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冲突和文化想象
——江岚《合欢牡丹》读后

2017-07-15 05:01加拿大林楠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家牡丹作家

加拿大|林楠

在审视新移民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总体态势时,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尽管取景角度不同,叙事方式各异,但撩开故事的枝枝蔓蔓,发现其主架构是基本相同的,即都是在书写留学生必经的人生路径:拿学位,找工作,争出头,东西方之间奔走;以及他们所经历的心灵挣扎:婚姻,家庭,选择职业,确立身份,然后安定下来,安定之后再张望,张望中,再启程……历经千山万水,跨越千沟万壑,彼岸的人生目标犹如地平线,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个恒定的距离。

这种影像作为新移民前期生存状态的拓片留下来,是历史赋予同时代作家的责任。然而,现实一再昭示我们,凭借自身的条件和素质,新移民迅速与时代合拍,面对异文化大潮的冲击,已不再只是呛水。风浪中,已显现出他们搏击的英姿。往昔脱不开的“他者”处境,已大为改观,崭新的人生恣态已在地平线上幻出一线有相当亮度的彩霓,标示他们人生奋斗的信心和精力更充沛,目光和理想更高远,追求更丰富,在应对精神语境全新思维的挑战中,行为也更趋自若,更加洒脱。

不无遗憾,面对这一新变化带来的文化景观,以及对这一群体渐变渐显的文化理念和崭新的人生格调,新移民长篇小说创作的敏锐度明显滞后。

在这种期待中,我们欣喜地看到《合欢牡丹》(江岚:海外华文女作家系列丛书,鹭江出版社2015年版)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作家把爱情作为这部长篇著作的主框架,生存奋斗的往事,只在需要时才牵引出来当作底色铺垫一下。这个根本性的变化,绝对不只是叙述策略的不同取舍,内中十分深刻地蕴涵着生活素质本身条件的大幅度改善乃至社会的、文化的、人文心理等多种因素合力促成。或者说,不同历史阶段社会机体的体温和气息,不可能不反映在现实生活的情绪起落中;而不同人的不同生活格调,则是构成社会整体全奏式交响中的一支分谱。

《合欢牡丹》的可贵之处在于作家带领着她的人物,或称现实生活牵引着作家的文学想象,执着地、义无反顾地沿着“平分造化双苞去,拆破春风两面开”的意向,勇往直前。小说叙事没有预设任何框框,不受任何故有概念、原则以及观念投影的干扰和影响,而是真诚地遵循着人物的生活轨迹和命运逻辑,作家的文学想象纵情驰骋于东西方文化交汇的新生话场域之中,处处以鲜活的生活原型为准,完全忠于现实。忠于人物对自己内心的关注。作家的认知及其情感美学的指向十分明确:“男女之间一种很纯粹很纯洁,不带有太多客观附加条件的感情,才能被称为‘爱情’。对这种爱情的向往、渴望与追求,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与性别无关。然而,爱情的发生或许可以很简单,发展的过程却十分复杂。”

作家倚仗着爱情的本原要素,以其精妙的构思和精彩绝伦的小说语言,将一批颇具代表性的旅美国人的爱情与感情纠葛的“简单”与“复杂”,摆放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摆放在入世与出世中,摆放在平平常常的人生画面上,让自然法则、自然逻辑的张力去应对、消解可能出现的诸如“对传统反叛”之类的质疑。在这样一个基准之上,以“表现美学”与“再现美学”交汇的修辞手段,娴熟地加以艺术渲染,于是,“简单”与“复杂”的叙事景观,便带着初阳般的新鲜和明艳,在多条线索中为读者展开。给人以真实的在场感、参与感和亲切感。读着时,或掩卷思索回味时,不由自主地也置身于故事跌宕起伏中,俨然自己就在其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冷暖。

《合欢牡丹》能让人一口气读完。足见作家的艺术功力。

回到文本,无论是从小说人物关系设计着眼,还是从文化价值判断审视,沈玉翎都是《合欢牡丹》的主角。她的出场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作家有意借用舞台追光的艺术手段来照亮她,使其成为亮点和焦点。

这位养老院的专职护理,以无可挑剔的、出色的、周密的、亲切温馨的工作责任心和态度,赢得老人们的依赖和信任。而业余摄影的艺术打磨,又给她增添了一种捕捉现实美的敏锐以及对理想美的追求。

对老人的尊重敬仰,对工作的热爱,对大自然的欣赏,对艺术的感悟,对人性美的憧憬……这一切,神奇般滋养了沈玉翎的心灵,滋养了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和风度。这种气质和风度,常常在不经意间,将欣赏的眼光甚至人心迅速捕获。这是一种怎么修饰也修饰不出来,怎么模仿也模仿不到手的,天成天就的高品位文化素养,这种素养经长时间“发酵”,深深积淀之后,才会在人的一抬手一顿足一顾盼之间出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神采魅力。这一点,常常连本人都不见得完全知晓,这是沈玉翎身上绽放出来的属她独有的光彩。

小说的二号人物是年逾花甲的著名企业家刘家鼎。刘家鼎性格中的沉稳,目光里那种超然的穿透力,不仅使他管理好了自己的企业,同时也塑造了他独特的男子汉气度。然而,刘家鼎大半辈子时光在蒙头追求自己的理想中度过,事事“成本核算”,满脑子装满“物质”。对他来说,所谓“婚姻”,也只不过是把生儿育女的作业按时完成交上去而已,完成作业就是他对“爱情”的全部认知。他已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直到遇见沈玉翎。

