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

2017-07-12 19:03葛芳
作品 2017年5期
关键词:法师南极

葛芳

197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品》 《花城》 《钟山》 《上海文学》 《中篇小说选刊》 《青年文学》 《百花洲》 《芙蓉》等发表小说。著有散文集《空庭》 《隐约江南》,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

1

她离开人群,转身,一个人走向小城深处的时候,心里格外轻松。周围的人说着西班牙语,一句也听不懂。她自己也很讶异,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她没有想到她会来到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以前只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听说过,张国荣饰演主角的沾着忧伤的湿漉漉的情欲片。

“慢慢走,去一个叫乌斯怀亚的地方。”

“冷冷的,去干嘛?”

“听说那边是世界尽头,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说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大学时候这几句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当然,现在的她没有失恋。一个完整的家庭,丈夫、孩子,好着呢。也说不上失意,就是忽然之间,把体制内的工作辞了。前途渺渺,但又像出笼的鸟儿,欢欣又惆怅着。

她晓得他想叫她和他们一起去喝啤酒吃新鲜美味的蜘蛛蟹。她故意慢慢地磨蹭,落在后面,在一个转角处她成功掉队。他即使发现,也只能由着她去,他应该知道她需要的是游荡、流浪、漂泊的感觉,而非一群人大呼小叫捆绑在一起。她进了一家法国餐厅,要了红酒、面包、黄油、牛排。一下子把胃撑得又暖又饱。她很会挑地方,餐厅墙体是钢化玻璃,可以尽情眼跳窗外风景,比格尔海峡生动艳丽,落日仿佛一幅油画,黛青、绛紫、粉红、灰白——浓浓淡淡的光影和色彩调和在一起,从天空铺泻到海面,柔和轻逸。

昨晚还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喝了很多酒,面色红润,幽默风趣,一点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了,但能识别出他的身份,某集团公司董事长,周围的人围着他不断说好话拍马屁。她微微地笑,他们这种忘年交让她感觉十分安全。在他上海的办公室,她对着他墙面上的书法《心经》品头论足,还问他最喜欢《心经》中哪一句。

“哦。”他迟疑了下,说:“还真没仔细考虑过,你呢?”

她歪着头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陷入了短短的沉默,那时他们正在办去阿根廷的签证。她和他认识可以用佛教中“机缘巧合”四个字。他们同时参加了一个书画展,因另外一个朋友的邀请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她包里恰巧带了一本散文集,礼貌起见,她把散文集赠给了初次相识年长很多的他。一周后,他来电话,问是否愿意一起去南极。

“南极?”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说:“你的文字我拜读了,写得那么有灵气、细腻。也许南极会给你更多的冲击力和心灵感悟。你放心,去南极是个论坛活动,我们邀请了社会各层次的精英,有作家、音乐家、宗教人士、经济学家。”她没有立即答应,社会上不可信的因素太多,她也没有特别激动,她慢慢走到厨房烧了一壶水,不一会儿水蒸气弥漫住整个房间,她似乎在云层里飘摇。她和朋友通了个电話,核实了他的身份,他没有撒谎,句句是真。三天后,他又来电话,说:“去南极的人员需要资格审查。你把你的文学简历发到我助理的邮箱。”她正喝着一碗粥,心想,还真无所谓,南极,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梦境,她没做过这样的梦,也从来没想过要走到梦境里去。

可是很奇怪,事情顺得不可思议,她的简历通过了作协的官方审批。她站在他小洋房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随便聊着什么。他微笑着聆听,说着说着她竟然哗哗哗倾诉了她人到中年的愤懑,她如何与官本位的校长对抗,如何和宣传部长闹翻,如何脱离虚伪囚禁人的的体制。他靠在沙发里,目光柔和慈祥。还别说,海派老男人自有他的味道,羊绒格子围巾,靠腰小西装。他不抽烟,也不拘谨,他评价好友画家陈逸飞,“这是个一生好玩的精彩的人。”他在国外待过很多地方,新西兰、澳大利亚、美国、俄罗斯等等,可还是最喜欢留在上海老胡同,看着梧桐叶一片片飘飞下来,然后随意闲走。她在他书架旁静默着,他轻轻拍打沙发椅背,温和极了。

他给她找资料,开抽屉时指尖是控制不了的微微颤抖,像拳王阿里一样,他的身体?她一怔,不好意思多问。

飞机刚刚抵达乌斯怀亚,她从机舱里走出,看见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坡和洁白的雪山交相辉映。她惊颤了,深呼吸清冽的空气,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蒲公英开在蔚蓝色的海边,正如梦境般惊艳!她没瞧见他的身影,他坐的是公务舱,她是经济舱,走的不是同一个通道。她背着行囊挎着相机急速摁快门的时候,心想,谁也不会料想到她身处地球的另外一半。她好喜欢这种流浪世界尽头的感觉。

傍晚集中去森林公园,因为喝了啤酒的缘故,他情绪饱满,整个状态很松弛,他关切问:“去哪儿了?”她扬起手中相机:“随便抓拍一些,我喜欢一个人走。”他“嗯”了一声,发现她头发湿了沾在后背皮肤上,他很自然地帮她撩过去。她脸噌的红了。幸亏是后排座,没人瞧见。

2

奔赴南极必须要穿越800多公里的德雷克海峡。

他们乘坐着一艘法国游轮。她眼睛像扫描仪,观察着形形色色的游客。百分之九十是中国人,交流上不存在太多障碍。她还是喜欢一个人,站在甲板看海燕追逐着海浪,听它们不知疲倦地欢乐号叫,或者坐在咖啡厅欣赏法国人演奏蓝调音乐,这都比一群不相干的人坐在那无聊地侃大山有劲。

法国船长接见仪式上,一个女孩的出现引起了周围一阵小小的骚动,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女孩特地挑了件白色晚礼服,露出白皙的颈脖和肩膀。法国人仪式正规又浪漫,超乎她的想象,看来女孩是有备而来。许多双眼睛向女孩攒聚过来。旁边的阔鼻谢顶男人西装领结,挽緊了她的手。女孩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人发出“嘶”的一声,像蛇信子吐了般敏捷。有人下意识抓起手机拍一拍。

