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 朱去疾
人性缺失的悲歌
《别让我走》描绘了一个特殊人群——克隆人。他们在黑尔舍姆庇护所生活成长,接受着与正常人类并无区别的教育和艺术熏陶,与人类一样拥有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他们渴望友谊和爱情,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但克隆人们的命运自“出生”时便被决定,即随着一次次为人类捐献器官而悲惨地“终结”自己的一生。《别让我走》无疑是一首人性缺失的悲歌。它通过对克隆人命运的解读,借克隆人的悲情来衍射人类在对待社会弱势群体时的人性缺失。作者石黑一雄以残酷、冷漠的人性直描手法,将矛头指向当代社会人性异化的问题,也催促读者不停地去思考:何为人?我们应当怎样对待这个世界?我们希望被这个世界如何对待?
夫人的表情没有变化,而且她不断盯着我的脸看。“我是在流泪,”她最后说,非常小声地说,好像害怕邻居们在似的,“因为当我走進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你的音乐。我还以为某个蠢学生忘了把音乐关掉。但当我走进你的宿舍时,我看到了你,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正跳着舞。正如你说的,你闭着双眼,深深地沉浸在其中,带着一副渴望的表情。你饱含深情地跳着舞。还有那音乐,那歌。歌词里有着某种东西。它充满了悲伤。”
“那首歌,”我说,“歌名叫做《别让我走》。”然后我为她低声轻轻地唱了两三句。“别让我走。哦,宝贝,宝贝。别让我走……”
她点了点头,好像表示认可。“是的,就是那首歌。那之后我还听过一两次。在收音机里,在电视里。总把我带回到那个小女孩独自跳舞的情景中。”
“你说你不是一个能看透别人内心的人,”我说,“但是也许那天你看到了我的内心深处。也许因此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便开始哭泣。因为无论那首歌真正是关于什么的,当我跳舞时,在我自己的脑海里,有我自己的版本。你瞧,我想象那说的是一个女人被告知不能生育孩子。可是后来她生了一个孩子,她是那么高兴,她正紧紧地把孩子抱在胸前,生怕有什么事情会把他们分开,于是她不断地唱:宝贝,宝贝,别让我走。这根本就不是那首歌的意思,但那是我那个时候脑子里所想的。也许你看透了我的心思,因此你发现它太伤心了。那时候我不认为它多么让人伤心,但是现在当我回想时,它确实令人感到一点儿悲伤。”
我和夫人说着话,但我能感觉到汤米在我边上动来动去,也意识到他衣服的质地、他的一切。这时夫人说:
“这极其有趣。但是那时候我也不比现在更能看懂别人的心思。我掉泪是因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那天我看着你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了某样别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的迅速来临。更科学,更有效,是的。对于以往的疾病有了更多治疗的方式。那非常好,却又是一个非常无情和残忍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紧闭双眼,胸前抱着那个仁慈的旧世界,一个她的内心无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着这个世界恳求着:别让我走。那就是我所看到的。我知道,那并非真的是你,或是你正在做的事情。但是我看到你,这让我的心都碎了。而且我从来没有忘记。”
然后她走上前来,知道距我们只有一两步远的地方。“今天晚上你们说的事也让我感动,”她现在看着汤米,然后又回头看我,“可怜的人儿,我希望我能帮助你们。但是现在你们只有靠自己了。”
她伸出手,同时一直盯着我的脸,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我能感到她的全身一阵颤栗,可是她一直把手放在那里,我看到泪水再次出现在她眼眶里。
“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儿。”她重复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她转过身走进了屋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几乎没有讨论与埃米莉小姐和夫人相见这件事。或者,即使我们谈了,也只是谈了些不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我们觉得她们老了多少,或是她们房间里的东西。
在回程中,我一直走那些我知道的最偏僻的小路,在那些路上只有我们的前车灯穿透黑暗。我们偶尔也会看到其他汽车的灯光,那时候我便会觉得那是其他看护员正独自驾车回家,或者也许像我一样,身边还坐着一个捐献者。我当然知道别人也在这些路上开着车;可是那天晚上,那些黑暗的乡间小道对我来说似乎只是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存在,而那些闪着灯光、竖着巨大的路牌、路边有漂亮的咖啡店的大路都是属于其他所有人的。
(选自《别让我走》,译林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249-251页,有删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