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辛明
故乡,莫负归来韶年华
文丨辛明
“春节一到,在城里的写字楼、品牌林立的百货商场的Tony,Christina,Daisy,Tiffany,回乡后秒变铁蛋、二妮儿、三妹、丑妞……”
这个段子每当过年就不约而同地在网络或者媒体各处出现,也许你听到会莞尔一笑,心领神会,但这就是典型中国式的“移民潮”。
等春节假期结束时,那些密集发往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航班或列车,难以计数的年轻人——哪怕仅仅统计在北上广深谋生的白领,数目可能已超过以色列或葡萄牙的总人口——结束了中小城市的短暂居停,结束了对家乡文化的温习,又要回到“万人如海一身藏”的超级都市。
这是一遇上过年就会给这些年轻人提出的终极命题,“留下来,还是回家去”。
就在“逃离北上广”的话题还在时不时地被人们提起时,“逃回北上广”的小浪潮已悄然由年轻人的脚步投票得出结果了。
2016年12月1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心发布的《社会心态蓝皮书:中国社会心态研究报告(2016)》给出了答案。调查显示,年轻人返回小城市后面临“工作机会少,做什么都需要靠关系”的局面,干事要“拼爹”成为对此现象最为形象的描述,身在异乡为异客,回到故乡仍为异客。这令不少年轻人又萌生了逃回北上广或者从四线城市重返二三线城市的想法。
早几年,“逃离北上广”已成为几个中心城市最热门的白领话题,尽管一直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但越来越多的人被回归中小城市的选择所触动,甚至有出版商开始售卖“逃离北上广”系列图书,分别列举三大城市的种种“不堪”。毫无疑问,这种集体情绪与“大城市病”的日益严重不无关系,比如交通拥堵、空气污染、竞争残酷,尤其是,以住宅租售价格为主体的生活成本不断攀升,它们造成了北上广深比较难看的城市居民幸福指数。
在蓝皮书《居民生活压力感:城市比较研究》一章中,调查结果显示,一线北上广深四大城市的经济压力源远远高于其他城市,最大生活压力源从高到低分别是物价、交通、收入、住房、教育、医疗、赡养老人、健康。
在常住人口总数已达6000万的北京、上海、广州,随着人口控制和疏解的政策出台,“人口拐点”的信号已经悄然出现——北京常住人口增幅下降,上海常住人口首次出现负增长,广州常住人口阶段性放缓。
中国城市发展研究会早前相关城市排名显示,虽然在“城市综合竞争力排名”中,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全部位居前茅,但在“最具幸福感城市排名”中却集体“落榜”。城市化加速发展不仅带来繁荣和财富,还有贫困的滋生。许多怀揣美梦的人们进入了这些城市,却因为环境污染、住房拥挤、交通堵塞、资源紧张、高失业率、高犯罪率等一系列“大城市”病,变成了大城市里的贫困阶层、蜗居蚁族、剩男剩女。
2016年6月27日拥有8.60亿月活跃用户的腾讯QQ大数据发布了“QQ大数据之逃离北上广深”案例,揭秘用户“逃离”北上广深的情况。数据显示,今年2月4日至2月15日,北上广深的逃离率为12%,比上年同期上涨了1%。
但即便如此,就像钱钟书写的《围城》一般,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腾讯数据显示,在2015年春节后,仍然有超过两千万新的QQ用户来到北上广深寻找梦想。两倍的人还在“进入”,北上广深的人口吸引强势地位仍是坚不可摧的,那里依然是年轻人“追梦”的首选之地。
披头士主唱列侬当年接受采访,曾被问到为什么一个英国乐队却要到美国发展,列侬的回答是:“在古罗马帝国时期,当时的哲学家和诗人都要去罗马,因为那里是世界的中心,我们今天要来纽约,因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
美国作家E•B•怀特则如此看待纽约的独特吸引力:“在这么一个浓缩的竞技场上,挤满了角斗士、布道者、企业家、演员、证券商和买卖人。不论你身在纽约何处,都免不了与伟大时代、辉煌事功、奇人、奇事、奇闻发生感应,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全他,很大程度上就看运气。”
对于中国非一线城市的青年而言,北上广深就是他们的纽约。任何带有青春特质的灵魂,都没法不迷恋超级大都市,它所具有的丰富、包容、新奇、魔幻、创造力,至少会有一种构成致命的诱惑。
2014年春节的一个网帖引发了无数青年的关注和讨论。这个网帖来自网络论坛“知乎”上用户“王远成”的一篇文章——《背井离乡,为何仍要打拼北上广》。
“王远成”曾是“沪漂”,在上海的一家网络公司做产品经理。他的家乡是“一座三线城市”,其个人注册资料显示为乌鲁木齐。2008年,王远成“从西安一所民办大专毕业,揣着2000块钱来到上海”,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了5年。因母亲患病返回家乡,在家人的关系帮助下来到机关工作,即将得到事业编制。
