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2017-07-18 12:10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拉铁轨火车

◆ 鲍尔吉·原野

火车

◆ 鲍尔吉·原野

车窗的山水长卷

火车的窗口是一部多卷的美术册页。行在江南,有墨水淋漓的米家山水;走于塞北,是用瘦劲的手执刀刻出的版画。

每次旅行,可观几幅以窗为框的画。有的时候并不理会,所谓行色匆匆。偶尔想起来,却悠悠心动一回。

我乘的火车驶在群山的怀抱里,暮色渐蓝。这回行程,从哪儿到哪儿现在已经忘记了。月上东山,山的投影抚摩着一座孤独的小院。用石片垒的墙在夜色里很清晰,土屋亮着灯。那种煤油灯,光晕罩在白纸糊的窗棂上橘黄忽闪。当时火车上坡,而且绕着这个农家小院缓缓转弯,我因此看得很从容。院里的木桩拴着两头牲口,从体形看,似一驴一马。马的毛色很白,在月光里如溶过一样,动也不动,像玉雕,想来它已习惯火车的行走声了。

几日前,忽然想起这座小院,很想进一步看清院里的东西。那里有没有阔步的白鹅、磨刀的青石?引人回想的尤在橘黄的窗子,灯下该有年轻的农妇缝补衣裳。或许过一会儿,男主人要踱出屋来,咳嗽一声,给牲口添料。这种山居生活应该极安闲,也极苦。这是尚没有通电的僻乡。我隐约记得,房子苫枯草,后院有几棵不高的树。

不久前回家省亲,火车上睡不实,向窗外看。在朝暾没有浮腾之前,天际无疑是红霞万朵,如万匹绸子铺在天际,静候太阳抬脚走来。我发现,最早醒的是一片白杨树,剪影叠印在地平线,茁壮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哨兵,也像牵着手去朝拜的信士。冬天,白杨尽去叶子,干净极了,枝条似铁戟,瘦劲而肃穆。

这是在车窗里看到的风景,平时,人们没有机会,除非旅行。

火车的透明衣衫

在淮北,天黑的情形与沈阳仿佛:夜色袭来,周遭就只有灯火了。列车披挂一件晚风的透明衣衫,敞着怀向前冲。

一条大河横过,从列车腹下的桥底穿流。几点渔火,在微澜中划出曲折的蛇影。

“淮河。”我低声告诉同伴。

他重复道“淮河”,仿佛不知什么是淮河。

我们的确不知道淮河是什么,依稀听说它是“一定要根治的”,但所有的河流都如母亲。淮河暴虐过,常常将衣襟一撩,就把无数儿女抛到异乡讨饭——她还要哺养太多的孩子。我们看到的淮河如同一位傍晚的农妇,疲惫而毫无表情,似乎没有从劳碌中缓过神来。她的神色还是被我们看到了,如同母亲进屋擦汗那一瞬。

淮河,想对你说些什么——火车已经隆隆开过了铁桥。安徽,一方面饱浸儒风,另一方面不得已以星散谋生的小保姆来传播省名。我不懂安徽,但觉得赛珍珠那部平静地写出中国农民苦难的长篇名作《大地》,就是在写淮北的事情。王龙一家的命运使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使赛珍珠本人都惊呆了。

借着车厢过道的灯光,我随手翻开一本杂志,河南诗人汗漫这样写道:南国少年在早春二月向北行走,三十里学一种方言,五百里添一件毛衣,七百里爱一个少女。我默读一遍,又把它小声念出来,胸颈哽着感动。中国太大了。

我想这火车正顺着中国的大手向前走。我们沿着它有力量的那只右手,沿着通常称之为健康线的直纹向北行进。前面是五月槐花的北京啦。

趴在铁轨上听火车

春天,我到一所学校办事,途中遇到乡村景色。菜地,蝴蝶翩翩,巨大的高压线铁架像1950年代的宣传画中那样,把宝贵的电送到祖国的远方。施过第一遍粪的泥土散出刺鼻的新鲜气息。这时,在路口我看到七八个孩子撅着腚,把耳朵贴在铁轨上。花裤子、蓝裤子,磨得泛白的运动裤,把屁股齐齐举向天空的场面十分可观。他们中间有人手拎着帽子——那种用毛线织的滑冰运动员式的帽子,而脸全朝着同一个方向,北方。

