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王珂
文本细读
诗疗讲座第一诗:《相信未来》
福建 王珂
2010年6月2日,我应福建医科大学邀请,做了我个人的,也是中国学者的第一场诗歌疗法讲座。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诗疗讲座成了我六年来诗歌学术讲座的主要节目。万变不离其宗,百场不离一诗。那首如同我的“护身符”的诗就是食指写的《相信未来》,堪称“王珂诗疗讲座第一诗”。在不同地区,针对不同受众,我总是采用“集体诵诗”方式来结束讲座:请全体受众起立,看着屏幕上的《相信未来》原诗,集体大声朗读。我放开话筒与他们一起朗读。我带领一群大学生读过,也带领一群公务员读过,还带领一群市民读过,带领一群年轻人读过,还带领一群老人读过。在集体读诗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了心理治疗。温故而知新,每读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渐渐感受到这首诗在诗疗讲座中的“伟大”,越来越对食指充满感激之情。我甚至想过,如果没有这首《相信未来》,我该如何结束我的每场诗疗讲座?
只有一场讲座我没有带大家朗读。讲座前做PPT时,我设计得很理想——如同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一个男人带领一群妇女高声朗读《相信未来》。但是在实施过程中,根据当时的“沉闷”“忧伤”气氛,我采用了让听众听著名朗诵家丁建华的朗诵录音形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诗疗效果。那是2012年4月13日,我应邀去福建省妇女干部学校,为六十多名处级女干部做一场诗疗讲座,题目是“传统文化(诗教)科学精神(诗疗)——做幸福完美的女干部”。我让受众一进报告厅就看见屏幕上的一行大字:“女人在爱与知的追求中获得完美”,就听见邓丽君唱的爱情歌曲《恰似你的温柔》。讲座的第一个环节是“情感治疗”,分为三个“疗程”:第一个疗程是“初级情感治疗”。我播放的是邓丽君的《恰似你的温柔》和《在水一方》,受众听完后我播放了我写的诗《多想在鼓浪屿浪来浪去》,目的是让这些年过半百的女官员忘掉工作,回到爱情,成为大诗人歌德所言的“怀春”少女。我知道听讲座的很多女干部事业有成,婚恋却不一定幸福。当我说到我是唱着这首歌与初恋女友分手,还哼唱了歌中最动人的两句:“到如今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讲台下有多位女干部眼里涌出泪花。我趁热打铁,抛出诗疗讲座的目的:讲座过程就是对听众进行“诗疗”的过程,“诗疗”肯定低级情感,倡导高级情感,在听讲座过程中听众可以宣泄情感和净化情感。我甚至用这段有些极端的话来让她们“放松”甚至“变坏”:“王珂教授2008年端午节游福建厦门著名景区鼓浪屿,敢写出《多想在鼓浪屿浪来浪去》,来‘宣泄’人的低级情感,结果被一些人在网上骂他人品有问题,甚至与‘白天是教授,晚上是野兽’这句流行语相提并论。在座的各位女官员为何要害怕与人的‘低级情感’(七情六欲)‘不期而遇’呢?”第二个疗程是“中级情感治疗”。我播放的是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歌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诗朗诵)和余光中的《乡愁》(诗朗诵)。第三个疗程是“高级情感治疗”。我播放的是艾青的《我爱这土地》(诗朗诵)和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诗朗诵)。最后的结果是,这次讲座的高潮不发生在“情感治疗”的体验阶段,更不在“诗疗理论”的讲解阶段,而是发生在受众安静地听《相信未来》的“情感治疗”的升华阶段。
从受众的表情可以看出,这首诗将人的低级、中级和高级情感有机地结合起来,达到了极好的诗疗效果。不但让这些女官员长期压抑的“低级情感”得到了有效的“宣泄”,心中的“郁闷”得到释放,而且让这些低、中级情感得到了有效的“净化”,让她们真正在“爱与知的追求中成为完美的女人”。她们接受这首诗既获得了“情感的共鸣”,还获得了“思想的启迪”。著名朗诵家丁建华“声情并茂”的朗诵,也让她们获得了“美的享受”。这首诗的“三大功能”与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人的“需要层次理论”不谋而合。“情感的共鸣”对应的是“爱的需要”,“美的享受”对应的是“审美需要”,这两者都被马斯洛称为人的“本能需要”,把这些女干部们“还原”成自然状态下的“女人”;“思想的启迪”对应的是“自我实现的需要”,马斯洛认为这是优秀人的“特殊需要”,是一种“高级需要”,这正是这些女干部们职业状态下的“女强人”的生存特质。
