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根钥匙

2017-07-12 19:03王彤羽
作品 2017年5期
关键词:青云

王彤羽

女,广西北海人。签约作家,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 《红豆》 《滇池》和《中华风》等文学刊物。获《红豆》杂志2016年年度新人小说奖。

青云白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剪成羽毛形状的油画纸,颜色有点泛黄,还残留了数滴颜料,空白处有拭去灰尘后的脏乱印迹,像是从墙角一摞积尘废旧的画纸中随意抽出来制作而成。上面的字娟秀而狂野,锋芒毕露,写着:亲爱的云白,四月七日下午三点,请到“羽归”一见——胡一半。并在后面附了地址。青云白记得那个叫胡一半的女子,喜欢边咬指甲边歪着脑袋安静地听人说话。青云白抖了抖信封,里面掉出一根钥匙,钥匙孔里绑了一根细小的羽毛。青云白笑了笑,她的脑瓜里装的似乎永远是奇思妙想。

青云白是两年前认识胡一半的,在北京798一个僻静的角落。那天是圣诞节,青云白参加朋友的音乐狂欢会。数百人站在旧工厂车间的空旷大厅里,疯狂地高举双手,发自肺腑的叫嚣与呐喊。电子吉它尖锐的呼啸声像头野兽,四处逃窜轰鸣着室内光秃的钢筋水泥。歌手赤裸着上身,抹了蓝黑色油彩,穿件能窥见苍白大腿的破洞牛仔裤,用撕裂的嗓音唱《异类》。他拼命地甩动自己的披肩长发,随着声嘶力竭的尖吼,身体似抽搐地慢慢蹲下,直到跪倒在地。人群迷失在自己异类的臆想中,一阵阵热血涌上他们自以为异于大众的肢体,疯狂地摆动着身躯,似乎想试图挣脱那个平庸的肉身,成为一个真正的异类。青云白知道这将是个不眠的无序之夜,在这里所有规矩都会被抛弃,这是一个艺术家们自我救赎的夜晚。他想起数年前刚出校门时,他也曾是个满怀理想背着画夹四处碰壁愤世嫉俗的异类。可现在,他改行成了一名化妆师,有了稳定的收入,不必再在骄傲的头颅和饥饿的肚子之间做取舍,不用再在先锋的创作和平庸的商业作品之间为自己堕落屈辱的理想而叹息。他走到室外,外面飘着小雪,很是清冷,和熱闹的车间恍若隔世。若大的798安静如一墓垌,只有不远处的角落里闪烁着零星灯光。

他朝着灯光走去。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橱窗,只有不到十平方大的空间。里面的布置十分简洁,只有一张床,一副厨具,一个马桶和一个无法伸展手臂的窄小淋浴房。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正坐在马桶上啃指甲,裤子褪到了膝盖处。青云白听人说过798里不乏行为艺术表演者,这可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女孩在很专注地啃着指甲,啃掉后把指甲吐在一张手纸里包着,先啃再磨,一个接着一个,一丝不苟。她不时用啃过的指甲抓抓自己的脸,想看看啃圆滑了没有。仿佛那是个庞大的工程,难度不亚于写一篇论文或考英语四级。青云白似乎能听见咯吱咯吱的欢快声从女孩那洁白的门牙间发出。一刻钟后女孩从马桶上站起,她把长长的头发塞进浴帽,对着镜子敷泥巴色面膜,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解开那一排骨色的纽扣,让睡衣滑落地面,用脚趾娴熟地夹起扔到了床上。她接着走进淋浴间,开始往身上搓泡泡,就着喷头给乳房做按摩,从外往里、从下往上地推、揉、拍,按摩了足有十分钟。青云白觉得这女孩真逗,即使有观众在场,即使是全裸着的演出,她也不忘把自己的胸侍候得舒舒坦坦的,那般的从容与自然,就如在家里一般。热水把女孩的皮肤烫得绯红,闪着丝绸的光泽。青云白忍不住多看了她的下体两眼,那里因长时间吸了水分和热气,肿胀地隆起,似乎她每走一步都要摩擦到那一处神秘花园。可她并没显出任何的羞涩与扭捏。

表演结束了,女孩穿上了外出的衣服。只是她还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安静地盯着青云白看,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在这个该去狂欢的夜晚,出现了一个同样孤独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青云白咧咧嘴露出个笑容,说:嗨,圣诞节呢,你一个人在这自己玩有意思吗?