——听一听火车什么时间到来。

我小的时候也趴在铁轨上倾听火车的足音,然而一次也没有听到,失望之余只好抱着木头电线杆子听听电流的嗡嗡声,聊复尔尔。为了听火车声,我们成群结队从箭亭子走到油库,中间经过两个菜园子、一个靶场和牛羊骨头堆成山样的土产公司的仓库。我曾经想,人该多么能吃肉呵。当地平线上还没有出现火车的身影时,从铁轨中倾听,对小孩来说,这是一种神奇的启示。就像鸟类善用听觉来补充嗅觉的不足一样。其实孩子们并不需要乘火车旅行。这里面的乐趣在于,用别样的方式来预知一件事物的形态。如果大人想知道火车何时到来,则阅读火车时刻表,或看电子屏幕,这与撅腚倾听相比减少了许多乐趣。而车站总是在火车到达之后,才把羊群似的乘客放进月台,也就剥夺了他们的盼望。

对月台上等车的人来说,火车迟迟不来,都不足以使他们俯耳倾听,因为这很可笑。你看乘客的脸,大多漠然着,仿佛都不情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谈不上旅行的乐趣。只有孩子们像麻雀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我们和孩子的区别在于,快乐需要特定目标的量的积累,譬如升官、结婚或卡拉OK,而孩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快乐。生活对多数人来说,是不得不做之事,而孩子则在发现。发现永远是快乐的。

铁轨是包裹大地的绳索

我送阿如汉回赤峰,走过车站天桥的时候,从绿漆的木壁板的窗户里,看到了通向远方的铁轨。从这个窗口看,铁轨像白箭的河流,从脚下钻出去。

我喜欢看铁轨在远处转弯的样子,这使它更像一条道路。如果弯过去的铁轨被树丛遮蔽,感觉更有趣。火车将要开到一个很好的地方,那边应该有河与凫水的白鹅,老人站在石砌的院墙里的枣树下,向火车凝望。

车站只有两处地方阔气,一是站前广场,另一处是布满密密麻麻铁轨的站台。其间亮着红灯绿灯,噪声的喇叭里传来铁路的神秘指令:洞拐洞进8道,然后是沙沙的噪声。我小时候,父母领我在午夜的新立屯下车,寒冷。我们高抬脚,横穿铁轨到站台上去,城市里没有灯火。喇叭里突然传出男声,说一串古怪的话,我学不了又忘不掉。大约是“喔噜喔哩,哩咚锵咚,咚,瓦里锵咚咚”,在冬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可怖,而且说完再也不语。我问父亲这是说什么?他沉吟少顷,说:“跟火车司机说事呢。”

眼下这座天桥还是日本人修建的,木制。踏上去,“咚咚”地抖颤,却未垮,真使人感到岁月倥偬。七十多年来,有多少人埋头从这儿疾走,去远方或邻家。

铁轨银白是车辆频驰的标记,而下面的枕木边上,仍有一蓬蓬的绿草。它无视于头顶隆隆的车轮,安闲地舒枝展叶。有些铁轨,只经一夜的雨水,就泛出黄蒙蒙的铁斑,好像说该歇歇了。在我的印象中,雪后的铁轨里黑辘辘的,是一道道包裹大地的绳索。

阿如汉现在已是一名商人,扛着沉重的货物在蚁密的人群中里躲闪冲钻。然而他还是一个小孩儿,当说到货与款有所出入时,竟吓得脸色发白。

“舅舅,走吧。”阿如汉说。我们扛着货,到4站台等候开往赤峰的208次普快列车。

头顶车轮轰隆

我到五爱市场买什么东西,好像是车臣匪徒常戴的那种黑毛线帽子,马斯哈多夫戴的。骑车回返,想,何不走一条新路?沈阳这么大,余生何时走完?走。风雨坛街、西顺城街、广宜街——沈阳南北之道全称街——小北关街、柳条湖街……约摸走十多公里,被新开河拦住。这就是我的企图:一直向北看于何处见不到路。过桥,顺河沿推车走,窄处扛车走,走过一个桥洞,实说,走过七八个桥洞。

