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
至1世纪末,伦敦便已确定了自身的命运。伦敦不但成为这个国家的行政和政治首都,而且也成为贸易中心。从根本上说,这是一座城邦,虽直接受罗马掌控,却有独立的政府。那份独立与自治将成为这座城市在后世历史长河里的印记
大约在公元200年,伦敦周边垒起一堵厚墙。人们通常认为,罗马城墙最初环绕的区域是罗马占领时期的伦敦。然而,城墙建造之时,入侵者已在伦敦占据了一百五十年,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这座城池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有时血腥屠杀,有时野燎焰天。无论如何,自占据时期之初,入侵者就可能已经看出此地的重要性。这里地处河口,两道潮汐交汇。因此,此地成为不列颠南部海上贸易的中枢、陆地交通的要冲。近两千年来,那些道路依然留存。
考古发掘揭开第一座城池的轮廓。山丘东面,两条石子铺砌的主干道与河流平行,一条绕泰晤士河岸,今日的卡农街和东切普街依稀可以辨认那条路线;另一条大约靠北首一百码远,构成伦巴底街靠近芬乔奇街的东段。这里就是现代伦敦城的真正源头。
然后,还有桥。罗马人的木桥位于第一座石砌伦敦桥东首一百码外,横跨萨瑟克区圣奥拉夫教堂以西与北岸列德列斯巷(布丁巷)这片地区。如今无人知其奠基的确切年代,但这座桥无疑是巍然,甚至奇迹般的建筑,并且不只是在罗马人治下的土人眼里如此。伦敦大半传奇源自这座桥的根基,这座木头大道见证过奇迹、神迹。鉴于木桥的唯一目的是驯服这条河流,也许它也羁束了某位神灵的威力;然而那位神灵可能因为被剥夺了河权而发怒,从而便有了那首著名诗歌《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伦敦桥要倒了)里面描述的种种关于复仇和毁灭的征兆。
在最初阶段,我们须想象这是一个繁忙的社区,土墙、茅顶、泥土所筑的屋舍错落簇聚,屋舍之间有狭路相通,连接两条主干道,社区里充满各种生活气息和喧闹。作坊、酒肆、店铺、铁匠铺攒聚街旁,河边则是仓库和大作坊,依傍一座方形木制码头。比灵斯门旁发掘了类似的码头遗迹。两条大道(旅客抵达伦敦之后,都要走上这两条路)沿路是酒肆和店铺。城外造有老不列颠式的圆形小屋,用以储存货物,城墙侧有木围篱圈养着牲口。
我们还能在其他街道的线路寻到更多历史的迹象。五金店巷与慎道的街角,可以看到自东向西的罗马道路及沿路建筑的痕迹;傍路而建至少有七幢相连的建筑,显然都是经营同种行业的店铺。然后看得出因火灾而中断活动的迹象,之后可见有近五百年的间隔期,及至9世纪初,在这些古罗马人的路基上,立起了一些新建筑。至12世纪,五金店巷被载入史册,这条一千年前铺砌的道路北侧,依然不断地造起建筑。至17世纪,这些建筑仍在使用,为这座城市也许不可比拟的延续性提供了证据。
我们可以引据左近很多老街,譬如牛奶街、木头街、市府参事门街,作为罗马街道的显然遗迹。并且颇具启发意义的是,及至近年间,切普赛德街和东切普的伦敦大集市,就坐落在罗马人最初落脚之时所造的通衢上。在五十年间,至1世纪末,伦敦便已确定了自身的命运。伦敦不但成为这个国家的行政和政治首都,而且也成为贸易中心。作为交通往来和商业活动的中心,这座城市的贸易、婚姻、国防俱处于罗马帝国的法律之下,这些法律比罗马人更经久。从根本上说,这是一座城邦,虽直接受罗马掌控,却有独立的政府。那份独立与自治将成为这座城市在后世历史长河里的印记。
伦敦发展最迅猛的时期,是在1世纪晚期,城里至少有3万居民。兵卒、商贩、工匠、艺人、凯尔特人、罗马人,俱混杂聚居。城中必定有大商贾与高官的豪宅,但大多房屋大抵只有一间起卧兼用的小室,四壁或彩绘或饰以镶嵌画,隔墙甚至可以听见邻居交谈。
现存有一些关于经济和贸易的信件,但留存下来的还有私人通信。“普力姆斯做了十块瓦。够了!……这十多天来,奥斯塔利斯每天擅自离开……真丢人!……在伦敦,就是伊西斯神殿附近……克莱门提努斯制造此瓦式样。”这些是伦敦人留存的最早语言,刻画在瓦片或陶罐上,偶然散落在伦敦土地上堆积的废墟里,从而得以保存下来。还有一些较虔诚的铭志,刻写追悼先人、祈祷神灵的文辞。还有眼病郎中所用的标签戳记,记载治疗泪眼、红肿、视力微弱的药方。