她仔细瞅女孩,脸蛋很精致,鼻梁高挺,双眼皮,瘦削的下巴,似曾相识——她意识到,这张脸到韩国整过形,走得就是范冰冰的路子。他们俩身后,还有一个模样较帅的跟班,负责提包、付账、用英语和船方人员交流。

她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会务册上没有关于她的介绍,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女孩就是被旁边谢顶男人包养的小三。她能估算出女孩的年龄,应该是90后,皮肤雪白,嘴唇亮晶晶,身材妖艳,骨肉匀称,女孩喜欢穿白色的服装,她就在心里称呼她——“冰冰”。这样一个正规场合带小三出来,谢顶男人足够有胆,他瓢似的脑袋,一脸狂气,携着妙龄女子张扬出场根本就是无所谓。冰冰坐在谢顶男人对面,微笑,再无其他表情,精致的法国餐一道道上来,格调高雅、程序繁复,甜点小品做得让人惊叹,冰冰只小心翼翼地吃上两口。

她把自己也精心打扮了一下,用暗紫色的唇膏。不知道。他过来了,穿着得体,丝毫不显老态,他坐在她对面。他温文尔雅地说:“不好意思,人太多,照顾不了你。”

她露齿而笑,说:“我喜欢一个人。不用介意的。”

他说:“马上要进入德雷克海峡最凶险的地方,海浪会掀起15米高,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晕船。呵,真晕的话,就躺床上,别动!”

果真,下午二点,船体晃得厉害了,她觉得胃开始不舒服,看窗外,巨浪翻滚,留下白奶似的泡沫,感觉船悬在了半空中,又被狠狠抛入谷底要摔个粉碎。在他房间,他给她泡了杯红茶,红茶暖胃,然后聊天,谈在江南古镇的感受,她的注意力渐渐被分散,她慢慢缓过来。奇怪,他一点事也没有,仍在谈笑风生。他说:“越是身强力壮的人,这时会晕船呕吐得一塌糊涂,我们过来人,没豪情壮志,心态平,自然激不起大反应了。”

他向她讲述自己的生活。他退休了,又继续被返聘。上海、香港都有公司。孩子们都成家了。他夫人也喜欢各地旅游,他尽好丈夫与父亲职责,在经济上供给他们。然后依旧做自己喜欢的事业——物质的、精神的。他对南极情有独钟。

“南极,这片净土——”他若有所思,但没有说下去。

她包里放了本书。明代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他翻了翻,说:“他书画都不错,所画山水,空远清逸。”她知道他是收藏书画的行家,谈艺术必定谈不过他。

她问:“有红酒吗?”

他笑了:“这船上红酒多的是,可以敞开来喝。”他打了侍者电话,不一会儿红酒、烤肠都送来了。她耸耸肩。她已经适应了海浪颠摇,越是猛烈,她内心越能产生一种特殊的节奏感来掌控。在他面前她像个孩子肆无忌惮,虽然这是第二次相见。她模模糊糊想,他赏识她才华,是伯乐,是她长辈,她不会故意撒娇,她只是随性,喜欢凭着自己感觉看海浪、听音乐。她也喜欢和他对话,有识尽人生的通透感。

他提议干一杯。窗外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海面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南极的天气,你是永远猜不透。她喝了大半杯,身子有点发热,觉得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情,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出来。

他放下刀叉,烤肠吃了一半,他说:“第一次和你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很性情。快乐,我们在一起,就是要快乐。”

她止住笑,有些不明所以。海浪再次掀起高潮,她一个趔趄,差点把红酒泼在他床上。他的手指颤颤的,扶住她的身体。她敏感地往后一缩。她靠在玻璃门上,拉了一条缝隙,外面的冷空气刺痛了她的肺。

他温和地说:“关门吧。”

3

船只在荒寂的南大洋里航行。没有任何信号,手机形同虚实。她像是一个没有成家,没有孩子的女人,忽然之间,还原成了十八岁流浪在外。恍惚、孤独、不知所终。半夜醒来,船晃动得厉害,还以为在摇篮里。如果游轮就此沉没,如著名的泰坦尼克号,那她就此归于虚无,比轻烟消失得还快。丈夫、孩子这些具象的概念也将比虚无还来得虚无。她深深叹一口,临床的女孩睡得很香,还在梦中咂咂嘴。她睡不着,摸黑打开电脑,她想记录些什么,头有些痛。她写了一行字:

“谁会一开始就将自我放逐?”

她辩驳不清自己远行的真正目的。

船上人很多,大多是企业、集团的CEO,分别来自香港、澳门、台湾、大陆等等。有个别女士像交际花活络得很,开始广撒名片广交朋友,商机无处不在。男人们早就兄弟哥们亲热地喝开,换句话说,法国游轮就是个大型的广交会,给这些做生意的人牵线搭桥。她不做生意,和他们交流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人家可能根本瞧不上她——孤寂寂地提着相机,对着海燕咔嚓个没完——她和他们都没关系,她就是想换个活法。她把自己赖以生存的体制内的一切活生生切断了,仿佛切断婴儿脐带一样。她不管不顾出来了。临走前,她给自己买了份保险,受益人是儿子。丈夫的电动剃须刀也新买了,放在抽屉,他应该能发现。

她又在电脑上打下一行字:

“‘冰冰’冰冷的面孔受过多少煎熬?”

天亮了。显然已过了最凶险的地方。风平浪静。海水恢复了原先的湛蓝,蓝得醉人。她在甲板上碰到他正和一位法师在交流。法师穿着褐色僧袍,浓眉大眼。对了,她记起他曾向她介绍过这位法师的学问和功德。法师儒释道都通,很健谈。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餐,法师只吃蔬菜。原本她有些拘谨,觉得僧人穿着僧服,和世俗的人是隔了远远一截距离,没想到这位法师平易近人,戴着一副眼镜俨然是学院里的教授。法师出家前是学数学的,学数学的怎么会转向佛教?她暗暗有些吃惊。数学学到深处必然转向逻辑学,逻辑学学到深处必然转向哲学,哲学学到深处必然转向宗教,宗教最深处自然转向佛学。法师娓娓道来,手势伴着身体时有晃动。