桥洞上铺铁轨,通往某厂。我贴边而过,身边落日照水,头顶车轮轰隆,水的光影在桥墩上晃,觉得美极了。问自己,是什么使我审美?天空蓝得有几分幼稚,树枝脱叶直立,余晖漂泊水上。这没有什么奇异。好看在于,桥把空间分割,形成天上地下。火车驶过,冲向温柔的落日。建筑和自然在此处相遇,意味难言。工字钢灰漆的桥梁像放大的蛛网封锁天空,下有流水浑似乡间。过桥洞,走进一处工地(过去的工地),满目是生锈的储油罐、龙门吊车和旧钢轨,只是无人。我在这儿徜徉,像电影中被诱入骗局的人。在看这些设备的时候,觉得多么空旷。这里让我不知看什么,看油罐,还是看吊车?我把帽子摘下,攥在手里——好像电影里的人就是这样。

往回走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工业。有如我从来没接触过的词,一个深奥的新词。

工业——脑子想,并在嘴里说这个词的时候,蹬车子比平常快,齿轮、橡胶车胎这些东西都有了一个去处。小时候,我去看火车头,站在月台上,袖子短到快要露肘,前襟缝两个明兜装满石子,景仰火车。黑得冒油的火车头喷出银色烟团,滚滚不绝。它脚下红漆的四个轮子被一根横铁掣拉,然后冒烟。那时想,全国的白云八成都从这个车头喷出,流散各地。

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孙子,今年五六岁,颧骨上有个半圆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爱笑,一笑,狗印跟着圆。他每天都梳着整齐的分头来我们这儿,水淋淋的,我堂姐给梳的。他前额有一绺毛不服梳,弯弯地探下来,使这个沙漠深处的小男人有了些时髦的意思。

我们去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尔家。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亲戚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说话。朝克巴特尔家里像过去的生产队部一样热闹,旱烟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间钻出钻入。窗外木桩上挂着马,以尾扫虻。再远处是银镶一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随我二堂姐而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静。她始终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连眼都不眨。她唯一的动作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小胖手把丝袜从大腿娴熟地卷到脚踝,见有人观察,又悄悄卷回原处。这里方圆百里也没有穿丝袜的,她是唯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则不同,指天划地大气磅礴。倘若哪个房间传来碟子碗的破碎声以及人们吃惊的尖叫声,必与阿拉木斯有关。他高声申辩,并准备夺路而逃。不一会儿,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们中间,带着脸上的狗牙印和那绺不肯后梳的颤颤的额发。

有天傍晚,大伙儿多吃了几杯酒,在东山墙的荫凉处歇息,看几十里外的天空打闪。近处,一队骆驼沿沙丘的峰缘走下来。这时,头顶出现一架双翅小飞机,防雹或做什么事情。大伙很激动,在偏远的牧区,能看见飞机被认为是幸运的事情。

朝克巴特尔说:“阿拉木斯,好好念书吧,长大开飞机去。”

大伙啧啧,表示这种选择太正确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脸,坚定地说:“不!”

朝克巴特尔问为什么。阿拉木斯不回答,低头大步在沙地上走,无论谁问都一律摇头。

阿拉木斯何以如此轻蔑飞机呢?后来,我父亲问,他才说要开火车。

阿拉木斯说:“火车大!”他呼地伸开双臂,并左右看自己双臂够不够大。“火车,这院子也装不下。还有,火车声音大,呜——”阿拉木斯的脸已涨红。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这就是力量的象征。

显然,他认为天上的飞机太小了。二堂姐说飞机倘若落在这院子里,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说:“依嘻!”这在蒙古语里是表示鄙夷的感叹词。依嘻。

朝克巴特尔很不满了,说:“火车,甘旗卡就有;飞机,通辽才有。”

通辽是一个市,甘旗卡是县城。“依嘻!”阿拉木斯摇摇头。所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飞机上随便喝汽水,”朝克巴特尔又说,“火车上喝米汤。”

“依嘻!”阿拉木斯连头都不屑摇了。

这是出现飞机那天傍晚的事,我们对阿拉木斯的火车情绪很钦佩。他对飞机的偏见也令人发笑。

我们走的时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辆中型吉普送我们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伙等火车到来。我买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亲属。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瞭望,或大步踱行。

