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者的记忆

2017-07-07 09:38严子豪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6期
关键词:警官刘老师记忆

严子豪

那节课一下课我就去了厕所。我趴在洗手池前,浑身是汗,尝试去呕吐但失败了。哦,我的眼睛里反而多了几根血丝。这种变化让我的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时候坐我后排的阿健来了,紧紧握住我的手臂说:“这是真的吗?李明俊,你真的亲眼看到,是那个人先打了张良华,而不是张良华去打他吗?”

他的举动让我皱眉,一方面是他把我的胳膊拽得生疼,另一方面是我难以接受这位好友对我的怀疑。我正视着他,大声说道:“是的,就是这样!刚才体育课,我趴在草坪旁边看虫子。张良华在我侧面五六米处晃悠,那个人从后面过来,往张良华的脑袋上刮了一下,并且骂了一句什么话。张良华说你想打架?他说我是来找你算账的。张良华不理睬他,可那个人一边骂一边挥起拳头砸他的脸,张良华鼻子里流了很多血但仍不还手,但那人又去踢他的腹部,于是张良华一闪身子,那人扑了个空就摔倒在地,而且眼镜比他的头先着地,他的眼睛一下子卡在眼镜架上,不断流血,嘴巴刚好撞在一块砖块上,掉了好几颗牙齿,张良华见他出血弯腰去扶他,不料那人用砖块砸了张良华的头。然后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竟然真的是这样!”阿健惊讶地叫道,“真是不可思议。我是说,一个我们印象中坏到不能再坏的人,也会有被挑战的一天。你可别哪里记错了吧?现在只有你是目击证人了。”

我的大脑陷入短暂停顿。我有记错吗?我可以肯定,虽然我那时一直无所事事,但从那个人走向张良华开始我就观看到全程。不过我理解阿健的怀疑在哪里,张良华——全班或者全校最糟糕的学生,成绩垫底,品行恶劣,敢在班主任的课上睡觉,翻过同学的钱包,爱开恶毒的玩笑,曾把几个女生气哭,这样一匹害群之马被人挑衅,实在难以置信,也一定会令人称快的。

我虽然不自视清高,但对于张良华这种人向来避而远之。换在平时,他打人还是被人打都与我无关,我一定会后退几步,离开波及范围。我没有劝架的能力,也没有这份闲心,像大多数同学。然而这是一次严重的流血事件,张良华的伤也许不算太重,而那个叫丁力的隔壁班的男生少了三颗牙齿,他的眼睛能不能恢复还很成问题,两人都被送进了医院。丁力的父母要求学校严惩凶手。我作为唯一目击者不得不阐述我所见到的事实。

第二天张良华头上缠着白色绷带回教室里上课,晨会课上,班主任刘盛薇老师要张良华对昨天发生的事情做出解释。张良华却轻松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李明俊都看在眼里,你们让他讲吧。”

刘老师说:“我就是要你说,这是个态度问题,有什么不好说的,信不信是别人的事。”

“那好,我再说一遍:我从头到尾没有动手打他,他打我时我也没有还手。求你们相信我吧!”

“你会吃哑巴亏?太陽从西面出来了!”刘老师嘲讽地答道,同学们哈哈笑着。

“那没办法,我有李明俊做证,谁教他都看见了的。”张良华朝我喊道,“李明俊,说一个给他们听听,我张良华犯了哪条王法。”

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刻的来临,真看不惯他的那个嚣张劲,但也受不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推断。这时,全班最高大的老大姐高建芳一拍桌子,发声了:“李明俊,你说呀,说个话不就完事了吗?也没人会吃了你的。”其他同学也吵吵嚷嚷地催我说话。我急剧思索着,虽然感觉有一种不祥之兆,但不说话是过不了这个坎的。于是我说:“丁力怎么说我没有听清楚,后来就见张良华一动不动随他打了,再后来丁力自己摔倒了,张良华想去扶他,却又被丁力用石头砸了一下。”

“那以后呢?张良华还是不还手吗?”刘老师追问道。

“以后两个人就滚到一起,我也看不清了。”我答道。

张良华叫道:“听听,听听,李明俊,学习委员讲的,我是让他打的。这回信了吧!”