倘若能够重构这些散佚的历史遗迹,我们看待过去的视野或许就会更加清晰。泰晤士街下发掘出一只三十三厘米长的铜手,泰晤士河底发掘出哈德良大帝头像,也是大于实物。因此,我们或可揣想,在当时,城市各处装点着大雕像。发掘出来的还有凯旋门残片、诸神祇石浮雕。这座城市曾经到处是神殿和雄伟的建筑。还有公共浴堂,并且有一家澡堂开在城外北奥德利街。历史的遗物还包括还愿小雕像、匕首、圣瓫、银锭、剑、钱币、祭坛,所有种种遗物都传达着这座城市的灵魂。
罗马治下的伦敦最繁盛的时期,是在公元1世纪与2世纪之交,继而是荣枯交替的动荡时期。衰落的原因一半在于伦敦两尊名义上的神灵(火和瘟疫),但也是因为罗马帝国式微,伦敦跟随着政局逐渐地产生统治更迭。大约在公元200年,伦敦周边垒起一堵厚墙。这道城墙透露了时代的焦虑,然而,这项建造工程也表明这座城市仍有无比雄厚的实力。城墙内大片土地当时没有人烟,或用作畜牧地,但大河附近较热闹的地区建有很多精致的神庙和房屋。伦敦第一座铸币厂建于3世纪。这幢建筑再次印证了伦敦城的真正天性。在那个世纪,沿河造起一道墙,从而圆满地巩固了城池防御。
那么,在罗马统治末年,伦敦人是什么来历,从事什么活动?他们大抵半是罗马—不列颠人的后裔,并且有时服从不列颠“国王”的统治。然而,伦敦自始便是混杂的城市,放眼看去,大街小巷里必定有各色人种,包括凯尔特部落土著。三百年来,土著居民大约也习惯了罗马新秩序。这座城市经历的罗马岁月,跟都铎王朝的历史一般长久,可惜我们通常仅能找到零落的古物,诸如酒杯、骰子、澡堂刮刀、钟铃、写字板、里程碑、胸针、拖鞋等哑物。当时大概就开始出现一种伦敦风格,也许就是后世被称为伦敦特色的“混杂”面貌。无疑,市民操一种拉丁语方言,混杂当地的口音,人们的宗教信仰大概也是混杂又独特。
这座城市的经济活动也同样混杂、務实。商业区和军事区依然十分活跃,但考古证据发现很多公共建筑逐渐遭到废弃,并且有些定居地被土壤覆盖,改为农田。城墙内遍布农田和葡萄园的景象,也许叫我们有些难以想象,然而即便迟至亨利二世时代,伦敦大半地区仍是旷野,散布着农田、果园、花园。还有迹象表明,在3、4世纪,有一些相当可观的石砌建筑,有可能是当时的农宅。城里住的虽然多数是农民,伦敦城依然赋有强大的威势,能够禁受前来滋扰劫掠的部落。
撒克逊人抵达伦敦的日期被断定为5世纪初叶,借用历史学家吉尔达斯的话,在当时,“血红、野蛮的舌头”舔舐不列颠土地。城内一些地方,“街巷中央掉落着塔顶、高墙的砌石、神圣的祭坛、人体残肢,在地上滚动”。然而,事实上,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早已在伦敦周边定居,从考古发现可以清晰地看出,4世纪晚期,日耳曼出身的军队领受罗马帝国军旗,作为外籍军团驻守伦敦城。
老编年史坚持认为,伦敦向来是布立吞人的主城和堡垒。在南尼厄斯、吉尔达斯、蒙茅斯的杰弗里、比德的史书里,这座城市经常被视为独立城市,也被视为不列颠诸王的出生地。这是君主称王的地点,也是召聚市民集会的地点。这座城市也是主要的军事防御,布立吞人屡次逃进城墙内避难。这里是不列颠和罗马贵族的宅邸,也是基督教王国一大堂区。不列颠古时的国王(包括沃蒂根、沃蒂默、乌瑟尔)传说都据伦敦为都城。
然而,在这些早期编年史里,史实诠释跟想象重构之间没有差异。譬如,在这些叙述里,巫师梅林预言伦敦城的种种未来。在神话和历史的夹缝里,还有另一位伟大人物亚瑟王,也是在伦敦发现的。据威斯敏斯特的马修记载,伦敦大主教为亚瑟加冕。拉亚蒙添笔说,亚瑟拜位后进入伦敦城。这个都市文明的标记就在于其高度的雕琢。譬如,蒙茅斯的杰弗里称赞亚瑟的部属殷实、文雅,处处彰显装饰艺术的“富丽”。马洛里的伟大散文史诗《亚瑟之死》源自数种原初文本,诗中多处提到伦敦是亚瑟王国的都城。尤瑟·彭德拉根谢世之后,由于心头不祥的预感,“梅林造访坎特伯雷大主教,向他进言传召各地领主、领兵的绅士,齐往伦敦”,并且在“伦敦最大教堂召集”。在后世的记载里,阿斯托拉的美貌少女伊莱娜躺在泰晤士河畔;兰斯洛特爵士骑马从威斯敏斯特前往兰贝斯,也渡过这条河;桂妮薇儿“来到伦敦”,“占领了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