我在福建医科大学做第一场诗疗讲座就采用《相信未来》绝非偶然。由于专业做新诗研究数十年,我很早就知道这首诗,但是第一阅读印象并不好,觉得这首诗的“艺术性”不够,感情浅薄,语言粗糙。我尤其对诗的最后一段的“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这样的口号式议论语言“深恶痛绝”,认为说话者自以为真理在手,是全知全觉、诲人不倦的圣者。我对诗中的“排比句”——“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撑那托住太阳的大海”更没有好感。认为它是浪漫主义诗人常有的缺乏节制的滥情手法,连浪漫主义大诗人华兹华斯也强调诗要“起源于平静中的回忆”,现代人写现代诗更应该采用艾略特处理情感的方式——不要“放纵”而要“逃避”情感,因此我认为“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是新诗中最低级的抒情方式。我最不能“容忍”的是这首诗的“散文化”倾向,虽然它在形体上是诗,有分行,甚至还有一定的韵律,但是采用了大量的散文写法,如“排比”这一修辞手法更应该用于“炊而为饭”的散文,不太适合“酿而为酒”的诗。“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这样的句子完全是散文句式,应该去掉“关联词”和重复的“我”字,改为“我坚定地相信未来,/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这样改还采用了诗歌的“顶真”技法,通过“相信未来”四个字的重复,获得和弦般的音乐效果,还有意义上的变化,产生语言上的“陌生化”效果,这样的语言才是“诗家语”。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简洁、含蓄是诗家语的基本特征,“诗出侧面”才能产生“无理而妙”的效果。所以在三十多年的专业性新诗研究生涯中,我讨厌直接抒情,反对议论句、排比名、复合句入诗,尤其是对新诗长期存在的“散文化”倾向持否定态度,根本不承认新诗应该有郭沫若和艾青等人鼓吹的“散文美”。
我1983年进的是大学外文系,对波德莱尔、叶芝、庞德、艾略特等“现代派”诗人“顶礼膜拜”,对浪漫主义的滥情和现实主义的琐碎“不以为然”,更对“文革”后期及改革开放初期的政治抒情诗“嗤之以鼻”。所以我把《相信未来》也归入“政治抒情诗”,在新诗研究中贬低它的诗歌价值。我上大学时正是“第三代诗歌”流行的时代,我们这些大学生校园诗人认为朦胧诗诗人学历低,很多是初中生甚至小学生,没“文化”,不懂“现代诗”,所以喊出了“PASS北岛”的口号。大学二年级时,(我)就写了一组批判朦胧诗的文章。即使2003年当了新诗教授,也看不起朦胧诗,常常贬低朦胧诗。2008年10月11日,我以诗论家身份参加“‘朦胧诗30周年’第三届鼓浪屿诗歌节”,在“三崛起”之一的徐敬亚后做大会主题发言。当时台下坐着食指、舒婷、芒克等多位朦胧诗代表诗人。我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今天是朦胧诗诗人的大团聚,是三十周年庆典。我作为晚辈诗人,应该来唱颂歌。但是受徐敬亚敢于解剖朦胧诗诗人的弱点,如说自己早年受到的是诗歌伪教育,甚至说我们诗人都是一群吃错了药的人等反思精神的感染,也是为了响应大会主持人孙绍振先生刚才所言的要带着‘问号’来研讨,要敢于质疑、碰撞的号召,我想在这里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甚至我想质问徐敬亚:您有什么资格骂后代诗人?就像我的学生质问我:‘王珂教授你凭什么资格来骂我们?’您说您不骂他们了,好像您对他们宽容了。其实代与代之间不但不应该用‘骂’,也不应该用‘宽容’,代与代之间需要的是‘理解’,甚至不需要‘理解’,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态度甚至应该是‘由他去吧!’我们不能总是坚持‘一代不如一代’的观点。我觉得新一代接受的诗歌教育和他们的语言智能都是你们那代人无法比的。2006年‘梨花体事件’发生后,我写了一篇《新诗教授谈著名女诗人为何被恶搞》,受此影响,《今日中国论坛》约我写了一篇反思文章《中国新诗向何处去》。我提出了中国新诗的三大功绩:一是优美了现代汉语。当年胡适的理想就是通过文学来改造‘国语’,百年来新诗诗人确实对此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二是丰富了汉语诗歌,不管人们怎么评价新诗,新诗一定会在汉语诗歌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三是促进了中国的思想解放,推进了中国的民主进程。今天,我想代表我,代表我的学生向朦胧诗诗人表示感谢和敬意,朦胧诗的最大功劳是促进了中国的思想解放,推动了中国的民主进程。如同刚才有的朦胧诗诗人所言,为了朦胧诗,你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冒着被‘通缉’的危险。这一点是最令我们晚辈敬佩和感动的。当然,我毫不否认你们在丰富汉语诗歌和优美汉语上做出的贡献。谢谢大家!”