沈玉翎的气质和风度不经意间在刘家鼎几近荒芜、几近“钙化”的心田上“沿路种植了树篱,点燃了火把” (丹麦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语),火把顿时照亮了他空寂的心田,并点燃了他的灵感,也同时彻底搅扰了他的神志。他的“生活世界”从此变得有趣而乱糟糟,致使这位精明的总裁不得不在管理公司业务的同时,认真整理自己的内心。

善于在庸常中发现美、捕捉美并创造美的沈玉翎,曾经有过一段纯粹的爱情。那是她初恋对象程雳带给她的令其窒息的一幅连着一幅的浪漫图景。然而这闪耀着青春光彩的浪漫图景常常“断档”“短路”,沈玉翎敏感地觉察到,这份令她陶醉不已的爱,并非专属她一人拥有。这一发现,瞬间攫取了她的安全感。失落之余,她远离故土,也远离旧情。毅然决定投向与秦中恺的婚姻。

秦中恺作为一般家庭中“丈夫”这个角色,实在没有可以特别指出来的毛病。他最大的优点同时或许也是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理性,太过强调用“等于”“不等于”作为衡量家庭诸事和夫妻关系的标尺。他确实为沈玉翎提供了一个很安全的私人空间,让她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他为此心满意足并认为她对他为她做的一切也就无可挑剔了。可他不懂得,“安全感”并不是爱情的全部,甚至不是爱情本身。

林锦凤这位富家千金出身的家庭主妇,是小说中众多的女性角色里唯一一个和“牡丹”这个意象没有任何交集的形象,因为她看似平顺富贵的生命形态里,充满太多的心机与控制欲。她做任何事情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她对感情的理解有一种很可悲的思维惯性,就是认为爱完全可以用物质体现,都可以通过物质去表达,去完成。所以她到最后能够收获的,除了物质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林锦凤太在意自己是企业家的妻子,为保持这种身份光彩,不断向刘家鼎索取,而忽略了对丈夫的体贴与关爱。

沈玉翎与刘家鼎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安排他们在距离很近的两条平行线上同向、同速度前行。可以说有无数个机会可提供两人结识,彼此只需侧一下脸,往身旁看一眼。报社安排沈玉翎去为知名企业家刘家鼎拍照。这算是餐馆偶遇后两人正式见面。刘家鼎得以近距离欣赏沈玉翎的风度,沈玉翎则得以近距离地感知刘家鼎的内心。

两人从此被一次次“偶发”的小事件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于是,男女之间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与性别无关的那种纯粹、纯洁,不带有太多客观附加条件的“爱情”,在交往中悄然发生并迅速沿着异性情感交往的轨道向前滑行,一切的一切,水到渠成。

俄国作家马尔林斯基说:“毫无经验的初恋是迷人的,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才是无价的。”相恋后,沈王翎、刘家鼎同时感觉到他们之间这种爱的分量。

沈、刘之爱,是《合欢牡丹》的主线。与主线相映衬,作家还安排了一系列爱情辅线,内中有小夫妻婚变导致的“新生活”;有待字阁中之后的“圆满”;有偶尔“出轨”之后对家庭的回归。小说的叙述视点在不同人物身上跳跃穿梭,不时插入后设叙述或评议性叙述,形成多元叙述的景象。如对待王涓涓,作者一方面渲染她的贤惠,叙述她受章明虐待的境况,另一方面又穿插回溯了她被初恋情人深深伤害的过去,揭示她在特定的处境下远嫁美国的心理原因,她的婚姻乃是她利用章明的一种结果。再比如对待方若施,作者一方面强调她的浪漫主义爱情梦想,一方面又让她审视孟繁星的眼光十分现实,似乎她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各方面条件都必须能满足她个人奋斗的理想主义情结;尤其是沈玉翎,作者把她的人格分裂成了虚幻的与真实的、情欲的与理智的对立两面,在和刘家鼎的爱情极尽缠绵温馨的同时,她在道德伦理的框架下不断退缩,不断犹疑……小说通过琐碎细节展开的多元叙述,没有是非对错,而是在这个特定群体的生命历程中,去反思、去审视女性自我主体建构的某种真实境况:即使背对家园故土,背对中华封建道统,女性也并不能实现真正自由的“随心所欲”。

《合欢牡丹》里的人物都已经步入中年,生命失去了青春阶段的无限可能性,已经被时间和现实压缩成型,已经有了界限。可是他们的内心情感依然丰富,不由自主地要去突破界限,去寻求生命的弹性。作者一再强调“爱情是女人身上的死穴”,小说内在的情感文化逻辑始终是“纯粹的无条件的爱情至高无上”。那种“更近于其本质意义上的爱情”是每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心理需求,可当本来深藏于内心的浪漫冲动被激活,“爱情”立刻要面临现实的种种限制和挑战,必然要从纯粹变得复杂。《合欢牡丹》里的女人们都是知识女性,所谓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千古告诫,她们不可谓不去理会。然而在日益物化的现代资本社会里,她们就是近于偏执地要用情感的温度去除商品的、金钱的、权力的和身份的冷漠,用高品质的审美和爱情方式、生活方式,去勾画女性人生的理想图景,从而产生用情感原则替代现实法则的浪漫冲动。

无论是从文化价值判断的角度观察,还是从情感美学的内涵和外延去审视,《合欢牡丹》都可以说是近年来新移民长篇著作对传统观念的一次认真挑战,也是一次大胆的突破。

显然,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牵动面非常大,从重新审视传统伦理观念的尺度到情感美学认知和想象方式的调适……只有理性思考是不够的。相信现代文明的进步有能力为看惯了的婚姻道德相貌做适当的“整容”。

观念的适度调整和重新建构,是个漫长的、历史性的文化大工程。从这个意义上讲,非常理解作家不得不选择以悬念匆匆收场。不是逃避,小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祝贺你,江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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