女孩耸耸肩说:那你一个人在那看有意思吗?

青云白说:有。

女孩说:意思在哪?

青云白吹了下口哨说:眼睛有意思。

女孩说:那么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让你觉得有意思?

一个孤独的、诱惑的肉体。青云白歪着脑袋眯着眼睛说,故意露出色迷迷的样子。

那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女孩朝他慢慢地走近,“哗”地把玻璃窗拉开一个大缝,直视着青云白的眼睛说:我看到了一个浅薄的偷窥者,还有孤独无聊灵魂下膨胀的欲念。女孩对着玻璃呵一口气,玻璃马上变白了,她伸出手指在上面畫了一颗心,歪着脑袋说:你用眼睛看我,我用心去看你,你说咱俩谁更有意思?

我怎么就孤独无聊了?我正从一大堆人那出来,我们一起狂欢,享受自由。倒是你早该离开那该死的玻璃笼子,都这时辰了,没人关注你所谓的行为艺术。青云白夸张地把手表举到女孩面前。时针指向子夜12点过了。

你不觉得我这玻璃笼子比那闹轰轰的车间表演更有意思?我们的肉身只需要几平方的空间,吃喝拉撒,日复一日,直到死亡。

难道就没有追求与理想吗?青云白问。

那不过是一堆冷硬的线条,平行着通向暮色茫茫的远方,没有交集,看不到尽头。女孩出神地看着前方遥远的夜色。

你叫什么名字?

胡一半。

大学校园里,房灏在给学生上人体素描课。模特是一位中年妇女,面庞的轮廓坚定而柔和,皱纹像沟壑纵横驰骋于她的脸上,目光笃定,姿态安详。她的体态不再坚挺,肌肉有点松弛。侧边小窗投射进来的光影打在她身上,赋予了她一抹神秘的力量。房灏比划着告诉学生又似自言自语:这是一种饱经风霜仍积极向上的美,你首先要体现她作为一位母亲和妻子,最后才是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体。你得将她的顽强与柔弱、希望与痛苦展现出来才是一个有着完整生命的肉体。站在模特前的房灏打开了胡一半的来信,羽形的信签,简单明了的语言,约他四月七日下午三点在她的小屋见面。信封里有一根绑了羽毛的钥匙。

胡一半读美院时是房灏的学生。那天同样也是人体课,胡一半像个毛绒绒的小猴子一样闯进房灏的视线。她来的时候,教室里已坐满了人。胡一半穿着宽松的毛衣,裸露出半个肩膀,她皱着眉头,似乎不满意前排中间的位置被占了。片刻后,她微弯着腰,超短裙自然地往后撅起,黑丝袜紧紧裹住她的腿,滑溜溜地从每一双膝盖前面蹭过,往第二排中间那个稍大点的空间横移过去。她嘴里乱七八糟地像诅咒着什么,拼命地扯了又扯自己的超短裙,仿佛后面的人正穿透她层层叠叠的黑色蕾丝裙,打赌着她内裤的颜色与形状。快到目标位置时,胡一半被一双突然前伸的膝盖给顶了一下,她只好把膝盖弯成更大的弧度,超短裙撅得更利害了,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窃笑。她猛地回过头去,准确无误地逮住那双厚厚镜片后的嬉笑眼睛,恶狠狠地冲他挥了挥拳头。房灏认真地瞅了胡一半一眼,她不规则的刘海盖住了眉毛,没有化妆,脸很素净。她仰起倔强的小脸听他讲课,边安静地啃着指甲,仿佛指甲里涂满了鲜甜的果酱。她的舌尖不时地伸出,舔一舔啃得奇形怪状的指甲边缘,像条小蛇一样的机灵。