刘老师的声音更响了:“你不要得意,他说没有看清楚。你还是准备向丁力去道歉吧,他的眼睛弄不好会瞎掉,还掉了三颗牙齿,你道个歉比起他的痛苦算得了什么。”

“凭什么?他打我却要我向他道歉?偏不!”

“张良华我告诉你,我看到你最近做作业的态度好转了很多,所以今天只要你去道个歉是对你客气的。如果换了以往,我要你回家反思去,想通了再来。这里是学校,由不得你任性!”

“李明俊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没有打他,只有他在打我。我还要怎么说?”

“可是李明俊也说了,他在某些环节没有看清楚。”刘老师转身对着我问,“李明俊,你说是不是?”

我被问得无地自容,只好难过地背过脸去。

刘老师见他不服,也拿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说:“不论你是故意还是误伤了别人,赔礼道歉是最起码的礼貌,你如果今天想不通,可以明天;明天再想不通,我会找你父母要个说法。”

下课时,张良华取出他的作业本和我商量:“我昨天去了医院,没有见到布置的作业,你的作业本给我看看行吗?”我听说他最近做作业很认真的,老师为此表扬了他好几次,也就把做好了的作业借给他看了。他利用下课的十分钟把语文作业全部抄好,其他作业看了几下也很快就完成了。毕竟看了做是容易的,我们每个晚上边想边做起码要写两小时,而他二十分钟就全解决了。

刘老师看了作业本就在语文课上朝我发火了:“李明俊,我怎么说你好,张良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早晨替他说话,现在又不顾我的规定,擅自借作业本给他抄。你是不是存心和我对着干?你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知道吗?这次作业你和他各自抄写三遍!”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利用午休时间接受老师的惩罚,而张良华中午就当没事一样在街上转悠,快上课时递给我六张A4纸说:“我去复印了六份,这三份给你。”

我答道:“不必了,我已经抄好了。”

他关切地说:“你傻呀,不会真的抄了三遍吧,复给她三份不就成啦。”

我稀里糊涂地答道:“算了算了。”然后远远地走开了。

一个下午艰难熬过,张良华不出所料被刘老师叫到办公室去重写作业,并等待传唤其家长商谈,而我被老大姐带领的一群同学围在了教室里。

老大姐大声喊道:“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我问你,李明俊,你怎么了?看你把刘老师气的,为什么要帮张良华那种人?”

我哭笑不得:“你叫我如实说话的呀!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大姐声音提高八度:“你敢说你说了事实?他怎么可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刘老师最讨厌抄作业的行为了,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和她对着干。李明俊啊李明俊,平时看你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你很正经,原来你和那种人混到一起!”

周围的女生乱哄哄地嚷了起来,我像是跳进了疯狂的鸡笼。我试图向她们解释,我也讨厌张良华,可我就是看到了张良华被打,而不是他先去打人;我叙述的是我的目击而不是我的推断;我借作业给他看,而他拿去抄袭了,这算我的错吗?我的任何说辞都无法平息她们的愤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全民公敌。我几乎要把自己塞进课桌才能避开一张张逼近的怒喝的面容。

老大姐表现出一副老成世故的样子对我说:“你不要以为只有对张良华公平才是对得起他,像他这种人,就是欠揍,刘老师在暗示你说没看清,你说你没看清不就没事了吗?你还真以为你全都看清了呀,他欠了我们这些同学多少个道歉,让他去学一回道歉会死呀!还有你的作业,这不是向刘老师挑战吗?”

我渐渐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反正我也争不过她们,只好“嗯嗯”地争取早些突围回家。

那个傍晚,我草草完成了作业,然后思索着:“如果以后再有人问目击真相,我该怎么说?”总不能和前面说的发生矛盾吧,但再也不能这么直接了啊。我想到深夜,准备好了两个版本,一个是老样子的说法,另一个是“没有完全看清楚”的说法。究竟怎么办,还得先听一下班长苏雷的意思。

突然领会:电视里那些目击者为什么如此惧怕出庭做证,那些律师为什么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苏雷是我最信赖的人,博学而为人温良。如果说老大姐是群众的意见领袖,那么班长就是精神领袖。次日我踏着朦胧的晨雾,强装精神走进教室,期待着新一轮的折磨或自由。不出所料,苏雷恰好是最早到教室的五六个同学之一。我约他到教室外面的僻静处,问道:

