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人化”的超循环发展

2017-07-12 08:10龚丽娟
关键词:自由实践生命

摘 要:“自然人化”作為早期实践美学的核心范畴,是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在美学领域的理论具体化,也是自然向人生成理论的重要确证。“自然人化”规定了美的本质在于自然的人化,也即经由人的实践活动,从自然的感性形式中探索理性规律及功利性价值。在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实践行为中,生发出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规律,从而达到真与美的价值统合。学科范畴的发展形态及内涵演变,带有历史辩证性。当代美学的理论形态,经历了与社会时代发展高度契合的数度转换。从实践美学到生命美学、生态美学,美学的学科本体从人类的实践活动,发展为人类的生命存在,及生态系统的整体存在。自然作为美学研究的重要对象,相应地经历了从实践化的对象性存在,到生命化的感性载体,再到系统性的整生结构。自然人化作为美学理论的核心范畴之一,所包含的自由理想形态也随之动态发展,自由内涵从个体生命的自由解放、类存在的自由实践,到内外身心的自由自在、宇宙与人的自由相合,再到生态个体的自由生长、生态系统的自由整生。可见其范畴内涵的哲学基础,经历了从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整体主义的变化。在世界整生的生态大道规约下,自然人化最终与人的自然化对生者耦合,实现人与自然的整生化发展。

关键词:自然人化;实践;生命;生态;自由

Abstract:“Humanization of nature” as the core category of early practice aesthetics is the concrete embodiment of Marx's practical philosophy in the field of aesthetics,and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confirmation of the generation theory from nature to human. The essence of beauty lies in the humanization of nature, which means exploring the law of reason and utilitarian value through human practices and from the perceptual forms of nature. In human practices in accordance with regularity and purpose generate laws with the integration of objectivity and sociality to achieve the value of truth and beauty. The development of subject category in form and connotation is a process of historical dialectics. The theoretical form of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has gone through transformation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society. From practice aesthetics to life aesthetics and ecological aesthetics, the subject of aesthetics develops from the practical activities of human beings to the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s and of the whole ecosystem. As an important object of aesthetic research, nature has experienced shift from the objective existence of human practices to the perceptual carrier of life, and to the whole systematic structure. “Humanization of nature” is one of the core categories of aesthetics theory. The forms of freedom it includes have developed from the liberation of individual, to practice of human, to the freedom of mind and body, to the integration of human and universe, and to the free growth of the ecological individual and the ecosystem.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philosophical basis of the category connotation has experienced the change from anthropocentrism to ecological holism. In the light of ecological perspective of world development, the humanization of nature and the naturalization of human should be coupled with each other so as to realize the holistic development of man and nature.

Key words: humanization of nature;practice; life;ecology;freedom

“自然人化”作为当代美学的重要学科范畴,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主要理论内核,经历了在不同美学形态之下内涵的演变。实践美学以人的实践为本体,关注的是自然向人生成过程中自然的对象化、实践化属性,以及由个体生命的自由解放过渡到类存在自由实践的生存理想。生命美学以人的生命为本体,关注的是自然的生命化、人情化内涵,以及从个体身心的自由自在到宇宙与人的自由相合的生命理想。生态美学以和谐生态系统为本体,关注的是自然与人的系统性与整生性本质,在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的耦合对生中,实现从个体生态的自由生长到生态系统自由整生的生态理想。

由此可见,自然人化作为美学范畴,其内涵是随着其学科本体移换而不断变化的。自然从被对象化、实践化,到与人的生命一体化,再到与生态系统的和谐整生,其范畴的内涵核心——自由理想——也越来越系统、宽广而深邃,最终在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耦合对生中,实现超循环整生的发展目标。

一、自然的人化的范畴内涵及学科价值

对自然的认知与实践的理论形态,集中映射出一个时代的哲学观与世界观。人类社会的渐进式发展与多层次结构,赋予自然以复杂性与多义性内涵。自然以其本源性、规律性、能动性,反作用于人们对它的认识、理解及追求,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状态。