不过王远成始终念念不忘上海。他把在上海的经历看作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发誓一定会重返上海。王远成的回答引发了大量“点赞”,也引来了微博和各大新闻网站的转发转载。大多数知乎用户称赞他的态度,这家面对受过高等教育青年的知识性问答网站的用户,大都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工作。
“北上广”或许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心结:残酷又美好,欲走还留,纠结其中,离开之后又分外想念。一年前,他们无奈而又痛楚地离开了这些光芒万丈的大都市,有人称他们是“逃离北上广”;而今,他们中的一些人又从二线城市杀回来了,仍带着些无奈,还有那么一丝的痛楚,更多的是对梦想的坚持,对生活的期待。这里是巨大的“围城”,有人想融入,有人想逃离,这里承载机会和梦想,也充满辛酸与泪水。
一边是高额的生活成本,恶劣的十面霾伏,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另一边是故土、乡情、父母、爱人还有朋友,加上不算太高的房价,慢步调的工作节奏,回去似乎是小镇青年最理智的选择。
可当愈来愈多的白领选择离开,去二三线、三四线城市打拼,却失望地发现,那里楼价涨了,空气污染了,塞车也成家常便饭了,“城市病”在这些中小城市正迅速复制。在一线城市工作过的人,面临着高昂的房价,无处不在的户口歧视,但往往回到家乡后无法适应城市间的巨大落差。
2014年《博客天下》151期的封面故事《一封写给工业社会的情书》里,受访的年轻人把故乡描述为“回不去的家乡”。习惯了在工业化社会标准化生活中的年轻人们,回到故乡的“人情社会”,半工业化社会甚至是“农业社会”的氛围里,感觉很难适应。效率低下,“拼爹拼关系”、“萝卜坑”……
故乡是每个游子的思念,但也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逃离北上广回到家乡,父母送上安慰,朋友给与鼓励,自然让人倍感温暖,但很快,现实又给了你一盆冷水。由于眼界和观念的不同,你会发现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变得难以融入了。在故乡早已物是人非的时候,那些逃离了大城市的大困顿的年轻人,又将如何逃离小城镇的窘境?
由于眼界和观念的不同,你会发现自己和周围的环境以及人格格不入;如果没有关系,没有后门,你会发现找个理想的工作真的很难;假如你去找工作,你会发现有编制的单位很难进,而没编制的工作又很少。
工作机会少,干事要拼爹,观念不合拍,让不少“逃离北上广”的人身在故乡为异客,自己的逃离之地反倒更觉亲切。于是,很多人带着无限的失望再次回到那个他们内心有些“恐惧”的地方,重新来过,成为了新一轮“逃回北上广”的浪潮。大城市相对的公平竞争,更多的工作机会,给了他们一个回归的理由,尽管这看起来像自我安慰。
逃离有逃离的无奈,回来有回来的苦楚。逃离或者逃回都是个人的选择,但他们奔波的足印,留下了这一代人的生存轨迹。他乡无法融入,故乡无法接纳,身在何处都是客,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一个城市的无奈。
一位署名“逆风”的网友说,他回到家乡的小县城之后,开了一家网店,做起了电子商务,生意还不错。这是小城镇中的一种另类生活,基本摆脱了对于“关系”的依赖,不过,在与自己生活过的广州比较之后,不如意的一面还是显而易见——文化生活匮乏,消费选择有限,更重要的是,在包括医疗在内的公共资源方面,差距实在太大了。
合肥是李建华的第二故乡,不过这几乎已成了他回不去的故乡。他返回合肥后仅仅停留了三四个月,就很清楚地意识到,就自己的职业属性而言,这种二线城市根本不能提供有吸引力的职位和薪资。这次停留短暂得如同一次休养,他又回到了北京,而且原本在合肥有着稳定工作的女友也随之成为“京漂”,似乎表明了他们在这个国际大都市坚持下去的决绝。
这些游子的切身体验表明,中国的超级城市与普通城市之间,有着明显的文化上的、软实力上的差异,它远非“有没有、有几家麦当劳”、“有没有、有几座万达广场”这么简单,它也不是就业可能性多与少的硬指标对比,在超级城市里,虽然也有官本位,也有熟人社会,也有分配不公,但它的参差多态,为个性和契约精神腾出了足够的空间,这恰恰是那些大兴土木的二三线城市所不具备的。
在“知乎”那个引发热议的问题下面,一位用户以匿名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巨大矛盾:“我经历了逃离北上广又逃回北上广,逃离是想找回生活,但真的回到小城市发现工作没有挑战,感觉不到自己的成长,有了不安全感,于是又逃回了,觉得自己还是想奋斗也完全可以在大城市立足。但回来又是拥挤的城市、匆忙的行人,又有点后悔了……只能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这样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逃”来“逃”去,真实的人生总还是要自己去过。大好青春适逢大变革时代,难免悸动或者迷茫。