法师皮肤很光滑,看不出一丝皱纹。加上清亮、光洁的头皮,像一个木瓜。她忽然想笑。她猜法师大概只有三十五岁。“错了!”他纠正道,“法师只比我小十岁,五十岁。”她脱开而出一句:“法师你是怎样养颜的?传授一下。”法师笑而不答。

“心宽,吃素,打坐,念經。”他替法师回答。

“現在开始,我也跟法师学打坐。”

他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调皮相。她想到了他说的一句话。是啊,出来就是要快乐、开心。况且他们是行驶在世界上最后一片美丽的净土——南极,更加要心无挂碍。她觉得这一餐吃得很畅快。她找餐巾纸抹嘴巴时视线穿过人群发现了衣着雪白的冰冰。

冰冰这样的女孩在她城市很多,整形、隆胸,把鸽蛋大的乳房想方设法要捏成馒头大小。她在美容院就见识过一个,女孩脸很漂亮,娇娇小小——可就是不愿意找工作,累,做什么事都太累了,哪比得上和大款在一起吃吃喝喝睡睡舒服,大款开给她一个月二万元薪水,这也不影响她和北京的男朋友谈恋爱。女孩说等她把钱攒到五十万,她就打算结婚。女孩的乳房真美,饱满的弧度,曲线微微上翘,发出秘色瓷一样的光泽,就像一件艺术品,作为女人的她看了也觉得很享受。

冰冰的服饰又换了。貂裘领子。这次上飞机不知拎了多少只旅行箱,反正有跟班。谢顶男人当她的父亲还显老。人家有来头,气场大,说话嗓门自然而然高三分。她侧眼瞅过他的名片,还北京华商会会长呢!嗯,土豪金。

“有些事你无法猜透。”他望着海水嗫嚅,“我竟然一年之中两次来南极。”

他坐在她身边。他的风姿仪态和流利的英语是她仰慕的。自己虽然也是六级英语通过,但磕磕巴巴,一说就脸红,一脸红就根本没法和侍者沟通需要些什么。他替她解围。他身上喷着淡淡的香水味。他给她叫了杯咖啡,加糖。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撕开糖包。她觉得自己不仅脸红,上半身皮肤应该全都红了,像只半烧熟的龙虾。高僧坐在对面,很善解人意地微笑。高僧眼睛特别明亮,如初生婴儿的眸子。

4

黄昏时分,没有风,天地间安静祥和。太阳低低地斜射,散发着融融的暖意。

船方忽然发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登岛!航行了整两天,忽然之间着陆,去踏上神秘的南极土地,谁都会激动起来。人们穿好专用冲锋衣、冲锋裤、登岛靴,整装待发,情绪激昂。

她也是全套装备,脖子里挂着长镜头。忽然发现皮筏艇对面坐着一个人似曾相识,宽眉善眼冲她笑。嘿,真别说,法师脱了僧服,穿上深红色冲锋衣,就是邻家一个熟悉可亲的大哥。她旁边是他,他一会儿帮她拉帽子,一会儿给她系紧救生衣。她只能再三表示感谢。他左边是冰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冲锋衣,与所有人服装都不同,看来真可以和岛上的企鹅相媲美。

一条皮筏艇上只能坐八个人。开船的是探险队员。他故意把船开得很炫技,蓝莹莹的海水飞溅起来,她赶紧把摄像镜头抱住,藏在衣服里。冰冰终于露出开心的笑容,说:“好刺激哦!”探险队员用英文介绍了呈现在大家眼前的岛。冰冰瞪着眼睛问,“他叽里呱啦说了一番什么?”他说:“他在介绍,这座岛叫欺骗岛,是座活火山,至今还会定期喷发。”

“Deception Island.”她能辨别出这个英文名字。欺骗岛,它到底欺骗了你什么呢?这名字有意思。

他说:“上次来南极,欺骗岛是行程中最后一站。这次航线不同,第一站到达。人生就是一个圆,是终点也是起点。”

法师点点头,说“圆,在佛法中又叫无漏。佛法认为一切都是圆满的,是心的显现”。法师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舌尖音。他是四川大学毕业的,不过在厦门佛学院待过许多年,厦门人说话就是这样腔调很足的。她肚皮里咕噜了一句,但没出声。谢顶男人拍拍冰冰的肩膀说:“马上可以见到企鹅了,嘿,捉一只带回去放在冰箱里养养。”

登上岛,她和他齐步走着,边走边听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的朋友要帮他们合影。她很不习惯,推脱着独自走出很远一截。这里水汽氤氲,热浪随着海水的拍打从岩渣中蒸发出来。没错,这儿真是一座永不停息的活火山。她扭头回望,白色的浮冰透亮,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大面积的菱形状和黑色沙滩巧妙连接在一起,仿佛一副超現实主义的画面。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每一条道路都寄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一一对应,不可重复。”她不知道这次来南极是否应了这话。是寄生在她自己倔强的不受任何羁绊的心灵,还是寄生在他一个电话,或一个热望中?

她知道他在找她。她故意走出很远很远,她讨厌别人有意识地把他们安排在一起。他在上海和她闲聊时完全是放松的。他让助理给她泡碧螺春茶。健康的丁香紫色的阳光悄悄穿过窗棂洒进来。一大本一大本厚厚的英文名著整齐排列在他书柜里。他说他喜欢那个朋友的书法,静心不惹尘埃,那需要多少学养和文化积淀。她咂嘴,表示赞同。书法里有人的气息在流淌,他们就这样研磨着一个又一个字,讨论气韵、精神。她到洋房找他时,门卫都特别绅士,说:“他在上面等着您呢!”

