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打工妹

2017-07-12 19:03邬霞
作品 2017年5期
关键词:宿舍工厂

邬霞

四川人,1982年出生,14岁南下打工, 1998年开始写作,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近几年在《作品》 《天涯》 《诗刊》 《散文海外版》 《广州文艺》 《芳草》等杂志发表文章。非虚构作品《等待阳光的珍珠》荣获第三届“我和深圳”网络文学拉力赛优秀奖。

一个人生活

每天下班后,我要朝着街道一直往前走。经过超市、花店、报亭、干洗店、菜市场、蛋糕店,然后向右拐彎,进入一个逐渐狭窄起来的巷子。在到达我的租屋之前,我得想想今天需要买什么。

如许多外来工一样,我住的是亲嘴楼,站在楼底下,抬头往上望,天空只有拇指与食指叉开的距离。假若有一对情侣拥在一块儿,我得侧身而过,以免打扰他们让自己产生犯罪感。有时我站在阳台上,看到对面楼里的男女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互相给对方夹菜,心中祝福他们一生恩爱。漂泊旅途中的爱情,脆如薄纸,在我的耳边,时常回荡着哗啦啦的声响。

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能让我产生结婚念头的男子。或者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已没有时间和精力,没有资格去言爱。恋爱,似乎是十七八岁男生女生的专利。心已蒙上了一层灰,抑或是变老了。那匆匆的过往,渺小得如一颗尘埃。

属于一个人的时光是短暂的。白天,我得努力工作,工资不高,好歹能养活我。每个月的房租、水电、煤气、日常用品的购买,是笔不小的开支。没有工作,就会失去在这个城市暂住的权利。

我自己的小天地,花了点心思。床单、被子、枕头全是粉红色系,把房间妆扮得很女性化。电脑、床、梳妆镜、电视机、椅子、衣橱、桌子、锅、灶、碗、盆、筷子、电饭煲是我的全部家当,它们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离开办公室后,我都不再和同事来往,没有交际的欲望。城市太繁华,人心太冷漠。每一个人都需要独立的空间。一般都是直奔菜市场买菜,回到小小的蜗居,做自己喜欢吃的菜,煲自己爱喝的汤。大多数时候,为了省事,下碗面,或只炒一个菜,如此一来,只洗一个碗或两个碗加锅、锅铲。在我的厨房,似乎永远奏不出动听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以前曾有个女孩和我合租过,她擅长厨艺,做菜花样百出,不厌其烦,我也跟着大饱口福。

饭后,看看电视,或上上网,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或放声高歌,看电影,一个个帅哥非常养眼,港台,大陆都有,黎明,焦恩俊,陆毅,任泉……在别人的戏里流泪或欢笑。在网上也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简直有些无法忍受,通常在别人的请求下加为好友,聊不到两句就把对方拉入黑名单。无聊的时候,就把书柜、衣橱、床、电脑桌重新挪动位置。然后昏睡过去,希望永不再醒来。有一段时间,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眼看窗外银白的月光,以为它能带我回家。

有时,会抽空发发呆,想那些无缘的人。那个喜欢我的山东人,他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那个我喜欢的山城人,他为何偏偏长那么矮?那个准备追我的老乡,为何会选择我要离开时才表明心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怎能轻易将“爱”字说出口?想着想着,不由得失笑,这些人,接触时间最长的不到一年,最短的不到一天,本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可是却像蚯蚓翻土一样,有时也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当一个人爱回忆的时候,证明他是老了。我是老了吗?