自然首先是统领世界的本源性存在,其次是关乎人类发展的社会性存在,然后是杂糅形态的文化性存在。自然在向人生成的过程中,一面于进化调试中显现其本然价值与作用于人的先导价值,一面又助力于人的本质力量的生成与实现。可以说,自然向人生成,并为人类提供生存场所与生活生产资料,促成人与自然的规律性与目的性的合一。然而,即便如此,自然作为人类的对象性存在与人类社会的有机构成,在人类日益丰富多样的实践活动中,极为辩证地凸显出其社会性与文化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既是世界运行之大道的基元模板,又是世界审美本源性的客观载体,故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庄子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成万物之理。”2在西方文化中,自然含义亦随时代流变。自然从科学存在、文化存在到审美存在,其内涵被不断拓展。根据科林伍德的总结:在古希腊,自然被理解为一个有生命、有灵魂的大动物;文艺复兴时代,自然被理解为一个被某个在它之外的理智设计好的机器;现代则引入了进化的概念,自然被理解为一种有时间、历史的存在。3由此可见,传统美学中的自然人化,包括在自然向人生成的过程中,自然的本然属性与人的自然属性的同步自我优化,以及人的外在实践作用于客观自然物,使之对象化与物态化。因此,自然人化的缘起应该早于人类以实践行为探索自身属性、潜能及价值之时。

在哲学层面,自然人化明确了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自然在向人生成的过程中,不仅确立了人在实践行为中的外在尺度,还确立了其精神活动的内在尺度。从本质上讲,这是自然的自我选择结果,是自然规律与自然价值的最有力验证。换句话说,人的本质力量的显现与强化,是自然最根本的目的性之一。自然在被改造的过程中被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不再是纯然的与人对立的原始状态。人本身也在不断的实践活动中强化其本质属性中的社会性,不断褪去缺乏尺度规范与范式制约的自然状态,从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状态,走向富有人的主观能动性及文化引导性的自由状态。

在美学层面,自然人化作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范畴,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审视人与自然审美关系的新范式。正是自然人化揭示了人通过实践活动,认识、了解、掌握自然的运行规律及其内在目的,从而不断认识并把握自然成为审美对象的形式规律,以及人在实践活动中进行审美活动的具体尺度。怀特海认为,自然的审美性和审美价值是世界存在与生发的原初本性,“自然性是审美性与生态性的统一和融合”1。中国古典美学中最为雅正典范的美学观中,对人之行为与人之艺术,都有以自然为根本标准的至高审美要求。《左传》里对传统音乐的评价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其原因何在?“渐进自然而”(李渔《闲情偶寄》)。庄子一再强调世界的自然状态,究其美学上的根源,当然是他所秉持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不失其性命之情”的自然美学观的体现。因此,自然范畴的容量巨大,自然人化的范畴内涵,在从社会历史领域向哲学、美学领域的意义延伸,反映了人类理解、认识自然的视角、观念、范式的时代变迁,也奠定了当代美学发展的重要理论基石。

二、“自然的人化”范畴所依托学科本体的逻辑转换

自然人化是当代美学最重要的核心范畴之一,其内涵的变化折射出美学学科在不同时期的本体转换。实践美学以人类实践为本体,强调自然的属人化与对象化特征;生命美学以生命构成为本体,强调人的人化,即在文化化、文明化之后,对自然进行超越现实的内涵发掘;生态美学以生态系统为本体,强调自然与人的系统化与整生化。

(一)以实践为本体的“自然的属人化”

实践美学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实践论哲学基础上,其理论核心是强调人的实践在审美活动中的价值与功能,并且将人的本质规定为实践的本体。自然在人的审美活动中,从早期与人相融合的本体性存在,逐渐过渡为对象性存在。因此,实践美学的“自然人化”追求的是自然的属人化,特别是打上人的实践烙印的存在状态。人化其实是人的实践化。自然的人化的第二层含义,是人在自然向人生成的过程中,不断地凸显其作为人的本质属性。人从一开始的自然状态,走向社会化与文明化。

实践将人从纯粹的自然形态进化为精神性的类存在。黑格尔在其客观唯心论哲学体系里强调,“人既然是精神……没有什么东西会坚硬顽固到不对它展开。那最初隐蔽蕴藏着的宇宙本质……必然会向勇毅的求知者揭开它的秘密”2。精神性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里则被提升为人的能动性的基石,更是人的目的性的主要支撑。自然部分地被人类所控制、改造及利用,人的目的、意志对象化在自然之中,实现了物质与精神、理性與感性、必然与自由、规律与目的的多维二元对立统一。人在合自然规律性与合自身目的性的实践与创造中,使自然的形式上升为自由的形式,从而成为人的感性认识中的审美对象,进而实现人在审美活动中的自由理想。尽管新实践美学强调,“实践是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存而进行的处理人与自然、社会、他人之间关系的感性的现实的活动,因此,实践也理应被区分为三大类型:物质生产、精神生产、话语实践”3,但是,实践美学在美的根源问题上,依然明确规定,人类社会实践体系是人的本质的确证。物质性的实践与精神性的实践包括话语实践,其本质依然是将实践作为审美活动的本体存在,世界也好,自然也罢,依然只是与主体对立统一的对象性客体。