那时她背着行囊,乘着高铁在沪宁线上来来回回,完全是随着心灵的方向行走。突然从体制的牢笼中挣脱出来,“自由”——她觉得对一个人到中年的知识女性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她再不去考虑几十年后有没有退休工资——能活到哪一年都是没谱的事。她呼吸着自由的风,踩着自由的脚步,兴冲冲来上海,和他讨论南极之行,嗯,她信誓旦旦说,“我要写一本关于南极的书。”

现在,在南極。他不放松。可能他认为她是他带出来的,理应要照顾好她,这是上海老男人特有的绅士风度。她谢了他好意。

她踩着黑色岩渣,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看到了埋在火山沙中的三四条驳船。光影落魄。她知道,那是挪威早期的捕鲸船。火山喷发,鲸鱼加工厂瞬时被吞没,多行不义必自毙,中国古话说得没错。她还看到了炼油桶,锈迹斑斑。历经一百多年,仍伫立着。她再往前走,发现两只企鹅,迎着海浪孤独地望着海的另一边,她有点心酸,为什么此处只剩两只企鹅?其余的,更多的企鹅呢?她连续不断地摁着快门,无数下。

她听到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仿佛春寒阵阵,永远不要去相信南极的天气。一会儿,雪落无涯,她惊愕地意识到,此处只她一人,她脱离队伍太远太久了。

5

虽是一场虚惊,但她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雪片纷纷扬扬,棉花团一样包裹住了她。下着下着,前方所有一切被遮蔽了。她开始恐慌,离开家时她设想过,如果就此人间蒸发,会如何?丈夫会和另外一个女人上床睡觉。儿子沿袭着以往蒙昧的状态,读书,睡觉,玩游戏,过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将来会做什么,然后不知不觉就发育成一个男人。这种设想没法用来一试。她负气又心痛地想,人永远是孤独的。谁会真正读懂你?就算是枕边人也是枉然。

她想喝青柠檬的龙舌兰酒,再放一点南极海水中的冰块。昨晚他给她这样喝了,猛烈、清新,滋味直窜喉咙口。他说,这冰块,蓝莹莹的结体,最起码有上千上万年,她不相信,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然后回到船舱倒头就睡,一夜无梦。醒来时只听到船在破冰发出哞哞的水牛叫声。

漫天飞雪,纸片一样大。每跨出一步,她的心都紧缩一阵。完蛋了,南极风光还未尽情领略,她可能就会像悲剧英雄斯科特埋在冰雪里了。若干年后拖出来是一具完好无损的尸体。

她打着寒颤咽口水。她想和人做爱,她要幸福地死在这片南极的土地上,美美地,来那么一次。她已经整一年没有享受到做爱的滋味了。丈夫有极深的心事,总之,他不开心。每天夜里耗到很晚,有时甚至凌晨三四点。他们家的床是两个人轮流交替使用的,她起床的时候,他睡下去。他并不属于抑郁症,有睡得着的时候。当整个世界柳绿莺啼时,他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她不敢冒昧地强求他,怕激怒他。人永远是孤独的,她也无法读懂丈夫。丈夫是患了性冷淡,还是对生活了无情趣?——至少她还有着热望。她有勇气抛弃了她厌倦的生活,像个傻头傻脑的不计后果的野丫头冲了出来,这真与她的年龄不符。

第一站她就到了南极。死而无憾了吧?她颤栗着,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冲泻而下。她好像看到了一只海豹,浮在冰块上,慵懒地睡觉。这么冷的天,它一点也沒有感觉。它从小出生在冰块上,已完全适应了这孤独荒寂冰天雪地的世界。而她不然,她喑哑着喉咙想喊出声,却发现喉咙口被什么封住了——只有“咻咻”的声响。

“你相信佛教吗?”他问过她。

“我不是居士,我只是想走近看看它。”

“读读《金刚经》,什么事都能化解了。”他放下刀叉,摆弄着盘子里的食物。法国食物很诱人,熏鱼、鹅肝、蜗牛,她大快朵颐,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她想抽烟,但还是有节制地约束了自己。

她想法师只吃素食,又禁欲,但容颜气色是那般地好,让人艳羡妒忌。老天啊,法师眼睛特别干净,清盈盈晶亮亮,像她喝龙舌兰酒里加的蓝色冰块。

他坐在法师的边上,明显能感觉出年龄的差异。法师也是他出资请来参加盛会的。法师给好多CEO开设禅商讲座,讲解东方文化怎样蕴藏着和谐商道,听的人是济济一堂。法师比教授还有感染力,他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无不显示他深谙此道。很奇怪啊,她陷在会场的沙发里,思考良久而动弹不得。

她呵气紧搓快要冻僵的手,脚步踉跄,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面临如此恐怖的人生困境时,她脑海里涌现出法师那张色泽红润、两耳垂肩的脸。她依稀听到了喊声,由远及近,四个探险队员和他出现在她眼前。她唔咽了声,像只猫。他抚摸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拍打她,好像她真是一只小动物。

“好了好了!”他口气里有些嗔怪:“谁叫你越跑越远,我追都来不及,一眨眼就不见你踪影了。”

她不说话,因为冷和恐惧不住地发颤。他的手越发抖动,他想去摸她的手,她缩掉了。

回到甲板,侍者递给她一杯热乎乎的姜汤。她喝下去,仿佛经历了长长的几十年,她开通昂贵的卫星电话,打了个电话给遥远的丈夫。

丈夫好像在睡觉,口音里有被褥的味道,他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问:“你干嘛?”

她没有哽咽,口齿清丽,她问:“抽屉里的剃须刀,你用了吗?”

他咂嘴,有些不耐烦,问:“离家这么多天,你就问这?”

“哦。”她补了一句,“儿子乖吧?让你操心了。”

他喷了一口气出来,他有口臭,人到中年,气息越发浑浊。隔了千山万水,她也能嗅到。

“我挺好。在海上,手机没有信号。联系不到我的话你也别担心。”

“嗯”。他的手机可能滑落在床上,他依旧沉沉睡去。她看了看窗外,白色弥漫了一切。冰冻的大陆、暗黑、荒芜、暴风雪吹袭不止——她想到斯科特,冻死之前仍在写着日记,给他的遗孀。

6

南极几乎没有黑夜,天边总有一抹霞色。

她早早地睡下了,她打开淋浴门搓洗自己的时候,发现乳房松弛得厉害。她简单潦草地洗完身子,脑子里轰轰作响,仿佛那一团一团雪花仍包裹着她。头痛欲裂。一点也没法入睡。游轮上欢乐的人始终欢乐,赌场开着,桑拿按摩房开着,音乐会开着——小提琴高亢华丽的声音传出来。她不知道他在听音乐会,还是在西餐厅和朋友高谈阔论?他房间的电话没人接。她挣扎着,望着海边燃烧的天际线,有点不甘心。她找他干什么呢?她不是在逃避着么?她吸了一口凉气。她不一定要找他。她只是,心里乱糟糟的。与其在床上翻来覆去胡乱想着,还不如出去喝一杯酒,让自己彻底放松。