车来了,我们忙于道别,搬东西。坐上位子之后,看到阿拉木斯远远地站着,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绺头发无规则地在风中飘动。

我心里一酸,想带他走,坐一坐火车,但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开车的时候,我看见阿拉木斯的泪水在顺脸颊流淌,那必是为火车而流。火车已开出很远,我感到阿拉木斯还在向这边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动,脚下像有了钉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丝袜。

在梦中的车厢穿行

火车启动的一瞬间,我心里常会“咯噔”一下,自己不清楚何以如此。后来我分析这件事,想来想去,或许是这样:

一个小地方的人,没怎么离开过家。在即离一刻,是一个“怕”字。怕什么呢?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火车的人,都觉得它可怕。巨大的钢铁怪兽,光那些轮子就吓人。它载人去未知的远方,带着轰鸣呼啸。而我自我分析的时候,认为并未被它所吓,怕在离别。登车的月台,是家人分手之地,像灞桥折柳,不得不别。人所怕实为别母情结,如同童年走失的恐惧,挥之不去。

人离开母体,就开始产生恐惧。在子宫呆十个月,留恋一生。车厢也像一个母体,装满不相识的人,流动。还有推小车卖食品的、打呼噜的各种人。细想,坐火车是离奇的一件事儿。当然坐飞机更离奇,拔地而起。

我坐火车,在“咯噔”一下之后,会兴奋。窗外景物嗖嗖而过,树、电线杆子,还有拎筐拾粪人。山并不“嗖嗖”过,没这么小的山。坐火车看中国之大,不胜感叹。而过桥的时候,车轮的响声最清晰,“咣当——咣当”,桥成了火车的功放。

我梦中也出现过坐火车的情景,伴有下错站、找不到车厢等失误。梦境提示了生活的难度。在梦中,有几次我被不明不白地判了死刑,继而脱逃,好在他们放枪前我已醒来。我在梦中的车厢穿行,总在童年,周围是一群高大的成年人,他们冷漠而不可理喻。我想,车厢象征着秩序和生活的复杂。是说,当生活中有问题欲解未解的时候,梦用车厢表达。一排排陌生的脸,一个又一个车厢,走之无尽,这是说梦。坐上真火车,窗外有锦绣大地。在南方,看白墙黑瓦,看油菜花开,生出完颜亮式的觊觎之心,江南好,多好!如今火车提速,航空业和高速公路把火车逼急了。人若不忙,坐火车更适合旅行的本意,可坐可卧可走动,比较自然。拿伸懒腰一事说,在飞机上站起来伸个懒腰,显得突兀;火车宽松,基本上符合人性大部分习惯。我窃听说,火车车厢以后会越来越好,全玻璃车体,像鱼缸似的,适于观景。而我有两个小提议奉献出来:一是专设打呼噜人车厢,二是改变面面相觑式车座,如电影院那样向前看而不要互相看。我们没什么花头可看。

阿拉木斯崇拜坐火车的人。一个人,买票登上墨绿的列车,绝尘而去。这是何等样人?阿拉木斯认为,均为伟人。伟人登火车皆有事由,闲人只好呆在家里。人有远方可去,这不是幸福吗?是幸福。由此,向火车和坐火车的人致敬!

私有火车

朋友说,咱们凑点钱,上石榴河林场买一挂小火车玩。

石榴河林场已解体,小火车和轨道都在,但长锈了。这里的小火车谁愿开谁开,没人管。集资的钱用在买开小火车的燃料和火车轨道的维护上。

大伙说行,请回来林场开小火车的司机,把扳道岔的工人也请回来,给他们开工资,拉咱们玩。大伙说行。还说,咱们不搞旅游,就自己坐小火车玩,采蘑菇、下河游泳。行,大伙说。这个计划如果实现了,有人说,咱们就是中国实行铁路私有化的第一批人了。哈哈,吹呗。我的这帮朋友是被时代飞速旋转的传送带甩下来的人,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跟不上趟了,适合去荒无人烟的山区坐小火车玩。

