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
JBS的控股股东J&F称,多年来,他们贿赂了28个政党的近1900政客,花费共约1.84亿美元,包括特梅尔所在的巴西民主运动党。
侮辱诽谤、有失体面、恶名昭彰、摇摇欲坠、危险万分、不负责任、不堪一击……近日,巴西总统特梅尔为一件烦心事用了一连串形容词。
6月26日晚,现年76岁、上任不到一年的特梅尔再遇难关:联邦总检察长罗德里戈·加诺正式以受贿罪名向联邦最高法院起诉他。特梅尔被指通过中间人收受巴西最大肉类公司JBS的50万雷亚尔(约合人民币102万元)贿赂。联邦警察表示调查人员已经掌握相关证据。加诺说:“这败坏了巴西的形象。”
特梅尔成为巴西历史上首位被刑事起诉的在任总统。
第二天,一直坚称自己是清白的特梅尔称此次起诉乃“肥皂剧情节”:“我毫不心虚地说,对我的指控是编造的。”
特梅尔还暗示加诺本人也拿回扣,他说,该检察官的前助手与代表JBS公司指控自己的律所合作,赚了“数百万(雷亚尔)”。“或许这数百万并非只进了助手一个人腰包……不过,我不会随便推测。”
随着一些细节曝出,巴西政坛再次被搅动,人们开始质疑特梅尔是否能完成将于明年底结束的任期。被起诉前几天,特梅尔刚刚创下另一个纪录:支持率降至7%。这是自1989年之后巴西总统最低支持率。
其实,因巴西近年来的大规模反腐调查,特梅尔一直丑闻缠身。6月初,他才刚松了一口气——在2014年与前总统罗塞夫搭档竞选时涉嫌收受非法献金案中,最高选举法院判其无罪。
现在,特梅尔的命运要由国会众议院决定,若三分之二议员支持起诉,他将被停职180天,接受审讯。届时,众议院议长罗德里格·玛亚会成为过渡总统,他是特梅尔的盟友。
5月,巴西最高法院开启对特梅尔的调查,一份长39分钟的录音浮出水面。
录音质量不佳,时常听不清乃至无法辨别。最先报道了这份录音的巴西《环球报》称,其中,大致谈话内容关于前众议院议长库尼亚,他因贪腐和洗钱正在监狱服刑。说话的两人分别是特梅尔和JBS集团前负责人巴蒂斯塔。
录音中,特梅尔抱怨库尼亚可能会让他深陷窘困,另一个人回答:“我做了能做的,事情都解决了。”第一个人又说:“你得保持,知道吗?”后者回答:“每月。”
这份录音正是来自巴蒂斯塔。
那是3月7日晚,巴蒂斯塔设下了陷阱。他开车来到特梅尔的官邸大鹳宫。据《金融时报》报道,巴蒂斯塔录了音,述说自己如何贿赂检察官、法官、前众议院议长等政客,之后,特梅尔或许是喃喃自语地给予鼓励,并建议让其密友洛雷斯议员处理巴蒂斯塔生意上的问题。
6天后,巴蒂斯塔与洛雷斯会面,前者承诺,若后者和特梅尔为其解决JBS一处电厂的问题,将给他们1500万雷亚尔(约合人民币3075万元)好处。
4月底,当洛雷斯来到圣保罗一家披萨店时,他并未想到,自己将让总统的前途岌岌可危。
调查贪腐案的联邦警察监控显示,洛雷斯来到停车场,与开着玛莎拉蒂跑车的JBS主管理查多会面。随后,洛雷斯拿着一个装有50万雷亚尔的袋子——最高法院的文件称,那是JBS答应给他和特梅尔的1500万雷亚尔的“首付”。
洛雷斯不知道的是,理查多正与警方合作。这份视频于5月公开,对此,特梅尔称,洛雷斯可能被陷害了,后悔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与人会面”。当时,JBS已受到调查。
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也是在5月,最高法院公开了与JBS达成的协议,这是巴西历史上最大的认罪减刑交易之一。巴蒂斯塔供认,两人谈话中,特梅尔支持他为前众议院议长、已入狱的库尼亚支付“封口费”,让其不要供认更多盟友。
“我一见到特梅尔,他就开始问我要钱资助其竞选,在谈钱的时候,他不是很谦逊。”巴蒂斯塔说。据其称,几年里,特梅尔多次向他索贿,以获取政治利益,2010年到2017年,其公司向特梅尔支付150万美元,一些伪装在合法竞选捐献下,另外的钱给了特梅尔的公共形象顾问。
5月,加诺开启对特梅尔的腐败、妨碍司法公正等调查。特梅尔否认有罪,面对呼吁他下台的声音,他也坚称绝不辞职。6月,巴蒂斯塔接受巴西《时代》报采访时称,总统领导着“国家最大最危险的犯罪组织。还没坐牢的人如今在总统府,他们是危险人士。”
让总统处境更难的是,6月初,巴西警方逮捕了洛雷斯。
特梅尔也用打破惯例来回应让自己创造历史的人。