每逢周末,都像一只慵懒的猫,窝在家里,不想出门,一出去就要花钱,一百块钱打散开来,几下子就不见踪影。上网上到老眼昏花,面对着荧屏上幽蓝的光,分不清网上网下,是真是假。在暗夜里,假若有人来到我身边,我抬头,对方看到的一定是一张与女鬼毫无二致的脸。这一天,手机整天关机,因为确定没有人会找我。

打开窗户,高楼遮住了阳光和所有的风景,索性把目光聚集到粉红色窗帘的花朵上,想象来到了百花园。对于生活的要求,一直都很低。我可以在看见碗里的一只青虫后,把它拨拉进垃圾桶,安然地把饭吃下去;也可以看见杯子里躺着一根呈圆形的发丝,放心地把水喝下去。但有的瑕疵却难以容忍,比如一条半截白裙左侧的拉链生了锈,洇出几个黄点来;挂在阳台上的一件白色旗袍由于楼上漏水,将衣领弄脏一大块,像个胎记。

也会一个人去逛街,走进拥挤的人群,耳朵里灌满疯狂的音乐,很多店面束着“跳楼价”或“跳海价”的牌子,一切充满了病态。走累了,坐在街边的休闲椅上看形形色色的人,朴素的、时尚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胖的、瘦的,揣测他们的工作,生活,爱情和婚姻,发现研究人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

有一次,我坐在广场旁慢条斯理地喝着饮料,然后猛地将拉罐往垃圾桶扔去,拉罐撞击到垃圾桶上,发出一声脆响,惊扰了花丛中一对正在拥吻的情侣,他们分开头来寻找罪魁祸首,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吹着口哨故作潇洒状。

我喜欢像喝醉酒似的,慢悠悠地走在树底下,看花瓣飘落时的孤寂与美丽。也找一找童心,蹲在路邊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搬粮食。人活一世,无非是为了糊一张嘴,蚂蚁亦如此。看到有人吵架或打架,就会在人群中观看半天,想人类为何不能和平共处?

也有享受过二人世界,初时一切安好,渐渐地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便怀念一个人的时光,轻松而自在。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幸福,只有痛苦,唯有分开。这种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索性快刀斩乱麻,遵从自己的内心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是自由的,如果你来到我的小屋,看见杂志放在电视机上,指甲油放在饭桌上,不必惊讶,这本是我散漫的个性所养成。只有在这里,我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套用一句广告词:我的地盘我作主。

心情坏的时候,会乱买东西,乱花钱造成的结果是,我得精打细算,买点青菜也要讨价还价;遇到商场打特价,会挤在一群大妈中间,排上半天的队,购回货物,这个过程即使被别人踩掉一只鞋子,也毫不气馁,站稳身子继续作战。食物塞满了冰箱,却并不拿来吃。某日去打开它,看到菜和肉,会想如果有个男士在,或许它们早已吞进了肚里。一个男人,如果真心爱一个女人,对方做的菜好不好吃,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也许他还会自告奋勇亲自操刀上阵,做菜给心爱的女人吃。曾有一段时间,迷上了做菜,那是感情最为甜蜜的冬季。

偶尔也有三五知己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便煮一壶咖啡或泡一杯茶,窝在沙发上聊天。当咖啡或茶还没凉,他们就急急离开。热闹固然是好的,但热闹过后是空虚,是怅然若失。还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每天把地板擦得干干凈净,光着脚丫,穿着睡衣在屋里晃来荡去。给阳台上养着的花按时浇水,它们生机勃勃,在风中摇曳。能看到人生的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有时会想,是不是该找个人来相愛?但对面的夫妻并不如我的期许:恩爱一生。不久他们就有了争吵,男人的打骂声,女人的哭喊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像一场梦魇。互联网上大量的婚姻破裂的新闻,把少女时代的幻想和憧憬消磨殆尽。家乡的父母发短信催赶紧找个男朋友,短短的一行字触目惊心。幸好隔着千山万水,可以敷衍了事。