大城市的好毋庸置疑,不只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更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程度高,这里有更广阔的竞争平台、更丰富的文化生活和更多元的生活方式;但要享受它的好,也不得不承受它的坏:房价高、生活成本高、道路拥堵、空气污染、工作压力山大……
同样,中小城市也是一把双刃剑:你能享受到更舒适的人居环境、更悠闲的生活节奏,却也可能看不到最新排演的一场话剧、错过一场高水平的音乐会;你能体会到人情味更浓的工作环境,却也可能为人情世故所伤——熟人社会,关系人情是一张难以挣破的网。
铁骑返乡
从现实出发,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城市,要做选择,就得有取舍、有担当。在城镇化浪潮中,区域经济的发展会让二三线城市拥有越来越广阔的空间,与其说是高层次人才的逆向流动,不如说是二三线城市蕴藏着实现高层次人才成长的机会。
对一线城市来说,应届生能不能留下来,取决于一些“又干又硬”的因素:房子、户口、车子……解决了上面这些问题,年轻就业者的心就能安定下来。而对二三线城市来说,解决上面的问题简单得多。在接纳一线城市“溢出”的应届生后,让他们的心定下来,更多取决于软环境因素。比如说,能不能不靠“拼爹”、论资排辈就获得职位升迁,是不是凭自己的工作能力而非逢迎拍马就能获得认可,各项规则是否透明合理,自己的创新意见能否被采纳,等等。否则,仅凭物质上的吸引力取胜,很难保证年轻就业者未来的心态不发生变化。
完成关于中国青年的调查报告——《中间地带的青春中国》的对外经贸大学青年教授廉思表示,除经济因素之外,影响“洄游青年”的重要因素是什么?那就是当地的文化现状、软环境。“在物质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哪个地方的文化软环境好,哪个地方对这些青年人就更有吸引力。”
“如果书店只有教辅教材,连起码的娱乐场所如电影院和购物商场都匮乏,那的确是缺乏吸引力的。”在解释“文化吸引力”方面,廉思如是说。
二三线城市能吸引来自一线城市的名校学生,对平衡地区发展差异,实现人才合理布局,都是一件好事。人才的竞争力,和人才本身的能力有关,也与人才施展才能的环境有关。如果二三线城市吸引了优秀年轻人后,就业软环境依旧不变,放任岁月磨平他们的“棱角”,那么它们只是吸引过来了人,并没有吸引来发展的驱动力。而且,真正有实力的应届生可能还是希望留在“北上广”,留在自己喜欢的环境中。
毕业于北京某211高校戏剧戏曲文学专业的耿小珂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青年。当年高分考进北京。她写过剧本,写过广告文案,做过总裁秘书,也做过策展人,走遍北京、杭州、深圳……沉浮四五年之后,2012年她重新回到家乡长春。
“我的动机很简单,就是不想再租房了。”她曾为了有个安稳的落脚地,给二房东一口气交了一年的房租。不多久却被房东找上门来,说二房东很长时间没露面没交房租,她也必须搬出去。她一个人大晚上拉着行李箱走在北京的街上,哭了一路。
耿小珂回到家乡之后,做了时尚杂志编辑。“我在北京没有机会。我曾经向《Vogue》和《悦己》投过简历。我把简历送到杂志社前台的时候,他们在用鼻孔看你。但是在家乡我就有机会。这种自我实现感,北京给不了我。”
孙酿也是文艺青年,他在上海大学读社会学专业时,却想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第一次跨考失败之后他来到了北京,在北大西门和3个同学合租在一起。但是第二次考研失败之后,他决定回老家宁波。“人生还有其他太多太多的东西要承担。”回家后,他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当地某国企公开招聘的一个文职岗位,实现了自己的“20分钟就能上班”的梦想。
一线城市与二三线城市差异的主要特征,已经不是会不会堵车,能不能买到最新的数码产品,吃到一顿西式大餐这样的外在层面了。很多二三线城市照样堵车,照样有各种国际大牌的连锁店。不过,在容纳人才的环境层面,二三线城市需要扭转的仍有许多。实现这种软环境的变化,不仅要靠好的政策措施,靠相应的激励体系,还需要当地所有人自发自觉的努力,以创造好的人文优势和人才环境。
如何接纳“回流”高层次人才,避免人才又“溜回去”,这对非一线城市来讲,是值得认真考虑的事情。简单待遇上的优惠是不够的,一定要靠机制上的保障,给这些人才事业上的支撑,让他们有一个能够发挥自身价值的舞台,才能让他们放心在二三线城市中尽情释放自己的光彩,安放每一个追求理想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