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许文舟 编辑 | 吴冠宇 孙钰芳
天边有条独龙江
◎ 文 | 许文舟 编辑 | 吴冠宇 孙钰芳
在独龙江,有些村落直到现在依然不通公路,进出的物资只能依靠当地马帮驮运。 摄影/视觉中国
独龙江来到孔美,实际走了一半不到的路,全长250公里的独龙江显然有很多路要走。此刻,独龙江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刚刚走出故乡准备去到远方的样子。谁也想不到这原是西藏自治区与云南交界处西藏一侧察隅县伯舒拉岭南部山峰然莫日附近的一条小河,竟成了与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并行的让一个民族深深依恋和自豪不已的大江。
复又踏上到怒江的路,只因为那年的怒江之旅错过了独龙江。
四月,我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从贡山县城出发,原以为可以拍到清澈见底的独龙江,结果那天晚上突降暴雨,待我次日起床,横在我眼前的独龙江已浑浊不堪。原来,再清的江水也经不住暴雨搅局,独龙江的蓝就这样被雨水掺淡了。
我在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孔当的一家客栈住了两天,等待天放晴,结果越等雨越大,似是不欢迎我一样,我只好硬着头皮钻进雨帘,直奔龙元村。临行前贡山的朋友告诉我,文面的独龙女人已经不多,且大部分又在龙元。雨越下越大,路上已有零星落石,我只好把车开到路边,正想着何去何从,遇见一个小姑娘搭车,说要去孔美。孔美是孔当到龙元中间的一个小村子,反正顺路,便让她上车。女孩虽然打着一把雨伞,但周身还是被雨淋得湿透。
就这样认识了这位名叫松松的独龙族女孩,才有了接下来认识她父亲孔永祥的机会。雨一直在下,孔永祥没有事情可做,蹲在火塘边喝酒,他的妻子则把一盆煮熟的土豆往火塘里扔,看来经过热火灰烤的土豆味道更好吧。除了孔永祥,还有三个年轻的小伙子,围着一壶酒频频举杯,也许是庆祝这样的雨天,给了他们与酒相约的机会。松松给我倒了一碗酥油茶,她的妈妈则把散发着香味的烤土豆给我端上。那种非要你吃下的热情感动了我。他们知道一个在暴雨中赶了很多路的人,肚子饱着的可能性较小。
汉语表达不是很清楚的孔永祥,多是通过在读初三的女儿松松过话,松松成了我与这一家人的翻译。知道我写作,也摄影,松松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一个月前满山野桃花开得让人心服口服,一个月前独龙江蓝得让人掉泪。怎么都在一个月前呢?一个月后,担当力卡山的紫杜鹃就要开了,高黎贡的黄杜鹃也会跟风。怎么又都会在一个月之后呢?你说我是来得早了,还是迟了?
松松十六岁,说实在的,这样的年龄,对于习惯早婚的独龙女孩来说,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但松松不以为然,总觉得找个人嫁了很容易,要过有点意义的一辈子很难。读书是她想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从贴在墙上的那些奖状可以知道,这个女孩一直在努力,从戴上红领巾到即将初中毕业的这一年。为了增加自己的信心,她一个人跑到贡山县一中,在哥哥就读的学校里转了一圈,然后便一头扎进备考。
孔永祥家的房子分立两处,中间相隔几盆花的距离,一处为住房,下层关鸡关猪,堆放柴禾贮藏粮食,上层住人、用膳、待客。房顶已改为红色的彩钢瓦,不必年年为添补茅草耗去大量人力物力,木椽为墙,罅隙很大,想来应该抵御不住担当力卡山来的雪风。另一处是厨房,面积最大的地方留作火塘,除了睡觉,一家人的剩余时间基本上都在火塘边度过。茶罐煨着草药,药香与酒味掺杂飘荡在小屋里,松松一直皱着眉头,两种味道她都不喜欢。独龙族人家平常若是有个伤风感冒的小疾,最先想到的不是新农合天蓝色的本子,而是平时采回来别在椽条间的草药。孔美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子周遭树木蓊郁,草药资源丰富。每个假期,松松都会与弟弟一起上山采草药拿到街上卖,努力把它变成上学的费用,减轻一些父母的辛苦。家里除了几亩草果,没有其它经济来源,草果的收益还要看市场行情。而几亩草果的收益,绝不仅仅只是拿来应对松松与哥哥的读书开支。