一个人生活,当然也有缺陷。灯管、水龙头坏了,要自己上阵,还真有点难度,灯管坏了,忍受一夜的黑暗,等待第二天房东来修理;水龙头坏了,不管几点都得给房东打电话。出差归来,连热水都没有一口,再累也要自己动手。刮风下雨的时候,把窗户紧闭,也无法阻挡轰隆隆的雷声。从小就害怕雷声,所以每次都用棉花将耳朵塞起来,把身体蜷缩起来,完成与苍天的对决。最怕生病,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室寂静,没有人端茶送水,也没有安慰的话语。好在我的身体很争气,最多只是感冒,两片白加黑就摆平。如果说有什么能对我制造出惊吓的效果,那便是戴着耳机时,打开某个网页,鬼叫声突然通过耳机直达耳朵最深处,恰在此时,又有一张鬼脸出现于视线内,会半天呆坐着,然后睡觉时必然会做噩梦。看多了听多了入室抢劫的故事,晚上将门反锁后,要试试有没有锁好,再扣上防盗链;窗户也要关得死紧,因为有人会用钩子将东西钩走。睡觉时保持高度警惕,注意门窗的动静,稍微有一点响动,神经紧绷。

当我沉默的时候,证明我心里隐含着忧伤,你会看见我闪烁的泪光。有着深藏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习惯一个人生活,习惯在夜里行走,习惯独自看风景,这是漂泊人学会独立自主的条件。

当没人爱的时候,要自己爱自己。一个人生活,不代表孤单,也不代表寂寞,它有独特的风采,让我深深着迷。

工厂里的人

从农村来到都市,如我一样没文化没技术的人,多数只能选择进工厂。如果还未成年,证件都是借来的,连自己的名字都要隐藏起来。在工厂里的人,也有自己的梦想,不可能因为打工什么梦想都没有,有的梦想甚至是儿时就有。打工一族中卧虎藏龙,工厂里走出老板、作家、歌星、街舞演员、人大代表早已不是新闻。在广州鲁迅文学院学习时,我跟卡姐说歌星5566,他们在罗湖金光华广场搞过活动。她说,怎么你知道的歌星我都不知道呢?卡姐是个讲究小资情调的人,住在繁华的华强北,经常全国各地到处去旅行,许是因为我是工厂里打工的人,生活在方寸之地,她才如此惊讶。工厂里的人未必就封闭落后,她不知道,其实我是追星族,我最羡慕的就是明星。

我们上班前,匆匆忙忙地洗漱,将睡衣脱下,换上工衣,戴上厂牌,准备一天的忙碌。打了卡后进入车间,各自来到自己的工位处,和周围的人聊聊天。当上班时间一到,我们闭上嘴巴,就开始了紧张的劳作。有些人逆来顺受,管理人员不管怎样训斥,都不还嘴。有的工厂管理特别严格,可以将狡猾的狐狸驯服成柔顺的羔羊。我的一个远房表嫂是个开朗之人,她说她天天都挂着眼泪去上班。当面不敢顶撞的人,在管理人员离开后,几个人就你骂一句我骂一句来解气。有些人不服管,上班不是打瞌睡,就是千方百计偷懒,让管理人员很头疼;有些人为了防止打瞌睡,或拿一颗糖扔进嘴里,或去厕所洗一把脸。已婚人士嘴巴总是毒辣的,敢说的,他们会抽空开男孩女孩们的玩笑,间或还来点荤段子,让年轻的女孩像羞答答的低眉敛目,脸红心跳。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在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加点调料。农村来的人,都给人以纯朴、老实本分的印象,但有的人极其可恶,不是暗地里整人,就是告状。人本身就有善恶之分,有人的地方就有你争我斗。这世界没有真正安宁的一角。

有些人目标明确,他们积极、上进,业余学电脑、上夜校、参加自考,完成了蓝领到白领的华丽转身(他们身上透着自信,不自觉地影响着他人);也有些人有着朴素的梦想,存钱回老家建房或到镇里城里买房,做生意维持生计;还有些人希望能自己做点小生意,但苦于没本钱,找不到合适的门路,只好按兵不动;更有甚者不顾一切,宁愿出来摆摊也不愿再进工厂。大多数人对未来是迷茫的、毫无目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痛苦的。流水线上的工作,今天是明天的重复,毫无新意,更无惊喜。久而久之,这样的生活总会让人生出厌倦,渴望逃离。流水线,机器,磨人心智,青春在漂泊中不知不觉地流逝,让人感叹时间都去哪儿了。

