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客
这位新君有点冷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帝驾崩。在众人沉浸于悲痛时,张廷玉回想起康熙帝龙驭宾天的情形,也就是在雍正元年,雍正帝因为莫须有的传位遗诏引起坊间非议,为了杜绝皇子们因夺嫡而引发兄弟相残的悲剧,雍正帝立下了用满汉两种文字密诏立储的规定,将密诏封藏在朝堂龙椅上方的“正大光明”巨匾的背后,另外将密诏的副本随身携带,藏于宫中内廷,以备查验。
张廷玉大声劝阻众人哭丧:“诸位王爷、大人,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得立马册立新君,传位密诏,大行皇帝先前与我和鄂大人都提起过,密诏副本就藏在大行皇帝寝宫。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烦劳苏公公,把密诏请出来!”
内侍太监苏培盛回应说:“大行皇帝并未与老奴说过什么密诏之事,张大人,你让我如何请出来啊?”
张廷玉告诉他说:“大行皇帝封存密诏不多,你只管在御用物品里面找,用黄纸固封,背面写有封字的便是。”
苏培盛听后,只得当着众人找寻,不成想在大行皇帝的御案抽屉里找出一封黄色密函,背后真的写有一个封字。庄亲王、果亲王急切地打开一看,正是雍正帝亲笔书写的那道传位密诏,并附有顾命诏书一封。
众人见密诏上写的是宝亲王弘历的名字,便立即将密诏呈送到宝亲王面前,宝亲王顺手把密诏递给了张廷玉。张廷玉肯定明白宝亲王的意思,便当众宣读了传位诏书:
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皇考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收藏于乾清宫最高之处,即立弘历为皇太子之旨也。其后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事,以增广识见,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张廷玉读罢遗诏,众人便随他一起,朝宝亲王弘历跪下叩头,齐声叫喊:“请皇上登基!”宝亲王听了,只是悲喜交加,在众人的劝说下,他收泪落座,接受了众人的朝拜。
而后庄亲王将另一封密诏呈递给新君弘历,弘历看过密诏,亲自宣谕说:“奉皇考遗旨,命庄亲王,果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而后弘历又说:“鄂尔泰先前因病辞职,今既为辅政大臣,着复任。”
大行皇帝的梓宫移到乾清宫,已经是卯时了。在京的王公贝勒、文武百官得知先帝驾崩的消息,早已齐聚乾清门外。张廷玉命内侍太监传诸位同僚进入乾清宫,他当众请下“正大光明”匾后的锦匣,果亲王撕下封条,取出里面的密诏,这是雍正元年八月大行皇帝亲笔御书的原件。庄亲王从果亲王手上接过密诏,当众宣读传位诏书:
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皇考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即立弘历为皇太子之旨也。
宝亲王弘历于次日在宫中举行即位大典,改年号为乾隆,随即宣读了大行皇帝的另一道密诏:
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其纂修《圣祖仁皇帝实录》宣力独多;大学士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安民察吏,绥靖边疆,洵为不世出之明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将来二臣着配享太庙,以昭恩礼。
清朝的太庙是皇帝的祖庙,就是现在的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为皇帝祭祀祖宗的地方。民间祭祀祖宗的地方叫祠堂。太庙前殿是祭祀主殿,中殿供奉努尔哈赤以后的历代帝王神龛,中殿后界供奉努尔哈赤以前的四世祖先;前殿东庑以王公(并非所有)配享,前殿西庑为功臣(仅为满臣)配享;中、后殿两庑储藏祭器。每年除夕前一天祫祭,中、后殿神主奉至前殿合祀,后殿遣亲王行礼。国有大事大典,遣官祭告。
张廷玉配享太庙,就是按照雍正帝的遗诏,张廷玉死后,他的神位可以安放在太廟的前殿西庑,接受后世皇帝每年一次的祭祀。在整个大清朝,汉大臣以功臣配享太庙的,只有张廷玉一人,这是清朝历代皇帝对汉大臣唯一的一次最高礼遇和殊荣。
先帝爷雍正生前,对张廷玉提及过这份恩宠,而今当张廷玉确认自己死后,真的可以吃到太庙里的冷猪肉,那种激动的心情,他从未有过。你试想一下,自大清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汉大臣可以吃到大清太庙里的冷猪肉。张廷玉把这份荣耀看得比命还重要,而后他冷静地想了想,即便是先帝的恩赐,那还得仰仗新君去落实啊!