我也有入股私有火车的财务计划。那批幼稚地坐在小火车里东张西望的人群里有我的身影。其实,筹集钱不光用于小火车燃料和员工薪酬,他们还想住在这里,要修缮房屋和拉电,得花不少钱。但这是个好计划。

我去过石榴河林场,也坐过林场的小火车。那地方好哇!白桦林一墩儿一墩地长在山脚下,像打算搭顺路车又不好意思张口的乡下女人。白桦林脚下是一条小河,河里鹅卵石密集排列,水流日夜哗哗响。山上有庄严的落叶松。落叶松越长越肃穆,每一棵都如华表。走进树阴下面好像走进暗夜,脚踩在经年积累的松针上绵无声息,像在床上走过。这条小河并不是石榴河,像这样的小河,林场里有七八条。石榴河在山的北面,河面开阔,原来是运送木材的水上通道。

野花长在山的南坡上。从农历五月开始,黄的、白的、红的野花轮流登场。有时候,它们也混在一起开。天晴朗,南坡好像藏人晒的巨大的佛像唐卡,上面的鲜花五颜六色。鲜花们好像比赛从山顶往山下跑,突然间站住了脚,否则山下会堆起一个花朵的堤坝。

小火车的铁轨铺在白桦林和小河之间。小轨道很窄,伪满州国时期铺设。火车里的座椅面对面。我想象我们这些知青战友坐在里面,都老了,但尽量不去看对方脸上的皱纹。如果使劲回忆,还是能想出对方年轻时的样子。这样的回忆里包括当年穿的衣服,用过的铁锹。我们坐在小火车里干嘛?我们不伐木、也不打猎。我们坐它因为是它的新主人。小火车从场部开到伐木点有三四公里,一路上,铁路两边不光有桦树林,还有瀑布。从高崖垂下的水帘的雾气隐隐约约有彩虹的轮廓。瀑布下面的潭水墨绿,里面游动着比潭水更黑的鱼脊。小火车还路过一处岩画地带。鸡蛋壳色的岩石上有赭石颜料画的鹿、牛和拙稚的人形。樟子松环列在岩画下面,好像古代就是这么安排的,肃穆而宁静。

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一下子说不上来,姑且说来坐小火车吧。那么,是天天坐小火车吗?人们如果不上工不下工,天天坐小火车好像也受不了。我想象这些小火车的股东们身穿运动服,用手机拍照,不停地照,互相比较,发到社交网络上。然后干什么呢?还是拍照。像我们这一代人,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我们的本领是会挨饿、会下乡当知识青年、会干农业活、会复习考电大夜大函大、也会生儿育女,但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生活是受苦么?如果不是受苦我们就一无所知,或者说我们并不理解别人正在过的生活。所以,我们想往乡下跑,往荒无人烟的地方跑。这些人临近退休,对之后的生活茫然无措。我们这一代人没学过品茶、吟诗、临帖,没学过数学、物理学,更没学过震撼人心的天文学与生物学。从文革开始,我们就赤着脚追随时代的洪流奔跑。洪流没停止,但我们跑不动了,同时不知道以后干什么。罗素说:“人无法面对大量的无意义的时光。”这话像机关枪把我们都扫倒了。

我想象我们坐在小火车里,举着手机拍照,如儿童一样幼稚。我们说“太开心了”互相勉励。暮云四合,太阳庄重地隐于黑黝黝的丛林之后,我们不懂得大自然的语言此时在说些什么。这些人看到荒地会手痒,他们一定会在这里刨坑种菜、种庄稼、填充虚无。蔬菜的小苗长出来才会让他们咧嘴笑。夜晚,他们坐在草地上唱知青时期的歌曲——《娘的眼泪似水长》《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想借着星光、蛙鸣和风声回到当知识青年的时光。天一亮,这些人穿戴整齐,坐上了小火车。家庭和单位的职责已远离他们,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坐着小火车来回走,唱歌,采蘑菇晒干送给城里的人。他们饱经磨难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他们会说,太高兴了。

发稿编辑/姬鸿霞

猜你喜欢
阿拉铁轨火车
铁轨之间:一战停战百年鉴
阿拉更爱雪中人
火车
登上火车看书去
三个哥哥
铁轨接口处为什么有缝
铁轨时光4
心中的阿拉坦汗
阿拉木汗
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