早上宿舍里的闹钟响了,有人起来还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嚷嚷着还想睡。有些人贪睡,干脆连早餐都省了。要去吃早餐的呢,那肯定得提前起床。有饭堂的工厂,一日三餐或两餐排队打了就可吃;没有饭堂的工厂,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早上一般是在外面买包子、油条、炒粉、豆浆等,边吃边匆匆往车间赶。中午和下午下班,大家从厂门涌出来,有人目标明确,奔向快餐店、酸辣粉店……有人不知道要吃什么,还要思索再三,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成为让人头疼的问题。那些快餐店的菜分类放在塑料筐里,可点两个或三个,老板几分钟就炒好,饭是现成的,盛了就可吃,随便吃几碗;有些快餐店的菜早就炒好,只要点自己喜欢吃的就行。快餐店里里外外,随处可见苍蝇到处乱飞。在外面吃,不卫生,还不知用的什么油,吃了要么闹肚子,要么得传染病。有些人,尤其是已婚人士节约得过分,为了多存钱,真是从牙缝里挤,他们一天都不吃一粒饭,早上一个包子,中午下午都吃点炒粉或面条,久而久之,身体拖垮是必然。未婚人士,即使进了有饭堂的工厂,如果嫌饭堂的饭菜不好吃,下了班也直奔厂门外。吃宵夜对身体不好,因为要加班,等加完班肚子唱起空城计,不得不吃宵夜,长此以往,吃宵夜已成习惯,要是有一天不吃,就会饿得难以入眠。曾有个记者告诉我,她去亲戚的工厂里体验,没想到那些工人晚上十一点下班还要吃宵夜。她不理解,因为她不是工厂里的人。

总有店面为吃夜宵的工人准备着,糖水店、快餐店、炒粉店……出去吃宵夜的时候,我们也爱毫无目的地闲逛。比如夜市,像个热闹非凡的舞台,小摊老板是主演,工厂里的人是群众演员。这儿有衣服、包包、鞋子以及各种日常用品,基本上需要的在这里都可以买到,且物美价廉。这里有时像天堂,游弋其中,如鱼儿在水中一样自在。我们加班到很晚,在外面逛逛,回到宿舍还要聊聊天,听听歌,加上冲凉、洗衣,总是睡得很晚。早上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悔,发誓晚上一定早睡,可是到了晚上,一如从前,成了名副其实的夜猫子。

我们内心的感受冲击人心,在厕所门上,有人写下:上班匆匆,下班匆匆,不如回家嫁老公。有人写下:一天到晚,两手不空,三餐不饱,四肢无力,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七天无假,八字不好,久而久之,实在难熬。

住在集体宿舍是热闹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聊到自己的家庭,有些人有所保留,有些人夸大其辞,反正谁也不了解谁的底细,可以纪实,也可以虚构。不住集体宿舍的员工在外租农民房,多为夫妻或正在热恋中的男女,自己租个单间或与老乡合租套房。每月工资会削去一部分,但住得更轻松、自由,如果舍得,还可以天天吃到自己亲手做的可口饭菜。

未婚的男女,没有家庭负担,一般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喜欢加班;已婚的男女,巴不得加班,多挣一点钱,不加班让他们沮丧万分。若是加班太厉害,连已婚人士都受不了,未婚人士早已怨声载道,骂老板不顾工人死活,真是要钱不要命!要是管理人员宣布不加班,个个像過节一样开心。不加班的夜晚,我们在宿舍是待不住的,冲完凉,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出去潇洒走一回:唱卡拉OK、溜旱冰、逛街、上网、打台球等,夜生活丰富多彩。长期赶货,犹如关在牢笼里,此时放出来,觉得空气那么清新,夜景那么迷人,就是路边新植的一排树,也会让我们心潮澎湃。上班的那种疲软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会看见,我们散落在各个角落,彰显活力。这是属于我们吃喝玩乐的时间,这也是我们尽情释放压力的时间。拍拖的情侣,来到公园,手挽手,说着他们各自的事情,或钻进隐蔽地带卿卿我我。单身的,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你会看到这样的组合:男女混搭,几男,或几女。他们乐翻了天,连走路都是昂首挺胸,说起话来大声武气,每个人都抢着说,生怕把自己给漏掉了。究竟何事如此开心?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秘密。到了十点多,我们疯够了玩够了,带着满面笑容或提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回到宿舍。

