船，七天七夜，平平安安渡过天险金沙江。

云南的天险居然给红军让路！蒋介石大怒：你滇军熟悉地理，怎得给红军腾出时间安然渡江？按照蒋介石的作战部署，滇军应该奋勇追击，同川军两岸夹击，“击半渡之敌”，那可是最最有利的歼敌态势啊！

确实，滇军不是不熟悉那金沙江的地形，龙云的家乡就在江边嘛。

只是，滇军不肯对红军打恶仗。追击部队的营长潘朔端记下作战日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倭寇侵略开大门，同胞路过紧相逼。”潘营放慢脚步，红军加快脚步，待潘营慢慢走到石鼓渡口，红军已经全部渡江了。

“没有红军在前面开路，哪有机会饱览这大好的河山。”滇军的作战态势，用潘朔端这些带兵军官的话就是：“游山玩水送红军”。

全不知，还有一段龙云送图的隐秘故事。

1935年4月27日，红军中央纵队行军在曲靖坝子，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谈笑风生，天上来了飞机也不隐蔽——蒋介石还不知道红军进入云南了。

突然一辆汽车驶来，似乎不知前方是红军部队。

周恩来下令阻截，截下来的这辆汽车，满车都是红军急需的宝贝！云南军用地图，标明红军北渡金沙江的路线与渡口。云南白药、宣威火腿、普洱茶叶，好像是专门备好的慰问品。红军战士乐得不行，审问押车的国民党军官这才知道，这是龙云给中央军长官薛岳送地图的专车，误打误撞送给红军了。

周恩来笑道：三国演义有张松给刘备送地图，现在是龙云送图给红军！

红军的幸运故事传诵多年，近年才揭出一段秘密。龙云的儿子龙绳德和张冲的儿子乌谷，一次旁听父辈的谈话得知：那地图本来就是龙云有意送给红军的！

红军进入云南以后，朱德和罗炳辉都写信给滇军将领，表示红军的目的是北上抗日，入滇只是路过，劝滇军不要阻截。龙云当然乐得红军快快离境，赶紧送上一份厚礼。

细细想来，周恩来把龙云送图比作“张松送图”。在三国演义里面，那张松送图可不是被拦截下来，而是主动献图的！

给红军送图的龙云，没忘也给蒋介石送一份——《为追击红军未果请严行议处电》。这两份礼物，真是一实一虚啊！

“爬龙背！”

红军入滇，朱德还有一招妙棋：派遣一支别动队，远离中央飘忽行动，在敌人后方牵制敌军。这棋很妙，弄得龙云穷于应付，首尾难顾。可这棋子本身就危险了，孤军深入，小部队很容易被敌军包了饺子。

这就是红军的独特之处，要什么部队有什么部队。这个别动队，由九军团担任，军团长罗炳辉本人就是滇军出身，熟悉云南的人文地理啊。

罗炳辉是个游击专家，九军团在红军中有“战略骑兵”的美誉，打起仗来撒得开收得拢。中央纵队向北，九军团反向东进，4月25日袭取宣威的板桥镇，正在琢磨怎么攻下城墙很厚的宣威城，司令部出现了一个当地教师。这位教师点破秘密——宣威城墙的西南角塌了一层，从那里攻城正可以居高临下。

罗炳辉下令从西南攻城，守城敌军弃城而逃。这一仗的最大缴获是一库房火腿，饥饿的红军战士得以吃足大肉，吃不光带不走又分给老百姓。这宣威火腿是云南特产，制成火腿罐头又走向东南亚。这个“老浦记”火腿的老板浦在廷，后来成为邓小平的岳父。

那個带路攻城的当地教师，就是云南地下党徐文烈。云南党组织被摧毁，数百人只剩十几人还在活动。即使如此艰难，大家还是没有放弃梦想，梦想有一天重新打起红军旗号。现在红军真的来了，徐文烈立即动员一批学生参加九军团，带路、宣传、做群众工作。有这些当地人物作号召，两三天就扩大红军1500人。这样，未来的共和国将军中，就有了一批云南人。书生徐文烈从此成为军人，红军、八路军、东北民主联军。待到1948年60军长春起义的时候，官兵们惊喜地发现，新来的老红军政委居然一口云南家乡话，共产党也很亲切啊。

九军团入云南本是孤军深入，却如鱼得水。攻打会泽，罗炳辉先给守备司令捎信，我是过路不是占城。这个罗炳辉的老袍泽当即弃城让路。九军团入城，只抓了一个县长一个恶霸，当地富户还给红军捐粮草。

九军团任务是吸引敌军主力，掩护中央纵队北上。这样，也使九军团自己陷入危险，有可能再也跟不上大队。九军团佯攻昆明，掩护中央纵队北渡成功，后卫立即把浮桥炸断。朱德得知九军团尚未渡河，大发雷霆，下令重新架桥。红军干部团政委宋任穷回忆，第一次见朱老总发脾气。

甩在后头的九军团，始终得到朱德总司令的格外关照。罗炳辉的九军团，也没有辜负朱老总的信任，不但引走了滇军，还全身而退。

追剿红军的蒋介石原来以为，红军走出根据地就是客军，到哪里都人生地不熟，作战肯定被动。谁料想，红军入西南是熟门熟路。

蒋介石料定红军将成为石达开第二。毛泽东却说不会，我们是朱总司令的队伍。

老马识途。这条险路，朱德至少走过四趟！青年时从四川南下云南报考讲武堂，护国战争率部从云南北上四川，又从四川撤退云南，逃亡出国又是从云南经过四川。

石达开受阻于彝族武装，可朱德和彝族将领非常熟悉。朱德从云南出走时，接替警察厅厅长职务的正是彝族将领龙云，龙云特别关照朱德的家庭。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和彝族首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红军顺利通过四川的彝族地域。那地盘非但石达开过不去，国民党也进不去！

国军是盘根错节的大树，红军是随处生长的小草。红军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冒出地下党员迎接，这些当地党员又会带动当地群众拥护红军。

共产党有个地方军阀无以比拟的优势——全国调干部。

红军入滇，地下党员也入滇，上海的党组织调派云南籍贯的共产党员李浩然，去昆明与费炳接头，重建被破坏的地方党组织，组成中共云南临时工作委员会。

费炳在滇军教导团物色发展了杨重等人。当红军二、六军团进入云南时，党组织指示防守昆明大东门的杨重，红军来了就开门让路！

红军还有个独门绝技——群众工作。红军路过家乡的时候，林家保只有八岁，跟着大人逃到山林避难。保长说了，红军杀人放火。第二天早上天亮了，村里没起火，山上没吃的，人们就一个两个偷偷回家。回家就看到，红军和别的军队不一样！红军杀猪宰羊，都是地主家的，不动穷人一针一线！

母亲告诉林家保：快快长，长大去“爬龙背”！在云南百姓中，当红军就是乘龙上天啊。这林家保后来进入滇军，1946年海城起义，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

红军是一支前所未有的新型军队，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军队，具有政治建军的独特优势。这样的军队，给中国军民提供了一个极其新锐的参照——强军应该是什么样子？

国民党掌握着全国政权，国民党军队比红军多几十倍，可是却始终无法剿灭红军。红军亡命天涯，不失革命梦想，打仗个个都肯拼命。国军互争地盘，各保实力，都幻想让洪水冲了别家的地。于是，装备最差但作战意志最坚决的红军，万里长征取得胜利。

长征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也令带兵人深深佩服。东北军总司令张学良百岁时还感慨：红军长征那样困难，别的军队早散了。

北伐军号称国民革命军，由于国民党分共，又分出一支新型军队——工农革命军，又称工农红军。从“国民”到“工农”，两字之差，向来以地盘划分的中国军队，首次出现按阶级归属划分的军队。

中国从此出现三军鼎立的局面：国军、共军、地方军。国共两军生死相搏，地方军就成为中间力量。中间力量的左右摆动，有时甚至能扭转战局。

滇军强悍，云南向来是滇军自家的地盘，只有滇军往外打，北打四川东打贵州广西，还从来没有外军入滇。这回地盘守不住了，红军打进来，中央军追进来，两家客军谁更危险？

脚，站在国军队列；心，却同情红军。地方军阀内心更怕蒋介石借刀杀人，对红军反而纷纷放水。

龙云的态度是尽量保持中立。

云南全境都是山地，城镇和农田不过是山间的坝子，小坝子是乡镇，大坝子就有大理州和省府昆明。这样的地势，便于闭关自保，适宜独立经营。云南省政府主席闷头在家乡搞建设，对外不挑衅不用兵，集中财力发展经济。

这期间，龙云的宗族祠堂建成了。有意味的是，龙氏家族的墓地，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南朝北。在云南，朝南就是外国，朝北才是中原。云南人的传统习惯，总是有国家意识，未必只知道地方利益。