这段话显示出我对朦胧诗的艺术性是多么的“不满”,才会“小刀砍名人”,当场“发难”,把“朦胧诗30周年”庆功会开成了“批判会”。在发言中,我甚至不顾舒婷坐在台下第一排,采用“调侃”的口气讲述我在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大一学生的“诗歌作品导读”课上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位学生问我为何朦胧诗的代表作《致橡树》中会有这些句子:“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是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她认为这样的语言完全不配称为“诗家语”。我回答说舒婷采用“如果”这样的散文句式,正是因为舒婷“没有上过大学”,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写作课或诗歌创作课的教育和训练。其实朦胧诗的代表诗人都没有上过大学,上过高中的都很少,绝大多数是初中生,有的还是小学毕业。那个时代中国的大学没有招生!
就是在那天晚上,在鼓浪屿音乐厅面向大众的诗歌朗诵会上,我坐在第二排目睹了食指上台朗诵《相信未来》的“盛况”。他的朗诵没有一点“激情”,他不像播音员那样采用高亢的声调,体态语言中更没有任何一点诗歌朗诵会上流行的“表演”,他只是把这首诗采用标准的“京腔”,淡淡地“读”了一遍,我和很多人却被他的“真情”和“平淡”感染了。我终于明白了这首诗为何被视为近年诗歌朗诵会必须朗诵的“新三篇”之一,还发现了它的诗疗价值。如果从诗歌治疗角度,而不是从诗歌欣赏角度来听这首诗的朗诵,它的“口号句”“排比句”“散文句”不是缺点而是优点。“排比句”增加了《相信未来》的音乐性,适合吟诵,尤其是适合集体朗诵。“口号句”和“散文句”增加了《相信未来》的平民性,通俗易懂,尤其是适合中学生或市民等普通受众。这首诗如果不分行,就可以视为一篇带有说教性质的散文。尤其是“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这样的“口号”,对那些正被忧郁症折磨而想放弃生命的“病人”,有被“良医”“当头棒喝”的制止效果和“手到病除”的治疗效果,让他们马上“珍惜生命”。“口号”是本质主义哲学而不是关系主义哲学的标志性产物,有如写作学中的“画龙点睛”手法,可以直接点明主题,产生医学上的“对症下药”“灵丹妙药”“立竿见影”效果。诗人如同哲人甚至如同圣人的“权威”身份,借用“口号”呈现的“坚定立场”,如同广告时代的“名人广告”,更会让受众产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劝导效果,获得“人生的真谛”,明白“活着的意义和方法”。在一个迷信伟人的“从众”社会,《相信未来》这样的“名人名诗”,当然可以成为催人上进的励志诗。“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这样的“名言警句”,当然具有这个时代特有的“诗疗”价值。
被评为军队十大心理学家的王利群教授比我更早发现这首诗的诗疗价值,并用在了“临床”上。“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装甲军工程学院心理学教授王利群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心理援助队副队长,与北川中学学生朝夕相处,以各种形式对学生进行了心理援助,其中就采用了诗歌诵读等方式,对学生进行及时的心理危机干预,取得了很好的治疗效果。因为心理危机干预及心理救援成绩显著,她后来被聘为北川中学名誉校长。她采用的是团体疗法,集体诵读六首诗,依序分别是臧克家的《烙印》、北岛的《一切》、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舒婷的《这也是一切——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食指的《相信未来》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朗诵顺序符合心理危机干预的医学原理。先承认学生受的灾难, 肯定人的悲观情绪存在的合理性,让学生有悲哀、消极甚至绝望的权利,然后逐渐提升学生的情绪,由绝望到希望,“热爱生命”,回到“春暖花开”的生活中。