通常在一天工作结束后,我们会在一个记事本上认认真真地记下加班钟。文员将工卡上的加班钟统计后,我们会对照一下,错了就让文员及时改正。每当夜深人静,刻骨的思念啃噬着我们的心,故乡,亲人,孩子,朋友,同学,在记忆中永远不会抹去。我们带着亲人的照片,想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泪水滑落脸颊而浑然不觉。已婚人士注定要承受更多,上有老,下有小,为了改变贫穷的命运,不得不出来打工,可这也让他们深感对不起父母和孩子,不能陪伴和照顾父母、孩子,是最大的隐痛,也是最大的遗憾,他们害怕留守在乡村的父母和孩子生病,害怕孩子学坏,也害怕孩子重复自己的命运。发工资的时候,已婚人士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钱寄回家,以此求得一絲心理安慰。

在放假的时候,我们也喜欢打扮,虽然买不起昂贵的行头,穿衣服也讲究款式、颜色,如果让我们脱去工装,将我们从头到脚包装,站在舞台上,不暴露身份,你能知道我们是打工者吗?女孩子不是把头发拉成直线,就是烫成波浪,更甚者还要染色。我们争奇斗艳,如在开比拼大会。进不起美容院,我们也会买防晒霜、隔离霜、面油来保护自己的皮肤。男工和女工,走出去是十足的潮男潮女。电影电视作品中都爱把打工者打扮得土里吧叽,女的扎两条辫子,穿着宽松的衣服和裤子,好像不这样打扮就不符合主人公的身份,其实大错特错。蒋勤勤在东莞长安拍摄反映农民工的电影《所有梦想都开花》时,她说:“那天定妆的时候,我还特别跟导演说,我是不是穿得太不够好了,太不时尚了,会不会太土气了?因为真的,我们观察现在的那些打工妹,她们都穿得很时尚的,而且她们也会赶潮流的。”我不禁为蒋勤勤拍手叫好,她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所在。她不是一味地顺从,而是自作主张。要知道工厂里的女孩可是天天都盼望能穿漂亮衣服,因为挣钱才不得不服从工厂的管理制度,穿自己深恶痛绝的工衣。而蒋勤勤作为一名演员,她是在演戏,她可以“反抗”,她是多么幸运。影片中蒋勤勤那服装,简直是八十年代才有,没有色彩,更别谈款式,让人看着极为不悦。如果要说到写实的话,这也叫失实。即使是有些打工者不爱打扮,但市面上销售的也是现在流行的衣服。现在流水线上的女工出门都爱背个包包,走出了厂门,还以为她们是坐办公室的呢。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的小说能有幸拍成电影或电视剧,我会要求穿着不要那么土气。在我的小说里,我也在强调他们爱美的一面。

工厂的天空狭小,我们偶尔探头看看外面的世界。别人光鲜的外表,安逸的生活,令我们神往。没进过工厂的人不会了解我们的痛苦、烦恼、煎熬、彷徨、困惑与无助。在工厂待的时间越长,身上工厂的烙印就越深,见了亲戚朋友,开口闭口都是工厂。我们是从农村来的种子,撒向各个工厂,工厂提供给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工厂,不得不承认,它在一定程度上改观了我们的生活。是我们创造了这个城市,它的美丽与繁华离不开我们。

