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兆胜
作家研究
关于现代化的深层忧思——读吴佳骏散文集《雀舌黄杨》
北京 王兆胜
吴佳骏研究小辑
吴佳骏的散文集《雀舌黄杨》是献给中国乡村的一支挽歌,一支深蕴悲凉且悠长的挽歌,书写了乡村社会如何被“恶之花”侵袭、污染、掏空,沦落为一个荒凉破败、人性异化的世界。作者对乡村人事的书写用情甚深,能于“无情”中写出“真情”和“深情”,笔之力与情之深相得益彰。
吴佳骏 《雀舌黄杨》 忧患意识 天地之宽
“丧钟为谁而鸣”?这在西方社会是一个早已为人关注的话题。它在带着似乎耸人听闻的诘问中,包含了对人类的深沉忧思。其实,这一忧思并不多余,而是与现实很近的。“核武”的利剑高悬于人类头顶,恐怖主义更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剧毒,还有吴佳骏的散文集《雀舌黄杨》,它让我们看到了朽腐的农村景象和世道人心所包含的危险性。
在不少作家笔下,往昔的乡村景象不在,代之以荒凉冷落和破败不堪。吴佳骏也写到这些内容,但又更深了一步,直接写到乡村的灵魂——被蛀虫蛀成一个空壳,在斑驳陆离中随时都可能轰然崩坍,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和一场动人的春梦。在吴佳骏笔下,村庄人口流失、田地荒芜,道路被野草淹没;原有的乡村职业,尤其是那些古老的营生面临困局,甚至走向终点;旧有的醇厚道德和乡情民风面临挑战,代之以暴力仇恨、你争我夺、坑蒙拐骗,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权钱成为乡村社会唯一的衡量标准,为了这两个神秘的“怪物”,整个村庄陷入了混乱、怪异、神经质、变态,甚至莫名其妙的罗网之中,于是整个村庄都被掏空了。鲁迅以来的中国现当代作家都写过乡村,写过乡村破败的景象,以及闰土们的麻木与无奈。然而,他们都没有像吴佳骏这样对乡村充满绝望,并从人性异化和人心之死来写他的悲哀与无奈。在《雀舌黄杨》中,亲情、友情、夫妻之情不在,代之为异化的仇怨;纯朴善良的人们不仅不被看重和敬慕,反而被视为“脑壳打铁”;乡村干部不是一心为民,反而成为祸害百姓的罪犯;医生、老师这些神圣的职业,被糟蹋得面目全非,这让小学生都发出令人心悸的质问。像经过一场寒流,乡村社会所有的美好与灿烂,一夜间都化为乌有,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场域。
不看内容,只看篇目,即可领略吴佳骏对乡村社会的绝望与无奈。这里写到酒鬼、单身汉、寡妇、谎言、骗术、麻将命案等,这实际上是作家心境的外化。最令人悲叹的是,农妇有意种毒菜卖给城里人,却毫无罪恶感和羞耻之心,反而嘲笑城里人愚傻;为了购买新房,儿子竟不顾父母死活,甚至动手打老人耳光,以致父母受辱自杀;医生、老师们只认钱,而所谓的道德、良心、仁慈全都被狗吃了;为了私心和贪欲,本来友善的兄弟大打出手,甚至走到下毒谋害的地步。总之,在作者笔下,是世道人心坏了,从而导致乡村社会面临着被掏空和崩坍的危险。
散文一定要有“我”在,要有作家的“情”在,更要有“深情”在,否则再好的思想也无法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像清人张潮所言:“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林语堂也用形象的比喻表示:“情是人生的灵魂,星辰的光辉,音乐和诗歌中的韵律,花中的欢乐,禽鸟的羽毛,女人的美艳,学问的生命。谈到没有情的灵魂,正如谈到没有表情的音乐一样地不可能。这种东西给我们内心的温暖和丰富的活力,使我们能够快快乐乐地面对着人生。”吴佳骏散文是重情的,也是有深情在的。
在《出生地》中,吴佳骏有这样的表述:“多年之后,当一代又一代远离故乡的游子,在外面经历了流浪之苦,被生活锻打得身心俱疲的时候,他们才重又回过头来,眺望曾经割草的地方——那个被山水环绕的偏僻之地,企图借它的一块草坪来歇歇脚,疗疗伤。”其情深不可抑止。《亡牛》也是一篇以情动人的作品,在人的世界,老聋头就是一个弃物,他无妻无儿无女,没有谁会关爱他,他只有与牛相依为命。然而,在牛的世界里,老聋头却是全部,牛也是他的全部。所以,他那么小心地侍候着牛,即使田间荒芜,牛用不上了,他仍与牛不离不弃。人们不解,老聋头却说:“谁说牛一定是养来耕田的?”作者接着写道:“我说:‘那不耕田,养来干啥?’老聋头没有回答我,牵着牛走了,像牵着一个老伴。”作者最后写道:“老聋头知道牛已坠崖后,才满含泪水地闭上了眼睛。”这一笔情深意长,令人唏嘘不已!原来情与深情不仅可施于人,更可留给物,即那些在常人眼里不值一提,可随意虐使、摧残甚至屠戮的牲口。这样的书写有点儿像蓄满清水的深井池潭,读之令人在悲叹中不乏回甘与悠然的想望。
