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
回顾赵保民的艺术旅程,他在经历了临古人之迹,得古人之心,转而师造化的艺术“炼狱”之旅后,本可以轻松踏上“极乐”的彼岸,然而,他又做了一个重归“炼狱”的决定:重温古代经典,做中国画传统的守护人。
在北京的香山南麓,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村子——南辛庄,布衣大家赵保民的家族就世代居住在村子里。他的好友、著名画家程振国先生曾撰文写道:“保民出生于西山,青春奉献于西山,他的艺术也长于西山。浑厚质朴的民风滋养了他的美感;四时景观,阴晴雨雪,泉鸣风吟,春华秋实,陶冶了他的性情;大自然赐予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
岁月的积淀,让赵保民与家乡,与西山的一草一木产生了无尽的感情。他曾数十年挥舞着沉重的大锤植树护林,推着沉重的板车垒山造田;他还数十年如一日地挥毫泼墨,在宣纸上描绘出了多姿多彩、雄伟壮观、波澜壮阔的西山美景。赵保民真可谓是“西山之子”!
比起好友龙瑞、程振国、李春海、王镛等诸位大家,赵保民的名声并不算显赫。他数十年来始终远离都市,几乎不参加外界的各色活动,每天只伏案创作,过着纯粹、自如的田园生活。他的艺术旅程也与当代绝大多数成功的艺术家截然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无缘进入高等院校,更无缘投入名家门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护林员。然而,就是这位从贫苦家中走出来的铁打的汉子,依靠苦苦自学与勤勉练习,跻身于艺术殿堂,锻造了一个无师自通而富于创造力的艺术人生。
梦想的起源
北京西山人杰地靈,千百年来名流辈出。且不说曹雪芹、纳兰性德和顾太清等文人先贤,被称为“南张北溥”的张大千和溥心畬也曾居住于西山一带。而这两位艺术大师,就是赵保民的艺术启蒙人。
赵家虽然是贫民出身,却与张大千和溥心畬有着不解之缘。赵保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在位于海淀镇蓝靛厂的老字号糕点铺永利斋当学徒,住在恭王府的溥心畬是永利斋的老主顾,赵保民的父亲经常到恭王府给溥心畬送点心。赵保民听父亲谈起过和溥心畬交往的往事,“我父亲给人送点心的时候,穿着长袍马褂,买卖人很是讲规矩,如果看到溥心畬在画画,父亲就在门口等着,从不打扰人家。一来二去,父亲和溥心畬就熟络了,溥心畬经常邀请父亲进屋喝茶,有时候还让父亲写写字,俩人交流交流心得。”赵保民回忆道,“有时候,溥心畬创作出满意的作品时,还会让夫人亲自送给我父亲,我们家就这样收藏了十多幅溥心畬的作品。”
至于父亲如何结识张大千,赵保民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断的是,赵父应该是得于溥心畬的引荐,渐渐熟识后,也得到了张大千的赠画。
赵保民9岁那年,父亲把家中一直上着锁的大樟木箱子打开了,那里面存放着20余幅张大千和溥心畬的经典作品。当一幅幅精湛的艺术品展现在眼前时,赵保民惊呆了,倏然间,那些用笔墨描绘出的山水万物如同幽灵一般钻入了他的大脑,顺着血液流淌至全身,他忽然间着了魔一样爱上了绘画。
从此以后,伴随着赵保民青少年时光的就是这20余幅作品,虽然没有老师的指点,但他却有模有样地开始了临摹,直到现在他还能记住一些作品的章法,可见赵保民所下的功夫之深。从那以后,无论春夏,无论忙闲,赵保民都不曾放下画笔。即便是文革期间,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梦想。为了画画,他早上四点就要起床,画上三个半小时后,再去上班。那时候家里穷,剪裁下来的小纸块、小纸条他也舍不得扔,全都画上基本功。
张大千和溥心畬一定不曾想过,他们送给友人的作品,竟然改变了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从这点来看,赵家后人是何等的幸运!
