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慧玲[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100]
沈从文研究(二)
以梦幻之轻承担现实之重——论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梦
⊙褚慧玲[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100]
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分析沈从文湘西小说中梦的描写,可以发现梦将人物内心的隐秘释放出来,并折射出了现实生活的悲凉。在某种层面上,梦以其轻盈承担了现实的沉重,是沈从文在美学追求与暴露现实之间选择的一种抽象的言说方式。从本质上来说,沈从文的创作响应了20世纪动荡不安的社会局面。
沈从文 湘西 梦 欲望 悲凉
从庄周梦蝶到六朝志怪小说,从唐传奇到明清小说,古代文学经常借助梦的外衣,或思考哲理人生,或追奇猎艳,或逃离现实。然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哪个作家比沈从文更热衷于写梦,在其大量的小说中都有梦的出现,它几乎揉进了每个主人公的生命里,翠翠的梦、三三的梦、大牛伯的梦……但一直以来,沈从文小说中的梦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总体来说对其研究较少,还有待于进一步挖掘其内在机制。
“梦”是什么?根据现代科学的阐释,梦是人进入睡眠状态后一种无意识的精神活动。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梦与幻想同出一源——产生于被压抑的情感”,梦在根本上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满足。梦看似与现实生活脱节,实则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弗洛伊德认为欲望为躲避心理检查机制会“伪装”,因此它在梦中通常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
《边城》里的翠翠梦见被歌声浮起来到悬崖上抓了一把虎耳草,有学者认为虎耳草在文本中是爱情的象征。虎耳草是有毒的,又长在了悬崖上,沈从文或借此转喻爱情道路的艰难。但在梦里摘到虎耳草的翠翠是快乐的、幸福的,有种得偿所愿的喜悦。《三三》里的少女三三气恼于管事先生打趣白脸青年若娶了她每天有新鲜鸡蛋吃,但几天后,她在午睡时却梦到白脸青年又来到她家门前,忽然管事先生跑出来说他们是来买鸡蛋的……三三对白脸青年悄然滋生的情愫在梦境里浮现出来。《萧萧》中的童养媳萧萧白天劳动、照看小丈夫,到了夜里做很多梦,梦到在后门角落捡到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嬉戏,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身子变得很小很轻,飞到星河去。甚至在听到祖父对城里女学生的描述后,她梦到和女学生并排走在一起,坐会走路的“匣子”。《一个女人》中的童养媳三翠白天要做很多活,晚上睡着了就做梦:在溪里捉鱼,到菜园里放风筝。
萧萧和三三尽管已经成亲,但心理上还是小孩子,她们的梦保留着童稚本能,向往无拘无束的游戏和自由。
但是,三翠的梦是随着际遇发生改变的。到十八岁时,三翠有了儿子,爹爹去世了,丈夫苗子去当兵,“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内,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日不同了。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这个梦重现了三翠少女怀春时的羞赧,也流露出了她对家人的思念。儿媳妇快要进门的时候,三翠还不到三十岁,“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的人生的”(睡在牛栏上的人是苗子)。三翠勤劳善良、任劳任怨是大家所公认的,但在这个梦境里,沈从文明显是暗示了年纪尚轻的三翠对性伴侣的渴望。
在《会明》中,军队伙夫会明在得到一只母鸡后将自己全部的感情转移到这只母鸡身上,就连夜间做梦都“梦到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去,总是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的叫,好像叫他做‘外公’”。老兵会明不愿再随军队征战漂泊、想要成家立业的心事在梦中暴露无遗。在《牛》中,大牛伯梦到晒簟上新荞堆得高如小山,在阳光下闪着乌金的光泽。丰收和温饱是农人大牛伯最简单直接的诉求。
除此以外,沈从文小说中梦的描写还有很多,如《丈夫》里在妓船上工作的小毛头五多梦到在乡下摘三月莓,《边城》里的妓女梦到相好的水手朝自己飞奔而来,《夜的空间》里的穷人梦到发财,等等。总之,梦是释放小说人物内心压抑着的欲望的一条通道,它将人物对现实人生最迫切的渴求展示出来。
众所周知,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给读者的整体印象是人们皆敬天信神,善良纯粹、勇敢诚实又无所欲求。这是一直受研究者们所关注的沈从文湘西世界中人情人性之“常”。但通过对小说人物梦的分析,我们可以觉察到在“常”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一股逆流,涌动着人物内心的不安与不甘。这股逆流表明人们事实上对美好生活怀有非常强烈的憧憬,并非完全安于生存现状。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欲望的满足,是一种愿望的达成。主人公们在甜蜜的梦乡往往摆脱了现实的束缚,沉溺于温柔的想象中,如三翠“在梦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余许多在日里做来觉得很费神的事也忘掉了”。做梦使人物突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暂时逃离了眼前生活的压力。然而,人之所以会做梦,恰恰是因为现实满足不了自己的愿望,且梦醒之后更觉失落,如文本中写道:“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梦中的情形是无希望的神迹了,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梦本是给予现实的补偿,却也让现实境况显得更为捉襟见肘。