在谈到辨识度时,胡一半“嗖”地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她说,房老师您的下巴宽厚有力性感,富有攻击性,暗示着性与操控,您这独一无二的辨识度,让您和那些油头粉脸的小艺术生无法同流合污。教室寂静了一秒后,爆发出尖利的叫笑声哨子声和跺脚声。房灏发现胡一半正眨着乌黑的大眼睛瞪着他嘿嘿地笑,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房灏觉得她的眼睛有巫气。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叫胡一半的女生。

房灏问过胡一半为何叫胡一半。她说,我的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沉默,一半骄傲,一半寻找,一半孤独……

徐适走出医院大门,晌午的太阳刺眼,他眯着眼以便能适应强光。徐适站在一棵毛白杨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他认得胡一半的笔迹,从第一天认识她时便不会忘记。当看到信的内容和信封里滑落的钥匙时,他无端地打了个寒战。徐适记得胡一半叫自己的小屋为“羽归”。她说,叶落能归根,而她却如那片羽,没有生命的重量,随风飘啊飘的,没人伸手掬她入怀,不懂该飘往何处,只有小屋是她的最后归宿,那里装有她一生飘零而又狂热执着地追求艺术的灵魂。

一阵风吹过,一张叶子掉落徐适的衣领。徐适拿着叶子怔怔出神。是风铸造了叶子和衣领的相遇,还是季节?是因为叶子的突然掉落,还是自己恰好就站在那棵毛白杨底下?是偶然,还是必然?生命里总有那么的一些不期而遇,一如他和胡一半。他记得胡一半一点儿也不喜欢毛白杨,她说这树长了一身通灵的眼睛,你别看它不说话,其实它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得很,它的每一只眼睛都装满悲悯,终有一天,它将带着满身的秘密与悲怆抑郁而亡。

胡一半总有那么多的歪理。

一年前,也是個初春的早晨,徐适在B超室值班。周末没什么病人,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空气有点凝滞,说不出的冷硬和压抑。徐适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天空灰暗阴霾,像压在了窗前那棵黑灰色的毛白杨上。徐适百无聊赖地数着毛白杨的菱形皮孔。

嗨,你好。一个略带迟疑的纤细声音从背后响起。徐适转过身去,看见一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她的衣着打扮和她的声音同样的单薄。女子的披肩长发往前盖住了大半张脸,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玫瑰红色格子衬衣,外面套着毛线衣,裸露着一双长腿,皮肤有点发青,想必是受了冻,腿上的筋脉异常的蓝,在凉薄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徐适看了眼她的病历本,胡一半这几个棱角分明的字没有老老实实地写在格子里,而是龙飞凤舞地盘踞在小小的本子一角,看似随意凌乱,却让普通的病历本平添了几分艺术色彩。

胡一半怯怯地坐在床边,定定地瞪着徐适看,好像不知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徐适心想这女孩真年轻,才25岁。他盯着电脑显示屏,故意不看她,清了清嗓子,尽量以一种让她能忽略他是位男医生所带来的尴尬的平和语气对她说:把上衣脱了,躺到床上去。胡一半似乎怔了一下,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确定没听错后,便低头开始默默地脱衣服。低垂的头发几乎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徐适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这个职业。他见过的女人身体不少,年老的,年轻的,美丽的,丑陋的,可那些身体在他看来只是些与他毫无关系的躯干。当他每次拿着仪器的手掠过这些躯体时,就如裁缝剪过那一匹匹布料,不必太在意布料被分解成一堆碎布,在意的只是结果。他甚至不会看多眼躯干上的脸长什么样,更从没想过和那些脸或身体发生任何的联系。可当他面对胡一半赤裸的上身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猥琐的男医生,正冠着光明正大的理由大义凛然地公然窥视一个年轻女孩的秘密。