她穿戴好,鏡子里的她有些憔悴,其实用心打扮起来,她还是可圈可点的,她找出粉底液、眼影、腮红,一道道铺排开来。一下子粲然有神了,她竟联想到了殡仪馆里的敛容妆。

呸呸呸!她敲了三下自己的嘴巴。

高跟鞋踉跄着穿过廊道的时候,她差点被一个人绊倒。那人蜷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她定睛一看,却是冰冰在用手机通话。对方一定是她真正爱着的情人!从她表情、语调的腔势就可以辨得一清二楚。冰冰的身体俯得很低,长发披散下来落在她滚圆的胸脯上。天上的云撞在了一起。她咯咯咯地笑。天边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肆无忌惮的红色。她说了很长时间,甜蜜、温柔,忘记了身在南极。她已经听到谢顶男人一路粗鲁的喊叫声了,她咳嗽下,走过去轻轻拍打女孩肩膀。女孩一怔,恍然从梦中醒来的样子。恰好,谢顶男人到场。

谢顶男人冲她笑了下。女孩又成了他的宠物,乖巧地一言不发跟着走了。

她想到曾看过的一篇古文《酉阳杂俎·阳羡书生》,只觉好笑。古往今来原来都一样,人人藏欢,各怀鬼胎。每个人嘴巴里都会吐出另外一个妙人陪自己欢愉。

她独自去玩了会老虎机,听见一堆硬币叮叮当当地掉进老虎机滑道里,脑子里空空如也。周围大都是中国人,除了侍者。这些菲律宾人会讲简单的中国话:“你好!再见。”中国人付个小费也很显摆——十美金,没办法,土豪金就是这样。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她索然无味地在赌场转了一圈,又走到甲板上。甲板上风很大,不穿冲锋衣即刻就会被冻得直哆嗦。她深吸了一口气,又蹩回。心脏骤然冷缩,她忽然有点想他。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舔了下自己嘴唇,决定去酒吧间。碰不到他也没关系,可以点一杯龙舌兰酒,脚跷到对面沙发上,看着奔涌的海水发呆。她不想去招惹其他男人,没有胃口,他们看中的是身材火爆却谈吐乏味的傻唧唧的90后美女,她宁愿一眼不眨盯着海面,啊,有海豚成群追逐!迎着海水腾跃!她兴奋地提起高跟鞋恨不得与海豚同乐。这正是她想要的,无拘无束。来南极之前,她想象过在这里会遇见的每一种可爱的动物,甚至她想可能会有一场艳遇。遇上一个才华横溢与她年龄相当的男子。他们会相谈甚欢,会相拥在南极茫茫雪域高原上。她已经做好准备,想把自己交付出去。就如她决绝勇敢地从体制里挣脱出来,她想要成全自己。这一点,她的丈夫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或者说,他始终纠缠在自己的苦恼中。

她喝得过多了。她真的想趁自己不太老的时候试一试。

她对面坐上了谢顶男人。

男人说:“嘿。”

她想呕吐,男人搀着她,说:“那边。”

她问:“你的小蜜呢?你们不是形影不离吗?”

男人挠挠头,说:“她回去换衣服了。”

“哦,要演出吗?”她跳跃式地回应着。

“他在找你。”他暧昧地笑。她猛地推开他,恨不得抽他一耳光。她一摇晃,差点摔倒在不锈钢扶栏上。他又去搀她,他的皮肤松弛,有一种沙粒沾着粘稠状不明液体的感觉。她固执地甩掉。

男人還不识相,或者说凭着善良的本能想要扶起她这个女酒鬼。他的手再次碰触到她的手臂时,她愤怒地竭尽全力将他掀翻在地。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翻了旁边的玻璃器皿,“哐啷”声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众人围聚过来,男人的手臂上有了一条蜿蜒的红线。“出血了!”有人说道,“叫医生,赶紧呢!”

她的头靠着窗户,动不了,一群海豚正起劲地从海面上窜出小脑袋来。“真美!”她轻轻赞叹着。

7

她依稀记得她是被他带回房间的。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一步一步扶着墙壁。终于走到他房间了,她彻底放松下来,一头扎进沙发,她问:“还有酒吗?”

他手上搭着一块湿毛巾,递给她一杯温开水。

“你啊”,他说:“性格里还有这么多小野性!”

他弯过头来忽然去吻她。

她好像忘記推辞了。她的头被他抱在怀里,吻了多久也不知道。但是她没有特别激动,眼睛里还有蓝色海面涌起的波浪。他的呼吸却开始急促加重,手也开始滑动。他抚摸她,想把手探到她下半身。她坚决有力地钳住了他的手,如扼住了蛇的七寸。他低低地说:“我喜欢你,真的。”她吃吃地笑,不睬他,还是有力地钳住他想移动的手。

他又吻她。她揉搓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稀而软,但并未完全斑白。他攒聚了力量,又将她压在下面,想要扯下她的内裤。她反弹力量也很强大。他像在梦中呓语,“我想要你,真的,就一次,就一次。”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去穿高跟鞋。他只好作罢,强拉住她,说:“你别走,别走,好,我们就聊天,什么也不做。”

两人暂时停歇下来。游轮在轻轻摇晃,海水严寒彻骨,房间里温暖如春。他问她将来的打算。她摇摇头,写作呗,写作本身就是一个虚空的行当,不晓得会把她带到何处。他问她想在这方面成名成家吗?她哼哼了两声,不作回答。他说:“我会帮你的。”她心里在想,屁!作品能帮出来?拉倒吧。她想了半天,说:“可能,我会去做出版。”

他又有吻她的冲动了。他把她脸前的头发拨开,小心翼翼地轻吻上去。她不反感,愉快地接受了。游轮可能停泊在一个宁谧的湾道里,而浮冰上的企鹅也成双作对亲昵着。她躺在他洁白的床单上,笑得很放松。她闻到了冰的气息,清冽,爽洁。果然,他床头柜上放着一把盘冰块。她少女时候喜欢吞冰,哪怕来了例假,也照吞不误,从冰箱中取出一大块敲碎,放着嘴巴里干嚼,咔嚓咔嚓的声响很刺激人。她请求他给她拿一块,他用手指捏着,很烫手的样子,她啊呜一口扑上去含在嘴里。

缠绵了许久,他突然又像急行军,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有一刻,她被他钳制着,动弹不得。她冒出来一句:“你不尊重我!你耍无赖!我喝了酒,你清醒着,这不公平!”他停顿了片刻。手松下来,拍了下她的屁股,说:“起来吧,我不强求你。”

很晚了,再怎么晚她得回自己房间睡觉。同室的小姑娘眼睛比谁都贼。

她摇摇晃晃起身,仍旧像个酒鬼。他说:“你真会装,你根本没喝多!”