“如果有一天,一个目击者看到的一切,却没有人相信,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你说的是张良华的那件事,”苏雷坐在桌上,一脸的冷静,“丁力这个人我很熟悉,可以说是我的朋友。至少以我的个人经验判断,他是绝不会去冒犯别人的。他虽然个子高大,但体能欠佳。”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些话好像最后一根稻草,把我心中的是非给狠狠地倾覆了。

“至于你描述的场景,我当然认为坚持真理是美德。然而我认为这种极端案例发生在现实中本身就是可疑的。一个人要相信自己的记忆,但同时也应当确定自己的记忆。一方面你是不可能在各个角度完全看清楚了的,另一方面也可能你所看到的只是表象。”

没有人能想象此时我内心的混乱。我原本相信班长会鼓励我捍卫真理,如今我却对自己的心灵都感到污秽了。

刘老师走进语文课堂,第一句话却是:“李明俊,你怎么没有写作业,是忘记了吗?”我一愣,“我写得满满的呀!”我心里想着。刘老师递过我的本子让我自己看,什么字都没有,怎么可能?这时张良华喊道:“在我的本子里哪。”

刘老师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良华满不在乎地答道:“心里烦,没心思写,四十几个词语每个抄五遍,太无聊了,反正李明俊写了就是写了,我也偷不走他学的东西。所以我撕了他的下来夹在了我的本子里。”

劉老师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不是偷这么简单的事,你会冤枉了李明俊的,这可是品质问题,我的祖宗。”

“那好,你昨天冤枉我是什么问题?我没有打丁力,你非要我承认,是什么道理?”

“昨天我冤枉你了吗?李明俊不能百分百证明你完全没有打人。”

“他说得那么清楚还有疑问吗?”张良华转向大家,“我那天没有动手还有疑问吗?要不要让李明俊再讲一篇?”

刘老师对着我说:“李明俊,他要你说,你就再说一次吧,把那天你看见的经过再讲一遍。”

这回我也真的偏向要有人教训他一番了,于是拿出“第二版本”说:“丁力打他之前我没有注意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后来张良华挨了几下以后躲闪开来,让丁力嘴啃泥栽倒在地上,再后来我有点记不清楚了。”

“你看看,李明俊根本没有看清楚那天的全过程。你就不要费心了,乖乖地认错吧。昨天你爸爸已经道歉了,态度比你还诚恳,你能不能让大人省点心!”

张良华气愤地指着我吼道:“李明俊,我可当你是朋友。”说完抽出书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出了教室。

刘老师马上给我打气:“李明俊你做得对,没看清就是没看清,记不清就是记不清,你虽然在现场,但没必要为他负责。”

张良华走了两天,大家都觉得教室里多了一份安宁。他这样甩离教室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上个学期,先前有一次班级野外活动时他向刘老师提问:“为什么学习成绩好的人只要体育及格就能评上三好生,体育即使不及格也能评个学习标兵。而我体育好,运动会拿了两个冠军,就不能评个体育标兵?如果我体育优秀而语数外都及格是否也能评个三好生?”

刘老师回答说:“只要你语数外都及格了,可以考虑给你评个三好,毕竟为班里拿了两块金牌。”

期末时他果然三门主课都考及格了,就向刘老师要这个三好生。

刘老师笑着回答说:“我当时是激励你勤奋学习,主课成绩不优秀是永远不可能评三好的,这是全中国的规矩,你还要继续努力。”

“你骗我!呸!”他一甩书包就消失在校门外头。

我在想,难道这一次是我李明俊骗了他?