滇军官兵党派意识不强，就凭良心做事，可中国军人的良知是“保家卫国”！

论“卫国”，打红军不如打日本，滇军不愿为老蒋打内战祸害家乡。

论“保家”，滇军的家乡就是云南，滇军的任务就是防客军，不仅防红军还要防中央军。

红军，很快离开云南北上抗日。国军，追击红军离开云南。滇军，留在云南看家护院。那外国侵略军呢，日军还在遥远的东北。

滇军的官兵弟兄们，只图保家忘了卫国？

第三章 六十军血战台儿庄

1937年8月9日，一架欧亚航空公司的飞机降落西安。

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恭敬地走上飞机，问候即将飞往南京的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对于迎接龙云的礼节，蒋介石丝毫不敢怠慢，龙云这个省政府主席，任职十年没有到首都南京一次！

聽宣不听调！这是自古以来，中国地方实力派对付中央领导的惯用招数。我名义上听你宣讲训话，实际上绝不允许你调动我的军队。

龙云又加上一条，不去开会。地方长官不去首都开会，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国军部队向来有句话：“当官的怕开会，当兵的怕分散。”国军部队不能打游击，打游击要分成小分队，一分散那些抓壮丁抓来的士兵就逃跑了。部队首长害怕去上级开会，开会就可能被扣起来褫夺兵权。看重军权的老蒋最忌惮带兵将领，黄埔军校出身的第三党领袖邓演达抓来杀了，粤军首领李济深没杀却扣了，察哈尔抗战的吉鸿昌还被暗杀。你能扣别人，别人为何不能扣你？张学良和杨虎城于1936年12月12日发动西安事变，逼迫蒋介石抗日。

龙云这次肯去南京，还是出于国家大局。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挑起事变，侵略华北。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宣布对日抗战，同时召集最高国防会议。

这是真正保卫国家的最高会议，全国各地那些听宣不听调的地方首脑，纷纷到中国首都南京开会了。龙云的专机从昆明起飞，经成都、西安转往南京。到达西安的龙云未免心动，西安离延安不远，延安现在是中共中央所在地，滇军袍泽朱德就在延安呢。

蒋鼎文上机慰问，请示龙云，有几个中共领导人也要去南京开会，能不能搭您的专机？

谁？

搭机人正是周恩来、朱德、叶剑英。

龙云第一次见到中共领袖周恩来，也在分别十五年后重逢朱德。飞机上，龙云和朱德促膝而谈。当年的讲武堂师生，在倒唐继尧和红军入滇时，两次对战，现在终于有了并肩的机会，真有谈不完的话。

蒋介石最忌惮的，也是朱德和龙云。红军和国民党拼杀了十年，现在真的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云南离华北战场最远，龙云舍得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钱？

出乎意料，共产党坦然宣布：红军接受改编，三个师全部上战场杀敌！龙云也答应云南出两个军，全部装备给养仍由云南供给。保家卫国，所有的中国军人都站到同一个战壕里！

南京会议间隙，龙云参拜中山陵，特地邀约两个讲武堂同袍，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和参谋长叶剑英。中山陵树木葱郁，空寂宁静，朱德和龙云交换密码，八路军和滇军从此直通秘密电信。

响亮的军歌

重阳节这天，昆明城沸腾了，男女老幼倾城而出，到巫家坝机场相送云南子弟兵。

云南省抽调地方精锐12个团，组成6旅3师的一个整军，配备先进的武器， 4万人马齐装满员，编制为国民革命军第60军。

距离抗日前线最远的滇军，没有忘记保家卫国的宗旨。滇军历史上多次出省作战，说不出口的是同外省军阀争地盘，最光荣的是护国护法，可打来打去总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唱了多少年的保家卫国，只见保家不见卫国，唯有这次是抵抗外国侵略军，终于可以实现保家卫国的强军梦！

60军浩浩荡荡光荣出征！沿路万千百姓夹道欢送，老大妈抢着往军人兜塞钱。这场面，滇军官兵从未经见，前所未有地光荣！

滇军保家卫国的光荣传统，在全民抗战中充分释放。昆明的女学生，不管是大户小姐还是穷家碧玉，纷纷要求上战场。女子不宜从军，女学生们就组成战地服务团，自己筹集经费，自己做军服，搭乘上前线送云南白药的卡车，追赶云南子弟兵！

武汉，60军正在示威游行。

南京失守，战事危急，为了鼓舞士气激扬民心，总部特命60军全军出动，在武汉城里武装大游行。60军官兵头戴法式钢盔，肩扛比利时造马克沁重机枪，军容严整。面对这云南人民吐出血本武装的子弟兵，蒋介石的嫡系大将杜聿明感叹：中央军同这支云南军比起来，军容似有逊色。

60军的军威振奋人心，一首军歌唱响大武汉。这首60军的军歌，由两个共产党人创作，安娥作词、冼星海作曲！滇军不缺歌曲，那全国传唱的《义勇军进行曲》，作曲家聂耳就是云南人，那词作者田汉就是安娥的丈夫。

七十多年后，九十多岁的赵凤稚，当年的服务团女兵，还能响亮地唱起这首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遍了崇山峻岭，

到了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让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让敌机在我们的领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此刻的武汉，正是中国的战时首都，国民政府搬到这里，共产党的八路军办事处也在这里。正是国共合作的蜜月期，共产党的叶剑英和罗炳辉主动到60军拜会卢汉军长。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亲自上门，给60军战地服务团的女兵上课教歌。

当年找不到红军的张冲，这次有了机会。组建60军，张冲被任命为184师的师长。师长上任，先找共产党。张冲从监狱中要出共产党人张致中，任用为师政治部主任。一到武汉，张冲就托张致中去找共产党。张致中通过云南党员黄洛峰，找到八办的罗炳辉。张冲秘密会见罗炳辉，又见到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

张冲要求把184师并入八路军，要求加入共产党，还向共产党要政治工作干部。中国军队与日军交战，屡战屡败。为何是八路军首先取得平型关大捷？张冲认为，还是共产党会搞军队建设。张冲预计，这次上前线打的是前所未有的恶战，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包括向共产党学习建军。由于国共两党有协议互相不挖墙脚，延安没有同意张冲加入八路军和共产党，但立即从延安派来周时英等人，和武汉八办的薛子正一起加入184师，加上部队原有的杨重等人，60军就有了12个共产党员。这让张冲感叹，共产党的军队比国民党少，可人家可以全国调配干部，这一点国民党可做不到。

去找共产党的云南人还有不少。和顺古镇李姓大户的子弟艾思奇，云南少有的哲学人才，去了延安。滇军宿将朱旭的侄子朱家璧，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又去延安上抗日军政大学。当年，思想进步的朱旭邀请云南共产党领导人李鑫在自己的部队当师政治部主任，朱家璧亲眼看到共产党人的风采，又亲眼看到李鑫被国民党当众残杀！朱家璧心中钦佩这些英勇的共产党人，在红军入滇时就打算带领部队投红军，可惜没有抓住机会。这下好了，国共再次合作，朱家璧索性从部队开小差，私自跑去延安。那宣威火腿大王的浦家姐妹，也去了延安，还接受边区保安处的情报训练，准备潜伏敌后侦察！这个云南女生，就是邓小平的夫人卓琳。

战歌声中，60军开赴战场。

卢汉军长还是不肯带上女兵。战争不能让女人走开！战地服务团的12个女兵，悄悄扒车追赶部队……

坚守禹王山

60军赶赴前线的时候，正是台儿庄战役的第二阶段。

台儿庄，位于陇海和津浦两条铁路的交会处，背靠大运河，正是苏北大平原的防御要点。日军一旦突破台儿庄，就能长驱直下徐州。

台儿庄战役的第一阶段，中国军队取得开战以来少有的大捷，不但顶住日军的进攻，还消灭了许多敌人。这时候，中方统帅大意轻敌。吃了大亏的日军却调来大批增援部队，坂垣、矶谷两个师团五千多人，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以坦克开路，展开猛烈进攻。

就在这紧要时刻，60军奉命增援。

部队分别在台儿庄附近各站下火车，下车的部队尚未集结，迎头打来炮火！

原来，中央军汤恩伯和东北军于学忠见敌军强势，不等向滇军移交防地就撤了，防御阵线留下巨大的缺口。

增援接防变成堵缺口，当先的潘朔端立即组织全团进攻，抢占陈官房村。

中日两军，都向小村搜索前进，一场遭遇战突然爆发！日军预有准备，五千多人在20辆坦克的掩护下向小村扑来。滇军从来没有见过坦克，子弹打不穿，钢镐刨不动。一阵下来，尹国华营打得只剩一个士兵，郑祖志营只剩23人，副团长黄云龙牺牲，团长潘朔端重伤，裹伤指挥战斗。

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滇军作战十分团结，遭遇突袭的183师刚刚撤下来，182师立即顶上去。1078团团长董文英战前写下遗嘱，亲自抬着机枪反攻，在拼刺刀中英勇牺牲。1080团团长龙云阶率部坚守辛庄，最后用手枪与敌击搏杀，被日军刺刀刺翻。1082团团长严家训在阵地被炮弹击中牺牲，他是60军中唯一挂少将军衔的团长。战前坚决要求随60军出征，奔赴抗日前线。1083团团长莫肇衡负伤后，用自己的鲜血在路旁的石头上写下“出师未捷身先死”七个血字，壮烈殉国。