从“天堂”到“炼狱”
回首往事,苦乐参半。美好的青少年时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段灰暗岁月。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贫民出身的赵家并没有受到冲击,但是家中收藏的张大千和溥心畬的多数作品却被焚之一炬。而另外一部分作品,大多数送到了当铺换了钱,只有少数几幅作品留到了今天。
幸运的是,早在1964年,赵保民就遇到了艺术生涯中的一位重要贵人——吴悦石。那一年,吴悦石送给他一本《黄宾虹画语录》,赵保民拿来细细品读后,如获至宝!即便在黄宾虹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年代,赵保民依然认为黄宾虹是将传统人文山水写意画推到现代顶峰的伟大画家。“黄宾虹强调的是‘内美,他把笔墨理解为民族精神,用笔墨精神回归中国画的生命本体,真是了不起的思想!”赵保民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中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共鸣,又在黄宾虹的笔墨里找到了自己内心的表达,在那个众人质疑黄宾虹的年代,赵保民成了真正读懂黄宾虹的少数人。“我从来不赞同所谓的‘雅俗共赏之说,雅就是雅,俗就是俗。阳春白雪就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黄宾虹的画不是雅俗共赏的,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喜欢他的画的原因,只有少数人能真正读懂他。”
“遇到”黄宾虹之后,赵保民突然间找到了前行的方向。黄宾虹在自述中有明确的表述:“有人说我学董北苑(源),其实不然。对宋画,我受益最大的还是巨然。我也学过李唐、马夏,我用功与元画较多。高房山(克恭),可以说是我的老师,对子久、黄鹤山樵画,在七十五至八十岁间临得较多。明画枯梗,然而石田画,用笔圆浑,自由可学处,至清代我受石谿影响自然不少,龚柴丈(贤)用笔虽欠沉着,用墨却胜过明人,我曾师法。”
赵保民十分认可黄宾虹的路子,他敬黄宾虹为老师,追随“恩师”的脚步,开始了他艺术之旅的艰难跋涉。在黄宾虹的指引下,赵保民回归传统,沿着山水画历史发展的脉络,对历代名家的风格特色进行了梳理性的研究。从北宋的巨然、李成、范宽、米芾,到南宋的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从“元四家”的黄、王、倪、吴,到“明四家”的沈、文、唐、仇及董其昌,从“清四僧”到“清四王”乃至“金陵八家”之龚贤,他孜孜矻矻,像解剖麻雀一样逐一临摹,逐一体悟各家各派的流风遗韵。他的足迹与中国美术史的脉络重合,从中国画之源头一路走来,最终走向了现代,又紧密地追随着黄宾虹、陆俨少、陈子庄诸翁的脚步,经历数十年的苦苦求索,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面貌。
这段时期也成了赵保民艺术生涯中的一条重要分界线——从此,他告别了青少年时期悠然自得的习画生涯,走向了追求艺术巅峰的“炼狱”之旅。
文脉的守护人
品读赵保民的山水作品,其老辣、浑厚的笔墨颇具黄宾虹的风貌。他学习黄氏山水画的创造性建构,主要表现在笔法和墨法上,并以此为切入点,打破了各种皴法的界限,以及对各种繁缛技法程式的遵循,取而代之以典型的书法用笔。著名画家、美术评论家贾德江曾撰文写道:“其山水画的勾勒点画率施以书法笔法,因而其山水画已非一般意义的画出,而是写出,笔墨纵横,墨渖淋漓,意从心出,笔随意转,解衣磅礴,超形入神。他已经不关注山水画图式本身,而是以线破形,将笔法放到超越有形象限的核心语境,从而将书法用笔与山形水貌的结合推到一个互为生发、化机四溢的境界。”
作为“西山之子”,赵保民的作品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是表现北京西山的。西山的春夏秋冬、阴晴雨雪,赵保民都画过许多次,但每一幅作品又都展现了不同的魅力。用赵保民的话说,“画家要有诗人的浪漫和激情。”正如其代表作《秋风红叶西山》,他用特有的浓墨将西山浩荡起伏的山势展现得淋漓尽致,画面中的天、云、水均用留白的方式表达出来,构图表现既有天马行空之势又有老僧之沉静,大有吞吐山河的气概。整幅作品最醒目的便是画面上方那一抹斜穿烟云,构思独特大胆,将作者胸怀坦荡的风范一表无疑。
赵保民的《深山小院我的家》也独具魅力。作品中,一个独门小院被深山环抱,一座石桥连接着一条狭长的小路蜿蜒通向家门。一位游子站在石桥上,朝着家的方向眺望,一群山羊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幅作品的构图非常巧妙,以上这一系列展现故事情节的意象,在画面中都只是略写,画家把更多的笔墨用在描绘“深山”上,用群山环抱来展现“家”的寂寥,以及失去家人的游子的孤独。