王利群是我的堂姐,她是心理学教授,我是新诗教授,我们二人在专业研究上取长补短,正好做诗歌疗法这样将文学与医生结合的跨学科研究。地震期间,她让我帮助她选诗,她去做“临床”实验。所以我在2008年5月就知道了《相信未来》的诗疗价值,但是认识不足。2008年11月听了曾经进过精神病院的食指朗诵这首诗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了这首诗的诗疗价值,开始从诗歌治疗而不只是从诗歌欣赏角度深入研究这首诗。在2010年6月我做第一次诗疗讲座时,就修正了王利群的诗疗方案,仍然采用集体诵读,团体治疗的方法,把《相信未来》单列出来,列为诗疗讲座的压轴之作,让上百位听讲座的师生集体站立朗诵,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诗疗效果,为讲座增色不少。这首诗后来成了我诗疗讲座的“保留节目”,具有“画龙点睛”的奇特效果。
有时我也通过让听众集体起立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结束讲座。大家朗读后,我会提一个问题:“海子为什么会自杀?我们为什么不会自杀?”受众的回答五花八门,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的“标准答案”一致。我通过发布“标准答案”来说出整场讲座的结束语:“海子自杀,是因为他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人;我们不会自杀,是因为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所以请大家一定要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即使是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结束讲座,我也会让受众倾听《相信未来》的录音。如我2010年11月7日在安徽农业大学举办了《新诗欣赏与诗歌疗法》讲座,受众有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科学院中文系、心理学系的师生和合肥市铁四局医院精神病科的相关临床医卫人员二百余人。在集体诵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前,我先播放了丁建华朗诵的《相信未来》。播放完后我说:“大家听这首诗的时候可能会感到,尽管生活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磨难,人生肯定会遇到很多的挫折,但是一定要相信未来。因为相信未来对人建立自信来说,是最最重要的。最后请大家站起来,一起朗诵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集体朗诵后,我便说出讲座的结束语:“请大家坐下!这里我想把海子的一句诗改一下,或者换一种说法。为什么海子会自杀,因为他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们为什么很快乐,很阳光,不焦虑,有自信?因为我们要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是诗疗的目的,也是王珂先生讲座的目的,希望大家记下这样一句话: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与采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为结束诗作不同的是,在集体朗读完《相信未来》后我不会提问,而是直接说出讲座的结束语:“现在我就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讲座:相信未来,热爱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诗疗讲座,我都用《相信未来》,因为它的“诗疗效果”最好,最适合用来结束诗疗讲座。诗疗讲座过程就是对受众,准确点说是“患者”采用诗歌,具体为读诗(诵诗)和写诗等方式来进行心理治疗的过程,会采用十多首诗,每首诗如同一剂中药中的一味药,合理配方才能产生治疗效果。如同很多中药单方子中都有“甘草”,它不仅用作“甜味剂”,更有“药引子”功能,本身就有补脾益气、润肺止咳、缓急止痛、缓和药性、清热解毒等功效。