仓促上阵，损失惨重。在这种时刻，部队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60军出征前，龙云向卢汉口授密令：“不惜牺牲，图立大功。”现在到了牺牲时刻，军长卢汉下令：“不准撤退！”

大运河桥头，军特务营长陇耀提着手枪把守。

旅长陈钟书裹着绷带退下来，陇耀拦路：“旅长，对不起，军长下了死命令，不管谁过桥都枪毙！”

陈钟书毫无怨言，带队返回。随后传来消息，陈钟书身先士卒，在肉搏战中牺牲。

台儿庄恶战，滇军损失惨重，182师和183师，都只剩一个团的兵力了。但是，日军突袭的缺口还是被60军死死堵住，中国军队赢得在台儿庄布防的时间。

接下来的战斗，卢汉只能倚重张冲了。另外两个师都快打光了，可张冲的184师居然还保留着完整的建制。

张冲是滇军的“智多星”！滇军将领大多出于云南讲武堂，讲武堂总是聘请日本教官，所以，日军打滇军，就有老师打学生的优势。可张冲没有上过讲武堂，张冲是绿林好汉出身，没有套上日军战术的框框。

战况危急，183师师长安恩溥果决地说：“我怕罪，不怕死！”

张冲却说：“我还是想活。”

安恩溥后来也承认，还是张冲说得对。敢死的士兵是个好兵，想活的将军才能取胜。

兵抵台儿庄，张冲给昆明的红颜知己写信：“快来，卖田卖地也来！”此战危险，抓紧见亲人的最后机会。

张冲接过台儿庄的防御任务，没有照以前的部队那样，把重兵放在城内。附近有个制高点禹王山，俯瞰台儿庄附近的所有阵地，正是防御要点。可惜，那易守难攻的禹王山已由日军占领，日军还想从这里攻击台儿庄呢！

1086团连长李佐奉命攻山。李佐带领一个连进攻，攻下山头后，286人只剩30多人。换兵不换将，从1085团支援一个整连过来。七天战斗，排长全部阵亡，士兵只剩30多人。再补充一个新兵连，打了四天，又伤亡90多人，山头上只剩40多人。来不及修复工事，就用烈士的遗体做依托阻击日军。禹王山连续打了18天，军主力撤过运河休整，李佐这个连还在山头固守。

三个连打光，李佐毫发无伤。同袍都说李佐是福将，你看他的面相，下巴往前翘。其实是李佐的战术动作好，工事挖得深。

防守禹王山。张冲做出精心部署。一般的防御战术，都是沿着山岭的正面，在棱线或腰线构筑工事。张冲见日军正面炮火猛烈，创出奇招。除了正面防御以外，把主要兵力放在反斜面，构成侧射火力。日军进攻，就陷入防御口袋，三面火力夹击。

兵凶战危，张冲打仗一点儿不敢大意。战前在武汉，张冲找共产党要建军干部，同时也请教德国教官打坦克，德军用坦克比日军还早啊。德国军官说：“你们可以使用反坦克炮，远距离打击。”张冲回答：“我军没有配备反坦克炮。”德国军官又说：“那就埋设反坦克地雷，把坦克放进阵前炸毁。”张冲回答：“我軍没有配备反坦克地雷。”德国军官冷然讥笑：“那你们就等着被坦克碾碎吧！”

张冲才不甘心送死，找到一张坦克图纸和部下探讨。这坦克像不像我们家乡的水车？都有一圈履带，履带一断，水车就空转。那么，我们也可以炸断坦克的履带！

接下来的实战，就是这么打的。别的部队对坦克陌生，可184师不怵坦克。用竹竿绑上手榴弹，伸进坦克的履带，坦克被炸停，爬上去揭开王八盖子，往里扔手榴弹！

云南多山，滇军本来就擅长山地作战。防守禹王山，张冲部署：第一道防线，曾泽生团防守正北，杨洪元团扼守东北，其李佐连固守禹王山头。日军突破第一道防线，张冲指挥炮火覆盖，把突入敌军歼灭在阵内。日军窃听守军电话，张冲有“风语者”，通信兵用白族话联络，日本翻译也听不懂。日军化装偷袭，张冲组织敢死队反击，把打上来的敌兵再打下去。

禹王山防御一直打了19天，滇军还是死战不退！

曾泽生下山开会，日军乘夜突袭攻上山头。曾泽生急忙赶回阵地，团长端起机枪，率领士兵反冲锋！

战况激烈，张冲的外甥，何起龙营长牺牲了。张冲的侄子，特务连班长张镇东牺牲了。张冲的贴身警卫员也被打死了。张冲所部还是坚守在禹王山上。坚守阵地的士兵经常回头寻找师长的身影，只要师长在，士兵就有信心。

师长张冲不但勇敢，而且机智。禹王山位置紧要，上级给60军调来一个榴弹炮团。543旅旅长万保邦在日本士官学校学过炮兵，临时担任这个炮兵团的团长。张冲从炮队镜看到，山下几个村庄的日军车辆，进村冒着黄烟开得艰难，出村时候却非常轻快。张冲判断，敌人正向这些村庄集结兵力，准备对禹王山发动更大进攻！按照张冲的部署，第二天早上，那几个村子刚刚冒烟开饭，炮兵团的几千发炮弹就全部覆盖！日军的进攻部队大部损失，禹王山前线从此消停二十几天。

日军恼了，这是什么部队？

南蛮兵！日军怕了这支死战不退的南蛮兵，就连滇军随身携带的水烟筒，也被误认为是小炮。听说，南蛮兵每人有一瓶叫作白药的神药，负伤吃了就止血！

禹王山战斗，60军打退日军上百次进攻，

这支善打山地防御战的部队，长春起义后成为解放军的第五十军，在朝鲜汉江南岸防御战中又打出了威风，还创造了两个步兵营歼灭一个坦克营的最佳打坦克战绩。

台儿庄战役的第二阶段，由于滇军的死战不退，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但是，60军却付出惨重的牺牲。参战35123人，伤亡18844人。伤亡过半，这种胜利，只能称为“惨胜”。

惨胜也是胜！

抗日战争，就是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之战。只要民族不灭亡，再大的牺牲也得承受，也能承受，也乐意承受。

台儿庄战役打出中国军队的威风，也让全国人民看到强军的希望。作战期间，战地服务团、各地的慰问团，始终伴随部队，慰问伤员，歌唱鼓动，还拍了电影。

服务团的女兵勇敢地冲到战壕，拿着鲜花送给伤兵。没想到战士不接！在行伍中，受伤叫作挂花，送花不吉利啊。

无论如何，滇军官兵还是感到这一仗打得光荣，打得值得。更多的云南青年积极投军，回族将军白崇禧到云南动员，马洪亮等两百多回族青年立即报名参军。

关于台儿庄战役的记载，以往大多是中国军队作战大捷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滇军的防御表现较少。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山东台儿庄纪念馆特地增加战役第二阶段滇军作战的内容；江苏也在禹王山竖立纪念碑建立纪念馆。当年鏖战禹王山的60军子弟数十人，结伴瞻拜战地。

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惨胜之后的困惑

失败不必回避，60军最后还是遭遇败退的命运。

日军进攻在台儿庄受阻，转兵大迂回，以两路钳形攻势直趋徐州。驻扎徐州的中国军队战区总部受到威胁，急令60军撤出台儿庄转防徐州，掩护总部和二十万大军撤离。

卢汉率军进入徐州的时候，发现徐州已经成了一座空城，不待60军掩护，友军早已弃城而逃。那我来防守徐州做什么？

这台儿庄战役，滇军吃了很大的亏。战前没人向你介绍真实敌情，战中你拼命别人作壁上观，这战后又过河拆桥！也许，那些过去内战的对手，打算借刀杀人？

卢汉顾不得想那么多，不管别人怎么做，日军是敌军，友军还是中国军队，我滇军总要敌我分明。卢汉立即布置部队作战，防守徐州，掩护友军撤退。好不容易在郊外找到孙连仲司令，孙司令也说不出坚守徐州的必要性，只得同意60军也撤退。

撤退？作战中最危险的就是撤退，殿后的部队很容易被追击的敌军割掉尾巴。60军的部队快打光了，只剩个184师还算完整，张冲让万保邦带3个团开路，保护军部突围。自己带两个团后卫，掩护全军。

殿后的张冲，沿路碰到撤退的大部队，于学忠的东北军，张自忠的西北军，孙震的川军，廖磊的桂系，李仙洲的中央军，各军挤在一路混乱不堪，有时还互相误会持械对打。张冲尽力保持部队建制，还顺便收留了两个来自中央军的重炮兵营。前方日军阻截，张冲指挥炮兵抵近射击，从炮管里直接瞄准，发炮就打掉日军的堡垒。

且战且退，再也没有集结号响起，张冲身边只剩几个人了，还碰上中央军抢劫百姓。张冲拔出手枪就把那领头军官毙了，那部队就要火并张冲。警卫以身相护头部中弹，保护张冲离开。

