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明与恶龙

影子快跑

1

赵小明手中的铅笔在草稿本上沙沙地摩擦着。

他脑海里的画面一格格呈现在纸上：一座山明水秀的小村庄；距离村庄千里之外，是黑雾缭绕的石井山；山洞里住着一头通体乌黑、背上长满鳞甲的恶龙；每年六月份，恶龙就会到小村庄大肆掠夺、破坏，平凡的村民们只得逆来顺受；这一天，少年明仔背上一把长剑，离开了家……

刚画完亮锃锃的长剑，讲台上的黄老师突然叫赵小明的名字。赵小明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黄老师是班主任，她抬起眼皮看他：“你来说说这题选什么？”

糟了……赵小明暗暗推开草稿本，露出下面的数学试卷，说到哪一题了？他直愣愣地站着，不敢直视黄老师的眼睛。这时，坐在前面的林欣欣往后靠了靠，微微侧过脸，小声地说：“C。”

赵小明连忙回答：“选C。”

黄老师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赵小明心有余悸地坐下来，双腿有些发软。他看着林欣欣雪白的后颈，心头漫上一股感激。

林欣欣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排前五名，平时乖巧文静，这样的林欣欣坐在倒数第二桌，实在令赵小明感到意外。赵小明还听说，是林欣欣自己向班主任申请坐后面的，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

林欣欣在班上是受欢迎的，她值日时会有男生主动帮她倒垃圾，放学路上身边总有几个女生结伴而行。不像赵小明。有一次，赵小明生病请了三天假，病愈后他来到教室，竟没有一个人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来。赵小明感到很失落，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那一整天他都没精打采。

这时，一道灵感之光击中赵小明的头脑。他趴到课桌上，飞快地画起来：每到祭祀恶龙的日子，村民们都要在祭坛上准备好十担肉和一个女孩，村民们用抓阄的方法决定谁家的孩子成为供品；在明仔十六岁这年，他的好朋友烟儿不幸被抽中了……

烟儿的样子，赵小明是照着林欣欣画的。

赵小明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的角落，没人会注意到他在干什么。赵小明对此感到满足，教室后面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只属于他一人。课堂枯燥无味，赵小明便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窗外枝桠上的鸟儿、脚下的白色球鞋、前桌林欣欣的侧脸……赵小明都画过。等什么都画完了，赵小明便决定画一个故事。

赵小明对这个设定很满意。明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冒着生命危险去石井山寻恶龙，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为了救好朋友烟儿。烟儿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好女孩，这样的女孩值得少年去冒险。

距离祭祀日还有十五天，明仔在一个雾蒙蒙的黎明出发了。

2

放学后，赵小明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他不想回家。

家里太安静了，比班主任守在门口的教室还安静。妈妈总是在算账，水费、电费、菜钱……各种数目她都要记下来算一遍，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一样。

赵小明开门进屋，妈妈抬起头，目光从老花镜后飘来。

“菜在鍋里。”

“嗯。”

这常常是他和妈妈中午唯一的交谈。

不过，赵小明宁愿少一些与妈妈说话的机会，她要是说了起来，必定会说到赵小明的成绩，接着她就会开始数落赵小明买那堆漫画书是多么不务正业、一无是处。赵小明对此毫无反驳之力，倒不如时刻小心翼翼，维持这份“安宁”。

赵小明吃完饭，回到房间，又拿出他的草稿本。脑海中构思了一会儿，妈妈突然走过来，赵小明忙用习题册挡住草稿本。

“钱还够用吗？”妈妈手里拿着两百块。

“够。”赵小明说。

妈妈把两百块放在桌面边缘，说：“在那边晚饭吃好些，多加汤水。”

由于学校离家远，为了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妈妈让赵小明晚饭在校外的快餐店解决。本来妈妈想让赵小明住校，赵小明坚决不住，便取了个折中的办法：中午回家午休，下午下课后在校外吃完晚饭直接回教室，晚上再回家洗澡。不住校的初三学生，很多都这么做。

妈妈瞥到书桌上两本崭新的漫画杂志，问：“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两本？”

赵小明连忙解释：“上学期买的，今年没买过。”

