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红旗 加拿大 王海伦
她视界
破碎与重建:华裔女性变梦想为生活的灵魂传记——对话旅加女作家王海伦《枫叶为谁红》
北京 王红旗 加拿大 王海伦
女性文学在场研究
王红旗:
您的新长篇《枫叶为谁红》,是一部追溯女性精神生命意义的小说。作品以女主人公汪舟子的爱情婚姻生命经验为文脉,纵横延伸于当代与历史的母亲家族日常生活时空,探索女性精神生命成长过程。可以说这是一部灵魂传记,或精神传记。我认为,出走海外的华人女性,由于生存环境的变化,无论从个体心灵、家庭生活、社会生存层面,都需要一个全方位的自我重建。小说塑造的核心女性形象汪舟子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在异国他乡重建新的家。而且,汪舟子锲而不舍的追求,变梦想为生活,与你自己的情感命运、生存现实合二为一。请问你为什么聚集十五年的思考,要写这样一部小说呢?王海伦:
主要是在生活中遇到困惑,尤其是第二次婚姻失败之后。王红旗:
我一般不用“婚姻失败”这个词儿,使用“婚姻破碎”,有时使用“婚姻背叛”。王海伦: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认为女性的事业再成功,赚再多的钱,如果没有一个温暖的家,没有爱情,不能去爱和被爱,就不是成功的人生。这样的女性,她的心里是很苦的。如今国内有人公开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认为这是倒退。从我母亲建国前那一代知识女性起,就提倡自立精神,不依靠男人。小时候妈妈总是跟我说:“永远不要手心向上跟男人要钱,否则你就不会有自尊,他也不会尊敬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实力。”但是,她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不提“自我”,那个年代“自我”就是资产阶级的自私。因此,她没有教给我们什么是“自我”。我两次婚姻都很努力地付出,但为什么还是保不住爱和家?当看到你评论《枫叶为谁红》的文章开篇就引用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噩梦“……寻觅,寻觅,寻觅……飘过一家紧挨着另一家的大门,如烟的灵魂心生沉重,为什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大门,却没有一扇通向我的家……”看到这里我就想掉泪。尤其是读到你评论中“这是一个时代精神上巨大孤独的隐喻,我在哪里迷失了家园”“为什么找不到归家的门”就因你对小说核心的理解而感动得热泪盈眶!王红旗:
把爱的意志化为千羽合翼的飞翔,探寻“找家”“回家”的路,是拜读您的作品给我的启示。小说主人公汪舟子经历两次婚姻破碎后,在异国求生存所付出的代价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她为了爱情,放弃国内较高的身份地位,来到了温哥华,在重建家园的艰辛过程中,完成了自我价值的重审与自我灵魂的重塑。我在《爱与梦的讲述》题记里谈到“有爱,有家,还有梦,是一个女人生命的本色”。王海伦:
每一个女人的梦,都是要寻找到一个温暖的家,能够去爱和被爱。时代不同了,我们经济上都很独立,为什么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我自己曾觉得很困惑,我的小说就是写爱的困惑。开始创作时是在第二次婚姻解体时,那时孩子们还小,心里很苦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按照原来受的教育,你只要有努力、有付出就会有收获。可是我努力了,付出了,却没有收获,为什么?在温哥华,住在深宅大院、豪宅里的女人们,不少人心里都是很苦的。有人说温哥华是“怨妇城”,穷得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实际上说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匮乏。我周围有很多离婚的朋友,离婚后多数痛恨前夫,很少反思自己。我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写作,在反思和疗愈自己心灵的同时,对她们也有所启发。十几年里,小说从头到尾修改过无数遍,我在这个过程中探讨与反思,令自己的爱情、婚姻理念慢慢升华,更带来了心灵的宁静。王红旗:
我在小说里看到的,就是一个超越自我叙事,对女性情感、现实诉求有着独特思考的文本。王海伦:
离婚失恋的困惑恐怕不只我一人有,它代表着很多女性。两次离婚后,一开始觉得生活太不公平,为什么付出得不到回报?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像1+1=2那么简单。尤其是移民到国外,生存环境突变,在国内受的教育与西方文化有很大冲突。我过去看问题相对简单,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看不见中间地带、灰色地带。但是现实生活并不是黑白分明,灰色其实更多。在婚姻两性关系中,应该是寻找平等与和谐。20世纪80年代末,知识分子走出国门,寻求的是思想自由,可是并没有意识到我们首先要挣脱禁锢自己头脑的陈旧观念,意识到我们曾被“文革”洗脑,必须彻底反洗脑。第二次离婚的时候,我意识到不能总是责怪前夫,开始反思自己应负的责任。反思,实际上是我最想写的,是我创作此书的初衷。
王红旗:
小说里的主人公也不完全就是你自己,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是您创造出来的。王海伦:
是的,小说写的是自己的感受、经验。我一直都跟朋友们说,这部小说以温哥华很多移民的故事为素材,包括我自己的故事,但是人物是创造的,千万不要对号入座,对号入座的话境界就没了。好像就是想写个故事,表彰自己贬低前夫而已,那就没有意义了。我想说的是,每一个人的选择,每一个人的做法都有其道理。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只是看你从哪个角度出发来看问题,从谁的利益出发来看问题而已。因此离婚失恋后不应该、也不需要相互仇恨、埋怨。话虽这么说,那种低境界我是曾经有过的,能够走出来,是需要自己努力去做。王红旗:
小说塑造的铃兰和梅青,与汪舟子相比较而存在,更加突出三位女性的鲜明个性。铃兰从台湾来到温哥华,她所有的物质生活都依靠丈夫,包括在加拿大买的房子,最后发现被生活欺骗而决定跳海自杀,是汪舟子和梅青及时发现救了她。铃兰在经历丈夫冷漠背叛、洋人恋人欺骗之后,终于从“无我”中一点点站起来,自食其力开办幼儿园,最后与自己的工人大力结合在一起。梅青来自香港,为了维系家庭的温暖,甘于屈从于丈夫,做个小女人,放弃自己在事业上的发展,一心一意做全职太太。当感觉丈夫有了外遇之后,她应对很迅速果敢,送女儿出国留学,自己重做生意、移民……尽管在心底还对家寄有一丝希望,但最终核实了丈夫的欺骗后,决绝地离婚。从此变得不再相信男人,直到遇见邻居麦克,他的关怀和道德情操一点点融化了她冰冻的心。这三位女性从自己的爱情、婚姻、家庭中一步步完成了自我救赎,实现了自己全方位的精神觉醒。其实,这是你用自己和周围女性的生活经验而写成的小说,是对生存在婚姻困境里的女性的一种精神救助。这本小说非常重要的意义,并不是为你自己而写,是为这么多的姐妹而写。
王海伦:
这些人物虽然是创造的,但故事都是真实的,很令人心痛。我设计的汪舟子和梅青、玲兰来自两岸三地,对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海外华裔女性来说,具有广泛代表性。铃兰的父亲在台湾做生意很有钱,家里生活条件好,母亲笃信佛教,对父亲的拈花惹草忍耐了一辈子,还教导女儿要学会隐忍。这种生活是很痛苦的。铃兰刚开始学习母亲那样隐忍,后来丈夫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儿,越忍越没有自尊。最后她放纵自己跟她的心理医生婚外恋,以为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男人,感情上可以依靠,不料却陷入一场情感骗局。王红旗:
但是,铃兰之所以被骗,从另外一方面讲,是因为她太需要爱了。她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又特别执着地以为这个心理医生对她那么好是不会骗她的,才被骗色骗财。香港移民梅青的性格里与铃兰有着相似的“忍”,但梅青更善于反思而独立自强。你凭借梅青的口吻:“为什么古今中外,女人都要仰仗男人鼻息,依靠男人才能活得快活?为什么当我们赚了钱有了经济实力,还是不能改变这种境况?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付出高代价耐心等待获取男人的心,而男人不但坐享其成,还可以随时背叛女人?她再次对自己发誓,‘我不会再被男人欺骗, 不会再对男人敞开心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仅道出女性婚姻悲剧命运万思不解的惑,而且对造成女性忧郁症、发狂症等精神疾病的男权文化发出了质问。王海伦:
是的,铃兰太需要爱了,老觉得是心理医生科尔斯拯救了她的生命。出事后都决定自杀了,内心却仍感恩他。几次别人点破真相,她就是不相信。温哥华真的发生过这种事。香港的梅青小时候在国内读书,因为资本家出身总是遭人白眼、歧视,其实她是很有能力和实力的。但是,她的全部追求就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所以结婚后宁可把自己的锋芒、商业上的智慧全都藏起来,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王红旗:
这个故事也让我内心很震撼。是她成就了她的丈夫,丈夫喜欢做生意嘛,她就帮他做得风生水起,资金什么都有了,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但丈夫还是在外面另寻新欢。其实,女性仅有善良的愿望,不断地付出、牺牲也仍然保不住这个家。王海伦:
这也是基于一个温哥华的真实故事。我当初办杂志时,采访过很多温哥华成功的女人,个个都非常能干,但一说到婚姻情感就掉眼泪。有的甚至承认自己是外强中干。我记得采访一个从香港移民来的事业非常成功的女总裁,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比男人还男人,但说到丈夫生癌时,就忍不住放悲声掉眼泪。小说里梅青丈夫那位留法的时髦情人,又跟传统的中国女性不完全一样,她敢于明明白白、理直气壮地为感情而讨价还价。为了促使梅青同意和丈夫离婚,竟然提出“我可以付一笔不菲的赔偿费,你开个价吧”。王红旗:
梅青的回答代表了很多女性的家庭观念:“哼,你以为我们是在争一个男人, 是在做人贩子生意吗?对不起,我还没那么堕落!你看上去够精明,OK,那么请你告诉我,女人心中那个和丈夫一起营造的家,价值多少?……算了吧,你说不出来,‘家’对女人来说,原本是无价的!”这个对话的细节设计得很精彩,传达出很多遭遇丈夫有婚外情女性呐喊般的心声。王红旗:
《枫叶为谁红》写了三代女性的婚姻情感命运,都是以汪舟子回忆性的片段构成作品有机的一部分,呈现出不同时代的女性对婚姻家庭、两性关系的不同执念。比如说,居住在温哥华的外婆的婚姻实际上是非常畸形的,外婆为了让丈夫永负歉疚罪责,竟然坚持不离婚,为坚守妻子的名分而守活寡四十年。母亲为与已经去世的丈夫生相依、死同穴,不远万里,背着丈夫的骨灰盒从北京来到温哥华,同意女儿们在温哥华为丈夫购买永久墓地。小说中,传统婚姻两种极端的、截然不同的夫妻伦理与女儿“爱情至上”的婚姻观念形成鲜明对比。女儿汪舟子经历了两次失爱、失婚的情感磨难,终于找到自己理想的男人。你为什么把这三个故事穿插在一起来讲,你是怎么想的,是在隐约表达一种什么样的观念?王海伦:
这些故事与我现实生活很接近。外婆那一代女人更注重的是名分,这跟中国数千年的婚姻家庭文化传统有关,名分是第一位的,她们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宁可守空房四十年也要守这个名分,而且认为名分守住了,就守住了在家庭和社会中的正妻地位。其实是挺可怜的,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爱和被爱,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但外婆那一代因为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只能压抑这种需求,空守名分了。王红旗:
我倒认为在那个年代,外婆并不属于那种被“无我”的牺牲而彻底异化的女性,这也许是外婆对自己婚姻命运百般无奈的一种反抗方式。因为,外婆虽然生活在女权主义蓬勃发展的时代,但是她的生活圈子很窄,并没有摆脱封建家长式的“父爱”走出家庭,参与到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与个性解放的近代女性解放运动中去,也没有受到男女平等思想的启蒙,更没有机会获得自我经济独立。记得你小说中写道:“外婆是当年湖南岳阳名绅的独生女,父亲既想让爱女知书达理,又怕她跟新潮女子“学坏”。在允许她读女子中学时,派仆人每天接送护驾。那时的外婆秀美风雅,是岳阳有名的淑女,后来被衣锦还乡的外公明媒正娶,婚礼办得繁华热闹。”因此在外婆的婚姻观念里,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应从一而终。家庭地位就是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我并不想再婚,所以就不必离婚,不然邻居朋友叫惯了易太太,如果离婚,难道还要让改口叫某小姐吗?”她只能以宗族为依托,安抚自己的灵魂。王海伦:
是这样。所以我在小说中写道:“如果外公不正式离婚,那边的女人就名不正言不顺。再者,外婆不离婚就是不结婚的通告,不会有人上门烦扰。外婆虽然是老封建,但毕竟是有文化的女性,她的执着实际上很明智,捍卫着她心中婚姻家庭的古老信念,令丈夫对她永负歉疚罪责。这看起来像是一种阿Q的心理战胜法,但确是在无奈中对自我尊严的保护和激励。”实际上我母亲的婶母,就是这样的典型,小说中的外婆有着她的影子。我感到有时候没有办法跟她老人家沟通,因为理念太陈旧。但在生活中,她个是非常善良乐观的人,代表着她那一代女人的婚姻观念。王红旗:
由此,你在小说里还写了中国20世纪50年代的第一次离婚潮。把个人意识的、家族文化的反思引申到更深广的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历史批判中。“一些打天下坐天下的老干部,在革命成功后被年轻貌美的知识女性倾倒,还有的在战乱时就已重婚。但他们穷且弥坚的糟糠之妻,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在全村父老的支持下,照样抚养孩子伺候公婆,所谓离婚不离家。”而为家庭付出“无我”牺牲的就是妻子们,面对得了天下,进了城市,掌握了政治经济支配权的丈夫,借着《婚姻法》以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为由的换妻行动,仍然用“不离婚”或“离婚不离家”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利。王海伦:
是啊。像外婆这样的女人,就是海内外华人妇女遭受男权传统双重压迫的典型。她们并不是完全没有反抗意识,她们以自己的“不离婚”或“离婚不离家”的方式,以纯朴的母爱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然而,建国初期母亲这一代知识分子,却是为事业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孩子的一代。当然她们不是故意的,我想是一种矫枉过正吧。母亲在建国前的大学里主修心理学,接受的完全是西方教育。建国后心理学不被承认,被批判为唯心主义。她就又拿了一个教育学学位,才被承认学历。父母曾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高才生,本想出国深造,他们留下是想用自己的知识报效国家,但实际上经历真的很惨。父亲一直想出国看望女儿,最后等于只是他的骨灰出了国,葬在了女儿和外孙们的第二故乡。而骨灰出国,也仅是因为北京没有永久私人墓地的原因。王红旗:
其实这种潜在的隐喻,经历过那段历史浩劫的人都会明白。我觉得更深层的意思是很值得讨论的。汪舟子的母亲背着父亲的骨灰盒远行加拿大温哥华,不仅是一个生死相依的问题,而且是一个对情感生命的追问。因为父母是真诚相爱且忠于家庭的,小说里有不少感人的生活细节。在我看来母亲内在的执念,并不是自己出国看女儿是否能不能回来,也不完全是死后的“同穴”问题,我将来埋在哪里,就把你也埋在哪里;而是自己背着丈夫的灵魂,借去寻找女儿的机会,去为两个人寻找一个可以安居灵魂的家。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写作过程中的情节的推进,是很自然的水到渠成,而联系小说开篇的“找不到家”,这个情节却豁然明亮起来,有了一种观照现实、升华生活的意义。王海伦:
你的理解画龙点睛,非常精辟!母亲是一个老教育工作者,对事业很拼搏。“文革”时下放到中学当领导,能够把一个流氓学校改造成重点中学。“文革”时谁也不敢开除学生的时候,她坚持开除在学校捣乱的流氓学生,说:“学校这个地方是来学习的,你不学习还捣乱,你走人!”上面和下面的压力她都得顶住,认为大不了再贬我的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母亲那一代知识女性的确是事业第一,家庭第二。王红旗:
母亲是社会解放了的“无我”的集体主义,无论是在家庭小集体还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都是“无我”地奉献;但是在婚姻中的爱情就因此变得不那么重要,能凑合就不离婚。到了女儿汪舟子这一代,两次失婚也还在寻找新的爱情,还要重建新的家。她敢于主动走出无爱的婚姻家庭,不合适我的,宁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这一方面是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提高,一方面是社会的进步给女性以就业、承担社会角色的机会,但是大多女性陷入工作与家庭双重负担的困惑里。虽然当代女性可以智慧地平衡事业与家庭的矛盾,可以“玫瑰与面包并存”“鱼与熊掌兼得”,但是双重负担至今仍然在限制着很多女性的发展。我在想,小说不仅在书写汪舟子的精神成长,而是以汪舟子、母亲、母亲的母亲一个家族三代女性的婚姻命运,揭示百年中国女性精神自我主体建构的曲折复杂路径。王海伦:
说实在的,在写作时我没有想这么多。但做母亲的责任,我记得很牢。第一次离婚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你如果离了婚带着三个儿子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很容易,可是找一个爱你儿子的人很难。你要准备单身,准备单独抚养他们长大。抚养他们成人成材,是你的社会责任。”这话当时对我很震撼。王红旗:
女性再婚,的确是一个很大难题。王海伦:
更何况我实际上带着三个儿子,跟小说里面是不同的。王红旗:
但是小说有一条内在叙事线,你总是和母亲比较着讲述就有了新意。王海伦:
我在小说里是怎样写的,在实际生活中就是怎样做的。也就是说,男人可以再去找女人做老婆,但是我的儿子们没法再去重找一个亲生的母亲。大家都知道,从对孩子教育等方面看,亲生母亲和不亲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把儿子培养成人。王红旗:
从你看清楚爱情的变质,或者说与一个你爱的人经历这么多艰辛和坎坷之后,他的人性扭曲、爱情退场之后,你对于生命价值有了新的思考。这是精神独立问题。小说中汪舟子开始是爱情至上的,但是面临柳星不能接受她的两个儿子时,汪舟子从爱情转向母性,放弃妻子的角色,选择母亲角色,和孩子一起生活,独自抚养孩子成长。其实,汪舟子的骨子里传承了外婆与母亲的母性基因。王海伦:
这应该是很自然的。长期以来曾使我困惑的是,如果一个女人追求事业的成功,在需要生孩子、养孩子的时候,她的事业就可能会中断。在这种时候,到底是事业重要还是养育孩子重要呢?母亲那个年代,因为要学习苏联的母亲英雄,不许节育,生六个孩子还要上班,非常辛苦。所以她就把我们兄妹六人全部都送到寄宿制幼儿园和学校。记得那时我只有三岁,一下子被扔到一个集体里去生活,有很多的清规戒律,很不自由。而且年龄太小,突然切断与父母的亲密纽带,变得经常做噩梦,心里没有安全感,每周去幼儿园都杀猪般大哭。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在女性事业和家庭中间应该有一个平衡,这个平衡线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但是如果掌握不好,就会伤害家庭,尤其是孩子。王红旗:
这样不仅使孩子们容易患心理疾病,因缺乏安全感而产生恐惧症,甚至有时会走向反面,事与愿违。读小说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传承,一个是突破,小说中每代母亲都留下了痕迹,但同时也有突破的一面。比如说到了我们这一代,作为母亲就大多能够理解孩子的想法,也能够和孩子共同成长,这也是对传统母爱的一种超越吧。王海伦:
确实,我们母与子之间是能够沟通的,实际上我在小说里也是这样设计的。我发现儿子之前是我们教他们,等他们成长起来以后,在大学里学的东西,对于西方工业国先进文化理念的接受更全面,看问题比我们更深刻、更客观。做妈妈的反过来要去请教他们,这也应该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吧。但这种教育方法,我母亲那一代认为是不对的,母亲会认为她们永远是对的。
王红旗:
小说中塑造的重要男性形象柳星,你开篇就把他安置在社会与家庭生活的悖论里,尽管“经历了几十年的挣扎,曾是社会底层被歧视的无名小卒,靠手中的笔鱼跃龙门,走出了家乡层峦叠嶂的大山的他”,现在已是获奖的知名作家。但是对于婚姻家庭他却“心中暗存恐惧”,原因是自己的“性无能”曾遭前妻的歧视与暴力。然而在那名存实亡的婚姻里,“老婆骂他性无能,却又死守着他不离婚”。“……社会的歧视是可以忍耐的,因为你还可以迂回作战,用手中的笔展示自己的文学价值。而自己老婆的歧视,是最难忍、最无奈、最无处躲无处藏的。”这样所谓的“中国式婚姻”是男女两性的悲剧。然而汪舟子的真爱奇迹般唤醒了他沉睡的性意识,使他成为真正的男人。也许是柳星的灵魂深处依然隐藏的童年阴影,滋生出人格的自私、胆小、懦弱和无担当,在移民加拿大初期的生活困境中一点点地暴露出来。经济物质上柳星依赖的是汪舟子,而情感上汪舟子却依赖柳星。汪舟子因为崇拜柳星的才华和不屈精神而产生的纯洁爱情,给了她在异国超越一切的勇气和力量。这恰好说明,女性只要在情感上给一个支点,其他的她都能胜任。可以说这同时也是汪舟子的人性弱点,是大多数女人的人性弱点。我认为,您在骨子里很女权的,在小说里叙述汪舟子与柳星的情爱、婚姻关系时,是批判与反思并驾齐驱。
王海伦:
我认为理念和选择,是女性挣脱困境的关键。我们的生活幸福与否,其实与他人,比如前夫或前恋人,关系不大,要知道生活的天堂或地狱,都是自己亲手打造的。男女两性不应是对立的,而应是互助的团队关系,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里。王海伦:
其实生活在加拿大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只要心态开放,就会受到当地女性生存理念的影响。我曾采访过第一位加拿大议会华裔女议员利德蕙,她对加国社会做了很多贡献。在西方,不管女性有多成功多了不起,都是要亲自养育孩子的。为了第二代的成长,很多人在这时候就回家当全职妈妈。利德蕙是学时装专业的,她的先生是整容医生。她怀孕生孩子时退出了自己的时装公司,回家十二年养育了三个孩子,因为这个阶段对于孩子一生的健康成长太重要了。在十二年当全职妈妈的时间里,抽空读了博士学位。西方的博士学位,可不像是国内那种因为有高官职位就打马虎眼,或走走过场的。我问:“带着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读博士课程呢?”她说:“孩子睡觉的时候啊。送他们去游泳等课外课程时,我都抓紧分秒读书。”在养育孩子和事业矛盾时,她选择了孩子,但并没有因此放弃提升自己。她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一岁到六岁的时候是孩子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不能把孩子跟父母的亲密联系割断。如果割断了,孩子就会产生心理问题。实际上,我自己就是一例。王红旗:
她的故事很感人,而且她讲得又如此轻松。我相信你采访诸多加拿大精英女性的故事,解决了你小说里有关女性事业与家庭、夫妻关系,亲子教育等方面的困惑问题。这是我在读作品时体会到的。王海伦:
在《枫叶为谁红》中,我还力图揭示“两性关系中很多时候都是因一方或双方有心理障碍而难以和谐”“童年心理上受到的创伤,成年后要想解开这个锁,有必要回到童年那个点”这类心理学观念。书写这个是因为发现自己白天心理很强,似乎神鬼不怕,晚上却常噩梦连连。后来读了很多有关的书籍,才意识到这是一种童年时形成的心理障碍。老做噩梦,是因为太早割断跟父母的亲密联系,心里没有安全感。后来又请教了我先生拉瑞,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叫“反映依恋障碍”。症状表现在婚恋关系中,就是明明知道是不适合自己的恋爱或婚姻关系,还是要抓住不放。而抓住不放这一点,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寻求爱情,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生活伴侣,是人性的基本需求,是我们的理想梦想。我们是可以“变生活为梦想,变梦想为生活”的。如果你对自己的人生理想规划得很具体,看得很清楚,且不言放弃,实现的概率就很大。
王红旗:
因为这个梦想安放在你心里就像种下一粒发芽的种子。就像小说里描写的汪舟子对爱情永不放弃,终于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婚姻伴侣鲁克。更神奇的是你自己的生活也像小说里所描述的,也找到了自己的理想爱人拉瑞先生,你的梦想变成了真实的生活!王海伦:
真的,拉瑞跟理想中或小说中写的鲁克非常相似,连双博士学位和心理医生的职业都一样。我们是在小说基本完稿后相识的,当时我非常惊讶,拉瑞却说这是“宇宙吸引定律”,即我们中国人说的“心想事成”。经几十个国家的心理跟踪实验证实,如果一个人有梦想,不言弃,成功率可高逾80%!王红旗:
《枫叶为谁红》里还有几个很重要的意象,三文鱼、无字猴歌、鸟巢等,读起来非常感人。它们是否象征着你对于生命、亲情、爱情的坚定信念呢?王海伦:
我是用它们作为小说中的另一条辅线来描写的,是想说明人性或者说母爱是天然的,是源于大自然的。三文鱼顶着迎头击来的湍流,逆流而上的顽强精神,总是使我深受感动和鼓舞。大自然有很多景象,对人类来说都是生活的启示。鲑鱼从高山溪水流入大海生活几年后,洄游家乡水,全程几千里,海平面与家乡山溪的落差可高达一千米。它们历尽千难万险逆流而上,只是为了在出生的溪水中繁殖后代。母鱼用强健的鱼尾在溪水浅滩的鹅卵石扫出半径可达一米的坑,在公鱼的配合下产卵受精,然后借用溪水流淌的动力,用鱼尾将石块掩埋住,以防鱼子被鸟类等动物啄食,然后全体抛尸故乡水。它们身经百战的红色鱼身已经褪色,艰难的征途使身体百孔千疮,破布一样漂浮,染红了溪水,景观异常凄美。王红旗:
这些生动意象为小说注入哲理性的诗意,把你观察大自然的真实体验,你的生活经验、文学构思,天衣无缝地编织在一起,就像你说的生活就是梦想,梦想就是生活一样,化为一种生命的智慧,一种可以改变自己,也有可能改变周围人的力量。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小说的结尾更是蕴含诸多隐喻,圣诞之夜热闹的家庭聚会欢笑声,冰天雪地里两个儿子开车回家正在路上,两种情景与心境形成一种开放式的悬疑,你为何这样设计?王海伦:
小说结尾看上去似乎每个曾经在移民生涯中挣扎的华裔,都有了相对好的结局,以此印证只要真诚努力,人生就会改观。同时也隐喻现实生活并非如此简单,人生道路不会就此平坦,总是存在着不定数,需要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攀登险峰,努力认真地应对艰险。关键在永远保持乐观的心态,永不丧失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作 者: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国女性文化》《中国女性文学》主编。
王海伦,原名王咏虹,曾任《啄木鸟》编辑部副主任。在国内期间出版了中篇小说《法医杨波》《告密者》等书。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