张冲最后还是收拢了部队，和军长卢汉会合。这一路全靠乡情亲戚，官兵互助，滇军最终还是全身而退。60军抵达湖北麻城，整编残部，12个团只剩5个，3个师缩编为1个，全部编入184师。张冲任师长，曾泽生是主力团长。

一支部队打掉三分之一就是严重减员，可60军一战打掉三分之二！按照军事规范，这意味这支部队失去了战斗力。可60军还是浴火重生！

滇军的精锐部队打出了军威。1938年10月17日的《云南日报》有篇报道：“日军对中国军队最讨厌的就是两个部分：八路军和滇军。”中国军队的最高统帅蒋介石三次通电嘉奖60军，出省抗日的滇军扩编3个军，60军之外，再增加58军和93军。

龙云带着家乡的支援来到武汉，给60军补齐兵员，補足给养。抗日战争期间，云南省先后贡献3个军的兵力，从本地征召士兵60万人，供应军粮80万吨。

60军三个师，一个师长大意轻敌，一个师长莽撞拼命，只有张冲打得最好。战后调整，破格提拔张冲为军长，这中央军的新三军番号，继承原来出省滇军大名鼎鼎的第三军。战地喜事，张冲和云南赶来的惠国芳，就在作战的间隙举行婚礼。

保家卫国最光荣！云南省政府特批昆明郊区麻园的一块地皮，给滇军将校盖公寓。滇军的五个功臣曾泽生等，有了五栋小楼。潘朔端家贫，此前妻子一直租房居住，从此在省府有了固定的住房。现在，这个渗透云南建筑风格的西式建筑群，变成地方风味餐厅。潘朔端的侄子潘岳，清明拜祭家族的抗战英雄，回城就到这里就餐，每年必来。

滇军的山地防御得到国军公认，武汉保卫战的撤退阶段，山地抗击的任务就由第一集团军担任。集团军军长卢汉患病，全军暂由新三军军长指挥，可张冲镇不住60军军长安恩溥和58军军长李弥，人家才是讲武堂毕业的滇军正牌。三军并肩防御，可冲向阵地的不是敌军而是溃逃的友军，不能拦也不能打。

防御阵地正在混乱，敌军的炮火铺天盖地而来。新编的部队尚未适应作战，整个战线顾此失彼。崇阳战败，舆论纷纷谴责。总结作战，张冲成了替罪羊。张冲在滇军中，其实被视为杂牌。杂牌比正牌打得好，未免有人忌妒。

军统特务拿出张冲在武汉密会罗炳辉的照片，部下也揭发张冲通共！张冲的军长职务被撤掉了，失去保护的共产党组织只得分散安置，暂停活动。

举国抗战，各种军队应该精诚团结，协同作战。可是，老蒋治军并不公平。

台儿庄首战打出威风，第一个受重伤的团长潘朔端，伤愈后被提拔为183师的师长。可是，潘师长到职后竟然被扣押！183师正有个来自中央军的副师长李文彬，图谋把183师拉出滇军投入中央军系列。于是，潘朔端没当成师长也没了团长，功臣变成闲臣，编遣回乡。

比潘朔端更惨的是张冲，英雄变成罪人。蒋介石要把张冲军法从事，多亏龙云和卢汉保护，张冲才免于追究，撤职回乡。

战将闲居，有了时间回看战争经历。外敌入侵，中国各种军队第一次团结起来，联合作战。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军进程啊！但是，联合并不等于统一。勇于内斗，怯于外敌，各保实力，以邻为壑，这些旧军队的积习，还是导致对外作战失利，还是阻断了中国军人的强军梦想。

张冲还是羡慕共产党的军队，从红军到八路军和新四军，人家那里打仗总是同仇敌忾！

并肩抗敌的启示

国共合作抗战，两种军队也要合作，合作中就发现——各有特长。

山西的抗日军队编成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是晋绥军统帅阎锡山，副司令长官是八路军司令朱德，朱德属下有个老袍泽，中央军第三军军长唐淮源。想当年，两人一起在滇军反唐继尧，失败后又同路逃出云南，堪称患难至交。

两党两军达成协议，国民党部队正面阻击敌军，八路军部队侧面游击。这种分工符合两支军队的特点。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向来居于弱势，打游击起家，作战灵活机动。平型关伏击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百团大战破袭战，到处开花，敌军防不胜防。国军部队惯于阵地作战，宿营先修工事，进攻步炮协同，就是撤退也有机枪压阵。滇军底子的老三军奉命把守中条山，防得日军三年不能前进一步。

可是三年下来，朱德的游击战越打越精，唐淮源的阵地却终于被日军攻破。日军不会打游击，打游击必须有群众支持；可侵略军却擅长攻击阵地，日军的飞机大炮毕竟比中国军队多得多。

丢失阵地不丢军人荣誉，唐将军举枪自尽。

乞丐不能与龙王比宝，同日军死打硬拼吃了亏的国军，也开始考虑另行一套战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南岳衡山举办游击干部训练班，蒋介石请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给国军将领讲课。禹王山英雄李佐荣幸地参加了这次培训，感到叶剑英教官待人亲切，八路军没有杂牌正牌之分。

滇军本来就擅长山地作战，转向游击战并不困难。新四军的副军长羅炳辉也是滇军出身起义参加红军，这时又发明了梅花战术。部队按梅花形态分组配置，敌攻我一处我有四处反包围。第58军军长孙渡就近学习新四军的战法，在江西打游击颇有所得。

举国抗战，云南责无旁贷，出兵出钱出粮，滇军出省作战越来越多。到了1940年底，60军又收回云南。日军从越南海防登陆，北上攻占河内，逼近中国云南边境！三年抗敌，云南都是大后方，现在云南也成了前线。龙云向中央申请调回60军，驻守滇南边境。

就在此时，东北抗日联军的周保中也率队转移，从中国东北撤到国境对面的苏联。滇军抗战三年，可滇军同袍周保中抗日已经八年，东北抗战比全国早六年，从1931年九一八开始！东北抗日民主联军第二路军，三个首长有两个是云南讲武堂出身，总指挥周保中和参谋长崔庸健，崔庸健还是个外国人。抗联队伍中朝鲜人很多，其中就有金日成。从云南到东北，滇军将领中走得最远打得最久的，还属共产党的周保中。

举国抗战，必须走出地域圈子。出省的滇军统统纳入国军系列，中央军开进云南驻防滇西。举国抗战，必须超越党派成见。日军逼近滇南，朱德立即给龙云发电报支持抵抗，谁也不提当年那些党同伐异的往事。

中国的军队，各种各样的军队，曾经内战的军队，被一个强大的敌人逼进同一个战壕。同甘苦，共患难，同袍战友，生死与共。

只是，大家虽然并肩作战，但军队内部制度不同，战法特长不同。这又要互相学习。

筑垒南疆

一条长龙纵贯大地，见山翻山，见水跨水。这个宏大的工程，就是中缅油气管道。有了这个能源输送渠道，那狭窄的马六甲海峡，就不再能卡住中国的咽喉。这是云南对国家的又一大贡献。

其实，在抗日战争期间，云南就决定着中国的交通安全。中国首都南京被日军侵占，国民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重庆成了全国抗战的大后方，云南是大后方的后方。日军封锁中国东南沿海，卡住外国物资运往重庆的主要通道，于是，滇缅通道，就成了中国政府获得国际援助的唯一途径。

这样，云南就成了中国的国际交通第一线。中印公路，美国志愿空军飞虎队，都从云南过境，云南是大后方的唯一出境通道，战略地位陡然上升。

所有的政治力量都瞄准云南。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出逃重庆投降日本，从云南过境。日本特务以吴三桂那样的西南王相许，诱降地方实力派。美国政客则期望云南独立坚持，华莱士向龙云建议搞一个南诏共和国。八路军总司令朱德从延安致信龙云，鼓励云南坚持团结抗日。

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表态了，昆明召开讨汪大会，谴责汉奸投降行为。日本急了，大军进占河内，直逼滇南，企图抄中国的后路，

后方变前方，云南这个大后方的后方，立即成为中国的战略防御第一线。1940年9月，滇军主力60军调回云南，驻防滇南。朱德致信云南讲武堂的老师李根源，建议家乡军民合作抗战。已经退休的李根源再次出山，奋起呼吁，云南出现全民抵抗的热潮。

家贫思故妻，国破思良将。解甲归田的张冲被起用，组织滇南防御。疗伤休养的潘朔端被紧急征调，参与滇西防御。第二路军司令张冲，禹王山防御的英雄，这次对滇南防御有了新的设计。学习借鉴共产党的人民战争，张冲在滇南也搞民族防御。动员滇南的少数民族土司，组织民族武装，军民联防。滇南的少数民族大多是跨境居住，边境对面的日军稍有动作，跨境居民就回云南报告。

就在60军返回滇南防御的同时，1940年9月，延安的朱家璧也接受了返回云南的任务。毕业于黄埔军校的云南青年朱家璧跑到延安上抗大，胡耀邦政委上课时说：“要革命，就要了解革命的对象，要了解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懂得党的政策策略。”朱家璧始终不忘自己的革命目标还有家乡，几个同乡反复商议，向中央提出关于云南工作的报告。中央组织部部长陈云找朱家璧谈话，对于朱家璧在滇军上层的世家关系，陈云认为是好事，可以利用这些关系为党工作。朱家璧到了重庆，周恩来面授机宜。还给朱家璧120元钱，慰问云南地下党烈士王德三、李鑫的家人。