妈妈半信半疑，又说：“这些书对你没用，再过两个月就考试了，学好功课要紧。”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钱是给你补充营养的，不是让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赵小明不作声，等妈妈出去，他拿起那两本漫画杂志，粗鲁地塞进了书架。

3

明仔去寻恶龙，爹娘是不同意的。他们希望明仔勤勤恳恳地放牛种田，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明仔背上的长剑是村里的老铁匠打造的最后一件铁器。老铁匠已年过花甲，在打不动铁之前，他动用全部家当打造了这把长剑。老铁匠把长剑挂在门口，说要是有哪个勇士敢与恶龙对抗，就可以把剑取走。

那是一把好剑，明仔第一眼就被它深深吸引住了。笨重的剑身配以犀利的锋芒，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明仔相信，拥有它，他能无坚不摧……

赵小明画得越来越投入，有时下课铃声响了他都没听见，同学们窸窸窣窣地站起来，他才惊觉已经下课了。

林欣欣回头敲了敲赵小明的课桌，说：“赵小明，你的英语作业呢？”

赵小明如梦初醒地问：“什么作业？”

林欣欣无奈地把题目告诉他，又说：“最多等你一节课。”

赵小明松了一口气，说：“谢谢烟儿。”

“烟儿？烟儿是谁？”林欣欣一头雾水。

赵小明这才发现自己口误，尴尬不已，忙打哈哈糊弄过去。

赵小明喜欢上画画是在小学三年级。那时，赵小明有一个同桌叫李浩川，李浩川整天在图画本上画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样一样画得栩栩如生。赵小明看了李浩川的图画本，感到新鲜不已，立马买了一模一样的铅笔和图画本，跟着李浩川学画画。两人约定长大后要成为画家，他们的美术课成绩是全班数一数二的。赵小明每次把美术作业带回家，妈妈总会夸他画得好，还帮他把稚嫩的画作贴在墙上。放假前，赵小明和李浩川约定四年级也要做同桌，但开学第一天，赵小明却得知李浩川转学了。

一转眼六年过去，赵小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好朋友。

赵小明有时会想，李浩川现在还画画吗？他现在在哪里呢？不过，就算他们重遇，也一定认不出彼此了吧。

明仔走在山道上，身后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他回过头，看见一前一后两匹棕色的骏马。前头的马驮着一名奄奄一息的伤兵。明仔走过去，伤兵仰起脸看了明仔一眼，昏迷了过去。明仔把伤兵从马背上卸下，把他扶到路边喂他喝水。伤兵醒来后，明仔把干粮分给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伤兵说本国与邻国发生了战争，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双方军队同归于尽，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当然，還有这两匹马。”伤兵说。

明仔很惊讶，他从来不知道世上有战争这回事。伤兵得知明仔要去找恶龙，把其中一匹马送给明仔。两人告别后，伤兵骑上马回他的家乡，明仔策马继续前行。他更加坚信，他一定能打败恶龙……

4

赵小明的漫画在班上传开了。

那天，赵小明忘了把草稿本盖上就去上厕所，回来时发现廖强坐在他的座位上捧着草稿本看得津津有味。赵小明硬着头皮走过去，廖强抬起头来说：“赵小明，这是你画的吗？”赵小明点点头，廖强便两眼放光：“太精彩了！下节课能不能借给我看？”赵小明不知道如何拒绝，便答应了。

廖强和他的同桌周俊东都看了赵小明的漫画，他们归还赵小明的草稿本时对漫画赞不绝口，因此引来了更多好奇的同学，大家纷纷要赵小明的草稿本来看。就这样，赵小明的漫画在班上传阅起来，男生们纷纷催着赵小明画下去——

“明仔，”有人这样叫赵小明，“新的画好没有？”

“那只老虎长得好像黄老师！”“哈哈哈，我说吧！”漫画中，树丛里跳出一只老虎，被明仔砍死了。老虎出现得相当突然，明仔险些来不及抽出背上的长剑，差点儿葬身虎口。

“我倒觉得烟儿像林欣欣！”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让赵小明紧张不已。

林欣欣也看了赵小明的漫画，把草稿本还给赵小明时，她说：“赵小明，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天赋！”