工 厂

在深圳,尤其是宝安,到处工厂林立,玩具厂,制衣厂,电子厂,塑胶厂,化工厂,纺织厂……然而,想进一个满意的厂,却不容易。有大工厂,也有小工厂;有气派的工厂,也有寒酸的工厂。不管什么样的厂,都有人愿意去做。找工的人,有的人随便进什么厂,有的人有所选择,有的人进不了自己想进的厂。有的厂只要熟手,有的厂生熟手均可,有的厂卡年龄,有的厂要经过笔试和面试,有的厂只要女工,因为女性心细、手巧、好管。在九十年代,好厂大厂招工,人挤人,人踩人,进得了的,喜形于色;进不了的,满脸落寞。有的厂要靠关系才可进,有的招聘人员或门卫便趁机发一笔财。想进好厂的,认为花点钱值得,好厂包吃包住,一切按《劳动法》来办,最重要的是工资可观。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早点挣到钱,不仅能改善家人的生活,还能早点与家人团聚。进入工厂,得先把身份证、毕业证、计划生育证等证件给招聘人员过目,通过后,填表(有的厂还要先做体检),交两张一寸照片,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办好入厂手续,分了宿舍,便是这个厂的一员了。计时的工厂,把时间挺过去,就可以问老板要工资;计件的工厂,如果你不勤快点,那工资真是无脸见人。

除少数小厂外,多数工厂都有工衣。有的工厂工衣甚至分颜色,用以划等级。管理人员的有点款式,合身;员工的多是直筒式,管你是不是小蛮腰,也给你遮得严严实实。穿上工衣,不怕弄脏,可放心干活。做员工的,也只有放假时才能摆脱工衣,一年内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穿工衣,有的人极少买衣。有的厂工衣是免费的,有的要扣钱。

工卡是和工资挂钩的,马虎不得。上下班均要打卡,打不了卡,就要管理人员签卡。纸卡、指纹卡、感应刷卡机……为了防止有人代人打卡,有的工厂规定一经发现,罚款。

厂牌在工厂的重要性超过身份证,它要求上班时必须佩带。横的、竖的、纸质、IC类,大小不一、五花八门的厂牌,上面记载着工人的姓名、部门、职位、工号,还贴有本人的照片。有的工厂进大门时要检查厂牌,以防外厂人员混入其中。厂牌有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有用个铁夹子夹在工衣上的。

有饭堂的工厂,还有一张饭卡。有的工厂员工和管理人员的饭堂是分开的,打饭的窗口也是分开的,菜也不一样;还有的厂管理人员有汤喝,员工没有。人多的厂,员工要吃饭也得排上半天队,管理人员要么不用排队,要么排个几分钟就可打到饭。有的饭堂的饭菜跟猪食一样,胃口不好的员工,扒两口就走,如果舍不得在外面买东西吃,只好饿着肚子上班。条件好的工厂,员工的用餐环境、伙食都不差。有的工厂要自带碗筷,完了各刷各的;有的工厂有不锈钢餐盘、筷子、勺子、汤碗。

工厂的办公室有的设有前台,所有來访人员先经过前台文员这一关;没有前台文员的,就直接进入办公室。要么有个综合性办公室,要么设部门办公室。每个工厂的办公室人员各有分工,职位头衔叫法不一,但人事文员、出纳、财务这几个职位一般工厂都有。办公室工作人员一般为六天八小时工作制,即使要加班,也不会太晚。办公室人员大部分工作清閑,有人一个月工作几天就做完,有人做半天玩半天,打游戏、看电影、聊QQ。其中不乏靠捞油水、吃回扣发了财的,在城市买房买车不是什么稀奇事。

说起工厂,必定有生产车间,车间是工厂的子宫,产品便是从那儿源源不断地流出。如果没有车间,其他部门都形同虚设。有的工厂车间,一走进去就能闻到属于它的味道,机器的轰鸣声掩盖了一切声音,说话都得用喊。车间里有啤机的,员工还得戴上耳塞。有的工种极为危险,精力不集中机器有可能会吃掉一截手指。有的是无尘车间,里面干净明亮。有的车间灰尘极大,有的车间酷热难耐,有的车间环境极其恶劣。有的工厂上班时员工得换上工鞋,还得包头巾或戴帽子,以免头发掉进产品内。工厂都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普遍性的有不能说话、不能迟到早退。有的厂上班还规定了上厕所时间,离岗要戴离岗证。