(二)以生命为本体的“人的人化——自然的人化”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的生命美学,认为审美是一种充分自由的人类生命活动,是一种最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美学追问人类的审美活动与人类的存在方式之间的关联,探究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成为可能,将传统实践美学的本体转为人的生命存在。以人的生命作为美学研究乃至审美活动的本体,一方面拓展了美学研究的学科视野,一方面从哲学层面丰富了人的本质构成维度。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诸多学者提出以生命为本体的学术观点,如王国维的“生命意志”、鲁迅的“生命进化”、张竞生的“生命扩张”、宗白华的“生命形式”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生命美学重新兴起,潘知常提出“真正的美学一定是光明正大的人的美学,生命的美学”1,“现代意义上的美学应该是以研究审美活动与人类生存状态之间关系为核心的美学”2,封孝伦认为“美是人的精神追求的生命实现”3,更强化了美学的生命本体地位。因此,生命美学不仅逻辑上拓展了人的生命维度,而且从历史上对人的自然化本质进行了还原,使人的生命富于多维内涵与价值。

人的生命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进化为丰富、多样的存在。他们首先尊重其天生而原始的自然属性,越来越深刻地浸润社会性,终具备文化性、文明性及审美性。因此,格罗塞在其《艺术的起源》一书中断定:艺术的起源,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4。而人类文化是人类生命进化的结晶,更是其内在世界发展的深度积淀。也可以说,审美是伴随着人类整体生命特别是人的内在生命的丰富而发展起来的一种高级生命活动,与实践有关,但不全由实践控制。如果说实践美学的理论来源为近代西方主体论哲学及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那么生命美学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要往历史深处回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觉醒,近代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现代西方生命哲学,中国古代的生生哲学及明清时期追求感性生命体验的浪漫洪流,都是生命美学中追求人的情感、意志、精神表达的理论基石。

生命美学肯定生命作为人类审美活动的本体价值,认为以情感性、精神性及思想性为主要特征的人类审美活动,其根源在于生命内在的心理及精神机制,而非外在的实践行为机制。所以,人的生命构成是多维度的,与包含物质、精神、社会在内的各个审美领域相互对照。人的审美活动所关联的爱、美、善、信仰等精神内核,是人的内在生命经由外在生命的一种自我呈现。以人的生命为本体的生命美学,不是人类审美历史中的灵光一现,它恰恰是关联着人类审美活动基元性、本源性的客观本体,及富于变化性、流动性的主观本体的美学形态。

(三)以生态为本体的“自然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

生态美学在西方发端于环境美学,在中国滥觞于生态文艺学。它的兴起,源于20世纪中后期中西方世界的生态恶化、环境危机所引发的环保主义运动及生态保护思潮。可以说,生命美学是生态科学与人文学科、社会学科相交叉的学术空间与领域。经历了数十年的发展,生态美学的立足点由环境保护变为对生态系统的审美研究,其核心范畴由共生演变为由深生态学所倡导的生态系统的整生1。

生态美学以生态整体主义为哲学基础,以“生态存在、人本生态或审美生态为核心范畴”2,研究人与自然、社会及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及其所包含的生态审美规律,致力于改变当下非美的生态状态。由此可见,当代与自然相关的环境美学、生态美学,一改此前由德国古典主义美学所开创的美学专注于艺术研究的传统,把目光重新投射到与人的生存活动及审美活动密切相关的自然之上。生态美学以生态为逻辑起点,以整生为其理论内核。生态的经典释义为“生命体与环境的关系”。生态美学超越了传统美学以人的生命主体为核心的哲学立场,更超越了生命体的实践维度,以开阔宏观的视角将包括生命、环境在内的生态系统作为研究对象。生态美学既非代自然立法,其目的性与规律性也非神秘的“绝对精神”,而是将在人类有限的认知中所包含的有效生态规律与生态目的明确化、系统化与理论化。