对于乾隆帝的脾性,张延玉也不甚了解。新君的执政风格,张廷玉一时还琢磨不透,表面像康熙爷,骨子里像雍正,可仔细思量,却全然不像。张廷玉毕竟是官场老狐狸,决定试一试新君的反映,于是他想到了固辞。
与张廷玉同吃冷猪肉的鄂尔泰在固辞这件事上,与张廷玉的看法一致。认为辅政大臣必须再三请辞,称自己的功勋和修为还远远不够配享太庙,有负先帝隆恩,恳请新君收回遗命。年轻气盛的乾隆帝极为厌恶这种矫揉造作的奏请,当即便对二人说:“既然如此,就让果亲王、庄亲王、徐本、鄂善先翻翻典籍,看看历朝历代有没有君主准允朝臣请辞死后配享太庙的先例,而后再行廷议。”乾隆帝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无疑给了张廷玉当头一棒。不管是康熙爷,还是雍正帝,在面对众臣固辞时,绝不会像乾隆帝这样武断。他们通常的做法是臣下请辞,皇上不允;臣下再辞,皇上不允,如此反复三次,最后,臣下表示妥协。如今新君走马上任,从不按套路出牌,还喜欢剑走偏锋,玩新潮。
乾隆帝一口答应了他与鄂尔泰的固辞,这让张廷玉内心很慌乱,做官三十多年来,内心从没有感到如此失落过。可从张廷玉的面部表情,你是根本读不出他的内心世界,于是他主动请旨,命礼部成立临时治丧委员会,大肆张罗先帝爷雍正的丧事。
没过几天,庄亲王奏报乾隆帝说:“启禀圣上,典籍里确实记载了明太祖朱元璋曾下旨让李长善等七人配享太庙的事迹,历朝历代还没有出现皇帝收回已赐予大臣死后配享太庙的资格。”乾隆帝听后,没有表态,也许是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只是朝庄亲王挥了挥手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庄亲王随即走到张廷玉跟前,安慰他说:“看皇上的神情,应该会很快下旨,驳回你与鄂尔泰的固辞。”
庄亲王几句宽心的话,张廷玉听了,心里十分高兴,他也觉得自己鞍前马后,尽心为大清国办差,况且是历经三朝的阁老,眼下还是辅政大臣里边的唯一汉臣,于情于理,新君都应该驳回固辞,就当是暖一下汉人的心吧。
第二天早朝听政,张廷玉隐性地拍了新君一记马屁,他奏请乾隆帝将辅政大臣的称谓改成总理事务大臣,因为西北边境休战,军机处也可以撤销了,待三年守制期满,总理事务大臣就按原职复命。张廷玉这一提议颇为新颖,朝臣们也认为乾隆帝自幼受过圣祖仁皇帝的调教,也在六部当过差,觉得用辅政大臣的称谓实为不妥,还是改成总理事务大臣妥帖,众臣都称赞张廷玉的这一提议是效仿祖制的理论创新,同时也彰显乾隆帝独掌乾坤的能力。
张廷玉满以为乾隆帝会装个样子谦逊一下,要等众臣力谏,他方肯准奏,没想到,乾隆帝与他的先辈真是不同,只见他平淡地吐出两个字:准奏。
张廷玉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的一记马屁,乾隆帝竟然无动于衷。乾隆帝此次早朝听政后,便要坚持服丧三年,三年之后才行御门听政大典,在这三年内,乾隆帝只在乾清宫理政,朝中军政要务一律交与四位总理事务大臣襄理。
乾隆帝自知资历尚浅,不足以运筹帷幄,他要等自己尽悉熟知国家政务方才实行听政。他可以趁这三年守制期,考察诸位臣工,以便日后励精图治时,不缺体己的股肱之臣。
猜不透的帝王心
是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张廷玉主管的《明史》纂修工程已经大功告成了。《明史》的纂修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终于在乾隆帝登基时修成,这就不失为献给新君的一份厚礼。乾隆获悉,自是龙颜大悦,因为张廷玉是总裁官,于是赏了他一个一等阿达哈哈番。吏部接旨后,便将哈哈番加于张廷玉以前受封的三等子爵之上,合并为一等子爵。乾隆帝看后,不由得想了想,随即下了一道圣旨:“鄂尔泰因为祖上世爵,再加上朕先前所赐,如今已是三等伯爵了。张廷玉的功劳不应该屈居鄂尔泰之下,着张廷玉同样进为三等伯爵。”
