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 内心仍是此间少年

2017-07-16 21:49
时代人物 2017年3期
关键词:张嘉译北京人艺白鹿原

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说的是“鹿子霖”这种狡诈无耻,虚伪卑鄙却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而何冰最新的一个角色,正是重启播出的电视剧《白鹿原》里机关算尽的鹿子霖。

这是何冰第一次接下时间跨度如此之长的戏,从初夏拍到隆冬,回家时发现孩子已经长高了一个头。“没看着他怎么长的,心酸。”但自12年前陈忠实先生亲手把《白鹿原》一书端端正正地呈送给他,并亲笔写上“何冰小弟雅正”的字样开始,他就没后悔把鹿子霖的人生,在插科打诨中庄重走了一场。

重塑小人鹿子霖

早在2005年,北京人艺排演话剧版《白鹿原》时,何冰就请缨过鹿子霖一角,但终因年龄、气质的种种不适合,未能入选。如今时隔多年,何冰终于能挑起这个担子,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没问导演选择他的原因是什么,揣测着“可能是以往的某个反面角色演得比较生动”。鹿子霖确实是《白鹿原》一书中的卑劣狡诈之人,好色成性,但何冰却偏偏喜欢他。“鹿子霖身上有一种中国农民完整的生活状态,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多打粮食多赚钱,盼望孩子将来子承父业,儿孙满堂,生生不息。我更相信他是真实的,他符合我内心对人真实的想象。”

同时,何冰觉得鹿子霖这个人,很有趣。他在维护个人观念时是不择手段的,谁胆敢撼动一下,用何冰的话说,“跟你急眼”。他对传统道德是毁灭性的横冲直撞,但都不当一回事,比如在钱财算计上尔虞我诈,他觉得不过是发家致富嘛,又不偷不抢,道德上不承受负担,这些都符合何冰对一个农民真实的设想。“或者说,我自己身上就有这个东西。”

对于这个角色,何冰理解的挺透彻,他觉得鹿子霖和白嘉轩,80%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20%。“鹿子霖这人,集中国人缺点之大成,其实也不叫缺点,就是很质朴一老农民,自私自利,没什么远大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为了发家致富不择手段。”

所以何冰为鹿子霖这个角色使劲的方向是“生动”。“什么叫真正的生动呢?比如观众看了戏,发现说,现在我们厂长还跟他这样呢,这就好玩了。他只是穿了这身儿衣服,放到了那个年代,其实这人离咱们一点儿都不远。咱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鹿子霖的影子。

“鹿子霖是个难题,如果一味地写他的坏和自私,这个人物会不会显得单薄?”《白鹿原》编剧申捷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忧。而在白嘉轩的扮演者张嘉译看来,白鹿二人是白鹿原的两面,具体到个体时他们才是分隔开的两人。“他们相爱相杀。”张嘉译这样解释人物关系。

电视剧版《白鹿原》演员阵容强大,张嘉译、何冰、刘佩琦、秦海璐等众多实力派演员集体飙戏成了一大看点。张嘉译曾透露在他心中,鹿子霖的第一人选就是何冰,“何冰具备完成条件,也能捕捉到农民身上狡诈的东西”。作为在北京人艺舞台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演员,何冰和张嘉译之间势均力敌的“你来我往”再次诠释了何为“飙戏”。

谈起与这些演员合作的感受,何冰用了“默契”二字。“‘飙这个字我本来是不太同意的,后来我也想通了,观众在看戏的时候总会存在比较,这里面的秘密就是演员和演员之间,他们的飙不是说谁演得更好,而是谁更能配合对方,谁能够把球给得更好,我们让大家看的是配合。我们这个年纪很清楚演员之间的配合,没你就没我。”何冰对“飙”戏的理解和张嘉译此前受访时的“送戏”不谋而合。“因为已经过了蒙着眼演戏的阶段了,彼此心里都清楚,就看谁先张嘴。你出招了,我就知道该怎么接,对方就会紧跟着往正确的反方向走。”

为了撑起这个与自己秉性相反的角色,何冰尝试用喜剧的眼光去审视鹿子霖。“他觉得自己特复杂,其实特简单。他每天在想,我这么一算计,这一亩二分地就是我的了、这二斗公家粮我又能侵吞了,每天都在算这种小账。我们看觉得这人鸡贼,可他自己一定觉得这是机智。生活中有这种人,你这样去演不就行了?把鸡毛蒜皮的小聪明渗透出来,你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好人,但其实你早就被别人看得清清楚楚了。这样的话,喜剧性不就出来了吗?”

表演,是演给自己看

小说《白鹿原》的文学价值毋庸置疑,但电视剧未必能为当代观众所接受。复播后,《白鹿原》口碑不错,豆瓣评分稳定在9.2,收视却难如人意。相比同期播出、收视飘红的《欢乐颂2》,后者把社会矛盾大量隐藏于都市时尚的面孔之下,《白鹿原》显然有些“老派”。

据申捷回忆,最早调研时,“接触的几家电视台都先入为主地说这个小说土,不时尚”。赵安也希望电视剧能拍得青春一点,“不要太厚重、太老气,要加入一点当代的元素”。在申捷笔下,鹿子霖似乎比小说里更加心软且富有喜剧色彩”。