流水线只能是在生产车间里。流水线上的工作紧张而又忙碌,工人不说话时,像木偶一样机械地干活。有的厂流水拉的速度极快,如果找不到助拉顶位,员工生怕堆拉,有可能坐半天也不能上一次厕所,喝一口水。轻松一点的工位,想偷偷懒,松口气,也只能去臭烘烘的厕所。如果你不曾做过流水线,你将永远无法体会那样的伤痛。往往要加班加点,有时一个星期也得不到休息,基本工资极为微薄,大部分来自于加班。有时加班也要靠关系,即所谓的点名加班,跟管理人员关系要好的,榜上有名;渴望加班,又没点上名的,自然万分失落,忿忿不平。也有不喜欢加班的,可工厂处于旺季,订单多得做不完,每天忙得像陀螺,睡个懒觉是奢侈,很渴望到外面去透透气,逛逛街,或见见老乡,当请假成为痴心妄想,他们会气得跺脚。遇到生病而又不能请假休息,更觉心酸和无奈。有的工厂机器二十四小时开着,工人两班倒。上夜班虽比上白班时管理宽松,但夜晚得不到睡眠注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摧残。他们多数是青春男女,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没有技术,只能把青春奉献给流水线。流水线捆绑了他们的梦想与激情。也有极少的大学生夹杂其中,如果不暴露,跟其他员工并无区别。稍有差错,会引来管理人员的呵斥,委屈只能吞咽进肚里。只有下班后,才会袒露活力、热情的一面。发工资的时候,他们的笑容特别灿烂,辛劳一个月,只为了这一刻。拿的是死工资,真的是用血汗换来的。他们往往吃不好睡不好;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职业病。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他们肤色白皙,然而,却不是指有着好皮肤,而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大部分人的愿望很简单,很知足,很乐观。少部分人期望有一天能当上管理人员,或坐进办公室,确实有一部分幸运儿抓住内招的机会,或通过自荐,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厂房后面,是宿舍。站在楼下,你会看见走廊上晾满了挨挨挤挤的工衣。办公室人员住得宽松,有的工厂还配有席梦思床、热水器。员工的宿舍拥挤,有十几个人挤一间的,两个人一间的几乎没有,除非是个别宿舍没那么多人安排,但空床也要在那儿占着位置。假如每个宿舍都有一个卫生间、冲凉房,因为人多,也要排队。有的宿舍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冲凉房,只有两头各有几个卫生间、冲凉房,那真是要用抢,发生口角,打架是常见的场景。有的厂宿舍有两根灯管,有的只有一根灯管,微弱的光坚守在那儿,像员工们睡眼矇眬的眼睛。员工睡的是铁架床,上下铺,中午午休,晚上睡觉,他们也会睡得特别香。不管宿舍有多差,床有多硬,都是抚慰他们劳累的所在。床底下两人一人一半,用来放东西,一般他们的零食都专门用一个桶装着,要吃了就从床底下拖出来。他们的床上放纸巾、镜子等日常用品,通常只有半张床用以睡觉。有的宿舍允许员工用电做饭,有的规定了晚上的熄灯时间,有的可以点通宵。有的宿舍只能用脏、乱、差来形容。有的工厂宿舍不够住,便在外面租农民房,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员工上班得比在工厂宿舍的员工起得早。

工厂的仓库用来堆半成品、成品,里面有仓管,专门负责点货、发货,有的仓管没事做时就躲在里面睡觉。有的仓管野心勃勃,监守自盗,腰包鼓胀,沾沾自喜;一旦暴露,锒铛入狱,悔恨终生。工厂的清洁工多为四十多岁的妇女,有的只上八个小时,有的和员工一起上下班。工厂的保安分布在大门口、车间、宿舍,大门口的保安在有车出入时负责开门,检查出入的每一个人是否本厂工人;车间的保安维持打卡秩序,检查有没有人偷盗;宿舍的保安检查有无外厂人员混进去住,有的保安还得负责打扫宿舍卫生,给员工打开水。要是在农民房里的保安,在员工上班后,坐在那儿看电视。保安的工作多为两班倒,上夜班在所难免。他们的工资普遍不高,有些人做久了,人也变得心灰意懒。