最感人的作品是《欠条》。左木清是个“无情”的父亲,因为他毫不留情与长子左三娃夫妻分家,且不顾怀有身孕儿媳“多分点粮食”的请求,毅然决然只给儿子“两人”的口粮。就是这个“无情”父亲被作者刻画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数十年也不理会对自己记仇的儿子,即使儿子发迹了,他也冷若冰霜。儿子与儿媳更是无情,不要说多年来与父亲形同路人,即使得知父亲病重,无钱治病也无动于衷。在母亲向儿子下跪求助后,他才拿出救命钱,并要求母亲无论如何给他写下“欠条”。然而,作者却在文末这样写道,父亲死了,他也给儿子留下一张“欠条”:“左三娃展开纸一看,傻眼了,那居然也是一张欠条。写在一页皱巴巴的作业本背面。由于存放时间长,纸张受潮泛黄,出现了破损,大部分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只能依稀认出几行字:
四月初七,三娃满十二岁,想要一双黄胶鞋,我没有钱买,欠着。
八月十六,女儿芹芹想吃个烧饼,考虑到钱紧张,欠着。
九月二十九,小儿子书包破了,让我给买个新的,我舍不得钱,欠着。
冬月十八,三娃两口子分家,考虑到家里其他人的口粮,我故意少称了两斤谷子,一碗水没端平,负了良心,欠着(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左三娃看到欠条落款处写着——欠债人:左木清。他腿一软,跪倒在死去的父亲面前,大喊了一声:“爹啊!”这是一个古老传统与现代文化相碰撞的故事,它反映的是父子矛盾、情感差异、人性异化,但也是一首永恒的感情歌谣,它诉说着这样的训词与隐语:“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和“血浓于水”。最为重要的是,作者在“无情”中写出了“真情”和“深情”,并以厚积薄发、积羽沉舟的方式,推动了情感的由无到有、由淡而浓、由浅入深。这也是情感的一种表达方式,它远远超出不少散文作品的写作方式,即表面多情而实则无情和滥情,达不到感人目的。
一本《雀舌黄杨》是关于“悲情”的歌吟,其中有无数的“悲歌”,从而上演了无数的悲剧:有父与子的,有兄弟姐妹的,有夫妻之间的,也有左邻右舍的,还有个人与社会、村庄与村庄的。所有这些即使作品充满一种悲观又深蕴悲凉的气氛,还透出某些绝望,是一部关于乡村的伤悼之歌。从此意义上说,它也是一支悠长的挽歌,让我们想起鲁迅的小说《伤逝》,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与许多“大散文”的宏大叙事不同,吴佳骏《雀舌黄杨》属于“小散文”中的大叙事,并以镂空方式进行的微雕式书写。
一是作者选取黄杨村这一个案,并以各色人物为中心,偏重人物之精雕细镂,往往以独特的言谈举止、心理描写,使人物形象生动有趣,颇有《世说新语》之遗韵。像《农民企业家》将一个附庸风雅的农民企业家刘正钱刻画得活灵活现,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却不停地吟诗填词,争取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于是成为一个可笑复可叹的人物。《李杜白》写的是小学代课老师李国家及其儿子李杜白的故事。因为文化水平低,李国家在学校胡乱讲课,因此被师生看不起。为了尽雪前耻,他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于是给儿子取名李杜白,即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人名字的总和,并为儿子制定了全面的国学培训计划。可惜的是,李杜白根本不买父亲的账,还利用一切机会取笑父亲,并导致了重罚挨打,最终投河自尽。这是一个父与子的双重悲剧,也是带有喜剧式的深刻悲剧。作者在文末说:投河自尽的李杜白肚皮白翻翻仰躺在水面,于是李杜白成了“李肚白”。胡应麟曾这样评点《世说新语》:“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其实,读《雀舌黄杨》也有这样的感受:通过精妙的语言,当今乡村社会各色人物形象生动传神,其面目跃然纸上,仿佛勾画出一个时代人物的风俗图卷。