赵小明心头一热，抿起嘴巴笑了笑。

赵小明画得更加认真起劲了，随着他的草稿本在教室里传阅，他的心好像也一下子变得宽阔了，从教室后的小小一方扩大到整个班，甚至穿越窗户，延伸到石井中学的校园，容纳了校道的微风和远处清脆的鸟鸣。

然而，黄老师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老虎，很快发现了教室里活跃的气息。她知道，对于紧张的学习氛围来说，这不是件好事。很快，她找到了这些活跃因子的源头。

看见黄老师走下来，男生们暗暗用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提醒赵小明，可等赵小明反应过来时，黄老师已经站在他面前，她把赵小明的草稿本从桌面上抓起来。

“不要！”赵小明伸手去夺。

黄老师瞪了他一眼：“赵小明！你知不知道还有多久就考试了？！”

赵小明被震住，退回了座位，黄老师拿着草稿本走上讲台，全班鸦雀无声。

明仔登上石井山，打败了一路上的狼虫虎豹，终于来到恶龙面前……

故事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5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来了。

大家都在紧张地复习备考，没有人再来问赵小明新的漫画什么时候画好，明仔接下去会遇到什么，他最后能不能打败恶龙。赵小明没有了草稿本，好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样，眼睛空洞无神。课堂上，他直愣愣地坐着，双眼望着黑板，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赵小明却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林欣欣见赵小明这个样子，悄悄把一块糖果放到他桌面。赵小明却用手一拨，把糖果推掉在地上。林欣欣便不好理会他了。

赵小明脑海中只剩下了明仔与恶龙，他走路的时候想着，吃饭的时候想着，睡觉的时候也想着。这天晚上，赵小明梦见自己背着长剑回到了小村庄，那个伤兵还没走远，他骑马站在村口，问赵小明：“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去杀恶龙吗？”烟儿也来到他面前质问：“你怎么回来了？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爹娘从屋里跑出来：“明仔，明仔，你回来了！”

听到爹娘喊他明仔，赵小明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发现是梦，叹出一口气。

重新睡去时，赵小明又梦见了恶龙，那头乌黑的巨龙低头看着他，嘴里发出怪异的笑声，它在嘲笑他：你这个失败者！

赵小明从混沌的梦魇中醒来，背上书包去考试。几天后考卷发下，他的成绩一塌糊涂。

妈妈得知赵小明的成绩后，匆匆放下账本，拿起电话打给黄老师。黄老师说了草稿本的事，妈妈气得脸都白了，冲进赵小明的房间，咬牙切齿地数落了一番。赵小明看着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的样子，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妈妈说到累了，终于闭上嘴巴，转身走出房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赵小明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脑袋常常隐隐作痛。有时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黑，还总是觉得困，困极了。

这天在课堂上，赵小明又抵挡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黄老师发现赵小明在睡觉，在讲台上喊了好几声才把赵小明喊醒。

赵小明抬起头，黄老师严肃地盯着他：“还有多久就考试了，还敢上课睡觉？知不知道……”

赵小明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黄老师的声音好像沉入了海水里，变成“咕噜咕噜”的一串，仿佛梦中恶龙的声音。赵小明心里一惊，抬起头定睛再看，讲台上哪里是黄老师，明明是那头恶龙！通体乌黑的恶龙！

赵小明害怕极了，剑！我的剑呢？终于，他看到了桌面上的钢尺。他慌乱地抓起钢尺，拔起身，大喝一声冲向讲台。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赵小明意图伤害黄老师！他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赵小明已来到讲台前，突然，他身体一软，扑倒在地。

黄老师惊恐地喊道：“赵小明！”

6

赵小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正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妈妈叫了一声：“明仔。”她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一会儿又放弃了，只问，“感觉怎么样？”

赵小明摇摇头，说：“没事了，我怎么晕的？”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说：“医生说你精神状态过差，大脑供血不足……”

赵小明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他使劲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只觉得脑袋发涨。

医生又帮赵小明做了一次检查，就让他出院了。回家后，妈妈让赵小明暂时不用去学校，在家休息几天。第二天，妈妈带他去见了一个人。赵小明被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才从桌面的名片上得知她是心理医生。赵小明回答完她的问题，妈妈就带他回家了。

几天后赵小明去学校，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纷纷向他投来，几个男生相继问他怎么了，赵小明只摇摇头，他疲乏地来到最后一桌坐下，桌面上已堆满了新的卷子。