回到云南，朱家璧如鱼得水，通过黄埔军校同学龙泽汇，找到滇军主将卢浚泉。卢浚泉听说朱家璧从延安回来，非但没有忌讳，反而拉朱家璧到自己的部队任职。防御滇南，正要学习延安的治军之策！

踏访蒙自新安所的文昌宫，在这个当年的60军军部，可以发现当年立下的石碑。碑文表明60军是抗日劲旅，碑文表明滇南军民合作共建边防。

滇南防御还有国际支援。滇南有个著名的团山民居，这座庙宇的神像是刘备、关羽、张飞和诸葛亮。有趣的是，这神像旁边还有现代壁画。这是滇南防御期间，军事训练的说明图画。一些英文字母又表明，这里曾有美国教官上课。

滇军向来重视炮兵，抗战以来，龙云一直加强炮兵建设，把赵国璋等炮兵精英送到成都深造。昆明干海子有个中美合作的炮兵训练基地，美军提供全部新式火炮，美国军官当老师。滇军山炮营操炮、观测、通信、实弹射击，全部美式流程。副营长杨协中十分自信：“美国老师比日本老师厉害！”这个杨协中在长春起义后成为解放军的炮兵营长，在朝鲜战争中下令：“向老师开炮！”

合作铸就长城！国共合作，军民合作，各民族合作，国际合作，抗日战争中的滇南防御卓有成效。慑于60军台儿庄血战的声威，日军不敢越雷池一步。张冲的儿子乌谷强调说：“这是抗日战争期间，一次成功的防御。”

滇南防御严密，日军转向滇西。

高黎贡山，怒江，最险峻的山和最湍急的河组成怒江大峡谷，滇西天险。能够跨越这道天险的，唯有一座摇摇晃晃的钢索桥——惠通桥。1942年5月5日，防守惠通桥的宪兵队长张祖武发现，通过桥梁的难民行为异样，身上似乎密藏武器，张祖武果断下令爆破！

已经踏上惠通桥的日军便衣特工队，同桥梁一起坠入怒江，日军偷袭滇西的阴谋险些成功！

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怒江保卫战。

在抗日战争期间，云南始终是中国大后方的主要的对外通道。美国将军史迪威指挥修筑滇缅公路，组织中国远征军从云南出征缅甸……

从滇南到滇西，云南军民团结御敌，有效地保证了大后方的安全。

60军中的共产党组织，虽然停止发展党员，但仍有10名党员以合法的身份活动。支部书记杨重任184师工兵营副营长，张士明任第二路军指挥部特务营营长，叶剑英派来的方正还当了特务营的军需官，联系58军的杨守沫。这样，中共就在滇军中形成一个精干而完整的秘密网络。

这天晚上，带队外出的杨重，在返回途中被同志王立中拦住——上级下令抓姓杨的共产党员！原来，一个从新四军调来的地下交通在江西被捕，拷打下承认60军有共产党员潜伏，“段佐、李明，还有一个姓杨一个姓张”！

184师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曾泽生，负责追查这几个共产党员。可是，184师只有李佐和段明，没有段佐和李明。姓杨的倒是有两个，杨重和杨永新。

曾泽生左看右看，这几人个个都是滇军的老人了，怎么能是共产党呢？杨重倒是有些激烈言论，那是标榜自己进步，冒充共产党吧？人家共产党是那么好入的？连新四军的叶挺军长都不是党员，我60军谁有这个资格？这顶红帽子，怕是上面有人要整我滇軍罢了。

副师长不相信部下是共产党，负责侦察共产党的特派员也不认真，这特派员与杨重吃吃喝喝，还成了朋友。师长王保邦丢出一句：“不管他哪党哪派，听我的话就行！”那杨重正是师长的红人，还帮助师长倒腾买卖呢。曾泽生乐得消停，向上报告查无其人。

就这样，60军在抗日战争中的“清党”危机，平安度过。

其实，同重庆周恩来联络的秘密电台，就掩护在184师特务营里面。一批在社会上难以隐身的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也进入60军的战地服务团。其实，曾泽生和潘朔端的妻子都是进步青年，在抗战初期就谋划去延安。待到1948年长春起义，这个曾经放弃清党的曾泽生，从国军60军的军长，变成解放军50军的军长。

云南，成为中国抗日战争的重要前线。云南，也成为中国的民主堡垒。

1943年底，中国远征军在云南组建，中国陆军和美国第14航空队联合作战，跨过怒江，收复腾冲。腾冲经历失守和夺回这两次战火，已成一片焦土，龙云的铜像，也被炸断头颅。云南百姓说：这是不怕牺牲的断头将军！

断头将军苦心经营，就在战争的艰苦环境中，云南各方面的建设迅速发展。西南联合大学迁到云南，昆明成为中国文化重心。龙云还秘密参加中国民主同盟，向张澜主席提供大量资助。

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党派，三股力量在云南合作建设，终于迎来滇西大反攻。血战松山，云南籍军长李弥率队夺回日军坚守的战略要地。全国抗战，云南率先反攻。中国陆军总部迁到云南，何应钦总司令、龙云副总司令、肖毅肃参谋长，三个首长都出自云南讲武堂。

军人为战争而生，军队在战争中成长。抗日战争期间，滇军经历诸多历练，不仅进入中央军系列，而且与共产党军队并肩作战，与美国军队合作训练。

改善装备，学习民主建军，滇军正在走向强军路途。

日益强盛的滇军，终于迎来日本投降。

这时，滇军又接受了一项无比光荣的使命——出国受降！

第四章 中国军队出国受降

战争是灾难，也是机遇。

抗日战争，中国近代以来第一次取得反侵略战争的胜利，民族觉醒，团结御侮，国之为国。

抗日战争胜利后呢？现代中国第一次赢得世界大国的地位，却很快陷入内战，退出国际竞争。

是谁错过了历史机遇？

谁能摘得胜利之桃？

1945年8月10日，日本发出乞降照会。

日本即将投降，沦陷区即将出现政权空白。国民党部队大多远在后方，鞭长莫及；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始终处于抗战前线，唾手可得。当晚，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就在延安下令，要求各地部队向日伪军加紧进攻，接受投降，接收城镇。

8月11日，重庆发出三道命令。蒋介石要求国军积极推进，命令沦陷区地下军维持治安，命令共产党领导的第十八集团军原地驻防待命。蒋委员长着急啊，自己的部队龟缩西南和西北，距离东部的大中城市太远！必须按住共产党的军队不准动，赶紧抢运中央军去争地盘。

同日，延安总部连发六道命令，占领一切可能与必须占领的大小城市和交通要道，还要求冀热辽部队向东北开进！形势好啊，华北和华中的大中城市和交通要道，都在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包围之中，抬脚就能进城。距离东北最近的也是八路军，中国军队有权从苏军手里接收中国领土。

中共中央派遣中央社会部的李士英带着电台去绥蒙边境，与苏联秘密联络，期望取得苏方的支持，抢先接管东北。但是，苏方顾虑与国民党政府的关系，态度冷淡。毛泽东听取李士英汇报后感叹：“他们不相信我们中国共产党会取得胜利，最后解放全中国，这是不相信中国革命的力量啊！”

日本华中派遣军面临失败，秘密向新四军提出谈判要求。中共中央同意接触，并确定了虚与周旋，爭取时间，做好大反攻准备的谈判方针。新四军组织部部长曾山奉命作为新四军谈判代表，与日军代表进行秘密谈判。

共产党在华北成功地接管了大城市张家口，按照中央的命令，接着要准备接管北平和天津。

华东的接管任务是上海和南京。8月12日，新四军发布命令，任命刘长胜为上海特别市市长，张执一为副市长。新四军情报科长王征明带领小分队，掩护张执一潜入上海，部署武装起义。8月19日，华中局向中央报告上海武装起义计划，第二天8月20日，中共中央批准上海武装起义计划。

刚过一天，8月21日中央又致电华中，取消上海起义计划！上海的敌伪力量较大，蒋介石已委任上海官吏并紧急空运。在这种情况下，新四军浙东主力贸然进城有被消灭的危险。8月22日，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改变占领大城市的方针，以免撕破国共关系。

这些日子，中国的政局分外紧张。国共两党争夺地盘，社会舆论十分担忧，中间派民主人士纷纷呼吁两党和平谈判。

蒋介石也很高明。8月14日，重庆致电延安，蒋介石邀请毛泽东去重庆谈判。和平之球踢到延安场中。来，你就成为鸿门宴上的顶级人质；不来，你就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在美国大使赫尔利、军委政治部部长张治中的陪同下，乘坐飞机到达重庆！