一开始投入這部铺展中国民族史的恢宏巨作时,何冰摩拳擦掌,有着战天斗地的亢奋;但拍完后,他心里忽尔空落落的。他记得鹿子霖戏分杀青那天是严寒的圣诞节,但大家心里都像窝着炉火,暖烘烘地相拥,然后洒泪别离。这是拍戏二十多年的他阔别已久的感觉了,刚入行时杀青都会哭,之后就麻木了,但《白鹿原》一戏,又让他当年的记忆活了过来。

“一个剧组最后能到这个份上,一般不是在一起享过福,而是挨过苦。”何冰笑道。开拍前一个月,剧组为了最大限度重现白鹿原上的男耕女织生活,把一票主演拉到陕西蓝田,住在村民家里,男演员挑水、割麦、赶车、劈柴,女演员纺线、擀面、切菜、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剧组还专门种了一片麦田给演员割,因为割不好,怕糟蹋了别的粮食。几乎每个演员都减了十斤八斤,有割麦子时划拉的一道道口子,也有纺线时起的一块块茧,就是不让他们细皮嫩肉。

尽管辛苦,但何冰对此倒是挺自在,干完农活,就蹲在田间地头和村民闲聊,看他们蹲着端大碗吃面条的姿势,心里记着。他时时刻刻为重塑鹿子霖而准备着。《白鹿原》中的这个劣绅,无疑是全书中最容易辨认出的小人,但同时他又是自己固守领土上的国王,高高在上,仗势欺人,却又在自己的软肋上反反复复栽跟头。

“所有的表演说好听点是演给别人看,说实在话,是演给自己看。我只想圆圆满满地演完演员这个角色。”何冰说,这是人到中年、身上插满标签之后,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在何冰的个人解读里,陈忠实先生并没有写什么黑白分明的善恶,只是把这些人和事分成了几个方面。当它们发生碰撞后,就引领读者去思索,在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系统、吃喝拉撒的一整套生活模式里,到底有哪些窝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东西,需要被质疑,模糊人鬼界限的魔幻现实手法,也不过是为了揭开根植人性的恐惧与悲哀。

“观众有追问就好。”何冰强调,“现代戏剧至少有两个以上真理才形成,否则单一真理叫什么?叫布道。我们给不出人生的答案,这也不是艺术工作者的天职。”

每一次开始演戏前,何冰都会先厘清自己将演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考虑这个人在社会格局中会有怎样的盔甲。他说,观众需要胡萝卜素,大部分的演员就只会演胡萝卜素,而不会抽身而出把自己变成胡萝卜,于是荧屏上充斥着大量满脸正气的好人和满脸奸佞的小人——“可生活中哪能那么轻易辨别出好人和坏人啊?要那样的话,生活太简单了,人也太简单了。”

人都需要自己的游戏场

这两年,何冰作品不多。最近在电视上出现,还是在明星读信节目《见字如面》中。他读郁达夫写给沈从文的信、读杨恽写给孙会宗的信,读编剧蔡春猪写给自闭症儿子的信……沉郁顿挫、字句铿锵,话剧舞台上的多年锤炼使他对语言有一种超强的掌控力。

50岁以上,演技好,好像就会被定义为老戏骨了。从这个角度,何冰早就是了,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几乎就成了“老戏骨根据地”。鹿子霖这个角色,北京人艺版《白鹿原》从林兆华版开始的扮演者就是郭达,直到今年还是。王全安2012年导演的电影版中,这个角色则是吴刚出演的。一站到北京人艺这个小范围里,何冰只能算是中生代,而他对自己的定义,恐怕也还没到老戏骨的份儿上。在他眼里,近的有濮存昕、吴刚和冯远征,再往上还有杨立新,90岁的蓝天野也仍活跃在舞台一线。但架不住这个神气活现的时代,把他推到了这个标签里。

何冰说,“人都需要自己的游戏场,而我的游戏场在北京人艺。”戏路很广的何冰,曾两度荣获戏剧梅花奖,但在悲喜剧之间,他坚定地喜欢演喜剧,特别是他的话剧《喜剧的忧伤》。再往前追溯,还有长达四年的龙套生涯。这段往事久而久之,给大家造成一个既定印象,似乎那真是一段不堪的岁月。实际上呢,除了经济上窘迫,对未来迷茫之外,何冰说他每天过得都很快乐,每天看那些前辈艺术家排戏演戏,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了。

后来也演了不少电影电视剧,“最值”的一部,可能是十几年前的《大宋提刑官》。这大概是央视除了《亮剑》外复播率最高的一部电视剧,有时候半夜三更打开电视,何冰会吓一跳,“宋慈还在电视上破案呢”。

2015年《十二公民》上映,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演员来讲,到这样的年纪才有机会在一部院线片中做主演,似乎有点晚。因为《十二公民》参加了罗马电影节,何冰也享受了一把走在红毯上被影迷呼喊名字的待遇。但他却用“自惭形秽”来形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明星,只是一个“手艺人”。可何冰并不焦虑,实际上他内心“稳当”的很,当演员,演话剧,他早早就实现了这看似简单的人生理想,如今他要做的只是静心打磨手艺。

能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态,一方面来说是何冰对人生的追求是纯粹的,另一方面,他自己说:年过四十以后,心态就不一样了。一年一部电视剧,一年一部新话剧,这在演员行业来说产量算低的了。但对在演艺圈闯荡了二十多年的何冰来说,他早已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更重要。“也许你对于其他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對于家人来说是何其重要。”

20年的戏剧人生,自信与孤单、欢笑与泪水、沉寂与光环。相比拿奖,何冰更愿意每天晚上抱着儿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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