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泥

2017-07-06 06:42汤汤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7年11期
关键词:泥人蝴蝶结数数

汤汤

谁都以为泥巴没有生命,怎么会呢?当然有的。当我还是一团小小的泥巴,我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也发不出声音,我的世界只有混沌和黑暗,可我的心在跳,虽然它跳得沉闷而乏力。

那天我在泥人柳的手里有了眼睛,有了耳朵,有了鼻子,有了嘴巴,有了胳膊,有了腿,刹那间我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听见了世界的声音,闻到了世界的气味。然后,我在几分钟内长到了足够大。

泥人柳说:“你活了,你就叫阿泥吧。我捏的一万个泥人里边,总算有一个变成活的了。”

“哎!”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我已经热爱上了我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接着说:“你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一个月以后,你将变回一团泥巴。”

“哦,不!我再也不想当一团泥巴。”经历过色彩、声音和气味,我怎么愿意重回那个黑暗混沌的世界?

“那么阿泥,请你记住两件事情——

“第一件,永远不要让别人对着你说‘你是泥巴人。

“第二件,找一个和你长得相似的女孩,差不多高差不多胖,你去拉她的手,拉十次,每次拉手,你就在心里数数,要数到一百下那么久。”

“做到了会怎样?”

“拉满十次手后,你会获得真正的生命。”

“永远都能看见和听见?”

“没错。”

我惊喜万分,欢呼着转圈,没想腿一软,额头磕在了桌角上。

“但是那个被你拉过十次手的女孩,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

“啊?”

这时候,正是春天,花啊草啊,香味啊,鸟叫啊……我喜欢这个世界到了心痛的地步,我只想活着。

我开始寻找。

我的运气很好,第七天,我就找到了一个女孩。她和我差不多高,差不多胖。她走路一跳一跳,肩上搭着的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她还踢路边的石头,或是追着蝴蝶跑。

我跟踪了她七天。我把自己的头发也扎成她那样的辫子,没有橡皮筋和蝴蝶结,我就用两根草茎绑着。

早上,通常是她爸爸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学校,她在后座上,不停地晃动两条细长腿。傍晚,是她自己走回家。她脚步轻盈,我跟在后面学她蹦跳,可恨我的腿是软的,跳不动。

我的手指和脚趾也是麻的,没有什么知觉。

我要怎样才能拉住她的手呢?

黄昏的太阳那么红,那么润,如果可以,我真想咬上一口。我跟在她后面,或者站在路边看她过去。我該怎样才能拉住她的手?

在害怕和犹疑中,我只剩下了十天时间。

一想到十天后,我将失去眼睛、耳朵和鼻子,失去色彩、声音和气味,悲伤和绝望就把我整个儿淹没。不,我再也不要当一团泥巴,我也不要“阿泥”这个名字。

听,她爸爸喊她“采蓝”。

采蓝,多好听啊,蓝色,多好看啊。以后……以后我要叫采绿,对,就叫采绿。

我必须拉住她的手。别无选择。

这一天,我从她后面猛冲上去,趁她不备,我的左手一把拽住了她的右手。她显然被吓着了,眼睛睁得好大,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我用出我所有的力气抓着她。

“一、二、三……”要数到一百下,要数到一百下!

我感觉到她手指里有什么东西传到我的手指里,我麻木的大拇指居然愉快地战栗了两三下。

“放开我,你是谁?”

我不说话,我的心在紧张地数数。她挣脱不开,一条辫子散了。

“我不认识你,你放手啊。”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终于数到了一百下,我松了手,已是满头的汗。

她的手指被掐红了,因为我用了最大的劲儿。她甩着它们,生气而诧异地瞪着我,她的眼睛真好看啊,像落进了露水和星星。

“你是谁?你为什么拉我?”

我扭头逃跑了。

“等一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不回头。

第二天,我再次以袭击的方式拉住了她的手,她又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又是你,你放开我。”

“一、二、三……”

“你为什么拉我?”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她手指上有一股温热而湿润的力量,活泼地到达我的指尖,然后流淌进我的身体,一直到脚指头。

“你到底是谁?”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这一百下是多么漫长,真是好大的煎熬。

“嗨,难道你不会说话吗?”