赫尔利马不停蹄立即飞昆明，拉云南省主席龙云来重庆，说是充当谈判的第三方。

举国抗战，中央军名正言顺地开进各地军阀的地盘，到抗战胜利时，全国只剩两块地方蒋委员长还不能完全说了算。西北的陕甘宁边区，始终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蒋介石在内部说延安是心腹之患。西南还有个云南省，从人事到财政到驻军，都由地方政府决定。那龙云治理的云南号称“民主堡垒”，也让蒋介石不爽。

一个重庆谈判，蒋介石就能把毛泽东和龙云都抓到手里，两块地方一下解决！

可惜，共产党的毛泽东到了重庆，同为国民党的龙云却不肯离开昆明。龙云也有理由，我是国府任命的省主席，不是谈判的第三方，我的使命是建设家乡。

不管龙云来不来，重庆谈判还是开始了，这让全国民众看到希望。抗日战争已经打了十四年，谁不期盼和平建国？

延安的中央党校，这些日子整天都在辩论。有人说，这个日子象征从战争向和平的转折，中国的和平民主新阶段就要到来了。有人说，这个日子象征从民族战争向阶级战争的转折，中国的解放战争就要到来了。两派争得激烈，但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中国前途的转折时期到来了，共产党同国民党的竞争即将开始。

8月28日毛泽东飞重庆，当日，刘少奇在延安送行首批赴东北干部：“你们要赶快去抢！”9月14日，一架苏联飞机突然降临延安，先期进入东北的曾克林飞来向中央汇报。刘少奇主持讨论，当天就决定成立东北局，第二天东北局书记彭真和陈云就飞往东北！延安与重庆之间电报往来频繁，毛泽东和刘少奇在两地同步运作，默契合作。刘少奇提出“向北推进，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毛泽东和周恩来立即复电同意。

中共中央紧急调动数十万干部和军队大举出关，抢占东北！

在重庆接待毛泽东的蒋介石，也正盯着东北。东北是全中国最大的工业和矿业基地，谁能得到东北，谁就取得全国竞争的战略优势。

这架势，连美国人都看出来了。美国总统杜鲁门认为：“事实上，蒋介石连占领华南都有极大的困难，要拿到华北，他就必须同共产党人达成协议，如果他不同共产党人及俄国人达成协议，他就休想进入东北。”

一手谈判和平，一手争夺东北。蒋介石向美国求援，用美国飞机和军舰，运送国民党部队去抢占东北。

战争胜利的果实，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大还美。谁能摘得胜利之桃？

光荣之旅

虽然政治家已经宣布战争结束，但是，对于军队，军事任务尚未完成。百万日军还盘踞在中国，他们手中还有武器。

下一个任务是——受降。

举行仪式，接受日军部队的投降，接过受降地区的军事管制权。收缴日军武器，集中看管其人员。

按照波茨坦公告的国际受降安排：北纬16度线以北由中国受降。这个区域包括除东北以外的所有中国领土（含台湾和琉球），还包括日军侵占的越南北方。

中国战区的总司令蒋介石，不准八路军和新四军受降，派出自己的亲信大将，到中国各地受降。

8月21日，中国芷江，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肖毅肃中将，接受侵华日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乞降使今井武夫中将的报告。三年前，肖毅肃带十几人从昆明赶到怒江，部署惠通桥防御，堵住日军进攻。三年后，当年嚣张的日军在肖毅肃面前低头弯腰！

1945年9月9日，中国首都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仪式。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面對中国受降全权代表军政部部长兼总参谋长何应钦上将，深深鞠躬，呈交战刀。这是军队特有的仪式。交出佩刀，意味此军人及其部队，放下武器，接受对方处置。

中国军人庄严地接受日军的投降。

这是中国军队最光荣的时刻！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第一次取得反侵略战争的胜利！

最引人瞩目的受降，还是台湾受降，自1895年《马关条约》以来，台湾已被日本侵占50年！近代中国，大片大片的领土被列强侵占，这是中国第一次收回自己的领土。

最神气的受降，要算出国受降。

龙云接到蒋介石的命令，滇军开赴越南受降！老蒋调不动龙云，却要调动龙云的军队。周恩来的代表华岗向龙云进言，要防备老蒋的调虎离山计。龙云的部下也建议，不要把滇军全部开到越南，要留下些部队看家。

可龙云没有接受。受降是国家大局，出省滇军已经在光荣受降了。

中国南昌，第58军军长鲁道源受降。中国九江，新三军军长杨宏光受降。杨宏光曾任60军旅长，在台儿庄与日军血战。

出国受降，那是更大的光荣。

越南与云南接壤，那越南以前是法国殖民地，法军多年威胁云南安全，现在正是雪耻的机会。入越受降，滇军行军距离最近，到境外肃清敌人也利于巩固云南边防。中央调动滇军，按说也是顺理成章。

龙云下令滇军出动，卢汉率领第一方面军出发，所部60军、93军、暂编19师、暂编23师，共8个师。卢汉带走了滇军的全部主力，龙云还嫌不够，又要自己的大儿子龙绳武也出国，把守备省会昆明的一个师也带走。出国受降，这是一个中国军人的无上光荣啊。

1945年9月8日晚，以云南将士为主力的20万中国大军在卢汉的统一部署和指挥下，分数路向越南北部挺进。60军各部就在中越边境驻防，距离越南最近，出国受降最为迅捷，也利于巩固云南边防。

多年的战争封锁了滇越边境，筑垒地带，林木丛生，部队开进还要披荆斩棘，用砍刀开路。刚近越南，那阵势就让滇军官兵吃了一惊。日本军人在道路两边列队，几十个号兵吹得震天响。60军在公路中央开进，迎面来了个日本军官，拔出军刀朝天一举，紧接着就是下砍——

士兵杨成章要开枪——那日本人要砍我的长官？

没想到，那军刀砍的是空气，原来这是日本的军礼，向贵宾致敬的敬刀礼。

滇军官兵心里这个痛快，日本人欺负我们多少年，现在该我中国军人神气了！

滇军开赴越南，依照盟军统帅部一号令：北纬16度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地区，由中国军队受降。第93军驻扎河内地区，第60军驻扎顺化地区，第52军驻扎海防地区，第62军驻扎高平地区，第93师驻扎中国、越南、老挝交界地区。

中国军队的进驻，受到越南人民的热烈欢迎——解放者来了！

沿路群众夹道欢呼，老华侨热泪盈眶：“重睹汉官威仪！”

群众齐声高唱新编歌曲：“大哥！你好！”

1945年9月18日，越南河内，前法国驻印度支那总督府邸。中国国旗在广场上高高飘扬，并列的是美国、苏联、英国国旗。

受降大厅礼仪隆重。

上首，中国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卢汉席位，身旁是马瑛、尹继勋正副参谋长。

左为盟军代表席，美英将领到场，没有法军代表。

右为高级将领席，中国驻军将领戎装冠带。

后为来宾席位，胡志明等越南临时政府要员现场观礼。

日本军官北向站立，日军第38军团指挥官土桥勇逸土中将等日军代表，呈交投降书和军人战刀。

受降完毕，卢汉下达第一号训令，取消日军第38军团番号。这支1900年曾侵略过中国的日军部队，从此必须接受中国军队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卢汉指挥。

这一天，河内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游行。中国驻军将领和美、英盟军将领、胡志明等越南临时政府要员一同检阅、观礼。

光荣啊！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出国受降！

受降的对象是曾经强大的日本皇军，那日军曾是侵略中国的八国联军的主力部队，那日军曾经肆虐华夏大地。

中国军人从来没有这般神气，昂头挺胸走上街头，迎面的日军当即立正敬礼！

你还礼也行，不理他也行，你肩上有枪，他没有。日军的武器全部由中国军队收缴，军营门口站岗的日本士兵只能拄着个木棍子。没有枪的军人，连老百姓都不如，日军士兵一上街头就被越南百姓追着打。日军统统退入营房，营房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这卫兵是咱中国军人！日军官兵未经允许不准走出营房，你让他出门他也不敢，老百姓恨得要打死日本鬼子。多少年过去，杨成章还记得当年的神气，指使日本兵干活，为我们中国军人修筑篮球场。叫你干你就得干，加班加点不睡觉也得干，限期完成！

陇耀师长率部接收海防，接到越盟领导人胡志明的宴会邀请。陇耀荣幸出席，还带上儿子陇涤湘。

陇涤湘开眼界啊！盛大的法式宴会，长长的餐桌。

陇耀纳闷：你们并没有必要这么客气嘛，我们都是兄弟。

胡志明笑道：你们给我们一点武器呀。

原来，胡志明的越盟虽然接管了越南北方的政权，成立了临时政府，但还是缺乏武器弹药。

龙云指示驻越滇军：日军的武器都转给越盟！

抗日战争期间，越盟一直和中国军队并肩抗敌，胡志明和龙云交情很好。中国对越南没有领土野心，愿意支持越南和平建国。

当时，侵占越南的日军向中国受降军队交出了一切武器弹药、战略物资、器材。这些日军武器，多数已经落后于60军的装备。

越南的国都在顺化，游览王宫，就成了驻扎顺化的暂编23师官兵的旅游项目。越南国王保大，用自己的意大利豪华跑车，交换潘朔端师长的4支卡宾枪。这交易似乎不等值。这时分保命第一，好枪比豪车重要。这时分有枪重要，国王也要靠军队保护。曾泽生师长也弄了辆好车，一辆来自前法国将军的高级轿车。这两兄弟都爱车，当年曾经流落上海修理汽车的小工，如今成了驾驶豪车的大将军！