有的工厂中午不可以出来,有亲人来,活像探监。好的工厂,注重员工的文化生活,有图书馆、乒乓球室等;不好的工厂,员工们的业余生活枯燥乏味,在流水线上不停忙活,一旦停下来,他们倒会觉得无所适从。

当工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时,他们会奋起反抗,采取罢工的形式,待事情解决后,工厂会将带头的几个人炒掉。工厂里走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大厂能留住人,小厂的流动性更大,有时一天走几十个都不足为怪。辞工分慢辞工和急辞工,辞慢工可以拿到所有工资,急辞工一般要扣半个月工资。不正规的厂不让员工辞工,员工只好丢了当月工资,这叫自离。正式辞工的员工,到期时,交厂牌、工衣、工卡、工具,领了工资,搬出宿舍,就与这家工厂脱离了关系。有的厂进了一次还可进二次,有的厂却规定出了厂再也不许进。打工二字充满了漂泊的意味,不是炒老板鱿鱼,就是被老板炒鱿鱼。炒老板鱿鱼,因为对这厂不满,或者厌倦了这份工作,有了好的去处;被老板炒鱿鱼,可以用凄惨来形容,因为没有任何预料,常常措手不及,假如外面没有住处,不能及时进厂,真是要为生存焦头烂额。如果对自己的工作满意,遇到裁员,好比被人闷头打了一棍。从这个厂跳到那个厂,东家不打打西家,听着挺潇洒,当事人却背负着沉重。如果工作稳定,没人愿意找了一家又一家工厂。当进入一家新工厂,安排了宿舍,他们都带着简陋的行当,普遍性的是有一个大包,里面装着铺盖枕头衣服之类;提一个塑料桶,里面放着衣架,或者里面还有没有晾干的衣服。找到宿舍的房号,再找到自己的床位,擦床板,铺床。来到陌生的工厂,得适应新的环境,重新结识朋友。因为不确定性,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很难维持长久,一旦一方离厂,感情就淡了。

产品销往海外的工厂,临近出货,货柜车就停在院里,等货物塞进它的肚子,货柜车司机便载着报关员驶向工厂外面。此时老板的心情一定一半喜悦一半担忧,喜悦的是按时交货,财源广进;担忧的是货柜车在海关检查时不要出现差错才好。

在员工眼里,老板风光无限,高高在上,他们的眼里总流露出羡慕和敬畏。殊不知老板也有老板的烦恼,老板有时要受客户的气,要管理好一个工厂绝非易事。尤其是一些小业主,或是打工者出身,没多少经济实力,人际关系,管理经验,在商海里沉浮求生,真是在演绎一部惊险恐怖的戏。他们的姿态甚少有风度,他们身心疲惫,更经不起打击。厂子经营不能支撑,濒临倒闭时,想不出办法,自己倒先不见了。剩下那爿厂,机器卖掉,工人的工钱,少给少算,大家各奔东西。很快,这样的工厂又被另一个老板接手。那些成功的老板,当然不乏傲慢無礼者,处处压榨工人的劳动力,视工人为草芥。跟了好的老板,是员工之大幸。

四川人、湖北人、湖南人、江西人、广东人、广西人……他们支撑起一个工厂。他们操着各种方言,当他们相遇,普通话是他们的交流方式。从外面看,工厂无非是厂房和宿舍楼组成,用围墙围着,戒备森严。当你走进去,你才会发现每一家工厂都有不一样的故事。

如今有的工厂条件逐步改善,宿舍几人一间,装有空调、电视机和热水器;管理更人性化,不再動不动就辱骂员工。好的工厂,有了社保、医保。为了逃税,有的好厂大厂都搬往其他地方。如今打工的人都情愿去长三角一带,深圳出现了用工荒,出现了招工难的问题,老板们都在想着善待员工,留住他们。前段时间,我看见臣田批发市场对面的一片厂房不知何时已拆掉,荒草丛生。我不知道,其他工厂会不会也逐渐消失?

(责编:李京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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