她突然想起要讲个笑话给他听。

她说,“你知道吗?我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一见我拎起酒瓶,就会叫,‘妈妈,你又在酗酒了!’”

他没笑,挥挥手,可能没明白过来,他追到门口问了一句:“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也没有回答。他把自己当成少年维特了。她闻到自己喉咙里泛出的龙舌兰酒味,她要立刻回房,在盥洗室舒舒服服地吐上一回。她蹑手蹑脚地走出他房间,忽然一个念头,又向甲板走去,天际边的朝霞魅惑人心,她没有理由放弃观看。她左眼皮在跳,是灾还是财?她才不信这一套。她梦想着自由、死亡、极地呼唤。她如愿以偿后会选择一个怎样的结局?

三楼咖啡厅外面的甲板是最理想所在。她匆匆赴往的途中充满了激动,仿佛在迎接一场婚礼。咖啡厅沙发前有两个人紧挨着头,似乎在接吻。她愣了一下,看清是交际花女郎和音乐会上的钢琴家。酒会催情,更催性欲——很遗憾,她还没找到一个可以全身心交付的人。

果然,霞色如梦,如一团不可名状的影子,向她飘去。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发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她已游走,游走在一个虚空的凌冽的遥远的天际。

8

一望无际的冰山,缓缓在眼前浮动。

醒来时,她只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远古时期。大大小小的浮冰支离破碎,四散飘摇。满目山河空念远——她想起了晏殊的词句,天气阴沉,又加重了悲壮的氛围。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场景啊,胜似梦境的现场,她是睁着眼睛在做一场寥廓浩荡的梦。这样的情境,这样的震撼,今生今世不会再相遇,在她今后凄惶独步、辗转反侧时,她相信这一定是她一次次梦中回望的制高点。

浮冰在北漂,随着风的方向行进,仿佛有生命一样,它们要去向何方?她被什么触动了,打开房间移门,走到甲板阳台上,丝毫不管天氣有多冷,直接迎接满目的冰山。

她舔了舔嘴唇,腹中空空。她需要温暖的食物,她想和人一起一边欣赏满目的冰山,一边慢慢细嚼精美的法式早餐。有人醉酒后第二天会有酒后抑郁症,觉得人生无聊,她恰恰相反——她精神焕发,会回味酣酒的细节,如果记忆出现了空白,她也不追究,人生得意须尽欢。

餐厅里人群穿梭。她一眼瞅见了法师光亮亮的头。

法师眼睛柔和明亮。她就选择坐在了他对面。有一个教授写了篇论文《企鹅的佛性》,被报社的记者嘲讽,于是他们向法师请教,企鹅是否有佛性。她饶有兴趣听法师讲解,法师说:“万物皆有佛性,只是动物的佛性有时沉睡得很深,需要被唤醒。”

法师看她神采奕奕的样子,问:“昨晚睡得很好?”

她点头。法师说:“这就对,在此岸就该享受此岸的美好。”

法师的手指洁净,头皮洁净。她冒然问了一句:“法师,你一定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后才遁入空门的。”

“何止一段?”法师微笑。“人生该经历的我也都体验过了。”

法师放下手中的刀叉,“和你说个小故事。厦门大学旁边就是佛学院,会出现非常美丽的画面,青青草坪上,女大学生就喜欢围坐在佛学院的和尚旁边。”

“为什么?”

“和尚干净啊,心灵纯净,穿着也清清爽爽,每个学期结束,总有一两个女生把佛学院和尚度回去成家立业了。”

“哈,我也把你度回去。”她开了句玩笑。

法师说:“谁也没有足够的定力来度我。”

她喜欢和他对话。介于入世和出世之间的幽默与平和。不做作,不拒人千里之外。这是一种智慧和通达。

谢顶男人和冰冰坐在她斜对角。男人的视线转过来时却是谦卑和温顺的。他向她微笑。她依稀能記起一点细节,但好像忘记得很厉害。她也报之以笑容。男人有些不过瘾,特地离开了位置来打招呼,她记忆中明晃晃的片段如浮冰一样碎裂不成整体——起码,他不是特别令她恶心和讨厌了。她说谢谢——谢什么呢,她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想起晃动的玻璃器皿——她的任性所致。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昨晚酒喝多了。”

“没事!没事!”谢顶男人像个挂彩英雄。

男人向法师行了个礼,也不多话,折步回去。冰冰的眼神有片刻的忧伤,漂越过南大洋,但看到男人转身,瞬间又恢复了单纯的满足感。她想,何时把她私约出来,喝咖啡或喝酒,都可,听听她内心奔涌的狂潮有多厉害。她慢悠悠喝着牛奶,一小口一小口呷着,像一只抽屉紧紧上着锁。

她和法师探讨起了南极之旅的目的。法师说:“南极有天,有水,有爱,越纯净的地方,灵魂越有爱。人类千万不能因为自身的欲望去破坏了。”

她低下头,鸡蛋煎得非常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充满着渴望。大片的浮冰,蓝莹莹的,从窗户口飘过,她惊叫起来。“哦”——一声拉得极长。法师也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眼前的美景。有一座冰山,像一王者,高贵盛气,突破其他浮冰的包围,兀自向前,幽然独往。法师说:“对自然的接近,好比我们人对内心的接近。”

她脑子里闪现过年轻时和丈夫仰面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月亮好大,好圆,离他们仿佛也是咫尺之遥。丈夫说:“我要把那玫瑰采一朵,轻轻地,扔下来。”到南极后她还没有看到过月亮。遥远的中国遥远的丈夫此刻在黑暗中沉睡。他们已经错位了。她想当初他和法师一样有洁净的眼睛、洁净的牙齿。还有,他经常哼唱一首曲子“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

9

她吁了一口气。为昨晚。她甚至觉得,如果她不抵制住,角色身份会立即扭转。她坐在马桶上都会觉得尴尬,或者想逃离整所游轮。但在茫茫南大洋,她插翅难逃。她只得屈辱去接受各种眼神和言语。她最最受不了这些。总不至于她带着一颗被羞辱过的心,饱览过南极美丽的冰川后,跳进彻骨的冰水之中殉她人生之道吧,这太狗血了。她睁眼又闭目,闭目又睁眼,慢慢地迎接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山。它们被挤压了多少万年才变成如此摄人心魄的幽蓝?要经历了多少变故才分裂成小小的自我任意漂流?