6月28日,特梅尔收到一份名单,写着加诺9月任期结束时接替他的三个人选,排在首位的是加诺的盟友尼古拉奥,第二是拉奎尔·道奇。
按2003年以来的惯例,总统会选择排在第一位的人选。但那天,特梅尔宣布,他支持道奇接任。《圣保罗页报》称,在与检察官加诺的公开斗争中,特梅尔试图在增大加诺的对手的權力。
对各种指控予以回击的同时,特梅尔还努力表现出政府运转如常。“什么也摧毁不了我和我的部长们。”他说道,“没有B计划,我们只能向前。”
6月中旬至下旬,特梅尔出访俄罗斯和挪威,目的在于洽谈商贸以改善当前的经济窘况。
法新社报道,在登机前,特梅尔就已开始反击,起诉指控他的巴蒂斯塔,称其对自己造成精神伤害,要求赔偿,同时起诉巴蒂斯塔诽谤,对自己造成名誉损害。他还特意录制视频,称扰乱国家政局的犯罪分子必将受到法律制裁,也不忘强调出访的重要性,表示希望促成与欧洲几国的贸易合作。
然而,特梅尔的出访正突显了他的危机及巴西海外地位的削弱。在驻莫斯科的巴西使馆,没什么人参加他的招待会,在挪威,没有高官到机场迎接他。而且,挪威首相埃爾娜·索尔伯格发表的演讲正是关于巴西大型反腐调查“洗车行动”。该调查开始于2014年3月,波及拉美乃至非洲多国。
“我们非常担心‘洗车行动调查。”这位女首相说,重要的是,巴西要“清洗”腐败。他们不仅口上说,还做了些“实事”。在特梅尔访问期间,挪威即宣布,将资助给巴西亚马逊雨林的资金削减一半。在特梅尔上台前,雨林地区滥砍滥伐现象越来越多,环境保护主义者称,特梅尔的政策使这一现象加剧。
“此次外出访问,本来是要转移人们对本国政治的注意力。”里约热内卢州立大学政治学家桑托罗说,“结果变成一场灾难。”
包括重量级政客在内的人士纷纷呼吁总统下台,即使坚定的盟友也开始背弃特梅尔。前总统卡多索在《圣保罗页报》上发表文章称,总统应提前举行选举,结束危机。
不管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非常审时度势。
《华盛顿邮报》称,5月,最高法院确定对特梅尔进行贪腐调查时,特梅尔的盟党之一、社会民主党的年轻议员们就想立即放弃特梅尔政府,不过,该党内资深人士说服他们等待时机,以组织波动较小的政权过渡。同样地,特梅尔的其他执政联盟党人也在等待最高选举法院对其涉嫌收受非法现金案的判决。
这种各怀心思要从去年罗塞夫被弹劾说起。
“我们必须得有个约定。”去年3月,颇有影响力的议员罗梅罗·茹卡对巴西石油公司子公司前高管马查多说,两人讨论替换罗塞夫的必要性,以使自己及他人不受腐败指控。
《纽约时报》称,在政治话语中,“约定的过渡”,通常是指政府内部或执政同盟内部等的精英人士与反对派合作替换总统或政权,以保全自己的利益。去年8月,包括马查多和茹卡在内的反对派及精英人士联合弹劾罗塞夫。
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拉美的政治学家肯·罗伯茨说:“任何弹劾中,都有政治和党派利益,从来不只是法律方面问题。”他说,一些政客想的是,弹劾罗塞夫,可让劳工党下台,而其他人则认为,新政府会阻止让诸多政治和商界精英受影响的腐败调查——这是罗塞夫不愿阻止的。
正如录音中马查多对茹卡所说,他想要看到“罗塞夫下台”,“特梅尔会组建团结统一的政府,达成协议,保护卢拉(前总统,也受到腐败调查)、保护每个人。国家将回归平静。”
但所谓的约定的过渡也会很脆弱。若有权势的机构等“不买账”,他们会成为搅局者。
目前来看,弹劾罗塞夫的政客似乎错误预计检察署和司法部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贪腐调查和起诉在特梅尔上任后仍在继续:今年3月,弹劾罗塞夫“功臣”之一众议院议长库尼亚被判15年,包括卢拉在内多位前总统被调查,如今甚至延烧到现总统本人。
不过,反腐调查也确实曾有来自总统的阻力。加诺表示,特梅尔、民主社会党参议员内佛斯试图通过法律渠道和对警方调查人员施加影响以打乱“洗车行动”调查。因此,加诺说:“有证据显示总统涉嫌妨碍司法公正。”
民众支持对约定过渡的成功来说也很重要。美国艾奥瓦州立大学研究巴西的教授艾米看来,巴西民众也是搅局者:“自从特梅尔第一天上任,其支持率就不高。”
现在,特梅尔的盟友都要考虑是继续支持他还是放弃他,他们担心在明年的竞选中,总统会起到负面作用。
此次,加诺决定只以腐败起诉特梅尔,英国《每日电讯报》称,这或许是一种策略,促使众议院先单独考虑一事,再另外考虑其他指控,这样或可让支持特梅尔的人逐渐变少。