二是作者通过细节刻画人物,以细节凸显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从而达到力透纸背之效。如在《乡村智者》中,作者写老大爷吴国礼,他是黄杨村的“活宝”,因为他说话幽默,暗含哲理。有个细节将其智慧活脱脱画出:工作组来访,镇长怕农民说错话,就请能说会道的吴大爷参加。当被问道“扶贫工程”的满意度时,吴大爷的回答是:“镇长满意,我们就满意。镇长好,我们就好。”工作组的人接着问:“你们希望政府今后能帮村民解决哪些实际困难?”吴大爷却说:“农民也是纳税人,你们看着办。”按法律,农民早就不纳税了,其深意可知,国家政策在农民那里根本行不通。结果镇长和工作组的人听到此话竟“无言以对”。一问一答,只有两个回合,即将村民的不满、无奈、智趣、希冀表达得淋漓尽致。《报复》写罗家与丁家是世仇,于是小罗与小丁自小有仇。后来,老丁死在镇上,正当小丁犹豫是否将父亲回村安葬时,小罗却“尽忘前嫌”来见小丁,流着泪说:“人老了真没劲,我爹还走在你爹前面,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小丁回乡葬父。在小罗的帮助下,小丁回乡顺利安葬了父亲。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当天晚上,小罗用一根长长的钢钎插入小丁父亲坟头,并顺钢钎倒入一瓢大粪。这个细节将小罗的阴险一下子呈现出来。这样的细节在吴佳骏散文中随处可见,是一种删繁就简、点石成金的写法。
所谓“春秋笔法”,指的是中国古代的“微言大义”,即通过记述而不是议论来表达思想。用左丘明的话说是“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吴佳骏《雀舌黄杨》即是如此,他主要用叙述来表达己意,从而达到“言中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关于“惩恶而劝善”,吴佳骏虽写了各式反面人物,但往往不直接加以褒贬,只在结尾处以隐喻来表达自己的价值取向。在《救命狗》中,因为村长陈行虎一直觊觎聪明仁义的浪子狗,于是强行将其生下的五只狗仔据为己有,希望怀孕的儿媳吃了狗仔后,能生下白胖聪明的孙子。然而,作者在结尾处却说:浪子狗思崽心切死了,而“村长陈行虎的媳妇,果真为其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据说脸嘴儿跟浪子一模一样”。让人像浪子狗,其隐喻立现。在《捸蛙毒鳝》中,作者写黄杨村有两个怪人,一个叫李不三,他以擅长捸蛙著名,但妻子生产后,儿子却是四肢畸形,后来长到七岁,不会走路,只会爬,还一蹦一跳的,两腮帮鼓得老高,“有人说,李不三两口子,青蛙吃得太多了”。另一个怪人叫吴不四,他则擅长捉鳝,后来自己养鳝,为了快速催发,竟然给鳝吃大量的避孕药。虽日进斗金,但吴不四的儿女却多年不育。对此,吴不四的儿子有些奇怪,自己从不吃黄鳝,却为何绝了后呢?于是在一次醉后,自己竟然将自己给阉了。表面看来,吴佳骏散文多在结尾处设置了“恶有恶报”的因果关系,其实这是一种“惩恶而劝善”的隐喻,不由得你不信,是“春秋笔法”的表现形式。
吴佳骏《雀舌黄杨》是“小散文”,其精微处可比作方寸微雕;但它却有忧患意识与天地之宽,是属于“大叙事”。作者通过一个村庄向世人发出警示: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有的村庄正面临一次真正的荒芜、失落与异化,道德沦丧与人心朽腐已达到可怕的程度,作为现代化根基的农村与农业文明正面临崩塌的危险。对此,作为现代化的发动者和驱动者,西方发达国家对此也难辞其咎,因为正是西方发达国家通过战争侵略、价值观输入,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的发展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现代化具有两面性,是一把令人警醒的双刃剑:一是它带来了现代性的启蒙思想,二是它以功利主义和强权思想正在快速摧毁这个美丽的世界。试想,一旦未来的乡村农业文明被彻底掏空和异化,中国乃至于人类将以何立足奠基?
作 者:
王兆胜,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