现在还好,最起码——她自由畅达。她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她又有些痛恨自己自我保护的本能太强了。怎么喝那么多酒还有潜意识里的反击能力?他说他会对她好。怎么个好法?他有万贯家产,但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觉得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并不是冰冰一类的女孩——荒唐得有些可笑了。所有这一切,她想要追逐的是什么?她是一个有着正常性欲的女人,四十如虎,黑暗里望着虚无她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焦灼的心。丈夫就在外室。他没有想法。她想,那忍吧——并不是穿衣吃饭一定要解决的。丈夫没有说不爱她,有时也轻轻摩挲她头发,当她的手想要靠近他下体时,他会自觉避让。她恼怒地想哭。可说出来丢人。

她把目光投向那一座座被施了魔咒的蓝莹莹的冰山。无法参透为何如此神秘、幽蓝。似乎有法门,可以推进去,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法师告别后,她独自在咖啡厅坐了很久。

在南极,每一个瞬时都会相遇精彩。咖啡厅里的音乐浅浅地弥漫着法式情调。她发现女歌手的眼睛也蓝莹莹的,许是在游船上看惯了冰山,她的神情慵懒里流散着透明,一弯短发垂在眼前,如新月,如银钩。她身后洪波涌起,浮冰渐退,这些奇特的元素综合在一起,如莫奈油画中的睡莲瞬间里蕴含着宇宙运动的变化场。

女歌手随着这艘游轮在南大洋中漂流过多少个夜晚?

她靠着沙发软垫,欣赏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唱得不错,高音部分也拿捏得很好,如同在德雷克暴风走廊颠摇时女歌手仍能手持麦克风陶醉。她认真看她微倾的姿势,她的眉眼,她上扬的嘴角,长得很像一位世界级女影星,13岁出演吕克贝松导演的《这个杀手不太冷》,后来担任《黑天鹅》女主角,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娜塔莉·波特曼!对了,她们脸上同样有种桀骜不驯的气息。

她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厅人不多,同船的160多人,各自忙着什么,她不清楚。她只关心着她自己,她和南极同在,在海上顛摇近五天,她已经习惯了它的节奏感,习惯它的无涯的苍茫,习惯在清晨醒来听见船只在破冰时发出咔咔咔咔的响声,习惯于眺望远处,看满目冰山呈现出悲壮情怀。

他不动声色地坐到她对面。她莞尔一笑,如朋友初见。

他说:“今晚廖董生日,我们要给他庆生,能在南极过生日,这是缘分。你得来!”她明白廖董就是那谢顶男人。她露齿做出个耸肩的表情。热闹一下,狂欢一下,人之常情。

他口气中柔和里带着些小强硬。头发纹丝不乱,靠腰休闲西装,眼神里含有情人成分的温柔。她避开。她搅动勺子,咖啡已经喝完。他问要再来一杯吗?她语无伦次摇摇头。有企鹅在浮冰上摇摇晃晃走。她兴奋地站起来。他看着她孩子气地叫嚷。她拍下来,放大画面,给他看她捕捉到的精彩。他告诉她这些企鹅名叫阿黛利企鹅,它们白色眼圈很特别。她忍不住又钦佩起他的学识。小家伙们在冰面上滑行,机灵诡异,滑着滑着突然从高处往下一跳跃到海水里,最起码是二米跳台的高度。她嘴巴张成O型,激动得忘了形,他默默浅笑。她甚至觉得这些企鹅显然是受了他的指令来取悦于她的。

好吧,晚上生日聚会,尽管对方并不是她喜欢的人。一起聚一下,也有聚的妙处。他说:“穿裙子,女人味浓一点的裙子。” 她瞪了他一眼。女歌手又唱起来了,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熟悉的旋律,几十年经久不衰,她和他凝神听了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10

她在仅有的三条裙子中摇摆不定,最终还是选择了包臀紧身的宝蓝色裙子。

一到现场,她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显得多余,其他女士打扮都比她性感得多。法国人喜浪漫,尤其是这种场合。他握着香槟,和船方法国女性一一礼貌相拥。轮到她时,他的拥抱有些贪婪,她感到脖子上他呼出的氣息。她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他一下,笑了。

谢顶男人今晚的扮相也年轻了些。船方献上了热辣多情的艳舞,两个插着羽毛的法国女郎围着谢顶男人高潮迭起。谢顶男人喝了很多杯酒,冰冰在那一刻似乎也正式登堂入室。人们敬他俩的酒。起哄,尖叫,要喝交杯酒,庆生会演变成一场闹哄哄的婚礼。

她放低了自己,一起胡闹。音乐响起,热烘烘的一群人舞动起来,屁股碰着屁股,进入癫狂状态。他和一位法国女郎,跳了曲狐步舞。她很惊诧,脑海里闪现过大学时代读过的一篇小说《上海的狐步舞》。当时的阅读感就是时空交叉、朦胧恍惚,未料现在亲眼所见,真有一点恍兮惚兮的跳跃感。他来到她前面,拉她的手,请她跳舞,她涨红了脸,连忙说:“不会不会。”幸亏摇滚乐来了,随便胡乱扭动。龙舌兰加南极冰块,她的最爱,他们索性放胆喝起酒。

