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捧着“光荣离休”的大红证书,相拥北国风光,凝神远眺大江南北,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苏中海安的“漂浮人生”往事,不禁油然浮现在眼前。
在中国大地上政治风云变幻的1958年,我俩因“地球人都知道”的原因,从南京一所高校被发配到江北农村接受“改造”。我俩被指派到“靠江靠海靠上海”的海安,听候组织“处置”。
怀着前途渺茫的忐忑心情,我俩被县里指派到里下河水乡的南莫公社,马不停蹄赶乘小轮船,迈开脚头,夜里8点多钟摸黑才赶到公社报到。公社党委书记、社长停下手头工作,赶来接待我们,陪我们吃了热乎乎的手擀面條,随后,腾出了宿舍让我俩休息。这让“戴帽”之身的我俩漂泊的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唯以“感谢政府”“谢谢领导”的谢辞致意。
第二天早上,公社上班时间未到,高桥大队书记赶来,脚上沾满泥浆,一见面,就热情握着我俩的手:“欢迎,欢迎!”接着简要讲述,“你们是我们公社书记、社长点名向县里要来的秀才夫妇!”这样久违的“友善迎迓”真让我们心头一阵阵发热!
他带着我们把行李装上农用车,陪着我俩赶路,一路又说又笑:“你俩是我见到的第一对秀才夫妇。我们这里太缺知识才子了!”后来,我们才晓得,这里要扩建公社农校。公社书记、社长双双到县里看档案,“点招”我们夫妇来“劳动改造”!真是“厄运连连遇贵人,否极泰来显曙光”。“戴帽”之人在那时的茫茫人海间能在海安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是任何人所想象不出来的。当然,那时的艰苦也是现在年轻一代想象不出来的。
我俩随支书来到农校,6间土砌的瓦倒檐茅屋,10多排水泥闸板堆积的课桌凳,门口一片空荡荡的泥地操场。在这样的茅草屋里,我俩“兼职”教学,上课、办公、住宿、自烧饭吃。支书为了关照我俩,争取公社的支持,让时年16岁高中毕业的严德本(笔者)这个“愣头青”协管教务事宜,并对我俩这对兼职“戴帽”教师夫妇“监督”改造,每月要经“愣头青”向上级汇报改造表现。
第二天上课时,只有26个学生,年龄最大的19岁,最小的16岁,大多数没读完小学。
我们两个“兼职”教师与监管人“愣头青”对门住在土屋里。早上一见面,我们做自我介绍,男的姓钟,女的是我爱人姓华。一番介绍,让“愣头青”感到不好意思:“我“奉命”而来,你们初来乍到,上级叫你们半天劳动,半天上课。我看,你俩的劳动就由我顶班,放心全天候办学。”
看到初次见面的“愣头青”这样坦诚爽快,我们虽然“戴着帽子”,但仍然诚心诚意地投身办好农校的大事业中去。
“愣头青”说动员学生上学很艰难。我认真地说,动员学生,帮助学生解决困难,有一个争取一个。在全施教区动员,工作要细要耐心,教学上要因材施教。
我热情地打气:“你这个年轻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我们就叫你‘小文青。你放手干就好,这所农校就有希望了。这里缺教师,孩子真可怜。他们多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教师呀!”
似乎是真情投入,我讲起来没完没了,老华赶忙阻止我,不让我“乱说”。她笑着对笔者这个“小文青”说:“严教师,我们初次见面,别听他乱说。有些话你听了不要当真就是了。”
“小文青”因为知晓支书的“私密交底”,了解我们夫妇“底细”:在解放战争时期,我们都是北师大学生,东北人,参加党的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在南京高校任领导工作。因大鸣大放中,大声疾呼中国农村太穷了,农民贫困已到头了。我们的教育失败了。我们的教育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国家也不会老“一穷二白”下去!就被戴上“嫌疑右派”帽子,赶到农村接受现实改造。
“小文青”生活在农村最底层,切身感到农村太穷了,连连宽慰我们:“你们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哩,有些话说了就算了,学校工作请你们出主意,因为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你们不要见外。”
我们对“小文青”的见面表示很满意,连称“小文青”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
当天, 我俩就邀请“小文青”一起“搭伙”,一起安排搁床、灯油杂事。
老实说,没有“小文青”,我俩真是要急得手足无措。两个知识分子在高校吃惯了食堂,哪里会自炊?何况缺这缺那,白手起家,谈何容易。拿搁床来说,要用泥土砖块叠起来,铺竹篾床板,挂帐子,真费事。“小文青”很熟练地为我俩解决了这一切,甚至连便盆都替我俩借来了。我俩总算“安营扎寨”了。
第二天起,我们3人走大渠,赶小道,按户口簿对号入座动员学生上学。那时候,农民对老师登门动员,真是感激涕零,可是让孩子上学,却又是唉声叹气,原因是交不起学费。我们说可以免交,家长叹着气说,没人割草,猪羊怎么办?没人挑野菜吃不饱,冬天没棉衣裤,怎能上学校?他们讲讲就哭,我们听着也伤感。
整整动员了三天,我们两个“大青年”人也跑得筋疲力竭了。可是为了孩子能上学有出息,我便给爱人和“小文青”作鼓励,与农民交谈要知冷知热,不要怕麻烦。
就这样,我们访遍了施教区,总算动员凑足了46人。大队农校6间破茅草屋里坐满了稀稀拉拉的学生,有了琅琅的书声、清脆的歌声、笑声……
“小文青”到大队、公社作了汇报,受到领导的表扬。后来,县文教局还派人来视察,大大鼓励了我们一番。
其实,我俩能在异地他乡的海安坚持下来,这都是“小文青”的关照和大队支书、公社书记社长对我们的关怀帮助。
私底下,“小文青”坦诚地跟我俩交心,办学成绩都是你俩的辛勤付出,可在当时这样的“阶级斗争”中,我还要昧着良心不能去多报告你们的成绩,还得奉命“监视”你们“改造”,每月还要按时向上级汇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我俩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眼圈里也是潮润润的:海安人太真情呀!