出国受降，扬眉吐气，滇军的荣耀登上巅峰。那永远永远的强军梦想，似乎正在实现。

内战第一枪

正在滇军高兴的时候，蒋介石却要对滇军的家乡下手了。

抗战胜利的总司令，正是如日中天。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蒋介石不能容忍毛泽东和龙云再搞独立割据。重庆谈判陷入僵局。9月10日，共产党根据地上党地区遭到国民党军队进攻。9月27日，蒋介石把毛泽东丢在重庆，自己悄悄飞到距离云南最近的西昌，部署对龙云动兵。不远的昆明，龙云还在催促儿子龙绳武快去越南。

10月3日，杜聿明率领中央军围攻昆明五华山。枪炮齐鸣，防守省政府的地方保安部队抵挡不住。手边没有军队，龙云不得不接受蒋介石的“邀请”，辞去主宰云南18年的省主席，去重庆任个空头职位军委参议长。

其实，对于这种变局，龙云也不是毫无防备。当初送卢汉去越南时，龙云面授机宜：“一旦他们对昆明下手，你们就杀回云南！”

杀回云南？从外国打回国内？驻扎越南的滇军，面临艰难的选择。

师长陇耀痛心疾首：“老蒋敢对我们的老主席动手，我们打回老家去！”

有人响应，有人沉默。军人的宗旨是保家卫国。从保家来说，滇军当然应该打回老家。可是，从卫国来说，又不该打内战。而且，现在想打也打不回去，中央军10个师堵住中越边境，对滇军6个师形成优势。

这时，蒋介石也尽力安抚，云南省政府主席，还是由云南人卢汉担任，还是云南人管理云南。进退失据，领兵大将卢汉也举棋不定。

这时，一个女人来到部队——潘朔端的妻子宋平，从昆明逃出来了！宋平向丈夫控诉，中央军把老主席赶走，在云南实行法西斯统治。12月1日昆明惨案，国民党军警镇压罢课学生，宋平的老师赵琴仙和潘朔端的侄子被杀害了！

潘朔端义愤填膺，找结义兄长曾泽生商议，既然卢汉不肯打回云南，那我们两个师自己行动！

曾泽生婉言相劝，还讲了吉鸿昌的故事，吉鸿昌当年反蒋抗日，被老蒋密捕杀害。曾泽生的夫人李律声也劝说宋平，我们现在就是相夫教子，不要再像年轻时那样激烈。

这时，担任方面军特务团团长的秘密共产党员朱家璧，被扣押了。蒋介石密令卢汉：“朱家璧勾结越共，着即查办！”

本来就整你中间力量，现在又加上亲共的罪名，驻越滇军的处境，更加艰难。蒋介石又着手改组滇军，把卢汉调回云南，当了一个没有军权的省政府主席。滇军主力60军的军长，由曾泽生继任，曾泽生的184师，由潘朔端接任师长。这两人在滇军中并非龙云核心圈子的人物，但这两人都是蒋校长的黄埔生，又是龙云的军官候补生队骨干，也是滇军中难得的人选。

蒋介石把驻越滇军的军长师长召到重庆，亲自劝慰。

此刻龙云也在重庆，也向两军长布置反蒋大计。重庆机场，龙云的秘书刘宗岳把龙云的亲笔密令交给曾泽生军长，曾泽生看了说：“我一定按老主席的指示干，请卢军长看吧。”

卢浚泉军长看见龙云命令两军打回云南，只是说：“请告诉老主席，我知道了。”

龙云这才明白，改组后的滇军，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那个龙云举办的军官候补生队，由卢浚泉和曾泽生实际主持，而卢浚泉是卢汉的幺叔！龙云和卢汉一致，卢浚泉听龙云的，龙云和卢汉不一致，卢浚泉听卢汉的。

老蒋得手了，一边赶走了云南王龙云，一边把滇军控制于境外。那毛泽东还在重庆等着签约，国共之间还没有撕破脸皮动武，老蒋抓住时机先向第三方面下手。

内战的第一枪，就这样闷声打响！

10月10日国共协议达成，毛泽东飞回延安。不过三天，蒋介石下达剿匪密令，準备对共产党大打！

困居外国的滇军，迅速消亡着斗志，占领军的日子安逸啊！

营房里的日军，乖乖的不敢捣乱，还承担全部勤杂事务，成了中国军官的勤务兵。曾泽生的副官乔景轩下连队抓炮兵，训练之余，经常到酒吧消遣。再也没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中国军官是这里最受欢迎的人。舞厅里，漂亮的越南舞女争着请中国军官跳舞，一个法国军官碰了一下，乔景轩踹他一脚！越南有许多华人，中国军队的到来让华人挺起了胸膛。华侨领袖把乔景轩这个小少校奉为上宾，介绍妙龄女儿相识。一些滇军军官，还在驻地结成战地鸳鸯。

在国内各大城市，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五子登科”——房子、金子、票子、妻子、车子，能捞就捞，不能捞就抢！驻越滇军也未能避免，走私，就是上下都做的事情。在滇南驻防的时候，184师就开始走私，师长万保邦委托杨重，在越南河口和中国昆明之间倒腾物资，发了笔小财。现在直接驻军外国，走私就成了公行的买卖。就连廉洁自奉的曾泽生，也让自己的妻弟做生意。

云南的烟土运到越南，越南的洋货进入云南，滇军军官都发了财，谁也不想再打仗。

一支出国受降的光荣之旅，眼看变成萎靡腐败的占领军……

炮打法国军舰

内外交困的驻越滇军，又碰上国际纠纷——法国军队要求接管越南北方。

越南在1884年沦为法国殖民地，日军侵占越南后，胡志明的越盟和越南国民党成为抵抗日军的主要力量。中国国民党扶植的越南国民党力量太弱，不成气候。中共支持的越盟长期坚持敌后抗战，胡志明在日本投降后立即回国，在河内组建了越南临时政府。新政府得到了广泛支持，越南皇帝保大宣布退位，加入临时政府当了顾问。

驻越中国占领军和越南临时政府友好合作，已经稳定了越南北方的局面，就连反对党国民党也和越盟联合，抵制法国回来。中国占领军和越南临时政府友好合作，成功地稳定越南北方的局面，越南出现了独立建国的美好前景。

可是，法国有美英的支持，根本不理越南临时政府。

阻止法国殖民复辟的唯一期望，就是驻越中国军队了。

滇军是中国驻军的主力，提起那法军，滇军就有气。当年，你法国殖民东南亚，入侵我中国我云南，现在国都亡了，一个流亡政府神气什么？

日本投降时，流亡云南蒙自的法军少将亚历山大就找到中国陆军总司令部，要求由法军受降越南。

肖毅肃总参谋长答道：受降安排由波茨坦公告决定，可参加波茨坦会议的四大国似乎没有法国，言外之意：受降越南，中国军队比法军更有资格！

可是，已经在越南北方受降的中国政府，却在国际列强的压力下，同法国政府谈判。1946年2月28日签订中法协定，中国军队将于3月撤出，法军将于6月接替中国军队在越南北方的防务。

协议达成不久，3月6日，法国军舰抢先开进海防港，强行登陆！

这时，中国军队尚未撤离，海防的防务尚未移交，当然拒绝法军登岸。

开炮！法军根本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法军的舰炮击中陆岸的一处日军仓库，引爆仓库里的弹药，整个海防笼罩在硝烟中。

还击！中国驻军184师和21师的两个山炮营立即还击，根本顾不得向上请示。其实，滇军也不想向上级请示，那个上级刚刚抄了滇军的后路。

这两个营使用的是刚刚收缴的日式九四山炮，中国官兵尚不熟练。以夷制夷！找日本军人来干。日本军官提出个条件，滇军未免恼火，可人家说，打了炮希望给两支卡宾枪。滇军笑着答应了，不就是想要点自卫武器嘛。日军炮长立正发誓：三炮打不中自杀！

法国军舰距离挺近，第一炮打远了，第二炮就命中了！

岸上的中越军民一片欢腾，轰击法军的大炮越来越多。海防人民情绪激昂，构筑街垒抵抗侵略。一伙法军乘小艇登陆，被60军特务连一阵扫射就全部投降。

一场炮战下来，法国军舰瘫痪在港内，海军少将摇着白旗上岸谈判，沿途遭到越南百姓的唾骂。

出气啊！

打败日军，又击退法军，60军军长曾泽生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终于有了点国际强军的感觉。

就在这时，接到上级下达的停火令。

放走法国军舰那是可以理解的，人家毕竟也是反法西斯盟国。可是，驻越滇军接到上级命令：把越南北方移交法国。

这命令让人难以理解……

折旗断辕

驻越滇军接到命令，登上美国军舰，离开越南。

去向何方？只有高级将领才知道——接收东北主权。

师长潘朔端一直收听中共新华社的广播，得知东北早已由中共军队接管。中共军队也是中国军队，中国的主权已经接受完成。现在国民党军再去接受，那就不是接受国家主权，而是争地盘，打内战。