冰冷的仪器掠过胡一半的乳房时,她好一阵哆嗦,吓得徐适赶紧停了手。胡一半咧咧嘴表示她没事,可以继续。徐适看见她把手举到嘴边,闭上眼睛,开始啃指甲。她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忘我,就如在家里边嗑瓜子边看电视一样的越来越放松自在。徐适诧异啃指甲安抚情绪的功能强大之余也松了口气,就诊者的情绪安稳有利于他开展工作。可接下来他发现有异常情况,胡一半左侧乳房里有硬块。他反复地把仪器搁在胡一半的乳房上来回移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她说才不至于惊吓到她。倒是他的机械运动把胡一半从啃指甲的陶醉中给刺激回过神来。她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停止了啃指甲的动作,瞪大了眼睛问:医生,我没事吧?

嗯,有一点肿块。徐适尽量以轻松温和的语气说。

是良性的吗?胡一半一咕噜从床上弹起,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对方脸上写着她的生死符。

有可能,要进一步化验才知道。徐适努力微笑以示宽慰。

如果不是,我会死吗?胡一半的瞳孔开始缩小,她脸色苍白,裸露着上身坐在那簌簌发抖,像一只刚从水塘里打捞上来的猫。

还没确诊,改天得做一个复检——嗯,就算是恶性肿瘤,发现得早也不会有事,万不得已时,可以切除。徐适尽量把“切除”两字说得轻描淡写的,就像说吃饭喝茶一样自然。只是他突然还是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本想安慰她来着,却不想越说越离谱了去。这本不该是他该管的范畴。

果然,胡一半尖叫着打断了他。

不!她恐惧地抬起头,开始掉眼泪,她乱七八糟地自言自语:我才25岁,我还有梦想。哦,我不要肿瘤我不要切除,那多丑哪,美是支撑我生命与创作的力量,我宁愿死!

徐适不催促她,由她安静地哭泣,他想帮她穿上衣服,想揽住她单薄的双肩制止她无助的耸动,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怕惊扰了她的宣泄。

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片刻后她抬起头来安静地说。徐适看见胡一半眼睛深处有一个乌亮的水塘,那是深渊吗?即使是,也来不及止步了,他的声音比他的理智更快了一步到达。她的慌张绝望伙同他的巨大怜悯绑架了他。他听见自己清脆回应的声音:我愿意帮助你。

房灏比约定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来到798东侧的草地场,在像蜘蛛網一样纵横交错的平房中找到了胡一半的小屋。那是一排红砖砌成统一规格的房子,每户都是相同样式的铁门和窗户。只有胡一半的窗子没有装上防盗网,而是挂满了仿真竹子。房灏不明白,为何向来视仿制品为毒瘤的胡一半允许她自认为恶俗的东西摆满了她的窗户。胡一半的门檐边上挂着块刷了黑漆的木头,刻着两个白字——羽归。房灏敲两下门。等了几秒。没人响应。便朝窄小的窗户里看了看,透过并不厚实的窗帘,发现里面亮着灯。他掏出那根绑了羽毛的钥匙,打开锁,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十几平方大的单间,桌面上零乱地堆着纸、笔、书、颜料。中间支着几个画架,上面是没完成的素描和油画作品。墙上用图钉钉了半墙的照片,密密麻麻的,全是胡一半行为艺术作品。角落是一张床,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房灏看见胡一半正裸体躺在床上。