自然于人来说,无论是实践化形态,还是单纯的审美化形态,都不够全面。人既要生存,首先就必定会追求保全生命的有效方式,其次是进行维持生命存在的各种实践活动,进而在实践中进化出抽象自然内容的能力,其中就包括审美能力。所以说,自然人化是其生存与发展的意志力的体现,人的自然化是其审美力的表现。人类的艺术创造,通过有意味的形式将现实世界包括自然符号化、审美化,并将其转化为带有现实性与虚幻性的特殊审美境域。殊不知,自然的本源性属性中已然包含了审美本然性特质,这在中西方美学史中的自然审美传统就可见出。因此,生态美学首先要打破的就是实践美学对自然过度的开发、改造与实践,还原自然的本然状态,本质上也就是还原其审美属性与价值。这个过程可谓是在单一维度的自然人化基础上的将自然自然化。同时,生态美学丰富了生命美学的感性生命逻辑起点,自然的自然化还原了其审美性,进而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超循环提升,即进行综合形态的自然的文化化、文明化,也就是高级形态的自然人化。

生态较之自然,具有系统性、复杂性、多样性、平衡性等特点。生态美学的学科本体不在于单纯的自然,更不在于作为实践主体的人,也不单纯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在于包含自然、人及人与自然所有关系类型及内涵的生态系统。惟其如此,人类的美学研究才可以突破以人为尺度的单一维度,从而开启人类审美研究的广角般的内外视角,在多维面向、立体空间中探索人类审美的生态内涵、规律及法则,打开美学新世界。

三、“自然人化”范畴内涵的耦合并进

“自然人化”作为当代美学阶段性发展形态的共有核心范畴,其内涵不是线性发展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显示了美學理论的承继性更新与有序性发展。

美学体系中自然人化的内涵演变,其核心在于自然与人的审美关系乃至哲学关系的变化。实践美学强调自然的对象化与实践化,生命美学强调自然的生命化与人情化,生态美学则强调自然与人的交融性与整生性。在包含美学史在内的人类历史非线性发展规程中,自然伴随人类进化而发展,同时又力求保全自身的独立地位与价值。因此,辩证关系贯穿于人和自然的关系史中。这辩证关系即包含了自然在被对象化、实践化过程中,同时被生命化、人情化,也终将实现与人的和谐整生。故而,其内涵的多维交融与互渗,只是不同时期美学理论形态在不同学科本体下的多样化展开路径。

(一)以实践为基础的自然的对象化与实践化

实践美学认为,人类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在劳动实践中对自然进行实实在在的改造,这才是美的根源。不是个人的情感、意识、思想、意志等“本质力量”造就了美,而是“人类总体的社会历史实践这种本质力量创造了美”1。自然在实践美学中经历了物质性的人化与精神性的人化,前者侧重于挖掘自然的实用价值,后者侧重于探索自然的文化功能。实践美学中人的主位立场决定了自然的对象性属性,无论是物质性的实践活动,还是精神性的实践活动,均以人的目的性为最高尺度与最终目的,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践外化形式。

对象性关系具有鲜明的辩证色彩,通常存在于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中。人将自然对象化,意味着自然从属于以实践为表征的人的本质力量的集合。人才是最终的目的,自然的价值(包括审美价值)存在于人类的实践活动中。实践化的自然,是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前提,也是揭示人类审美本源性的基础。在日益成熟先进的实践活动中,即便是实现了人与自然的交融状态,自然于人来讲,依然是对象性的存在。

因此,以实践为基础的自然的对象化与实践化,虽然从社会历史角度深刻揭示了审美的部分本质,但是,人类的审美活动恰恰关联着多维度的生命构成,实践美学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人的内在生命维度与审美活动的关系。这不仅推动了生命美学思潮的再度兴起,而且在自然人化的范疇发展方面,相应地实现了其范畴内涵的拓展与延伸。

(二)以审美为机制的自然的生命化与人情化

生命美学以生命为本体,强调人的生命情感、生命意识及生命精神,从人的内在生命维度丰富了美学理论体系。生命美学不仅看重人的生命构成对审美活动的重要作用,而且追求自然的生命化与人情化。人在文化化、文明化过程中,以保持本性为目的,与自然耦合发展。然而,自然与人的契合与对应,并不是近现代的事情。道家的“道法自然”观、儒家的“天人合一”观都是对作为万物之法与文化根基的天道与自然的高度肯定,不同之处在于,道家文化强调自然的绝对价值与本体地位,以及人对自然的尊崇与顺应,儒家文化则强调以秩序为核心的天人对应,更具现实功利性。

