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座城市

2017-07-07 19:37孙炎
兵器 2017年6期
关键词:瓦尔特波黑内战

孙炎

一听说我要去萨拉热窝,群里的中年朋友就坐不住了,纷纷开始背诵电影台词:“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我要放大一张我表妹的照片”,“瓦尔特叫我带了个信儿……对你我都是最后一次——砰!砰!砰!”……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部1972年出品的前南斯拉夫电影,相信40岁以上的中国人大都还有印象,至少记得那个沉着勇敢的英雄瓦尔特,以及这个名字有点儿怪的城市。

大清真寺

背负着一代人的记忆,带着各位老友的期盼,到达萨拉热窝的当天,我就冒雪直奔大清真寺。电影中,老地下党员谢德为了救瓦尔特,就是在这里壮烈牺牲的。之后瓦尔特爬上旁边的钟楼痛击敌人……

萨拉热窝是波黑共和国(全名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首都,很美,但不大。老城更小,主要景点靠两条腿儿基本就能走到。

大清真寺非常醒目,钟楼更是老城中最高的建筑。虽然小道纵横如同迷宫,我找到这里也不费劲。

钟楼被一片房屋裹了进去,远远就能看到。但我穿过几个门洞,拐了几个小弯,才在一个小院里与它有了零距离接触。钟楼的一部分被砌进房屋,好像一根大烟囱。它建于1667年,仍旧保持着朴实的原貌,是萨拉热窝少数几个躲过历次战火的奥斯曼地标性建筑之一。仰头望去,似乎瓦尔特马上就会从窗口探出头来。我很想爬上去,寻找瓦尔特居高临下的视角,可惜只看到一个半米多高还锁着的小门。但晚上我见到钟塔顶层的灯光,那应该从包裹它的房子里面能上去。

清真寺就在附近,不过现在是礼拜时间,游客不能进入寺内。好在院子可以随便参观。

离电影拍摄已经过去了40多年,这里的格局仍旧未变。只是电影中那些参天大树少了许多,它们可能是上世纪90年代波黑内战中被毁的。清真寺那时也严重受损,后来经过两次大修复,才大体恢复原貌。

一个头发花白、脖子上挎着专业相机的老人,看我举着手机一直发呆,好心地过来告诉我哪个角度景致最好。我问他是哪国人,他说是德国人。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手机里还有游击队员扮成德军兵的电影截屏呢!

欧洲的伊斯坦布尔

清真寺本来就非常著名。它完工于1531年,由建筑大师锡南设计、由奥斯曼帝国驻波斯尼亚的总督格兹·胡色雷·贝格主持修建,所以它的大名是格兹·胡色雷·贝格清真寺。它是波黑最大、最重要的历史建筑和伊斯兰中心,里面还葬着包括贝格在内的许多波斯尼亚历史名人。

萨拉热窝地处欧洲,为什么会有清真寺?为什么至今还有人在做礼拜?

原来,萨拉热窝15世纪后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统治了长达四个世纪。期间,很多当地人成为穆斯林,大量清真寺拔地而起,16世纪中期已超过百座。土耳其风格的大市场和各种官邸、宫殿遍地开花,还有许多学校、图书馆等,使它一度成为巴尔干半岛上仅次于伊斯坦布尔的第二大城市。虽然之后风云变幻,几度易主,但清真寺仍旧耸立,穆斯林依旧虔诚地做着礼拜。难怪我在这里每天都能听到数次召唤信徒做礼拜的宣呼声,能看到穿长袍、裹头巾的姑娘,能听到老人们用“色俩目”问候,恍惚中感觉像是到了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

瓦尔特

瓦尔特的原型是谁?

人们曾认为瓦尔特的原型就是领导南斯拉夫人打败法西斯的铁托元帅。因为铁托是英雄,而且曾经化名“瓦尔特”。也有人说,导演特意澄清过,说瓦尔特并不特指某人,而是所有抵抗成员的代表。还有人说,瓦尔特确有其人,真的叫弗拉基米尔·佩里奇·瓦尔特,是萨拉热窝共产党地委书记和游击队长,1945年解放前夕在保卫电厂的战斗中英勇牺牲。那里至今仍有他的半身像。

我提前用手机拍下网上的瓦尔特塑像,开始找当地人询问。前两个年轻人看后摇摇头。第三个年长些的,很有把握地用笔在我的小地图上标出路线。我捧着地图,沿着米里雅茨河,边走边继续问,终于找到了瓦尔特雕塑。

雕塑孤独地立于河边一片草坪上,身后就是他用生命保卫的电厂。如今

电厂已经废弃,墙上满是涂鸦。但雕塑还很新,也没有明显的破损。夕阳透过那棵枯树,落在瓦尔特身上。他低头深思、表情凝重,但面孔非常年轻。确实,他生于1919,牺牲时还不到30岁。

但电影中的瓦尔特,为什么却是持重沉稳的中年人?是作者认为中年人更符合瓦尔特神出鬼没的风格?还是另有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无论电影中的瓦尔特,还是曾经在此战斗的瓦尔特,都是反法西斯英雄。知道这个,足矣!