《相信未来》在诗疗讲座的十几首诗中,如同一剂清热解毒的中药中的甘草。诗疗既要肯定人的低级情感,又要倡导人的高级情感。如果把苦味的黄连视为低级情感(人的生物性本能情感),把甜味的甘草视为高级情感(人的心理性社会情感),如同在中药汤剂中甘草可以冲淡黄连的苦味,《相信未来》可以作为“励志诗”来纠正“颓废诗”甚至“情色诗”的极端,让整个讲座的格调在结束时得到“升华”,让受众的情绪由开始时的低沉转化到结束的高昂,从现实的困惑、迷惘中走出,不再“郁闷”,看到希望,让他们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让青年人明白“自信与希望是青年人特权”(王珂:《青年》),甚至让他们相信毛泽东1957年11月7日在莫斯科大学接受中国留苏学生采访时讲的那段话是多么鼓舞人心:“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相信未来》不但可以制止年轻人的“青春期冲动性自杀行为”,让年轻人因为“热爱生命”而“珍惜生命”,而且还会唤醒人的斗志,让人越挫越勇,勇往直前。正是因为把这首诗视为“纯正”的“励志诗”,这首诗才如舒婷写的《致橡树》,被无可争议地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如它入选在苏教版的高一语文必修教材的“吟诵青春”的板块里,与《沁园春·长沙》和《让我们一起奔腾吧》并列。它是中学主题班会最受欢迎的朗诵诗,被称为“青春励志诗歌”的代表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却因为有“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样的消极诗句,更是因为过分强调“教书育人”的语文老师无法解释海子的自杀行为,在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时受到非议,2001年被选入人教版的高中语文必修教材中,2004年又被撤了下来。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如此命运是因为无论是主张入选的人,还是主张撤出的人,都以古代汉诗的标准来要求现代汉诗,过分重视“诗教”,轻视“诗疗”。《相信未来》在中学颇受欢迎,如入“无人之境”,既是因为教材编选者在编选时,中学语文老师在教学时,中学德育老师在举办励志班会时,都明确地意识到这首诗的“诗教”功能,更是因为学生在实际的接受过程中,既在接受“诗教”(诗的道德教化),更在接受“诗疗”(诗的心理治疗)。
不可否认《相信未来》是一首具有“诗教”功能,甚至可以说是偏向“高级情感”的诗作;但是诗中对残酷现实的真实描述,对消极情绪及低级情感的抒发是显而易见的,既有对生活的热情歌唱,更有对生活的无奈喟叹。“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这是绝大多数知青贫困的物质生活的真实记录。“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是当时知青贫乏的情感生活的真实记录。这几句诗是它当时被知青传抄的重要原因,因为写得太真实了!无米下锅,炉台才会有蜘蛛网。因为离开了城市,城里的爱人才会移情别恋,才会如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如同生于上海、在贵州当知青的作家叶辛的《蹉跎岁月》中那首写知青的爱情生态的歌曲所唱:“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失恋不仅是当时知青的常态,也是今日很多青年人的爱情常态,更是中老年人的普遍经历。所以很多听诗歌疗法讲座的人都特别容易被“当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刺激,都想知道如何化解这个人生难题。所以说《相信未来》是面对现实的,承认低级情感的诗,不是当时流行的“‘文革’主旋律”——“革命的浪漫主义”的诗或“革命的现实主义”的诗,而是“消极的浪漫主义”与“积极的现实主义”结合的诗。有一个现象值得思考:为什么这首诗能在当年被青年,尤其是知青们私下广泛传抄,却不能被今天的青年广泛传抄,除了艺术性和思想性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在特殊时代具有的治疗功能。那时的青年,尤其是知青特别需要心理治疗,这样的直面现实残酷,却又能在绝望中重生的诗作又太少。这首诗让我想起当年在重庆知青中流行的歌曲《别山城》,当时我大姐是知青,还是儿童的我听过很多知青流着泪合唱这首歌。这首歌的曲调相同,歌词被各个城市的诗人改变,成了《别北京》《别上海》《别成都》《别昆明》《别太原》等,各个城市的著名地名或地标性建筑,如重庆的解放碑、上海的南京路、成都的春熙路等成为知青告别的“地点”,歌曲中不但有忍痛别离的物相,还有生相——心中爱恋的姑娘。这也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首外国歌曲《红河谷》和90年代初期李春波的《小芳》受到返城知青喜爱的重要原因。《别山城》这样的知青歌曲不是一首希望之歌,而是绝望之歌,正是承认绝望,才让被称为“难友”的知青能够超越低级情感,获得高级情感,振作起来。