下午第三节课。

“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教室里发出一阵阵惊叹,生物老师朱丹诚满意地继续说,“它可以依赖的经验是稀少而破碎的,更多的是本能驱使它的活动。”

“你还觉得张良华是无辜的吗?”我专注听讲的思绪被硬生生打断了。我听到身旁的女孩语气里含了几分冷淡。

“不是我觉得的问题,我看到、听到的就是那样。”我有些不自然了。虽然我很喜欢这个俏丽活泼的女孩,但连她也怀疑,我感到很是不爽。

“是啊,你是第一证人。”韩梅说着,“不过你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是吗?老师们自然会判断的,你不要多嘴啊。”

“记忆,人一切的判断、总结、教训来源于它,然而多数时候,人们无法集齐感受信息的全部五感来完成记忆。”朱老师加大了音量,朝我们俩看了一眼。我们马上陷入沉默,于是他满意地继续讲课了。

“你的记忆也许还会出错了呢,”少女的嗓音突然着魔地占据我的思绪,“也许,你当时就根本没听清他们的对话。”

我“嗯嗯”地应答。

“……所以人往往会根据之后的信息,来推理先前的可能,以为自己有正确的记忆。就像我看到你们对视的脸,就知道你们刚刚又在讲话,李明俊,站到外面去!”朱老师忍无可忍,我在众目睽睽中站了出去。

我思考很久,抱头回想,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我的记忆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种与真理隔绝的恐惧充斥我的内心。

“好了吗,李明俊?”班长苏雷冷淡地说,“把你叫到这来,只是为了给你看看我们的推测。”

苏雷和阿健走向树丛——正是那节体育课出事的地方。他们扮演了一番当时的情景,只不过是另一种情况——张良华挑衅,丁力向他走去,张良华出手与他厮打并用砖块砸他,最后丁力被张良华制服时用砖块奋力还手并砸破了他的头。

我不得不承认这和事后场面有些地方可以吻合,我的脑海越发混沌,班长的演出方法添加了一张扑朔迷离的底片。

无奈之中韩梅的话提醒了我——他们当时的对话是什么?

我竭力回忆后想起丁力说的一句:“天天是你叫的吗?”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从来都没有提起这句话,差点把它也忘记了。

这时苏雷打断了我的思绪:“老师叫你去校长室,再确认一遍,要准备下达处分了。”我抱着头一面回忆一面跟他走着。校长室的灯光很刺眼,很明亮,顾校长的白衬衫和班主任的很像,白衬衫……只要一件白衬衫就能把他和班主任搞混,那么把张良华的事情搞错又会有多少因素呢?

“李明俊同学,你保证自己亲眼所见吗?”

“我,我有些不太确定。”我真的不知所措了,这一切都太复杂,我还是这么说好些。

“什么,你不确定?”顾校长有点失望,“听说你当时和张良华相距不过几米!”

“我,我本来觉得很确定,但……我好像没看清楚,好像不太记得了。”

“四天前的事情就全忘了?”他生气地转向班主任,“您的学生可真有本事。我们还是等两个伤员痊愈后再作定论吧。”

“他们的话怎么信?还是等李明俊冷静点后再来说一下吧。否则这件事的处理又要拖延了。”刘老师答道。

“不急不急,待我先去会会两个小伤员,看起来那个张良华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顾校长会说“两个伤员”?难道张良华又受伤了?无论我怎么疑惑,周末放学的铃声从来没有让我这般感激涕零。

放学的路上,向苏雷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张良华被他父亲用板凳砸断了手臂,正和丁力在同一家医院治伤呢。

我重新陷入彻夜难眠,好想去看望他一回,却又怕别人唾骂我。蒙眬中苏雷和阿健的表演转化成为张良华和丁力的搏击,那种表演似梦非梦让我无法区分虚幻还是现实。我感觉体力不支、思维不清。我该如何面对自己?没了足以确信的记忆,我不得不任人摆布。然而说实话,现在我可两面不讨好。一个犹犹豫豫的学渣的朋友,这个身份会让我再也不受待见。苏雷和老大姐,他们都是很坚定的人,尽管什么也没看到;刘老师那一双铜铃般大的怒目,仿佛近在咫尺;韩梅倒真心希望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所以面对问题,恰恰犹豫是最要不得的。

“现在看来,可能还是张良华作恶可能性大一点,”我暗暗想着,“而且,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要不,那句‘天天是你叫的吗如何解释?一定是先由张良华的作恶引发的。”

“……反正,五天过去了,我真的记不太真切了,这时梳理一下我的记忆,恰好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让自己问心无愧。”

经过双休日两天的深思熟虑后,我拿定了主意走进校长室。

站在校长室柔和灯光下的,仍然是那两个穿白衬衫的老师和……警察?我不明白来两个警察干什么,一时愣住了。

“怎么了,李明俊?”刘老师问道。我发现她的眼里有一丝惊恐,发生什么了?