引爆“一战”

萨拉热窝不只有惨烈的二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开头那个德国军官说,“这个城市,在历史上曾引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1878年,奥匈帝国从奥斯曼帝国手里夺过萨拉热窝的统治权。同年,邻近的塞尔维亚独立。1914年,奥匈帝国决定在萨拉热窝举行以塞尔维亚为假想敌的军事演习,时间定在6月28日即塞尔维亚的国耻日,因为1389年的这一天塞尔维亚被奥斯曼帝国征服。这一决定激怒了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者。6月28日,19岁的塞尔维亚学生普林西普开枪打死了前来萨拉热窝巡视的奥匈帝国王储夫妇。那几声枪响点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普林西普是站在拉丁桥北端开枪的,那个位置现在建了一个小平台。我走到这里正是黄昏,落日余辉下的拉丁桥,伴着下在的潺潺流水,和两岸的典雅建筑,显得那么幽静温馨。很难想象,一个多世纪前这里发生过引起欧亚大陆血雨腥风的大事件。

拉丁桥因为右岸从前是信奉天主教的拉丁族的聚居区而得名。后来普林西普被南斯拉夫人尊为民族英雄,这座桥也改名为普林西普桥。波黑内战前后又改回为拉丁桥。

桥的一侧有幢建筑,曾是普林西普纪念馆,现在改为1878-1918城市博物馆。它其实只有一个不大的展厅。普林西普刺杀奥匈王储只是其中一部分。介绍文字中立平和,再没有对他的赞美。而大厅中立着的是斐迪南大公夫妇的塑像,只不过做工有些粗糙。墙上的电视,滚动播放着不知哪国拍摄的关于刺杀的电影片断。两名塞尔维亚刺客英俊清纯,充满战友情谊;斐迪南大公风度翩翩,戴着大帽子的大公夫人则活脱脱是好莱坞影星赫本的中年版。所有人看着都很正面、很平和,直到大公夫人惊恐地看到普林西普掏出枪来……

萨拉热窝玫瑰

普林西普在萨拉热窝不再被奉为英雄,应该与波黑内战有直接关系。

前南斯拉夫是个多民族、多宗教的联邦制国家。波黑是六个联邦共和国中的一个,主要有塞尔维亚族(塞族)、克罗地亚族(克族)和穆斯林族(穆族)三个民族。穆族在血統上大多也是塞族,只不过信奉伊斯兰教而已。1991年6月,前南斯拉夫开始解体。次年4月,坚持反对独立的塞尔维亚族,与主张独立的克罗地亚族和穆斯林族兵戎相见。波黑内战爆发了!

内战持续了3年半多。430多万的波黑人中有27.8万人死亡,200多万沦为难民;全国85%以上的经济设施遭到破坏。这是二战后欧洲最大的局部战争!

以克族与穆族为主的萨拉热窝,作为首都,在内战中受害尤重。1992年4月5日至1996年2月29日,它被塞族围困将近4年,1万多人死于轰炸、狙击、饥饿……

第二天,我出发去寻找波黑内战的遗迹。

沿着米里亚茨河走了很久,我终于找到弗尔巴尼亚桥。桥很普通,但立着的牌子和那束红纸包裹的鲜花很显眼。1993年,已经相恋9年的塞族小伙博斯科和穆族姑娘阿米拉决定一起逃出战乱的城市。但他们走上这座桥时,枪声响起,小伙子当即中弹身亡。姑娘也随后被击倒,她艰难地爬过去抱住男友,十几分钟后随他而去……他们被称为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交战双方仍在对峙,他们的尸体8天后才被运走安葬。

走过这座桥,我注意到前面那幢楼的外墙上布满弹孔。最初我以为这幢楼已经废弃,所以人们无心修整。后来看到底层几家商店人进人出,我才想到,这弹孔可能是特意留下做纪念的。

再往前走不久,是黄颜色、挺丑陋的假日酒店。内战期间它是外国记者的新闻中心。我们知道的消息多数都是从这里发出去的,很多照片也是从这里通过高倍望远镜拍摄的。内战后市政府特意用红色的橡胶和水泥修补被炸的马路,那些红色印记被称为“萨拉热窝玫瑰”。但20多年过去了,“玫瑰”大多褪色,我只在假日酒店附近见到几个。

这里是萨拉热窝的繁华地带,不幸也成为狙击手中意的目标。我爬上附近的小山,走进已经荒芜的犹太墓地。当年这里是重要的狙击位。向下俯视,假日酒店一带尽收眼底,那条马路由于过于暴露,被称为“狙击手小道”。

最后,我们打车来到位于深山中的1984年冬奥会会场。南斯拉夫是第一个举办大型国际比赛的社会主义国家,这里曾是南斯拉夫的骄傲。如今,它已经完全废弃,白雪覆盖下,长长的滑道显得格外凄凉。滑道旁满是涂鸦,有一幅最让人难忘:一个流泪的女人,双手各举着一张白纸,分别写着:“为了所有的孩子”“给和平一个机会”!