这样的情景房灏并不觉得陌生。胡一半的行为艺术细胞已经疯狂地浸入了她的身体发肤,她的表演无时不在。即使是做爱,她也会不时地给他制造点“惊喜”。以前,胡一半会在房灏回来之前,去到他的住处,把床上用品全部清空,自己光溜溜地躺在硬凉的席子上。她说,相爱是两个人和一张席子之间的事。她喜欢在光秃秃的席子上和他做爱,闻着他后背席子的清香,舔着他膝盖被席子埂出的道道血印,她说,血腥是肉欲的孪生体。有一次她躺床上装死,任房灏怎么摆弄她都一动不动。在房灏准备进入她身体之前,她突然睁大眼睛说:如果哪天你发现我就这么死去了,你会怎样?房灏沉吟半刻后说,我会用画笔为你穿上鲜花的衣裳。胡一半“噌”地光溜溜从席子上站起,双脚并拢,双手合十,对着房灏微微稽首,压低声调,闷声闷气地说:施主善哉,善哉!

房灏朝屋子一角躺在席子上的胡一半走去,边走边打趣她说:胡一半同学,今天又想表演什么行为艺术啊?胡一半安静地躺着,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胸前,嘴角的肌肉似笑非笑的往上抿起。房灏坐在床边,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嘴唇异常的冰凉。房灏愣了一下。他伸出手指触摸了下她的皮肤。皮肤也是冰凉的。他使劲推了推她,像宽慰自己一样地大声说:别闹了,胡一半!胡一半紧握在胸前的手滚落到了席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房灝一激灵从床上弹起,立在床边。他犹豫地挣扎地强迫地伸出手去探胡一半的鼻息。他像突然锈掉了的机器人,手脚不听使唤,每动一下似乎都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咔咔”声。空气很阴凉,房灏的手心却沁出了汗气。

一只苍蝇飞到了胡一半的嘴唇上,房灏上前一步,挥舞着右手把苍蝇给赶走了,又来一只,他又挥动左手把它给赶走。他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灵活了起来,一扫刚才的迟钝,灵活得带着点愤怒,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咆哮:她人才刚走,你丫的苍蝇来凑什么热闹!他不断挥舞的双手变得孔武有力,像在极力保护着什么,他在手舞足蹈中变得有点气喘吁吁。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的嘴唇,似乎在等待着她突然张大嘴巴雀跃地嚷,房灏,你上当了!——可是没有,胡一半的嘴唇依然安静地紧闭着。她从所未有的安静。

房灏想起了胡一半咬嘴唇的样子。

那一天胡一半跑到房灏面前,她穿着像婚纱的半胸及膝白色纱裙,和一双沾了泥巴的白色球鞋,她像被罚站操场的幼儿园小朋友,小脸憋得通红。她怯怯地问他为什么不要她了,是不是不爱她了。她拼命地咬住嘴唇,洁白如贝壳的门牙钢钉一样插进了她的下唇,血丝浸了出来,她丝毫没松开,生怕一松开就会嚎啕大哭起来似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屈辱,她像一只自尊的小猴子,她是宁愿放弃也不会乞怜的。

房灏凑近胡一半的嘴唇看了又看,似乎那里有一道因为他而留下的疤痕。噢,那天他是多么的残忍,他竟然冰冷地扔了她几句话:不要问,一问都是错!在的永远在,不在的随它去!他永远记得胡一半乌黑大眼睛里那饱含了屈辱与哀怨的一泓清泉,她的眸子像冰天雪地里突然熄灭了的炭灰,她幽幽地凝视了他一眼说:在爱情上,谁比谁清醒,就,谁比谁冷酷。

房灏抚摸着胡一半的下唇,开始落泪。他觉得他该为她最后做点什么。他找来画笔、颜料、调色盘,开始在她身体上作画。他要实现对她的承诺——用画笔为胡一半穿上鲜花的衣裳。

自从798里的房租飙升,胡一半不得已搬到798东邻的草地场后,就再也没邀请过青云白去她的“羽归”。青云白是化妆师,他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和客人约好一点见,他就绝不会在十二点五十九分到,也不会在一点零一分到,他会掐准时间,不早不晚地在那个点上出现。现在,他站在了胡一半的门口,旁边是他形影不离的化妆箱。他看着漂亮的腕表,等待时针指向三点。他准时用那根钥匙打开了胡一半的房门。

