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是朝着大海跑去的。
大海是很多河流的母亲,她那样的浩瀚无边,那样的波涛汹涌,是很多河流的理想怀抱,投入了这样一个宽广温暖的母亲的怀抱,无忧无虑。
然而对于小河来说,那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就像母亲在童话故事里常常提到的白雪公主,圣洁漂亮善良。但不管知不知道大海,河流整天都是那样乐呵呵地跑着,不知疲倦地跑着,它们也许会有自己另外的心事,一个在成长中慢慢成熟的心事。
很多河流像个四处流浪的孤儿,散在大地的各个角落,行色匆匆,碰到了一起才知道自己是个被母亲遗弃的孤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大伙儿便溶在了一起,又急急忙忙往前跑,奔向遥远的母亲。
山里的小河很调皮,只是逗在山间坡旁欢快地跑着,弯弯曲曲地绕着山坡,像是在跟谁捉迷藏,并没有直直地冲出山间,急切切地找到自己传说中的母亲。山里每个偏僻的地方它都要到那里去转一转,看看那里的哪一棵树孤独了,自己便绕过它的身旁,叮叮咚咚地唱一首动听的歌来安慰它,或者是哪朵花伤心了,便拍打着岸边,溅起的水花朵朵染湿了那种神情黯然的花,把它的忧郁冲走,让它展示娇艳的面容。就这样小河流便整天躲在山里尽情地玩耍着,绕了深山一圈又一圈。有人说这条小河流迷路了,找不到方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有人说河流太幼稚了,没个奋斗理想的方向,只会跟些无名的花草树木玩耍没出息。
我在山里看见过这样一条小河。它也许不知道大海的宽阔雄壮,它可能没有有找到大海的雄心壮志。它只知道山里坡上的花草树木离不开它。山里土壤干燥,吸水少,十天半月不下雨,那地就干燥龟裂。若是根扎得深,叶盖得厚的,可以从大地深处吸来一口口水,解解难忍的干渴。但有些小草小树刚刚长出,枝疏叶稀,受不了这酷热的天气,慢慢地枯黄了。河流的潺潺歌声袅袅而来,从自己身边涓涓而过。那浅浅小小的根便迫不及待地拥抱河流,猛吸一顿,精神就抖擞了,望望那当空的烈日,不再觉得酷热,倒反像是给自己送来丝丝暖意,更没有了先前那种炫目。河边的小草小树看到山顶那渐渐萎了的小树,那可怜兮兮的目光,无神地散着,羡慕地望着自己,自己却感受河流带来的阵阵清凉和湿润。山风阵阵,它们不禁舞蹈起来,向着救命恩人表示最崇高的敬意,河边的花草们也情不自禁地舞起來,那是一场歌颂小河流的盛大舞会。
小河并没有留恋陶醉在这场欢乐的舞会中,它又马不停蹄地往前跑着,知道前方还有许许多多双像这里渴盼的眼睛。它们需要自己的湿润抚慰,小河也许也很向往大海,但跟这里的草木感情太深了,无法舍弃。如果自己一味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那时山里的草木怎么办,也许有很多别的河流在跟这些草草木木缠缠绵绵的时候,已经找到大河,已经涌入大海的怀抱了,但它太喜欢这里绿绿葱葱的小树,沁着馨香的花朵,还有那清脆的鸟语。这些朋友一天也在为自己创造欢乐,自己怎么忍心弃他们而去呢!