生命美学既以生命为本体,就致力于将一切对象生命化,并且在此过程中追求高度融合的审美化的生命状态。这种转换并未改变人的审美活动中核心地位,而是将人的实践的绝对化程度进行了稀释,以生命之浓酒调试人的审美活动,从而拓展了审美的构成维度,丰富了其学科质地。在现实世界中,自然被生命化,意味着人的情感性、精神性等感性要素在自然审美中发挥重要功能,因此,山不仅仅是山,水也不仅仅是水。在艺术世界中,自然亦被生命化,静谧、辽远、荒寒的山水之间、琉璃世界,成为富于精魂的审美载体。性灵、神韵、意境等传统美学范畴的提出与经典化,无疑是自然在审美化的艺术系统中的特殊表现。

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他(她)的人情化,好比自然的规律性,是世界必然性的一部分。人无须抵抗这种必然性,相反则要顺应并实现这种必然性与自由生命的合一。生命符合本性的自然状态,衍生出精神性、情感性、审美性等高级文明状态。宗白华先生曾说:艺术家对于人生对于宇宙因有着最虔诚的“爱”与“敬”,从情感的体验发现真理与价值,如古代大宗教家、大哲学家一样。1“所谓“宇宙的人情化”,是艺术世界里自然审美价值与人的感性认识的深度契合。艺术世界里的诗意,隔着现实的屏障,让人误以为很遥远。事实上,现实的经验世界与艺术世界一样,在古人的审美活动中,与身心相融,是充满活力与意趣的。自然的内在审美性与人的生命潜能之间达成了完美的交融与渗透。

(三)以和谐为目的的自然的系统化与整生化

自然的生态化,是人在自身走向文化化、文明化之后的必然步骤。工业文明时代将自然对象化,带来了对自然过度实践改造的恶果,不仅伤害了原始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类自己。不仅自然生态环境出现诸多问题,社会生态及人的精神生态也出现问题,人的自然本质在高科技与泛交际的控制下,逐渐退却丧失其自由自然的本性。因此,生命美学倡导回归人的感性审美状态,部分解决了人的异化问题。而新时期的生态美学,则是一种集反思性与建设性于一体的美学形态。它不仅要考量自然生态的修复与还原,还要兼顾人与自然、社会及自身多个生态维度的和谐共存、系统整生。

所谓生态美,是指既要实现自然的自然化,也要实现人的自然化,还要实现人与自然共同走向生态化。这种生态化包含着自然的目的性与规律性,是康德所谓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与无规律的合规律性的高度统合。十七世纪荷兰风景画派将自然传神地搬上了画布,并对其作对象性的审美观照。20世纪后期的西方环境美学,则批判“走进如画的风景”的自然审美传统,其原因就在于这种主张静观而非融入的审美态度,与人和自然浑融一体的审美关系本质大相径庭。生态美学主张人回归到生态系统中,作为自然生态的一部分,还原人的天性。对于生态系统而言,走向平衡和谐的有序运行,实现人与自然的交融与整生。最终的目的在于,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在审美性与生态性相统一的法则与规律中,实现和谐交融的系统化与整生化发展。

四、“自然人化”所包含自由理想的超循环发展

“自由”作为人与世界实现和谐发展的最高目标,也是包含审美活动在内的人的生存行为的终极理想。自由意志不仅存在于现象学所强调的被还原的世界与自然之中,而且以特殊的形式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中。它代表的是一种存在的必然条件,也是符合规律的目的结果的彰显。自由是中西方美学史中的核心范畴之一,折射出人对必然性与规律性的认知及对抗。西方中世纪的神性自由,文艺复兴之后的人的自由,及近现代被无限放大的生命的绝对自由,中国先秦道家的逍遥而游的自由人生态度,明代“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自由艺术精神,皆是因为人在宗教活动、艺术活动或自然审美中获取到触及灵魂的身体行为解放与精神解放。因此,自由既出自人的生存本能需要,又是生存发展过程中的高级目标,也是人生而为人的终极理想。也可以说,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类的自由奋斗史。