梦的正面是美丽,反面却是悲凉。梦,不论是关乎爱情、亲情、自由,还是农业生产,通常是无法实现的,人物压抑在心的欲望得不到真正的满足。例如,翠翠在层层误会中错失了爱情,三三心仪的白脸青年猝不及防地死去,萧萧终究无法成为自由的女学生,三翠最终没能等回丈夫也没有再嫁,大牛伯还没等到丰收牛就被衙门征收走了……梦与现实不断地错位着,一切总是事与愿违。梦几乎象征着一种幻灭——梦境越美丽,现实越悲凉。
梦就像一个放在阳光下的三棱镜,折射出了小说人物各式各样的不幸,而不幸的根本原因却是一致的,即在外在强力干扰下,个人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童养媳只是渴望多点嬉戏和自由,孤独的老兵只是渴望解甲归家,辛苦忙碌的农人只是渴望丰衣足食……然而现实却总是敲碎他们并不算奢侈的愿望,命运是“神”说了算,是不可知的“偶然”因素说了算,是封建伦理道德说了算,是地方政府说了算,是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唯独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掌控的,卑微渺小的个人命运只能被各种外在的强大力量左右着。
实际上,湘西男女老少的这些梦正是置于20世纪中国的背景之下的。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即便古风犹存,人们皆正直善良,但实际上也是遭受着劫难的,并非是一个世外桃源,湘西人也不是与世隔绝的秦代遗民。《长河》里提到辛亥革命过了十八年,乡下人的生活却更加艰难,政府除了征收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还不定期地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等。在《湘行散记》《湘西》等散文集里,沈从文更为直接地描绘了内战阴影中人们生活的困苦,他写了矿工向大成举步维艰的家庭、快到八十岁了还在拉船的老头子、辰河上穷困潦倒的水手和妓女,等等。
沈从文悲悯着乱世中无力反抗却不得不挣扎着生存的普通人,他愤怒地写道:“读书人的同情,专家的调查,对这种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在调查和同情以外有一个‘办法’,这种人永远用血和泪在同样情形中打发日子。地狱俨然是为他们而设的。”正如汪曾祺所说,这些人的“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然而却在一种无望的情况中麻木地生活着”。无疑,梦对于饱经生活苦难的湘西人来说,是一道甜蜜的忧伤,梦之外是挥之不去的悲凉。
这无疑是一个悖论,梦本身是轻盈的,它消解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但梦醒后更为沉重,它又加剧了人与实际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沈从文用梦寂然地揭示着小说人物的不幸命运和现实世界的残酷悲凉,而梦也扩大了沈从文小说的叙事空间和叙事张力,构成了与现实世界迥异而又内在相连的参照体系。
固然,梦在小说叙事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笔者认为更重要的是,它是作为一种情感表达方式而存在。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沈从文通过梦来揭露湘西人现实生活的艰难及其背后棘手的整个社会状况,可以说梦的书写实际上是他对当时中国的混乱状况感到苦闷的一种象征,是他自我压抑着的不满情感的一个宣泄口。
众所周知,沈从文是美的执着追求者,继承了周作人、废名等自由主义作家的艺术追求,他认为“文学只有美和不美……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美是沈从文的文学信仰和文学理想,是他创作的基点和准则。所以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直面抨击国民劣根性和社会现实不同,他反其道而行,转身去描绘湘西的山水人情之美,去发现这个民族过去的伟大之处。
但不可忽略的是,沈从文有暴露现实、言说现实的冲动。沈从文不是一个对现实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作家,他对现实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当年他出走湘西正因为看到农村好的种种逐渐崩毁,大小武力割据统治造成地方争夺打杀。在《边城》题记里,沈从文就已经谋划将在《长河》里写二十年来的内战如何“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诚如汪曾祺的评价,沈从文不是一个大喊大叫的抒情者。对于现实沈从文是苦闷的,但他的文学追求始终是审美的,推崇的是蔡元培主张的“美育代宗教”之说,他不能将现实世界的残酷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沈从文也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尽管现实糟糕透顶,他仍然希望读者能从他的小说中得到些希望的鼓励。
“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摊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时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梦于沈从文而言,就是一种“微笑”的表现方式,看似虚幻缥缈、荒诞不经,却可以带入现实的影子,能够以其梦幻、轻盈来承担现实之沉重。况且,沈从文对于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人白话小说十分熟悉,知道“过去中国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20世纪20年代沈从文到北京求学时,正是西方精神分析学说开始盛行之时,他接触到西方心理学方面的理论,并积极尝试用西方技巧创作。因此,沈从文既能够表现出梦的时空无序、不合逻辑等特性,又能够把握不同人物群体的心理特征及变化,使其带有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双重气息。