在巴西,主要参与反腐调查和起诉的机构有公共检察署、联邦警察、金融活动控制委员会、联邦审计总署、司法部等。辩诉交易和坦白从宽是他们的两项反腐工具。对于愈发勇敢无畏的独立检察官、联邦警察、法官来说,JBS的认罪协议代表着一种胜利。
但并非所有时候事情都进展顺利,这些机构之间也存在竞争。2013年,曾有削去公共检察署调查权力的努力,联邦警察是支持的一方,不过这要通过修改宪法来实现。还有,联邦检查署会故意拖延,不给州一级公共检察署提交信息,反之亦然。不过,这在今天已是例外。
检察官席尔瓦回忆过去十年反腐工作的进步时,将反腐法律的改革、司法机构愈来愈独立、相互合作视为重要原因。在过去几年来的反腐调查中,一些负责案件调查、审理的检察官、法官深入人心。
“洗车行动”初期,现年45岁的联邦法官莫罗还是鲜为人知的地方法官。当时,他揭露贿赂、收回扣、侵吞公共财产等现象,都指向巴西石油公司及其承包商,逐渐掀起了大规模腐败的黑幕。
他曾将诸多商人、政客送入监狱,包括前众议长库尼亚,而且人数还在增长。据美联社报道,莫罗已成为反腐明星——他走入餐厅时,会有很多人欢呼,当然也有人嘲笑;当演唱会现场表演者指出他时,人们报以掌声;他在地方的办公场所也成为景点。
“‘洗车行动不只有一个英雄,还有其他法官、检察官、侦探的功劳。”联邦警察调查员罗马里奥说,“不过,莫罗处于中心位置。”
美国之音报道,通过冗长的审前拘留、敦促嫌犯达成辩诉协议供出大人物等手段,莫罗善于从嫌犯身上窥探信息。此外,他还有一招:利用“泄露”的力量。
“‘泄露可有助于达成目的,”莫罗曾这样写道,“不停地向公众透露相关信息,可以持续激发民众的兴趣和关注,让党派领袖们处于守势。”
这也让他招致批评。
去年,他公开一段窃听对话,时任总统罗塞夫与其良师益友卢拉讨论为其安排幕僚长职位。任命最终受阻。若卢拉真的获得任命,莫罗将没有起诉卢拉的司法权,只有最高法院可起诉当选的联邦官员和内阁成员。
面对批评,莫罗说:“在民主的自由社会,被统治者要知道统治者在做什么,哪怕是后者背地里的勾當。”
今年5月,卢拉到法院出席5小时闭门聆讯,接受莫罗盘问。这是两名知名人物的“会面”,法庭上的交锋被称为“世纪审讯”,卢拉则称之为“闹剧”。
外界对“洗车行动”不无批评。巴西媒体报道巴蒂斯塔兄弟去了纽约,他们与检方的协议使他们免受牢狱之苦,这让一些民众不满。
“如果不改变系统,那么,我们扳倒了一些人,还会有其他人替代他们。”加诺在去年接受《华盛顿邮报》专访时这样说道,他被称为“让巴西利亚(巴西首都)颤抖的人”。
华盛顿巴西研究所负责人索特洛更是这样形容:“你可以在国会安排10个特蕾莎修女、200个教皇方济各,但两个月后,他们也会变坏,系统创造了所有错误的诱因。”
JBS的控股股东J&F称,多年来,他们贿赂了28个政党的近1900政客,花费共约1.84亿美元,包括特梅尔所在的巴西民主运动党。受贿者中,167人经选举成为下议院议员、28人是参议员、16位州长。
“这是腐败政治。”索特洛说。
巴西国会就是扭曲政治代表体系的范例,白人商界人士占近70%的议席,女性不过10%,非裔巴西人约20%,而在巴西,非裔是个多数民族。《金融时报》称,太多政客在没有大多民众支持情况下就进入国会。并且,法律规定,政客只能由最高法院审理,而高院动作迟滞,不如低级法院有活力。
此外,这个系统允许机会主义政客创建政党、接收政府资助,他们可以把竞选期间免费获得的电视、广播广告时间卖给大党;进入国会的小党议员,还会“贩卖”对各项事务的支持,换取利益。《纽约时报》报道,该国政党多达39个。
要从大型基础设施工程获利的富有企业通常都会资助候选人,保住自己的“蛋糕”。这种资助往往是私下、没有记录的。
对于这些,“系统”里缺乏监督和控制,只有出钱的人才有话语权。比如,现任众议院议长玛亚被指用对修改机场商业特许权法律的支持——有利于一家建筑公司——来换取竞选支持。近期的劳动法改革议案中,35%的修正案都不是在国会产生的,而是在巴西工业、金融、商业和运输联合会的办公室里。再比如,有权势的农场游说团体发布了一份报告,建议解散土著人事务团体印第安基金会,但在讨论该报告时,土著人组织都不准入内。
此次,众议院或许会拦下对特梅尔的起诉,不过,《经济学人》称,加诺可能会起诉特梅尔收受其他贿赂、妨碍司法公正等,随着更多细节的公开,已厌倦抗议示威的巴西民众也会回到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