(一)从个体生命的自由解放到类存在的自由实践

人类作为自然存在的主体意识的集中体现,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利用自身的能动性进行实践,将使用工具与生存目的合一,创造了属于人类自己的社会结构、文化系统,超越了自身的纯粹自然属性。因此,人类生存于特定的社会关系结构与文化语境中,对于自由理想的追求,既出于个体的本能需求,又有作为类存在的生存意愿。

马克思以人的基本实践为原点来探索社会发展及美的规律。李泽厚著名的实践美学观点认为,美是现实以自由形式对实践的肯定。以实践的自由形式来对现实加以审美确认,本质上是将自然进行人化,也就是说,美的自然是人化自然的结果。自由和自由的形式是人通过实践建立起来的,是历史生成的范畴。“真正的自由必须是具有客观有效性的伟大行动力量。”1显然,实践美学强调的是掌握了客观自然规律的主体实践所达到的自由形式,这种自由形式则属于人类实践的历史成果。

人的自我解放与创造行为,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合目的与合规律的实现方式,往往起始于个体,最终演化为群体性的行为。早期的人类实践活动,对抗了自然界必然规律的制约与控制,将人从原始的动物状态解放至具有能动性及实践能力的个体化的人,从而创造了个体存在的自由形式。个体的自由实践,以聚力的形式发挥作用,形成对人类社会系统的深远影响,造就了以有序社会关系的缔结为基础的类存在的实践生存模式。近代私有制下的劳动实践,对人的存在与本性造成了惊人的异化与破坏,偏离了作为真正独立、自由的人的目的,被异化的人沦为机械化、空虚麻木的个体。实践美学倡导的自然人化,既是人有效改造对象世界的理论依据,也是人对自身被异化的人的本质进行还原与发展的有效路径。

(二)从内外身心的自由自在到宇宙与人的自由相合

生命美学不囿于实践美学的实践范围,而是希求在更广阔的人类生命活动时空中,去发现根植于生命深处的审美根性。处于流变不息历史长河中的生命存在,以实践为手段,以自由为生存的最高目的。一切生命行为的背后,隐藏着的是自由理想、自由意志、自由情感的感性表达。由自然生命、社会生命、精神生命1所构成的生命整体,不仅追求三者之间即内外身心的自在和谐,同时更以接近本能的审美方式追求个体生命与自然宇宙的自由相合。

老子所谓“域中有四大”,道、天、地、人,作为必然规律与偶然存在所构成的生态系统,是内外世界相和谐的关系状态。冯友兰先生提出的天地境界,是哲学层面上人与自然及文化的高超交融,也是个体生命所能达到的至高的自由生命境界。生命美学所倡导的自由生命的表达,是许多生命美学研究者的共识。黎启全、朱良志、雷体沛、周殿富等学者的生命美学理论,有其内在的一致之处,即美是生命创造活动的自由表现。

如果说西方古希腊的雕塑及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追求的是个体生命内外身心的和合自由,那么中国魏晋以来的山水田园诗歌及宋元山水画艺术,则追求的是宇宙自然与人的生命存在的自由相合。生命美学是中国传统美学的典范形态,也可称之为前生态美学。在中国古典美学范畴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自然既是静默无声的,又是与人的意志、心境契合暗通的。因此,在传统艺术里,人与自然关系的审美还原与艺术提升,一方面通过自然的自我表达去实现,如宋元山水画里的寒林深远,静水无波,人迹罕至,一片寂寥荒寒,却又是涌动着无限意趣生气的无我之境;另一方面,要靠人与自然在现实世界的审美关联,去实现自然的审美潜质与人的审美经验的耦合并生,情动于中,意兴勃发,方能进入灵动而有趣味的有我之境。身体在场,在荒山野水之间“精骛八级,心游万仞”,方是古代文人以自我小宇宙和合自然大宇宙的意趣,也是中国古代生命美学所追求的自由理想的典范形态。

(三)从生态个体的自由生长到生态整体的自由旋升

当代生态美学以系统整生的生态哲学作为哲学基础,强调生态系统的健康、和谐、平衡的超循环发展。随着生态学与传统人文学科、社会学科的交融发展,其内涵不断经典化,其外延不断扩大。生态系统既包含科学层面的自然生态系统,也包含社会学、人文学层面的社会生态系统与精神生态系统。大至浩瀚宇宙,小至蝼蚁微尘,上至国家机器所映射的时代审美风尚,下至家庭单元所反映的个人审美理想,都从不同维度与侧面反映出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一切生物个体、生态系统的内在规律都潜含着其生态目的,这是由生态系统的向性及进化本能所决定的。