雨略略停了一会,松松便带我去看独龙江。独龙江此刻怒气冲天,浑身凶巴巴的。如果水势再涨的话,我担心岸上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一定会遭到江水袭击。都没住人了,松松说,那是盖了新居的独龙族人养羊关猪的圈,也没有羊与猪了。独龙江边立有一座教堂,星期天,四周的信众便会到此诵经唱诗,那是他们信仰中不可或缺的功课。那些花甲老人,完全可以在自家火塘边轮番让烟酒茶伺候,但他们都会聚到教堂里,为经书里的一处疑惑或一个词的发音请教着年纪足以当他们孙女的导师。
独龙江来到孔美,实际走了一半不到的路,全长250公里的独龙江显然有很多路要走。此刻,独龙江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刚刚走出故乡准备去到远方的样子。谁也想不到这原是西藏自治区与云南省交界处西藏一侧察隅县伯舒拉岭南部山峰然莫日附近的一条小河,竟成了与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并行的让一个民族深深依恋和自豪不已的大江。我想,独龙江是神派遣的,否则,250公里的流淌,怎么会一尘不染?它一样经历跌落、掼摔,一样把沿途上百条流水纳入麾下。松松写过我爱独龙江的作文,得到了老师的优评,但此刻,站在独龙江面前,她甚至有些胆怯了。她的一个亲戚在捕鱼时被独龙江冲走了,那时她还小,但她记得村里许多人顺着独龙江找了三天,人们一直走到独龙江跨出国界的地方才空手而返。
人们并不恨独龙江。对于独龙族人来说,那确实是母亲河,就是他们这个民族的族名,也都是挂靠到这条江上。据说当时划分少数民族,中央领导征求世居于独龙江岸的少数民族族名时,当地人便毫不犹豫地把一条江的名字用到自己民族身上。独龙族人对独龙江的崇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而厚重的情愫,他们不会随便就将母亲河冠在一条江的身上,那些冠名其实也难以完全诠释他们内心复杂的情怀。他们会说在独龙江畔借居,一个“借”字,说明他们在独龙江面前的谦卑,独龙江才是这块土地的主宰。
一年之中,独龙江最美的时候不是春上,而是雨水结束后的冬天,这时独龙江的美除了无法比拟的蓝,便是它的静。静水流深的寓意最好见见冬日的独龙江后再说,不管多少深大的叠坎,江水几乎从来不出声,流下来的仿佛不是江水,而是美人肩上轻轻滑落的丝巾。
独龙江的天气反复无常,怪不得我虽然百度了天气预报才定下的寻访,还是会有突然而至的大雨等我。雨不停地下,就有一丝恐惧滋长,不是怕天塌下来,而是满山的积水会让土软山滑,境内山多,最高海拔4936米,最低海拔1000米,好在独龙江两岸植被叶茂根深,保留着完好的原始生态环境。
2016年,静静流淌的独龙江。 摄影/许文舟
1999年,这里虽然修通了公路,但公路得翻越高黎贡山,一年之中有半年大雪封堵,贡山县城到独龙江乡的交通还是困难重重,所有的生活物资都得在公路畅通时备足。直到2014年4月11日,全长6.68公里的高黎贡山隧道全线贯通,才彻底改变了独龙江人出行困难的状况。现在是四月,在独龙江隧道口,仍能看见大堆大堆的积雪和悬在隧道口上端如刀似剑的冰棱。从贡山到独龙江乡80公里的路,实际是云上的行走,除了能见孤傲的大树、嶙峋的怪石,也就只有影影绰绰的浓云密雾了。
孔当村,是独龙族人的世居地,也是独龙江畔少有的一块平坦地。而今,作为独龙族乡政府所在地的孔当村,宛然一个别墅群落的村庄,米黄色的外墙,仿茅草制作的屋顶,阡陌有格桑花沐雨绽开,门庭有成熟的果实候客。沿街是饭店超市旅馆,有发廊健身房小公园与灯光球场,也有我喜欢的茶馆。我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天都有雨与滋味甘冽的血藤酒陪着。
雨略晴,天还绷着脸,但我得走了。松松的妈妈把几个煮鸡蛋给我,松松的爸爸则把一条独龙毯塞到我的行囊里。婉拒是没用的,独龙族人只要想给你的,一律态度坚决。他们知道,我的行程不能止于这个温暖的火塘,只是我回到故乡这么多日子,仍旧为松松一家的大礼无法心安。
福贡县怒江边的新民居 摄影/许文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