滇军不想打内战，也不想去那遥远寒冷的东北。那东北驻军长官，还有个炮打五华山的杜聿明。老蒋已经软禁了龙云老主席，现在又把滇军送入虎口？

但是，滇军还是不得不去。回国的路被中央军堵死，留越南又有法军挤压，唯一的出路就是登上美国军舰。

能让美国愿意海运国民党军队，也不容易。抗日战争期间，蒋介石和美军上将史迪威一直闹矛盾。一个是中国战区总司令，一个是中国战区参谋长，按说应该精诚团结。史迪威要求把美援装备也分给八路军一部分，蒋介石坚决不同意。这让一心抗战的史迪威不解，八路军和中央军都是抗日的军队，你中国军队的统帅为何对自己的部队分别对待？

重庆谈判，美国飞机运送国民党部队到大城市接管。延安美军观察组的飞机，也送共产党将领上前线。

蒋介石得罪了史迪威，却还得拿美国当靠山。看人下菜碟，央求美国海运，就选美国喜欢的部队。派往东北的国民党部队，大多来自中缅远征军，东北驻军长官陈诚、卫立煌、杜聿明都在远征军干过，同美国将领关系良好。云南是远征军的后方，滇军同美国军队也有长期的合作关系。

同美国关系良好的滇军，登上美国军舰却感到，这关系并不平等。

美国海军规定：登上美舰的中国军队，人员和武器必须分开装运。军队的传统是人在枪在，随时准备作战，这人枪分离，怎么有些像是缴枪投降的日军？

美国海军重视卫生，每个登舰的中国士兵，军装都要脱光抛弃，呛人的消毒粉喷洒全身，再换上一身美式军装。这种消毒措施显然不够礼貌，有些像是动物消毒啊。

就连中国军官的待遇也有限。据说又是美国海军的规定，女人不能上船。于是，从云南找到越南的师长夫人宋平，只得同丈夫潘朔端分离。

还是军长有地位，曾泽生搞到的法国高级轿车可以带上军舰。

起吊，钢丝绳突然断裂，军长的乘车落海沉没。

曾泽生脸色大变！

军队出征，有两大不吉之兆——折旗、断辕。

龙云的帅旗，刚刚在云南折倒；曾泽生的汽车，又在越南掉落大海。

副官喬景轩心想：“此去东北预兆不祥啊……”

这确实不是一个小事件。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对日受降，从此格局大变。

按照波茨坦公告的国际受降安排：北纬16度线以北由中国受降。这个区域包括除东北以外的所有中国领土，还包括日军侵占的越南北方、台湾和琉球。

这安排的模糊之处，暴露国际列强的私欲。

法国要求重霸越南，明显违反波茨坦公告，可美英最终还是支持法国。

越南受降那还是外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香港为什么不让中国受降？那英国早已把香港丢给日本，收回香港的主力是中共的东江纵队，可英国坚持要香港，美国就向英国让步。。

苏联出兵东北应该算是解放者，可斯大林交还东北有条件：中国必须放弃收回外蒙古，还要保障俄罗斯在东北中长路和旅顺港的权益。

中国的态度呢？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列强非要把中国的山东从德国转交日本，引发五四爱国运动。

这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要划分势力范围了，依仗战胜国的地位，法国和英国都要回原来的殖民地，那么，同为战胜国的中国，更有权要回过去丢失的领土。

可是，中国统帅蒋介石，要回台湾，却把琉球丢给美国。后人感叹，如果当时蒋介石心胸开阔一些，连琉球一起要，那今天就没有中日钓鱼岛之争了，日本当时是战败国，无权置喙！

作为战胜国的中国，有权驻军日本。可是，蒋介石只是派出几十个观察员，准备驻军日本的一个师迟迟不发兵——留下兵力打内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华民族遭受极大的苦难，也迎来近代史上前所未有的机遇：中国的各种军队首次实现统一编成，团结御敌，强军可望。中国的失去领土首次实现回归祖国，主权在我，强国有望。

可是，这次历史机遇，又被错过！

中国错过了一次历史机遇，蒋介石也错过了个人的历史机遇。勇于内战怯于外御的领袖，不可能得到中国人民的拥护。

滇军从出国受降转向回国内战，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满载60军官兵的美国海轮，向北行驶，南中国海、东海、黄海……

船上的潘朔端顾不得欣赏海景，整日躲在船长舱室收听广播，听美国之音，听共产党的新华广播电台，就是不信国民党的中国广播公司。

此去东北前程难卜，潘朔端不想被历史抛弃……

第五章 民主同盟军

从越南上船，海运万里抵达葫芦岛，下船的60军分外狼狈。

擅长山地作战的云南官兵，在长途海运中吃够晕船的苦头。部队晕头晕脑地下船了，登岸一批就被调走一批，各师各团都被分散安排到不同的地方。军师首长到沈阳领受任务，潘朔端心头一紧——这东北国军的司令官就是那个发动云南五华山政变的杜聿明！这家伙向来整我滇军，这打内战正好借刀杀人啊！

蒋介石也知道滇军需要安抚，在沈阳单独召见曾泽生。

东北是必争之地啊！民国以来，东北一直相对独立，先是军阀割据，又有日本霸占，中央政府从未在东北建立有效管辖。抗战胜利，千古难逢的机会来了，为了收回富饶的东北，蒋介石不惜向斯大林让出外蒙。可共产党先行一步进入东北，国民党只能靠大部队生抢硬夺。依靠美国军舰海运东北的国军部队总共6个军，滇军两个军就占了三分之一。同共军争夺东北，还要倚重这支部队呢！

口惠而实不至，蒋介石给予滇军的口头安慰相当热情，可是，接下来的实际安排却令人心寒。60军被分散配置，一个师配属中央军的一个军，曾泽生手下只能掌握军部和一个团，军长变团长。

曾泽生心中警惕，老蒋是想让滇军和共军互相消耗啊。

蒋介石和曾泽生都不知道，共产党也在想让滇军背弃国军。

东北滇军成为爭夺焦点

已经先期抢占东北的共产党，高度防范新来的国民党部队。第一次国共合作，1927年“四·一二”吃了老蒋的亏，这抗日战争第二次合作，胜利后也得防着点儿。

周保中的抗日联军退到苏联后组成88旅，在苏军出兵东北时又担当尖兵任务。共产党员周保中当然支持中共部队接管东北，可又得筹划如何对付国民党军队。这时就发现机会——东北的国军中有自己熟悉的滇军！

东北滇军的共产党地下支部，也在寻找东北党组织。秘密党支部的书记孙公达手里拿着本《水浒传》，整天在街上转悠，这是事先约定的秘密联络暗号。水浒传转了多日，还是找不到联络人，孙公达急了，直闯军调部！

这时分，美国出面调停国共冲突，东北大城市的军事调处执行部，驻有公开的共产党代表。

孙公达闯门找到中共代表，那中共代表王首道勃然大怒：“狗特务，少给我来这一套！”

孙公达穿着国民党军服，时任60军谍报组组长，王首道当然会怀疑他是来钓鱼的军统特务。

中共对国军的工作，分为不同的系统。孙公达的60军地下党支部，主要做团以下基层工作。这些基层的地下党员如果贸然做上层工作，很可能被拒绝，甚至被杀头！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早已渗透滇军，正在监督这些地方军队的高级将领呢。

对曾泽生和陇耀这些高级将领的工作，要由高级机关甚至是中央机关直接掌握。同高级将领面对面接触，又要选择对方能够接受或不得不接受的特殊人物。

共产党手里有个人力资源库，什么人才都能找到。从云南调人！一对青年夫妻，从云南千里迢迢赶到延安，又从延安赶赴东北。

云南工委党的2号领导侯方岳，遇到一个特殊情况：地下党员刘健请示，能不能和禄时英谈恋爱？那禄时英虽然是个进步青年，可其父禄国藩是国民党的昆明警备司令！

刘健没有料到，领导毫不犹豫地表态：很好。

不久，侯方岳又把禄时英派到重庆到南方局工作，南方局董必武又把禄时英派往延安，禄时英到了延安又被朱德总司令请去谈话。

朱德亲切地请刘健和禄时英共进晚餐，朱德自称是半个云南人，禄时英的父亲禄国藩是朱德护国战争的战友。朱德细述滇军彝族核心的六大家族，龙、卢、陇、安、禄……正好利用这些关系做滇军工作！

朱德说，瓦解敌军是我军政治工作的三大任务之一，做好这项工作，既是对全国解放的一大贡献，又是为云南家乡父老做了一件大好事。

饭后，总司令又带两人去见主席，毛泽东亲自鼓励刘健和禄时英：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光荣，你们去东北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做好。

刘少奇交代具体任务，东北是重要的工业基地，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是一个较长时间的艰苦的斗争任务。对滇军的策反工作，搞不好还会掉脑袋呀！

为了保证安全，刘少奇还给刘健改了个名字——刘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