青云白愣在门口几秒。他看见一男人受惊地从床边猛地直立起来。男人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却像失语了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青云白抢先开了口说:胡一半让我来的。他夸张地晃了晃手上那根绑了羽毛的钥匙。

房灏似乎在一秒之间明白过来。他朝青云白点点头,然后继续在胡一半身上进行人体彩绘。青云白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胡一半,她是那么的安静,像是睡着了。她身上绽开着五彩斑斓的鲜花,她就像一美丽的花仙子。只是这个花仙子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

她怎么了?青云白迟疑着开了口。

房灏耸耸肩,用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冷静语气说:她睡着了,永远的。

青云白看了看胡一半,又看了看房灏,觉得这两人在合伙演出了一场恶作剧的行为艺术,只是为了作弄他。他甚至笑了笑,拍了拍房灏的肩膀说:兄弟,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是的,不好笑的事情,可我们得笑着进行。房灏的眼睛里泛着温暖的悲伤,他看向青云白的眼神里有安抚,也有凌乱,但旋即变得无比的坚定,仿佛,他俩是共同划向孤岛的小船上仅剩的幸存者。

青云白从房灏忧伤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似乎也突然锈掉了,只有眼睛机械地随着房灏作画的手而转动。房灏刚刚在胡一半的小腹上画完一朵牡丹。娇艳的牡丹瑰丽地绽放在胡一半的小腹上,红得那么的刺眼。青云白想起那天,胡一半抚著肚子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说:你杀了我们俩共同的孩子,他威胁了你的自由,他甚至成了你追求理想的包袱,他在一个不受欢迎的时间到来,注定会有一个悲惨的命运。

青云白抚摸着胡一半小腹上那朵血色牡丹,抚摸着胡一半子宫的位置,那里曾经孕育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那里曾经淋浴着阳光与温暖,一如亚热带的雨林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可却经受了怎样的伤害,如今化为一座冰冷空荡的孤坟。他无法抑制像个孩子般地痛哭流涕起来。

房灏没有打扰他的哭泣,他用点了金粉的细毛笔在胡一半的手臂上专注地画蝴蝶。青云白想起房灏说的:不好笑的事情,可我们得笑着进行。

是的!他想为胡一半做点什么。

青云白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拿着一块白色的,边上系着许多金穗子的纱巾走了过来。他把纱巾在胡一半的脐下绕了一圈,在侧边打了个結,长长的半透纱巾覆盖着胡一半的小腹,直达大腿。金色的穗子滑落在胡一半的大腿外侧,似乎那腿顿时变得生气勃勃起来,像在金色的稻田上飞奔,如小鹿一样矫健。牡丹的血色在白纱的遮挡下也变得朦胧了,柔和了,温暖了。青云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他亲手把心爱的人儿放在了四季如春,鲜花遍地,没有纷扰与伤害的人间天堂一般的安心。

徐适带来了一束曼珠沙华,这是胡一半唯一钟情的花。她说这是世界上最纠结最妖孽最残忍的花,它的花叶永不相见,它的身体埋在尘土里,灵魂却飞扬在风中。她说她终有一天也会这样。

徐适上一次来胡一半的小屋是三个月前,他不知道胡一半的突然召见是什么意思。他在门口对面的毛白杨下徘徊了许久,他想不通那么讨厌毛白杨的胡一半为何偏租了这间和毛白杨“门当户对”的屋子。他轻轻拭去窗口竹叶上的灰尘。胡一半说她希望自己的生命如竹子般顽强。

他拿出那根绑了羽毛的钥匙看了又看,犹豫着该不该打开那扇紧闭的门。当时针指向三点十分时,他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那扇门,似乎唯有让行动先行,才能打败他的理性思考和犹豫不决。

他打开了房门。

徐适看见屋里有两个男人正在忙碌着。这两个男人似乎对他的到来并没显示出多大的惊奇,他俩只是转过身来对他友好地点点头,就又回到正在进行的事情当中去。这两个男人像进行着某种仪式,他们是那么的虔诚、专注与默契。可是,胡一半呢?胡一半在哪?

