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旻原
《呼吸》作为椎剧场Shall we talk演出季的第二个作品,是一部具现代性的剧场创作。在暗灯后的开演前,艺术总监李芊澎坐于舞台前沿,邀请在场观众闭上眼,将生活中的纷乱通过十次呼吸来放下。整个兰心剧院瞬时安静,舞台灯亮起时两位主角侧身环抱站立在跷跷板的正中央,女主角随即以焦虑快速的台词引观众一同入戏……
编剧麦克米伦明确指示:“该剧预设在空舞台上表演,没有布景、家具、道具、美欧哑剧表演、服装更换。无论灯光还是音响,都不应用来作为事件或空间转换的提示。”在这样的规定下,这部戏的舞台演出已无法以传统戏剧的写实手法“再现”(Representation)文字所描述或涉及的单一情节(Action),只能改以现代剧场的空间整体技术“展现”(Presentation)文字所提及或谈论的众多事件。因为观众的在场是剧场展演呈现要素之一,若整体观演状态不一致,舞台上的演出必然无法与观众达成交流,因此可以明白开演前艺术总监为何要引领观众一同静心呼吸的用意。
《呼吸》的主题是“焦虑”,一位女博士和一位男自由音乐人,两人都有现代社会高等教育知识背景以及强烈的个人与社会意识,他们在如何维持两人之间的平衡中产生了矛盾而无解的焦虑。这份属于今日全球青年的无解焦虑,同样也属于剧作家本身。全剧就是一对男女的生活对话,话题从是否该生孩子开始,延伸至对地球环境生态的关怀,如同现实生活中的你我,对生活不满却又无法改变困境的无奈,只能用滔滔不绝的抱怨来舒发心中长期积累的焦虑。
麦克米伦让女主角经常以长段独白在剧场空间中展现“焦虑”,就像是在表现自我的内在“焦虑”。但他却让男主角简短地回应或进行相对较短的独白,于是两人在一说一答之间带出了明快的交谈节奏。18000字的台词被演员在90分钟里不断地向在场的观众“投射”,所有场景、事件、时间的变化都由演员的台词来诉说、由身体来展现,也许观众无法清楚记得所有交谈,但总会在某些时刻的字句或某些场景事件中,突然就有了一种对照自我生活的熟悉感。
在尊重编剧构思的前提下,导演派里希在构思舞台设计时,要求以“平稳”为关键词,以“不希望演员踩在稳定的地板上”为出发点。因此舞美设计沈力运用了跷跷板,将主题落脚在安全感的缺失上,让两位主角交谈之中的文字涵义融入到空间中的表演,从而呈现出两人关系在所谈论的事件之中不断平衡与失衡的状态。整个舞台上除了低矮的跷跷板这一如小船般的平台之外,空无的墙面留给了灯光经由照射演员后的身影,于是产生了舞台画面光影之间的交迭并置,似乎照出了角色内心那份焦虑的阴影。此外,舞台上方两杆细长的灯管,呈现出平行交错旋转的几何变化,使得看似沉重的舞台有了视觉上的光亮,从而感到一份轻盈加入之后的平衡。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这整体言简意赅的象征画面,让观众在接收大量文字台词信息之时,能轻易明白舞台画面的节奏变化。没有过于复杂的空间语汇(langage despace),更能让观众关注在演员的表演上。观众自然会随着演出接收到演员传达的信息,由自我的内在感受而入戏(identification)、感动,又随着演出的画面节奏变化而出戏聆听,整体的剧场经验并非是受到幻觉产生情绪引入的共情(empathy),而是经由整体细微的空间语汇带入的感受(sensation),与台上的人物一起共度演出時刻的生命体验。
在这样简洁的舞台之上,没有任何的音效陪衬,除了演员的说话声音之外,只有跷跷板的移动所发出的声响,演员的“技术”必须松驰而不露痕迹,交谈说话的节奏必须自然而不拖泥带水,才能与这位只发声响不说话的“第三演员”的相互配合。从开演到结束,没有换场,没有换装,没有中场休息,90分钟的戏只有一对夫妻在无处可躲的舞台上被观看。曾长期担任孟京辉戏剧女主角的孔雁,对于这样现代性文本的演出并不陌生,但在《呼吸》之中如何能让自己看似轻松地用力在每一字句的说话吐词与每一瞬间的体态动作,进而诉说大量的台词、转化时空的改变、陈述事件的发展、表现人物的情感、吸引观众的目光,都是在挑战演员自身的舞台功力。以演出后许多的客观评论来看,孔雁的表演的确经得起考验。李嘉龙也是少见的好演员,与孔雁的节奏搭配可圈可点,只是在此剧里,女主角的戏份会让演员有较为出彩的演出挑战,因此相较之下,男主角变成了如配角般的存在。但需要强调的是,若非李嘉龙的演技细致到位,孔雁也无法完美出演该角色。
该剧的前半部分,男女主角从在宜家排队结账无聊等待中开启了彼此的对话,从孩子这个主题,再谈及生活中的种种事件;吃有机农产品,注重垃圾分类,参加公益马拉松,看文艺电影,给灾区捐款,跟公公婆婆(或岳父岳母)保持距离,认为不应该以家庭的名义挟持女性牺牲自我,认为教育后代是一项重大任务,不经过考核就能够为人父母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整体的舞台就是通过画面和对话的双重节奏来展现这些事件的,如同在现实生活中的你我在某个时刻会与朋友家人聊及的事件,也就是因为种种的小事件积累了我们的内心“焦虑”。在剧中每一个提及的事件都在几句对话后带过无解,但这些无解是如此的真实,与观众产生了共鸣。
该剧的后半部分,原先种种无解的事件随着时间的发展,开始有了答案。男女主角虽然没有在交谈中得到要不要生孩子的答案,却意外有了孩子,又意外流掉了孩子,导致两人分手,然后再重新遇见,再爱,再有孩子,生下孩子,孩子长大成人,两人携手到白头,最后男主死去,女主在墓地探望之时,一句“我爱你”,幕落。所有男女主角生命中的“重大事件”都在几句对话之间带了过去,前半部份积累的“焦虑”与无解的提问,就像是被不断在用力吹气的气球,到了一定的程度快速地泄了气,倒是一种令人舒缓的解脱。原来在我们生命中,种种无解的小事,是无法从语言的交谈对话中得到答案的,只有随着时间与事件的发生,在我们亲身的经历之后,所有的无解都自然有了答案,走过了一生,命不就是如此。
没有主要情节,只有许多小事,在《呼吸》中麦克米伦打破了传统编剧方法,塑造出了独特的文本氛围融入剧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