一次,公社书记下村检查工作,专门赶来看望我们,叮嘱大队支书、“小文青”:放手让老钟、老华搞教学业务,要在农校教学中结合农村缺柴烧,千方百计帮助学生试验沼气。我们怀着报效关怀的心态,潜心利用粪池,自己买试管、塑料管和其他器材,因陋就简,硬是白手起家,成功地试验了沼气。可是,那时候经济拮据,连买简单的塑料管、试管、插头、灯泡都很难,学生回家无法推广,我俩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我们在生活上更是被“小文青”当作家人看待,烧饭全部让他包了,每天开水、洗脚水、洗脸水都给我们准备好。我经常夜不能寐,常想我们如果不在海安落脚,遇不到南莫公社的书记社长、大队支书、“小文青”他们,真不知在异地他乡怎么生活下去?天冷了,“小文青”让他的母亲为我们缝被子,后来,干脆连衣服、袜子都由她包洗了。
我们记得,就在大雪封门的一天下午,大队支书和“小文青”一起赶来,把我们俩喊到支书家去吃晚饭。我们一过去,桌上有几样菜是平常看不到的,还有一瓶海安老陈酒。支书笑着说:“今天下大雪,我们都不会喝酒,就喝几口海安老陈酒,算我们爷儿几个有缘在海安农村相逢。”几杯酒下肚,支书满面通红地对我们说:“你俩是老革命,可在外面,还要摆出与你们‘戴帽的身份泾渭分明的姿态。还让孩子按月向上级汇报你们‘右派的改造表现。可是,我和孩子在心里却把你们当作长辈般敬仰。你们也理解我这个支书的处境,感悟沟通有时是无须要用语言表达的,心领神会就够了。”
一番真情,一腔真意,我俩连连向支书、“小文青”敬酒、致谢:“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信仰共产主义。这是至死不渝的。中国共产党过去‘救国、救民已被历史证明。今天,共产党‘兴国、为民也是不会改变的。我们都要相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做到。可能我们看不到了,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看到!”
在这真情的聚餐中,支书告诉我们:“你们调回东北老家的调令已到了。今天,我们爷俩为你们办送行酒,明天就天各一方了。”
当时,我俩内心如坠入深渊,情急地握住支书的双手、相拥着“小文青”:“我们会永远记住海安父老乡亲的关怀真情。”
第二天天未亮,大雪纷纷扬扬,茫茫大地被雪厚厚地覆盖着。我们夫妇被公社人武部派来的大拖车接走了,让我们从精神上感到揪心似的痛。临别时,支书让“小文青”送给我们30斤全国通用粮票、2瓶海安老陈酒。我们把土屋的钥匙交给了“小文青”,我们的一套生活用具,还有20多斤米、盐菜、书籍都留下了。
调回东北家乡后,我俩恢复了在高校的工作,可我们的心还留在了海安,留在了南莫乡村……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海安的一草一木,南莫农校的一桌一凳,南莫人民的慈心善行至今还使我们魂牵梦绕。我俩的心头时时刻刻铭记着那份难忘的海安人的慈言善举、真情真意:年轻遇难落脚海安,幸遇海安逢凶化吉!◎
附注:
那年,钟老、华老回东北复任高校领导工作后,给我们的大队支书寄来400元钱,帮助大队搞成几个示范沼气户;给笔者寄来了一大包书,有高考补习讲义,有文学史、古汉语、文学概论等,附有一便条:“你没有机会读中文系,就自学吧!高尔基不是上的社会大学吗?我们看你能行!以后,我们就叫你‘小文青啦!”笔者就在他们的帮助下,在破茅草里,夜深人静时,自学起高校中文系教材。这些书,伴随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冬,伴随我跨进了“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年的大学校门。
這以后,二老时不时让我转赠他们惠及海安乡村寒门学子的高考入门参考资料,先后资助考入东北高校的20多个海安学子完成学士、硕士、博士学业,兑现了他们报答海安人的诺言。并高兴地让我转告公社老书记、社长、大队支书:我们和你们以及孩子们都看到了中国复兴的希望啦!看到海安教育事业在峰回路转中走向康庄,创造了“中国教育之乡”的金品牌,海安教育大厦在众人辛劳中巍巍崛起!
大前年,二老从互联网上获悉南通市副市长、海安县委陆书记提出的提炼海安人优秀特质的倡议时,很认真地打电话让我代为献上他们的祝愿:海安人的优秀特质,是一笔深邃蕴藉的精神财富,存在我们每个沐浴过海安恩泽的人心头,心底涌动出无限的崇敬和自豪之情……
今日,东北高校耄耋之年的钟老、华老嘱咐我代向《慈善》杂志投稿,则衷心期盼:采撷海安历史钩陈,展现海安民本善德,让世人了解海安,让海安走向世界!愿《大善海安》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沐浴新时代的慈善之光青春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