这首诗还让我想到荣格的结论:“每个具有创造力的人都是合二为一的,甚至是异质同构的复合体。他既是有个体生活的人,又是非个人的、创造的程序(creative process)……艺术具有一种抓住人并将人作为它的工具的天生驱动力。艺术家并不是一个生来就把追求自由意志(free will)作为最终目标的人,而是一个让艺术通过他来实现自身目的的人。作为一个人,他可能有自己的情绪、意志与目标,但是作为一位艺术家,他是一个具有更高意义的人——一个集体人(collective man)。他承担和呈现着人类无意识的心理生活。为了履行好这艰巨的责任,有时他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幸福欢乐甚至普通人生活中值得生活的任何事物。”
《相信未来》显示出诗人食指写这首诗的最大目的是“承担和呈现着人类的无意识的心理生活”。洪子诚和刘登翰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也意识到这一点,才这样评价食指:“据一些当事人回忆,‘文革’间食指的诗在北京、河北、山西等地文学青年中,有范围不小的流传。他的写作经验,主要是在个体经验发现的基础上,对当时诗歌语言系统的某种程度的背离。这一点,对后来革新者有重要的启示,在诗体形式和抒情方法上,食指与当代‘十七年’诗歌有更直接的联系,他自己讲过,何其芳、贺敬之的诗对他有直接影响。定于1968年的《相信未来》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最为读者熟悉。后者记录了青年学生下乡‘插队’,离开城市居住地的情感和心理反应。诗中出现了有着深刻精神体验的‘细节’……‘也许对于心灵来说,能受伤害才能表示它是一颗心’……”
这段话的最后两句话仍然可以用来评价《相信未来》,这首诗有“细节”,也有“创伤”。通过“书写表达”方式来写出“创伤”的“细节”,正是诗歌疗法的重要方法之一。王永、王振宏在2010年第2期《心理科学进展》上说:“通过披露和表达与个人重要经历有关的感受和想法,由此促进心理健康的心理干预方法统称为书写表达。书写表达自20世纪80年代出现以来,逐渐发展为一种成熟的心理干预方法。研究结果显示,身体健康的个体参与书写表达可以长期有效地保持健康,降低焦虑和抑郁,提升自我调节能力和自我效能感。书写水平对身心健康的促进作用不是立竿见影的,以积极内容为书写主题的干预效果会很快出现,但以创伤经历为书写主题的干预效果在几周甚至几个月后才会出现。”《相信未来》正是这样的揭示创伤细节的“书写表达”。“‘人’的定义不仅仅局限于解剖学和生理学,其成员还具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控制他们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规律,以及完满解决人的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事实上,我们对于人的认识仍然很不完全,还不能够从心理学的角度为‘人’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最终正确地描绘出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是‘人学’的任务。而‘人性’不过是人的诸多表现形式的一种——通常是病理学的一种——这一错误的定义经常被用来维护一个特殊类型的社会,认为这个社会是人类精神构成的必然产物。”这首诗能够产生诗疗效果的一大原因正是他描述出当年知青“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发现了“控制他们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规律”,寻找到“完满解决人的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所以在当年能够获得知青们的强烈共鸣,让他们纷纷传抄。“热爱生命”更是当今有生理问题的人“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所以在今天也有特殊的治疗效果。