“那个,上星期的事情,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更有可能是张良华发起的。”我终于把赌注掷了下去。

两件“白衬衫”同时呆住了。

“不要讲‘好像和‘可能。你没有记住可以不讲的,李明俊同学。唉!”顾校长艰难地说。

“我纯粹是凭记忆啊。这是怎么了?”我有点被吓到了。这时候那个吴警官猛地站了起来,把我盯得颇不自在,他仿佛看着一只奇怪的妖怪。

“有意思,第一证人推翻证明。”年轻的黄警官打量着说。

“什……什么?”

“昨天夜里,张良华在医院跳楼自杀。”顾校长沉重地说道,好像老了十岁,“他听说丁力的一只眼睛瞎了,大家都说是他害的,他拼命争辩没有人相信,就一时冲动从医院的窗口跳楼了。现在正在医院全力抢救。”

“所以这位同学,”吴警官安慰着说,“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我觉得你还是休息一会儿一起去会议室吧。”

庄健、老大姐和苏雷在隔壁会议室里等着,黄警官准备着笔录。

阿健已经泪流满面。“警官,”他说,“我,我是来向你们陈述事实的,张良华是被冤枉的。”

“冷静些,”黄警官说,“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庄健,别人都叫我阿健。”他说,“事情发生的那节课,我就在操场的另一端,我看见了——看见张良华被丁力挑衅并打倒。”

“既然你看到,为什么不出面做证呢?”

“因为我不敢说!在我们学校,这个张良华向来被认为是害群之马,很多人都讨厌他。我如果为这样的人辩护,显然会被所有人敌视。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叫《杀死一只知更鸟》,故事里的律师就是因为这样触犯了众怒,我,我不敢承担这样的后果!我能怎么办呢?”

黄警官边写边说:“真是难以置信!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明哲保身。”

几分钟的沉默以后,坐在椅子上痛哭的人,是老大姐。

“我叫高建芳。”老大姐抹了抹眼泪,“我当时依稀地看到了那一幕。那时候我想:‘是张良华被打了?不可能吧?一瞬间我就推翻了我的想法。我们班女生无数次向我控诉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我立刻明白这场祸是一个为大家伸张正义的机会。”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

“我叫苏雷,我当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后来我更愿意相信丁力不会最先打人,不过我虽然怀疑,却也没有指责过张良华。”

吴警官转向刘老师:“刘老师,你怎么看呢?”

刘老师呼吸有些急促:“你们一定不知道一个义务教育的教员有多艰难,尤其是碰到张良华这样的熊孩子。他专爱扰乱课堂,破坏班风。他们两个人打起来以后,我就想一定要乘机教训一下他,丁力受了重伤,总得让他负点责任啊。”

“所以你就这样认定是他先动手打了丁力?”吴警官问,“你是不是也目睹了打架的全过程?刘老师。”

“当时我在教学楼的过道里,看是看到了,但没有太在意。说实话,我是先听那些同学怎么说,我也跟着这么说的。”刘老师说着呜咽起来,“其实张良华这孩子很可怜的,真的。我只是恨他经常惹事。他父亲天天发酒疯,发了疯就打他妈妈,他妈妈只会忍气吞声。那孩子可能是在家郁闷多了,才会到学校找麻烦的。如果我平时去关心一下他的家庭,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办公室陷入死寂。

十分钟后,头上缠着纱布的丁力由班主任卢颖扶着走进了会议室。

“我是丁力,是我先动手打了他的。”

“可能你们不知道,我打他的前一天,他翻墙到我们班女生冯天琪的卧室里,把她家里的人都吓坏了,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所以我当时就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他都要给他点教训,可是没想到会弄成现在的结局。”

“你前几天为什么说是他先动手打架的呢?”黄警官问道。

“是妈妈教我的呀。”

“那么你確保现在的话不是妈妈教你说的吗?”