第一节是数学课。黄老师抱着教材走进教室，她拿着一本草稿本走下来，放到赵小明桌面，又目光复杂地看了赵小明一眼，才转身回到讲台上课。

赵小明打开草稿本，确认是自己的，也没多看一眼，把它放回桌肚，然后整理好桌面的卷子，拿出数学书，安安分分地听讲。

下课后，林欣欣回头敲了敲赵小明的课桌：“喂……你没事吧？”

赵小明摇摇头，林欣欣便知趣地没再多问。

赵小明把草稿本放进桌肚里再也没拿出来，就像扔进了大海一样。那个草稿本连同妈妈的念叨以及黄老师的严厉目光，统统被吸入海底巨大的黑色旋涡中，再也不会浮起。

赵小明心里所承载的东西，也一点点隐没在心底的旋涡里，它吸走了一切，包括赵小明脸上的表情。

日子“安宁”得很。

没过多久，中考就开始了。几乎是一眨眼，中考又结束了。

同学们从考场出来回到教室，神采飞扬地收拾东西回家。赵小明嫌麻烦，把桌面和桌肚的课本、卷子等一股脑儿全扔进了垃圾筐。走出教室门口，赵小明突然停下脚步，他想起那个草稿本也夹在扔掉的卷子里面，迟疑了一秒，终究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

回家没日没夜地睡了几天，赵小明打开电脑登录QQ，班级群的头像闪跳起来。他移动鼠标点开，一句话映入眼帘。

廖强：“赵小明，你那个漫画还有没有后续啊？我好想看！”

赵小明眼睛一热，握着鼠标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良久，他才在键盘上敲出一句：“没了。”

这天晚上，赵小明一夜无眠。

7

暑假漫长而寂寥。

中考成绩出来了，赵小明考回了原校，石井高中。林欣欣进了市一中，本地最好的重点中学。赵小明在学校通报栏上看到的。

班级群里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各自的去向，谁和谁有幸被分到同一个班，约定开学要做同桌。这让赵小明想起了一个人，于是他关掉了QQ。

离高一开学还有一个多月，赵小明觉得每一天都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想让妈妈看到他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索性锁上了房门。

赵小明在房间里无事可做、无事可想，他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书架上的漫画书全蒙了灰，原本打算中考后追上进度的动漫剧集，现在看来却索然无味，看了半集就忍不住关掉。

班级群里有人建议聚会，一个个地通知同学，林欣欣也报名了。叫到赵小明时，赵小明拿不定主意，索性不理会。

过了几天，快递员突然送来一个包裹，是给赵小明的。赵小明疑惑地打开，里面竟是他的草稿本。

他扔进垃圾筐的草稿本，被某个人捡了起来，现在又回到了他手上。赵小明一页页地翻着，看到最后，明仔来到了恶龙面前。

赵小明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

晚上，赵小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烟儿、骑马的伤兵，还有背着长剑的明仔。他们站在路上，目光期盼。他们在等他。

第二天，赵小明登录QQ，在班级群里说了一句话：“明仔的故事我决定继续画下去。”

他希望寄草稿本给他的人会看到。

很快有人表示想看，叫趙小明快点画，画完拍照发到群里。

赵小明笑了笑，打开草稿本画起来。

同学们每天等着赵小明把新的内容发出来，看完后在评论里大呼精彩。眼看就到了结局，赵小明却中断了。同学们连连催问：“怎么断更了？接下来呢？到底打败恶龙没有？”

这时，赵小明不在电脑前。他走出房间，来到算账的妈妈面前，说：“我想读美术。”

妈妈抬起头，目光从老花镜后看着赵小明。没等她回答，赵小明又一一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妈妈惊异地看着赵小明，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她默默地起身回到房里，直到晚饭前才出来，对赵小明说：“你想读就读吧。”

赵小明眼睛一红，哽咽着说：“谢谢。”

晚上，赵小明终于画了明仔与恶龙的结局。

同学们看完，纷纷表示不舍：“结局了？”“不要啊！我还想看！”“求续集……”“求番外……”明仔回复了一个笑哭不得的表情，林欣欣接着在后面发了一个“偷笑”。

开学，赵小明背着画具来到教室，在学生名单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浩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