无法完成的刺绣

我还去参观了开放不久的战争博物馆。它位于一幢不起眼的建筑里,如果执著的我没有遇到两个同样执著而且认路的小伙子(好像也是外国人),可能根本找不到。

博物馆不大。第一个房间在播放录像,主要是亲历者的讲述。一对头发染成火红色、脸上打了不少小钉的“朋克”风小情侣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时时轻叹一声。

几个展厅也不大,但密密麻麻摆满实物和照片,连门框上的空间也不放过。看得出展品都是精挑细选的,都有英文注释,筹办者显然花费了很多心血。

这里有很多战争受害者的照片和遗物,但那三个镶在小镜框里的绣品最让我震撼。围城期间,有个女孩打算绣三朵花,但第三朵只是绕成花型的几团彩线。女孩倒下了,没能完成最后的作品!

我观看集中营虐囚的实物和照片时,有个姑娘从身后走过。她忽然站住,直直地盯着那把长锯。我赶紧解释:“这是强迫犯人锯树的,不是锯人的!”她轻轻地舒了口气,我看注释前也有同样的担忧。

那个姑娘是土耳其人。后来她坐在屋子一角,在一张留言卡上认真地写了很久,肯定是对死者的哀悼或对和平的祈愿。

这里还有两个只有几平米的小间,一个模拟战时急救室,旁边看似无意地摆了个布娃娃;另一个被布置成刑讯室,灯光昏暗,两个衣服上沾着血迹的橡胶人,一个跪着,一个面壁而立……

为什么战争结束20多年,人们才为它建立博物馆?还这样小,这样不起眼?是怕恶化仍旧很敏感很脆弱的民族关系吗?这里控诉的都是塞族的暴行,正如联合国只追缉塞族战犯一样。内战中塞族确实强势,确实暴行多多。但近四年的血腥厮杀中,其他两族怎么可能完全无辜呢?!如果不能公正地对待所有作恶者,恐怕很难让所有民族都捐弃前嫌、和平共处。

美丽而不平静的城市

直到离开的前一天,我才匆忙奔向黄堡。

黄堡建于1729年,因为所用石料略呈黄色而得名。它位于城市东北的小山上,是奥斯曼时期城防系统中五座城堡中的一座。后来它不再用作防御工事,但因为居高临下、能俯瞰全城仍旧倍受青睐。难怪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开头和结尾,德国军官都要来此俯瞰老城,同时感慨一番。

“一座很美丽的城市。”这是电影开头德国军官的感慨。

我站在这里,眼前确实是画卷般的美景:南北两侧的群山,像一双宽厚的臂膀,拥抱着古城那些红顶白墙的房子。大大小小的清真寺点缀其中,寺旁的塔楼像忠诚的卫士。间或还有尖顶或圆顶的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米里雅茨河静静流淌,河边有一幢宏大精美、带着浓郁摩尔风格的宫殿,那是奥斯曼时期的市政厅……

但那一大片特别刺眼的白色墓碑,却给美景平添了浓浓的悲剧色彩。我刚刚从那里走过,墓碑下沉睡的都是波黑内战中死去的穆斯林。他们多数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的生命都定格在1992年-1995年之间。有个古巴姑娘,一边看着一个个墓碑,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息……

正在想着那一幕,有个男人端着杯咖啡走了过来。简单聊了几句,我知道他是本地人,在附近工作,工休时间买了杯咖啡,顺便上来看看。

他很奇怪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万里迢迢来到这里。

“你肯定无法相信,我是因为一部老电影来的!”我说。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他很有把握地问。

我愣住了,居然有年轻的萨拉热窝人知道这部电影!“我们的电视台也经常放那部电影啊。之前还听一个中国人说过它。”他回答。

他大段地背着电影里的经典台词,还模仿片尾德国军官冯·迪特里希的口气,用德语说:“看,这座城市,它——就是瓦尔特!”

说起下面那片墓碑,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内战时多大,在不在萨拉热窝。他说那时他不到10岁,就在这里。

“那,关于那场战争,你还能记得一些事情吧?”我问。

“一些事情?不,是所有事情!”他断然回答,“我家还算幸运,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但过得特别苦。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别说糖果巧克力,连饭都吃不饱。天天面包通心粉,白水就面包,白水煮通心粉!愚蠢的战争!”

“你们几个民族现在能和平共处吗?”我小心地再问。

“能啊!为什么不呢?我不恨任何人!”他回答得很干脆。但我不知道那些战争中受害更重、失去更多的人,是不是也能同样释然。

“一座很美丽的城市,不是吗?”“可是并不平静!”电影中那两个德国军官不会想到,他們俯视的这座“很美丽的城市”中,半个世纪后会竖起一大片墓碑,其中一座可能属于这部电影的导演、穆族人哈伊鲁丁·克尔瓦茨,他在围城时死于饥饿!他们更不会想到,又过了20多年,有个深爱那部电影的中国女士,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站在同样的地方,同样俯瞰这座美丽的城市,也遥望不远处埋葬的导演。而瓦尔特的扮演者、塞尔维亚著名演员韦利米尔·巴塔·日沃伊诺维奇,不到一年前刚刚在已是另一国家首都的贝尔格莱德病逝。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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