“这回是天天教我的,就是冯天琪,她教我一定要把真相讲清楚,否则她不会原谅我的。我犹豫了几天,不料已经酿成了大错。”说罢丁力泪流满面,“其实我的眼睛已经快要恢复了,为了吓他才说是可能残了的。”

十一

卢老师抢过了话题:“我们班的冯天琪和张良华家住得很近,她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孩子,她见张良华愿意抄她的作业,就每天借作业本子给他,对此我是认可的,毕竟抄一遍比什么都不做好些,以后可以慢慢学会独立思考。眼看着他的学习兴趣越来越浓,虽然不是我班里的学生,我和天天也感到高兴。可是张良华利用体育课潜入我们班偷了另一个女同学吕倩的钱去买礼物送给天天表示感谢,当时张良华跟天天讲那吕倩钱包里的钱反正是多得数不清,拿掉点不算什么。后来天天不让他再这么做了,但天天的父母还是知道了这事,就下令天天不许再和这个张良华往来。张良华被拒了多次就无法写作业了,就翻墙到天天的卧房里去写,天天的父母发现后非常愤怒,但怕闹得动静太大会影响天天的名声,只好悄悄和丁力商量,丁力自然说要去教训他一下。不料丁力看似体格强壮,实际上根本对付不过张良华,被他略施小计就栽倒在地了。所以我说呀,这事要论谁对谁错根本没有意义,要论谁打了谁也是没有意义的。张良华是练过搏击的,他怎么对付丁力的进攻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把我的一切问号一扫而尽。

“李明俊同学,”黄警官说道,“请你重申一下你所看到的,你曾经说你是看得最清楚的目击者。”两位警官反复盯着我,像在看一头恐龙。而我却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几乎要发疯。

细心的吴警官见我有口难言,给我递了一杯热水,让我慢慢讲实情。

我好想说:“阿健和老大姐根本不在场,看清他们打架的只有我,他们说的都是我告诉他们的。”但我却说:“我跟他们说了实话,却跟你们说了假话。我后来真的怀疑自己全都看错了。”

我泪如泉涌地呆在那儿,脑海中全是悔恨、愤懑和羞愧。我为什么不坚持见啥说啥?我为什么反而会让那些同学来纠正我的证词?

顾校长扶着我的肩,对大家说:“都别难过了,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不是恶意的,都是可以原谅的。是非和真相在人的生命面前都是不重要的,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一些鼓励和信任,少一些冷漠和怀疑。我看那个张良华算不上一个坏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纯朴率真的好孩子,他也许只是比我们任性一点而已。如果再有机会相处,你们大家都会帮他的,是不是?”

我们几个使劲地点头同意。但一个宝贵的生命难道就从此远离我们,只因为我们的冷漠和偏见?

十二

懊悔中煎熬几天以后,我们惊喜地发现张良华回到了教室。原来,当顾校长在医院看望张良华时,亲眼见他从三楼的窗子跳下去,不过因为他体质好,竟毫发无损。顾校长在不寒而栗之余灵机一动,让医院给张良华转了个病区,再请他从前的学生,就是那个吴警官来学校配合“调查”。

十三

读到邵慕奇著的《记忆》一书, 里面写道:

我们所受的教育,建立在一种稳定的、神圣的秩序之上,它使我们辨别文明与野蛮,正义与邪恶。但有谁能保证,在我们惩治野蛮与邪恶时,自己并没有远离这种邪恶呢?又有谁能保证,我们所见到的美丽和悲悯不是选择性地传播和接受的呢?

我们所叙述的记忆,建立在一种客观的、理性的假设之上,它使我们辨别真相与谎言,历史与伪装。但有谁能保证,在我们捍卫真理时,自己并没有远离谎言和伪装呢?又有谁能保证,我们的记忆不被主观的、政治的、利益的、情感的因素所动摇呢?

情不自禁回想起三年前所发生的那一切,我在读后感中写道:

教育经常是会适得其反的,当我们在刻意栽培别人的心灵时、帮助别人成才时,其实我们离摧残非常接近。记忆经常是会被扭曲的,当我们在别人身边回忆往事、去记住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时,其实我们离荒谬非常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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