她和他的酒量差不多。有那一片刻,他们对峙着,他伸手想要拉她拥她在怀,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以极快的速度站起身。他注视着悬在半空的手,自我解嘲地笑了。她总是在敏感部分还保持着理性。他继续给她加酒。南极的黑夜迟迟不降临。游船上灯火通明。其实已经很晚了,凌晨两点。他有些体力不支,到后来哈欠连天。他说:“陪我到房间喝一杯热水吧?”他征求式地询问她,显得可怜兮兮。“我其实很累,很孤独。”他又叹了口气。

“好啊。”她服了软。俩人一前一后到了他房间。他反身关上门,颓然坐在沙发上,喉咙毛躁,“这几天我实际上累坏了。各种接待、应酬、喝酒。听着大海的拍打船声,有时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她一愣,发现他房间茶几上胡乱放着男士洗涤用的洁面膏。有两件衬衫随意搭在衣柜里,衣橱柜虚掩着。

她给他房间稍稍收拾了一下,弯腰叠衣的时候,他揽她腰把脸贴上去。很自然地,他又去吻她了。她想推拒,但温柔的喘息如海浪轻拍,她模糊着意识且自沉醉了会儿。他下意识里去拉她宝蓝色裙子的拉链,她开始咯咯咯笑着挣脱,仿佛一场肉搏战。

“一次?”他眼巴巴地求着。

“不!”她坚决地像扛着炸药包的女英雄。

“我不是个随便冲动的人。”他说。

她不听他解释。

“你不晓得,在我这样境况,还有冲动,还能勃起,那意味着生活多么美好。我觉得这世界对于我恩赐太多了,我还能遇见我所爱的女人——”

窗外飘过一块金字塔形的尖顶冰山。她站起来,贴着窗玻璃看了几分钟。

他说:“我相信你是对我有感觉的,从你的吻中——”他挠了挠头,“只是可能你有些——性冷淡?”

她要了支烟,有些严肃,她说:“性,往往只会破坏男女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真发生了,一切朦胧的美感皆消失殆尽——”

“不会”,他说,“我会对你好。”

“那是你的逻辑。”她优雅地吐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不是我的。我不希望我们关系在明天早上醒来就结束。我们应该是能做一辈子的朋友,而不是草率收场。”

他俯下身吻了她头发。整晚喝了那么多酒的酒意被刚才激灵的一番话全冲走了。俩人相视笑了。

“我要去厕所。”她宣布着。她在厕所里发出了很大的水流声,听得自己都有些面红耳赤。她担心会给他什么臆想。

她推开厕所门一看,他头歪在枕头一边,睡着了,鞋子也没有脱。她想到了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我其实很累,很孤独。”

她觉得自己也累了。她缩缩肩膀,轻声回自己的房间,酣然入睡。

11

这应该是一个罕见的绝无仅有的仙境。

如果没有人类的足迹出现,她觉得,这里就像天堂——宁谧、蔚蓝、恬静、悠然。无所谓来,无所谓去,整个岛屿静静躺在冰山怀抱里,躺在大自然港湾里,甜蜜酣畅着,如醇美的婴儿。

没有想到,纳克港的气温如此之高,可能有摄氏8度。她爬上一段就觉得气喘,额角在冒汗,御寒防冷的冲锋衣此刻成了累赘,许多人索性脱下来搁置一边,再卸下其他不必要的衣物,轻松上阵,一路向上。

笑声,欢呼声,远了,近了,远了,他们一扎堆一扎堆地推拥着。冰冰和谢顶男人路过她旁边时,特地发出友好的尖叫声,好天气衬得他俩格外亲昵。

她朝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她要留在企鹅群旁边摄影。纳克港遍布的是巴布亚企鹅。它们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粉红色的企鹅粪便使它们的领土区分十分明显。她不知道他在哪里。理应她应该在他身边,哪怕给他一丁点的照顾。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心情特别好。她一直有返回孩童时代的梦幻感。海浪拍打着船体,发出啪啪声,有着欢快的节奏,似作家納博科夫回忆儿时随着母亲乘坐马车赶路,他听见了马的喷着鼻息的呼吸声,阴囊有节奏的啪嗒声,以及冻土块和积雪撞击雪橇前沿的砰砰声。

她偶尔会想到她淘气顽劣的儿子——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她抿着嘴摇头,谁也无法给别人预设一条人生路,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她也还是孩子,任性孤独。她不是自私,真不是,她只是想在真实的世界里行走。等他长大了,她希望他也能有一场独自漂泊的流浪旅程。

清早她给丈夫去了一个电话。她说她想他了——他喉咙里清了一下痰,他总是抽太多的烟,他说:“——傻瓜,我也是。”

她问他早饭吃了什么。

“粥。萝卜、青菜两个小菜。”

她感叹说:“现在我最想吃的就是一碗稠稠的白米粥,这是最好最开胃的早餐了。”他问她南极是不是她意想中的精彩。她忙不迭点头。他又問:“有好多土豪朋友吧?”她笑了。已经很少和丈夫这样轻松自然地交流了,她伸伸懒腰,看见窗外的冰山蓝得仿佛把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在纳克港,她扛着照相机,到处捕捉镜头。

让她一下子默然的是,法师穿着僧袍盘腿在雪地上坐禅。纯净无影的雪地上,皂色僧衣如一朵莲花在开放,宁谧、圣洁。法师直背,面微笑,自然呼吸,两眼闭着。双手合十,手上套着大佛珠。他的正前方是雪山环绕着的港湾。他左侧不远处,是一群巴布亚企鹅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啁啁啾啾。

天地人绝佳的融合与构图。动与静,白与黑。山川静默,水流自在。法师端坐,法相庄严,在南极这片未染尘埃的净土上了悟自心。

法门无量,禅法万千。她瞅见了他,面朝南极冷峻的冰山、浩瀚的海水他跟在法师身后打坐。

法师说:“此时,你只要不停地念雪山,雪山——,你便会和雪山融合在一起。”

他遵照法师所说,闭眼,调整呼吸,去除杂虑。

法师又说:“面对提起,转身放下。”

他盘腿默坐,有整整一个小时。

“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惟静坐是小自在。”没来由,她念叨起明代文人、书法家陈继儒,对于她来说,能够在极地雪山静坐是大自在,是无论用什么也换不回的大自在。

她卸下身上斜跨着的背包,也跟在法师后边,静静打坐。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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