生态个体在与外界环境的相互斗争与相互依存中,在可调控、可接受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生存与发展的内在目的。生态的目的性隐含着深层的规律性,其表现呈多骨诺米牌似的连环效应,又兼DNA图似的螺旋上升姿态,在无序中有序运进,在复杂中简单生长,十分微妙精细,富于辩证趣味。因此,生态个体的自由生长,是世界运行的科学规律的彰显与伦理目的的实现,同时也是生态系统整体规律性与目的性的发展需要。

生态整体最终极的理想是系统性的整体旋升。宇宙生态系统的运行发展轨迹与规律,人类目前的科学研究只能掌握极少一部分。而对于地球生态系统的进化历程,人类科学已部分地掌握了其生发规律。无论是人类历史,还是地球生态的发展历程,都是非线性的,这是以哲学理论为基础的科学推理。但是,“超循环是大道运行的方式,是世界生发的格局与态势”。1生态系统的自由旋升即是超循环运进,整体化的系统生发、自由生长是其根本目的。生态整体在生态程式、科学范式及伦理范式的规约下,“以自然美生为系统向性,形成了审美本体的生长运动,审美价值的增值运动,审美目的的实现活动”,“在这三位一体的整生性运动中”,“显现了整生论美学逻辑系统的理想性超循环生发”。2

五、“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的耦合对生与超循环整生

当代的美学困境也是整个社会的困境,第一表现在现实生态的物质化,第二表现于社会生态的功利化,第三表现于精神生态的浅表化。功利化、官能化、低俗化的消费文化,使审美生态走向被挤压的边缘空间。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中,人类尚未完全走出后现代的无序与荒诞。作为地球生态系统的核心枢纽的人类,在生态系统的非美化存在状态里,既要在以生态为逻辑起点的理论范式引导下实现生态系统的自由旋升,也要在对自然的改造中实现对自身的自然化回归。惟其二者结合,才能真正改变当下非美的生态存在。

早在20世纪,实践美学代表性人物李泽厚认为,美是肯定实践的自由形式,美的自然是人化自然的结果,并且提出以人的自然化来补充论证自然人化的内在本质。人的自然化,一方面从作为实践对象的自然出发,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友好相处,不能一味控制、破坏自然,一方面从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出发,强调人的审美心理与外在景观、自然的节律和合。实践美学在这个层面上,肯定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也强调了人的感官与情欲的“人化”,本质上是符合人的生存目的与审美规律的社会化与文明化,实践行为从非理性上升到理性阶段,感性认识由功利性上升为非功利性。

同是马克思主义美学家的蒋孔阳先生,却极力反对“人的自然化”,认为如果承认美是自然的人化,那么人的自然化就是一种后退。“自然人化,是从自然状态向着文明状态前进;而人的自然化,则是从人的文明状态向着自然的野蛮状态倒退。这样,人将失其为人。”1显然,蒋先生在这里将自然化理解为原始粗粝的天然状态,而非符合人的天性、本质的本然状态,因此,在对人的自然化的范畴理解上出现差异。

通过研究人类的进化发展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人的社會化、文化化与文明化,是将其与脱离动物状态的物种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志。这是自然人化的重要前提,也是其成果之一。因此,二者耦合对生,相辅相成。自然人化揭示了自然向人生成的规律,也推动了审美现代化的步伐。而工业文明的进步,审美现代性的发展,伴随着人的本性的异化与变形。此时需要回归的是人的自然化。人需要在与环境的耦合共进中,一方面实现对自然的自然化改造,另一方面实现对自身的自然化改造。

要想拯救人类及自然,要想回到自然与人的和谐共存整生的审美状态,必然要对自然人化的经典美学范畴进行新的解读与发展,使之与时俱进,走向生态化与艺术化相结合的发展轨道。外在自然从人化走向符合本然规律与目的的自然化,人的内在自然从过度文化化的状态重新回到符合人的本质规律与目的的自然状态,进而实现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的耦合对生,进一步实现人的艺术化审美人生与绿色审美生境的共进与整生,最终实现美生自然与整生世界超循环运进与美生发展。

[作者简介:龚丽娟,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古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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