很多时候,一幅成功的艺术作品来自于一段感人的故事。《深山小院我的家》中所展现的,就是一位曾被海峡分隔的从台湾归来的游子回家探亲的一幕。那天,赵保民所在村里的一个街坊婶子找到了他,说家里来了一位从台湾归来的亲人,特别想去山里的老家看一看。赵保民是护林员出身,非常熟悉山里的环境,于是他带着游子走进了深山……“到了山上以后,老人一下子就跪下了,哽咽着说,‘我做梦都想回来!说完,他把脸贴在了地上,之后又去山上的一口井里打了点水,喝了一口家乡的水。”赵保民被这一幕深深感动,于是创作了《深山小院我的家》。
一路走来,赵保民经历了许多故事,他把自己的人生阅历抒写在一笔一墨之中。他的作品不仅充满浓厚的人情故事,更加充满了现代与传统绘画之间一脉相连,又有一己家数的张力,静中寓动,含蓄着的是吞吐宇宙人生的情愫。
回顾赵保民的艺术旅程,他在经历了临古人之迹,得古人之心,转而师造化的艺术“炼狱”之旅后,本可以轻松踏上“极乐”的彼岸,然而,他又做了一个重归“炼狱”的决定:重温古代经典,做中国文脉的守护人。赵保民说,“我冷静思考了一段时间,最终决定要从五代、宋元至明清选择30位大师,每位大师选择其5幅有难度的代表性作品临摹,并且要写出文章,阐述我对古代大师的认识,把这些思考传承给后人。”
赵保民的毅力惊人,他用尽60余年来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如今尚觉得不够,依然在努力。他说,“我对传统是敬畏的,中国传统文化被世界瞩目,我们应该去坚守。我觉得贴近文脉,就是贴近传统,我希望自己成为中国画传统文脉的守护人。”
孤独的艺术家
艺术家是寂寞的,而成功的艺术家则是孤独的。
数十年来,赵保民始终过着隐遁避世的生活。他在家族世代居住的北京西山脚下的南辛庄一住就是70年,他极少进城,几乎不参加外界的活动,虽然时常有人慕名前来买画,但他却从来不卖画。并非赵先生高傲,他似乎正经历着同半个世纪前的黄宾虹一样的阶段——很多人看不懂他的作品,觉得又黑又厚,不知其所以然。他只有孤独地追求,孤独地等待,孤独地奋力前行……
说起赵保民的经历及其作品,不得不让人想到黄宾虹。2017年6月19日,黄宾虹巨制《黄山汤口》以3.45亿元成交,创其个人作品最高成交记录。而他活着的时候,收藏家嫌他的画脏,黑乎乎一片,他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的作品,直到他去世后30年才被打开。黄宾虹生前在上海举办了一场画展,只有一个人买他的画,黄宾虹激动坏了,送了他一堆,这个人叫傅雷。直到1952年,黄宾虹的画才涨到了一元钱一张。由此可见黄宾虹生前凄凉的情景。
不过,黄宾虹在世时就曾说过,他的画要50年后才能被人看懂。如今,这个时代终于到来了,只是他没能等到。幸运的是,曾研究黄宾虹数十年之久的赵保民等到了艺术的春天。
从某种角度来说,赵保民并不像艺术家,他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享受着普通人的乐趣。在村里时常能看见他穿着一件汗衫,推着自行车朝村口走去,碰见街坊邻里,都要笑呵呵地叫一声“三婶儿”“二叔”……他曾是淘气孩子眼中的“破棉袄”,是街坊邻里眼中的“三哥”,是村里能断家务事的“律师”……然而回归到艺术家本身,赵保民便失去了“和颜悦色”,他对艺术的追求是倔强的,不妥协的。天才往往不被世人所理解。我不敢说赵保民就是艺术天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世界似乎比常人更加深邃。
著名书画理论家贾德江评价他道:“有真才实学、能卓然创新的艺术家,终究不会被历史淘汰。因为他有好的艺术在,就必然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赵保民自己却说:“对于画画,我没有‘不成功便成仁那么高的境界。我只是想,既然要做,就做好;既然要干,就干出点成绩来。”而这样的普世价值观,或许就是赵保民的成功之道。
艺术家简介
趙保民,字思山。1947年出生于北京。曾任北京市海淀区美协副主席,现为北京市美术家协会会员。1987年参加由首都博物馆、中国国际智力开发公司和日本国农业株式会社共同在日主办的“中国现代绘画联展”,展出作品25幅。1989年作品于西北五省美展中获奖,同年接受中央电视台专题采访,“经济半小时”和“京华博览”栏目展播了部分作品。1991年作品参加由中国台湾皇龙文化交流学会主办的在台展览。2010年应邀出访韩国,展出作品并进行艺术交流。入选《中国当代名家书画集》。作品发表于《锦绣中华》《中国美术家》等杂志。多幅作品为宋庆龄基金会、银川美术馆等机构及日本、法国、德国等国际友人和中国港、澳、台同胞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