徐适再次强迫自己踉跄地往前走几步。他看到了胡一半。医生的直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天不早在他的预料当中了吗?当胡一半拒绝化疗和手术时,他就知道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但他不知道胡一半会以这种方式来“昭告天下”。徐适不由自主地看向胡一半的胸部。胡一半的乳房依然是那么的美好,那里燦烂地绽开着一朵朵鲜花,一点儿也看不出病菌。可是徐适永远忘不了胡一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忘不了胡一半在高潮时疯狂地央求他使劲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痛得喘不过气来。胡一半说:性的极致是痛苦和死亡。宗教说,性是丑恶的,性是魔鬼,性能摧毁修行的目标。但在徐适看来,性是怜悯,是希望,是修行,是救赎!可是,他还是没能拯救胡一半。

徐适把曼珠沙华的花苞摘下,一朵朵整齐地摆在胡一笑的胸前。它们互相紧挨着,像一团燃烧的烈焰。

正在胡一半手腕上画青藤的房灏发现了她紧握的拳头里拽着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抽出,上面是一笔狂草书法:亲爱的你们,谢谢来观赏我人生谢幕前的最后一场行为艺术,原谅我不得已以这种方式向你们道别。对我而言,真正严肃的艺术,那便是带着美丽和尊严死去。我给过你们的是爱与欲的全部,现在,我把肉身最后一次呈现给曾经爱过的你们。可是,还有一个用生命来爱着我的人,而我能给他的,只能是一份留有遗憾的美丽与纯洁。我给了他第四根钥匙,他将在五点如约而至——一半。落款时间是四月七日中午十二点。

第四根钥匙!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片刻的沉寂后。青云白打开了化妆箱,他开始帮胡一半化妆。他使用了麦色的粉底,画了上扬秀气的眉毛,用睫毛膏拉丝出长长的睫毛,再抹上玫瑰色的胭脂和口红。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艳动人,犹如传说中的睡美人,只等待她的王子来吻醒他。房灏从柜子里找到胡一半那套类似婚纱的白色纱裙,把它抚平搁在胡一半的身旁,他用颜料把胡一半的一双米白色高跟鞋刷成了银白色,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脚下。徐适找来把梳子,一下一下地帮胡一半梳头,乱蓬蓬的头发被梳得柔顺光亮的,四散在棕色的席子上。她看起来像个待嫁的新娘。

不知何时,屋内悄悄地洒落了一地的竹影,那一地的光斑时明时暗,慢慢地移向屋角,铺洒在胡一半身上。徐适想起有一次,胡一半抱着膝盖坐在光秃秃的席子上,她说,每当太阳西沉,竹影慢慢地从窗口移向屋角,她就感觉自己的一生像被浓缩在了那一盘盘的黑色胶片里,通过窗口那台老式播放机,无声地循环地播放着她的平凡故事。她说,窗口射进来的那道光,记录着她的生命轨迹,包括她人生的最后一次行为表演,而生命的最后一场演出,她希望有人与她共同完成。

三个男人沉默地看着鲜花中盛开的胡一半。她是那么的安详,那不像她!她说她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儿,她必须保持不断地运动,因为一旦静止了,就会融入浩瀚的大海当中,永远地消失。可如今,她静止了,也将要永远地消失了。

时钟默默地指向4点半,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挂钟。然后他们看了眼彼此,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徐适转回去把那张纸条揣进了裤兜里。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凉,门口的毛白扬飘落了一地的飞絮。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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