《相信未来》如画龙点睛般地点明诗疗讲座的“主题”。诗疗的最大目的正是要受众“热爱生命”。如果采用古代诗歌的“诗眼”说法,“热爱生命”更是《相信未来》的“大诗眼”,这个有些隐性的“大诗眼”却出现在诗的最后,如一位演员最后的“亮相”,而且是跟在“小诗眼”——“相信未来”的后面,最后一句诗是“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而不是“热爱生命,相信未来”。如果从写作学的“前呼后应”理论看,最后一句诗应该是“热爱生命,相信未来”,本诗的题目是“相信未来”,诗也应该以“相信未来”四个字结束。如果听这首诗的朗诵,声音的开始与结束都完全一样,更会产生写作学上“前呼后应”,尤其是诗歌韵律学,或音乐学上“一咏三叹”的效果,岂不更妙?但是作者并没有遵守这些规则,而是弄出些“小小的错乱”,让自由大于秩序,让感性大于理性,让诗意大于科学,让情绪大于情感,适时又不极端强调前者。归纳为一句话:让“诗疗”大于“诗教”!只有这样的“诗疗”,才能让物质贫困、思想贫乏、情感贫穷的人,准确地说是处于心理危机中的人摆脱心理危机,成为“精神健康的人”——“精神健康的人,是富有创造力而未被异化了的人;他与世界建立友爱的联系,他利用自己的理性去客观地把握现实;他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单一的个体,同时又感到自己和他人是同一的;他不屈从于非理性的权威的摆布,而愿意接受良心和理性的理智的权威控制;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不断地再生,他把生命的赋予看作是他所得到的最宝贵的机会。”《相信未来》呼吁“热爱生命”,正是诗人食指“把生命的赋予看作是他所得到的最宝贵的机会”。无独有偶,食指1979年还写了一首题为《热爱生命》的诗。
如果比较《相信未来》和《热爱生命》,尽管不难发现前者更多是“诗疗”之作,后者更多是“诗教”之作;但是不难发现前者对后者在抒情主题和哲理思辨上的“一脉相承”,可以视为“姊妹篇”。在《热爱生命》一诗中,食指夫子自道,说出了他能够逆境求生“活到现在”的原因:“我能顽强地生活着,活到现在/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诗歌所以能够成为一种‘情感体操’,起到宣泄的作用,就在于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境界,在这里扬弃了审美主体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具体的利害关系,此时的主体已经超越了粗陋的利害之感与庸俗的功利之思,而以审美的眼光来观照诗的境界,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被净化了,转化为艺术之美。”其实,他能够“活到现在”的一大原因是他采用了“写诗”这种“书写表达”方式,来使自己心理更健康。
①②③王珂:《新时期三十年新诗得失论》,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21—322页,第295页,第296页。
④人民网:《历史上的今天》,http://www. people.com.cn/GB/historic/1117/3900.html
⑤G.G.Jung.Psychology and Litreature.20th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Londen:Longman Group Linited,1972,p.185—186.
⑥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
⑦王永、王振宠:《书写表达促进身体健康》,《文摘报》2010年第4期。
⑧〔美〕埃里希·弗罗姆:《健全的社会》,王大庆、许旭虹、李延文、蒋重跃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9—20页。
⑨〔美〕埃里希·弗罗姆:《健全的社会》,王大庆、许旭虹、李延文、蒋重跃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21页。
⑩吴思敬:《心理平衡的追求》,吴思敬:《吴思敬论新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页。
作 者:
王珂,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所长,东南大学中文系主任,兼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