乾隆元年春天,会试开考在即,主考公正一直是张廷玉的金字招牌,在朝野,他的口碑很好,有多少朝廷大员倒在这个肥差上,唯有张廷玉岿然不动。这是新君登基后的首场科考,乾隆帝肯定重视,为了不出岔子,他自然就选中了张廷玉。张廷玉还没摸清新君的脾性,万事都很谨慎,在获悉自己即将担任会试主考官时,凡是与自己沾亲带故的人,在科考没有结束前一律回避。
可是乾隆帝对张廷玉的高调行为并不赏识。会试圆满结束后,此次会试所有的主考官、副考官,还有同考官,除了领头的张廷玉,其他的考官都受到乾隆帝的赏赐。乾隆帝的托词很漂亮,说张廷玉是德高望重的三朝阁老,朕一登基,他就立下如此功劳,朕想了许久,不知如何奖赏他才算合适。
张廷玉是心有七窍之人,怎不知乾隆帝故意绕着弯子奚落他,就是因为自己此次科考太高调了,抢过乾隆帝的风头。过后,张廷玉听到同僚私下聊起此事,说皇上没有奖赏张大人,只因为张大人此次科考回避搞得太招摇,好像全天下唯有他一人清廉。如此作秀,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难免让人猜疑,他是否藏有猫腻,这个事还真难说。
张廷玉听后,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乾隆帝打好大清这副官场牌。张廷玉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较劲,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进宫面圣,他向乾隆帝行过君臣大礼后,便奏说:“圣上,微臣很快就到古稀之年了。最近精力越发不济,唯恐办事出错。微臣斗胆请示皇上,能否卸任一些兼职的差事,也好给同僚多些晋升的機会。”
乾隆帝一听,脸登时一下子沉下来了,心想这个张师傅见风就是雨,想跟朕撂挑子,没门!乾隆帝于是转过身来,对张廷玉微笑地说:“张老师,你主考会试,士子口碑这么好。眼瞧着,马上就要举行殿试了。请辞的事情暂行搁置,等有合适的人选,朕自会与你商议。朕现有个事情,征询你的看法。”
张廷玉听后,只得无奈地点头。
“此次会试,被你回避的那些张家子弟,想必对你有所怨言。先帝在世时,主考官的亲属子侄都可以另设考场,为何到了乾隆朝,张师傅的子弟反而要回避了呢?如此做法,你我君臣不就显得生分了吗?”乾隆帝故作质疑地等待张廷玉回话。谁知张廷玉故意装傻,杵在皇上跟前,就是一句也不说。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说话,皇上总可以找出理由来驳回他,乾隆帝就是容不得张廷玉倚老卖老。末了,乾隆帝不得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此次殿试,朕想改改以往的出题方式,朕当场亲自出题,张家子弟就不用另设考场,让他们直接参加殿试,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朕要给他们公平!”
新君执政总不按套路出牌,让张廷玉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得跪在地上磕头谢了恩。乾隆帝给人的感觉,就像个长不大的男孩,逗着张老爷子玩似的,先是给人家一棒子,然后往人家口里塞一粒糖。
乾隆帝见张廷玉一脸茫然的样子,便明知故问地说:“张师傅,可否有事要奏报?”张廷玉只得再次跪在地上,向乾隆帝禀明自己的来意,乾隆帝和颜悦色地拒绝了他:“张师傅,吏部和户部都是大清国的核心衙门,没有称心的人选,朕是不会允准你的请辞。朕也累了,还想小睡一会儿,你就跪安吧!”
张廷玉此次从宫里头出来,心里比先前要踏实多了。虽然这次请辞没有成功,可是乾隆帝与他谈话甚多,并没有厌烦他。总而言之,张廷玉此番至少让乾隆帝知道自己不是恋权的人。
大概过了半月,乾隆帝突然向张廷玉示好,赏给他一对金如意,并驳回他与鄂尔泰配享太庙的固辞。如此说来,张廷玉与鄂尔泰死后配享太庙的先帝遗诏在乾隆朝已经生效。面对同僚和门生的祝贺,张廷玉内心没有丝毫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