河流所过之处,两岸草木葱茏,生机勃勃。春天来时,百花盛开,灿灿烂烂地红了整个山坡,把那可爱的河流也染得浑身粉红,把河流装扮成像是要出嫁的新娘。鸟儿吱吱喳喳地跑来祝贺,连蜂儿蝶儿也过来凑热闹。河流是没有寂寞的时候,醉心于这些低微的花草树木这种最朴素的问候。渐渐地,河边升起了缕缕炊烟,清澈的河流边出现了汲水的叮咚声,还有那劈叭劈叭的捣衣声,是河流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
大凡有河流的地方,都会有人家都会有村庄。老家的村头就淌着这么一条可爱的小河。东方微曦,轻轻的几声鸡鸣,谁家勤快的媳妇便挑着几只桶“咣咣”地从茂密的树林深处钻出,互相嬉笑着,打破这里一片宁静,将一只只空桶“蓬蓬”地投进宁静的河流,“哗” 的一声提起来,荡起圈圈波纹。接着颤巍巍的老太太,调皮的小孩都纷纷地来了。河流变得热闹了,夕阳夕照,河流波光粼粼歌声笑语融成一片。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们晚归了:洗脚的,洗脸的。弄得河流哗哗作响;还有小孩戏水戏得浪花四溅。河流哗哗的笑了,它很满足这一番宁静和朴素。很多人类都跟着河流跑,村里的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常常到河边的石头上,用一双沧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河流,久久地在那里静默。什么时候这条河便绕着村庄哗哗而过,他也记不清楚。他久远的记忆里只是记得是河流缠缠绵绵地牵来了上祖上辈的祖先,村庄便在河流的怀抱里生生息息了。有年大旱,很多地方的人都跑来这里汲水,河流是村庄涌动的大动脉,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机。村里的人一代一代地老去,河流依旧年轻,充满活力。
这些活泼的河流跑着跑着,有的最后把自己跑没了。曾经紧紧地跟踪过一条河流,那也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一条河流。突破了山石的重重阻挡而跑到平矿的原野上,我想它会高高兴兴的,因为它长大了,在原野上,可以和其他河流细细地融合在一起,再去寻找那位伟大的大海母亲了。河流欢快地追着,无意中看到前面有一条岔路,便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一路奔跑,呼呼地跑进一块农田,干裂的泥块,像是张开了一张张血盆大口,初长的禾苗被太阳晒得蔫蔫的。河流咕咚咕咚地流进这些被撕裂的口子,干裂的土块吸着河水滋滋有声。渐渐灌满了田地,水波荡漾,禾苗恢复了精神。剩下的河流继续跑着,前面又是一条岔路,有一部分的河流又轻快地跑了进去。跑着跑着,跑进那一片茂盛的果园。红红的桔子还挂在树上,那白雪的李树和粉红的桃树已经在那争奇斗艳了;还有到处攀爬的葡萄也透出点点嫩芽,跑着跑着的河流又分别被引进了一条条小沟。河流涓涓地淌着,淌到桔子树下,淌到桃李树下,尽情地拥抱或粗或细的根,滋养着它们。花开得更艳,果挂得更密。河流就这样跑着跑着,仿佛是互相追逐着什么:跑进了农田跑进了果园跑进了鱼塘。河流跑越跑慢,最后跑进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时,河流边彻底地消失在了那片青翠欲滴的青菜地里,再也没有了踪影。我为这么一条活泼可爱的河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感到有些伤感了,也许大海母亲就在不远处亲切地召唤着它,也许它很热切地期盼母亲那种温暖的怀抱,它的雄心壮志也许不亚于其他河流。只是……它再也听不到母亲那温馨的呼唤,还有花朵的芬芳鸟儿的歌声。
有人说河流是被那片盛开的桃花所迷惑的。红粉粉的桃花,温暖了整个春天,还有那在桃花深处悠悠传来一两声柔绵的鸟鸣,还有那浓郁的稻香,夏夜时时飞过的闪烁的小虫。河流那幼稚单调的心,无法忍受诱惑,叮咚叮咚地跑进那粉红的陷阱。河流就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其实流向何方,河流是很清楚的,它爱怜桃花那盈盈的笑,心疼大地被撕裂的伤口,它知道那一道道崭新的沟痕,那不是回家的路,是撕心裂肺的召唤,看不惯旱魔这种淫威,以及那直逼人心的气焰。
站在菜园中心,我无限伤感地怀念着那条河流。微风阵阵,果树哗哗地响起来,枝条轻轻舞动,频频向我示意,像是老朋友似的。那左右摇摆的姿态,让我想起了山里那花草树木对河流的敬意。我想现在这棵树的挥手,会不会是河流向我打招呼呢。我仅仅跟着河流有一面之交,小河也一定会记得我这对它牵牵挂挂的老朋友。看到我孤独寂寞了,它便想跟我说说话。真的没错,那是河流在挥挥手!河流毫不后悔地潺潺跑进了农田跑进了果园,湿润了禾苗果树的根部,流进了禾苗果树的身体,变成了禾苗果树的血液。那棵棵挥手的果树不就是河流那富有深情的手吗?河流也不仅仅是安安静静躺着在地上,它也可以高高地站起来,向人们表明自己的另外的一种方向,也在向远远的母亲表达一种歉意。没有抵达母亲怀抱的河流并不是没有方向的河流。
河流没有消失,那大片的果树就是河流,还有那滚滚的稻浪,还有袅袅的炊烟……河流心中总有自己最坚定的方向,它会无怨无悔地跑向自己的目的地。
小河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却成了大地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