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爱的表情说再见

巨龙蛋壳

1

夏天的暴雨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换装和带伞的行人匆匆跑过罗生街。在一片措手不及的慌乱之中，只有我悠闲地坐在屋檐之下，欣赏着众人的狼狈不堪。

娘娘从阿三开的包子铺里偷来了几个包子，我们坐在雨天的屋檐下一起吃着。

他吃得极优雅。娘娘刚来罗生街没几天，我还没有问他的身世，但可以看得出，他流落于此之前，一定有个异常疼爱他的主人。

我和娘娘其实是很奇怪的组合，作为一只吉娃娃，我长得娇小，而娘娘长得五大三粗，面目凶横——这是哈士奇的通病。

我和娘娘漫步在罗生街，娘娘拖着他那巨大的身躯在水洼之间跳来跳去，忽然，他停住了。因为他发现一张寻狗启事，而上面的狗好像就是我。

我看了看告示上的吉娃娃，那是一只和我个头相仿的吉娃娃，戴着和我一样的铃铛，有着和我一样的漫不经心的懒惰表情。

娘娘告诉我既然有家可回，就不要再闹脾气。我反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娘娘蔫了，半晌才说：“不，我要等她来找我。”

傻狗一条，别的狗想回都回不去，你还在这里闹脾气！你不回我可回去了，流浪的生活太苦，吃喝都没保证，我还是回家吧！

2

我的主人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轩姨，她每天吃过晚饭都会去百货大楼前面的喷泉广场跳广场舞。我坐在台阶上等轩姨，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之间，一双有点粗糙的手把我抱起来，轩姨轻轻地问我：“白玉，是你吗？”

她的眼泪掉在我的头上，我则跑到轩姨脚边蹭了蹭她的脚。那是我之前对她表示感谢的方式。轩姨一愣，表情有些复杂，但很快又绽开笑颜，她把我抱起来，柔声说道：“我最喜欢的白玉啊，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啊。”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暖意，从这一刻我知道，我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第二天就是周末，是轩姨家人来看轩姨的日子。要我说，他们只是为了轩姨遗嘱上的那点钱才装装样子。他们看到我后，脸上的假笑一定挂不住了。因为在轩姨的遗嘱里，我竟然也得到了一大笔财产。你看他们脸上的假笑，他们仿佛忘记了是他们把我抛弃的。我想如果娘娘在我身边，一定会帮我扑过去咬他们吧。

3

想曹操，曹操就出现了。娘娘来找我了。

他一脸憔悴地站在我们家栅栏外，耷拉着脑袋，向我求助。原来他离家出走是因为主人得了重病，他无法接受这种失去的滋味，可现在他想帮助他的主人，却不知道怎么做。

我说：“人类世界里没有钱不能解決的问题。轩姨有钱，我帮你弄吧。”

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没想到轩姨丢钱之后直接打电话报警了。警察调取了附近街区的监控录像，监控里我叼着一个袋子把钱移交给了一条脏兮兮的哈士奇。

看到那条监控录像后，轩姨什么也没说，撤销了报案，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里。我心虚地蹭了蹭她的腿，她心不在焉地搂住我，突然问：“你最喜欢吃什么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抬头看着轩姨。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可能啊，我可是知晓她所有喜怒哀乐的白玉啊！她怎么会不记得她最爱的白玉喜欢吃什么呢？

也许轩姨的确有些老了，可她的老年痴呆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4

轩姨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被送去了养老院，而我被再次扔出了家门。我再次回到罗生街。没想到，我又碰到了娘娘。娘娘见到我直接大声哭了出来，说：“那些钱最终也没能留住她……我……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想念轩姨，现在的她孤零零地躺在养老院的床上，该是多么孤独啊！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弃她而去？

作为智商远超哈士奇十条街的吉娃娃，找到轩姨的新住所并不难。我从墙底下的老鼠洞里钻进去，来到她的裤脚边蹭了蹭。她看到我，笑了笑，抱起我，跟我说；“老伙计，我等你很久啦。”

没有人知道，是我陪着轩姨走过了她最后的那段时光，我们坐在日渐枯萎的葡萄藤下，披着毛毯，晒着不太暖和的阳光，逐渐老去。

在最后的那个下午，太阳一点点垂落，轩姨抱着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她慢慢地摇着椅子，问我：“小狗娃，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你不是白玉啦，你们长得虽像，可白玉跟了我那么多年，我一眼就能认出它的。可是，你认识白玉的，你总是竭力装成是它的样子来讨我开心……也许，白玉已经死了，托你回来照顾我的吧？”

老年痴呆症重度时期，人会出现短暂的清醒，轩姨在清醒的时候想起了我，真实身份的我，让我陪了她最后一程。我沿着枯萎的葡萄藤，一路往前走，不再回头，也不敢回头。我知道轩姨在背后看着我，她有一双温暖的手，那双手掌落在我的后背时，总能带出一股暖意，给一只从未被人疼爱过的流浪狗以最温柔的善意。可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拥抱这样的温暖。轩姨手掌的温度从我的后背一点点散开，消失在微凉的秋风里，无影无踪。

我是一只冷静又懒散的吉娃娃，可是此刻，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一双浑圆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再见，轩姨，永别了。

艾薰然摘自《校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