可以说,行走于现实苦闷与美学追求之间,沈从文找到了一种隐喻的、抽象的表达方式,即由梦切入现实生活,进而批判和讽刺其背后潜伏着的社会和时代大背景。梦的表现方式是隐喻的、节制的、含蓄的,它既与沈从文对文学美的追求不相违背,又承载了他揭露和批判现实腐烂的意图。
沈从文是有强烈的自觉意识来写梦的,他主张小说应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社会现象,即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从1926年的《堂兄》到1947年的《巧秀和冬生》,沈从文在二十年左右的小说创作生涯中从未间断尝试对梦的描写,他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热忱于提倡和实践写梦的作家了。
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做梦的主人公已经不是庄子之流的哲学家,也不是《牡丹亭》《红楼梦》里的才子佳人,更不是《聊斋志异》里的仙狐,而是最普通的湘西劳动人民,如童养媳、农妇、老兵、农夫、妓女等。沈从文的笔触真正深入到了小说人物个体生命的心理结构,他借由梦将他们被现实压抑的、难以言说的欲望释放出来,也连带着将现实世界的残酷悲凉掀开一角给读者看。由此看来,沈从文的写作姿态实际上是向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的革命话语所靠近的。
一位书评家曾称沈从文为“空虚的作家”。汪曾祺为恩师多年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打抱不平:“评论家、文学史家,违背自己的良心,不断对他加以歪曲和误解。他写过《菜园》《新与旧》,然而人家说他是不革命的。他写过《牛》《丈夫》《贵生》,人家说他是脱离劳动人民的。他热衷于‘民族品德的发现与重造’,写了《边城》和《长河》,人家说他写的是引人怀旧的不真实的牧歌。”时至今日,有些学者仍在质疑沈从文湘西小说中去阶级化的倾向,或只是将其视为抒情文体家、乡土小说家。笔者认为,虽然沈从文的湘西小说看似模糊了人物之间的阶级差异,淡化了阶级斗争,但其小说主人公大多都是普通劳动者,本身就是带着其阶层进入作者的叙述领域的,这个群体内部之间当然并无太大的阶级分化。
同时,通过分析文本中梦的描写,笔者发现沈从文的小说看似节奏舒缓实则有种内在的紧张,它包含着人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并非是毫无波澜的抒情牧歌。如王德威所肯定的那样:“尽管在大多数作品中,沈从文表现出一种幽谧宁静、心向‘自然’的姿态,他的写作其实响应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动荡不安的文化政治局面,其激进程度不亚于台面上的前卫作家。”可以说,沈从文的创作以普通的湘西劳动者为中心人物,并意图在叙述中揭露所处世界的黑暗,在实质上是革命的、贴近劳动人民的,其内在精神承袭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革命主题,并未脱离20世纪中国文学的社会时代语境。
沈从文曾对读者说:“你们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在一定程度上,他希望用文学改造社会的热情和眼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悲痛,我们能够从他对梦的书写上体察到。梦,绝不是为了博人眼球或是逃避现实而设,它烙印着人性的欲望,凸显了个体生命独立的心理体验,又是一个承载作者情感、美学思想和现实思考的重要意象。梦的描写是我们走入沈从文的文学世界的重要视角,有必要得到研究者的重视。
注释
①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4》,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400页。
②③⑤沈从文:《沈从文全集·4》,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5页,第305页,第293页。
④⑮沈从文:《沈从文全集·9》,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页,第4页。
⑥沈从文:《沈从文全集·5》,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192页。
⑦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1》,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81页。
⑧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读书》1984年第8期。
⑨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2》,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页。
⑩沈从文:《沈从文全集·8》,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⑪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7》,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页。
⑫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6》,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03页。
⑬金介甫:《沈从文传·汪序》,符家钦译,国际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⑭王德威:《中国现代小说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9页。
作 者:
褚慧玲,中国海洋大学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