我飞快地逃远了。她再喊什么,我就听不清楚了。

第三天,我尾随着她,正要出手,她突然一个转身,瞪住我,我的手扑空了。扑空了的我,局促而慌乱,只想跑掉。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拉我的手了。”她脆脆地说。

她知道?我震惊极了。

“因为你很孤单,你没有朋友。我猜对了吗?”

猜错了,我在心里回答。

“好吧,以后你不用偷偷拉我的手,给你。”

她朝我伸出手来,这太出乎我的意料,我惊异得把手藏到了身后,甚至还退了两步,结果左脚被右脚绊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痛得龇牙咧嘴,我猜屁股肯定是裂成两半了。

她的手拉住了我的手。一股更温热、更湿润的东西涌进我的身体,又从眼眶里出来,是……眼泪吗?

“屁股很痛吧?”

“痛。”我傻得只会说一个字,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的十个手指头不停地颤抖。

“你在发抖,你冷吗?”

“冷。”其实我不知道冷还是不冷。

“我们来跑步,跑一跑,就冒汗了。”

她没有松开我的手,我在心里习惯性地数着“……二十……三十……四十……”数到一百下,我的手还在她手里。

“像我这样,张开手臂。”

“嗯。”我乖乖地听了她的话。

我们手拉着手在路上奔跑,好奇怪,我的腿不再软绵绵了。

“你看,我们像要飞起来!”她一边跑一边笑,我也忍不住跟着笑。风拂在脸颊上,耳边响着自己喘气的声音,我觉得很快乐。后来我们实在跑不动了,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然后一同躺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你以后就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孤单。”

她的眼睛明亮而诚恳地瞅着我,我慌乱地把脖子扭到另一边去。我的心跳得好快,快得微微作痛。

“我叫采蓝,你呢?”

“我叫阿泥。”

“我最喜欢这样躺着看天空,你瞧这会儿天的颜色多美,浅蓝的、深蓝的、绛紫的、白的、粉的、金黄的、橘红的、苹果绿的……”

真美啊,美得我舍不得眨眼。

“我还喜欢闻草的气味,你闻闻。”她扯了一根草送到我鼻子下,“快闻闻。”我深深地闻着,清凉而芬芳的气息,让我的胸膛幸福得阵阵紧缩。

“嗨,你听,蟋蟀在叫。”

她让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

“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可喜欢听蟋蟀的叫声呢,它是天才音乐家。”

“我也喜欢。”这个黄昏快乐得让我忘记了我是一个泥巴人。

第四天,她送我一对柠檬黄的蝴蝶结,换下了我辫子上的两根草。

“阿泥,你好漂亮。”

“真……的吗?”我羞涩地埋下脑袋。

“你额头上有道疤痕,疼吗?”

“不疼。”

接下来的四五天,我们都在黄昏的路上遇见,每次都是她主动拉过我的手。我们一手拉着,另一只手臂张开,一起跑到再也跑不动,一起躺进碧绿柔软的草里。看天,看云,闻花的、草的香,听蟋蟀的、纺织娘的叫。草地里有屎壳郎在滚粪球。青草触摸着我们的脸,我们对着红润润的太阳大声喊:“喂——啊——”

她说:“以前,我总一个人躺这儿。和你在一起,真开心啊。”

我也很开心,可是我更忧心忡忡。如果没有算错,我们已经拉了九次手。现在的我已能轻盈地蹦跳,脚指头和手指头,也变得敏感而有活力。可她,没跑几步就呼呼喘了,跳的时候也没以前轻灵了。

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的。

再拉一次手,我就该获得真正的生命了吧。但是她呢?

她将永远看不见天的颜色,听不见蟋蟀的叫声,闻不到青草的香味,喊不出丁点儿声音。不!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点点都不可以!在她第一次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在她问我是不是很孤单的时候,在她给我绑上蝴蝶结的时候,我已经在改变主意。

只是……只是我也不想回到那个黑暗沉寂的世界啊。

这是我的最后一天了吧。

她向我跑来。她的蝴蝶结和我的是一样的柠檬黄。

“阿泥,来,咱们跑吧,跑到那边去。”她朝我伸出手,我把手藏到背后去。

“怎么了?”

我躲闪着她,她还是捉到了我的手。我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东西又咕嘟咕嘟往我的体内跑来。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数数,“一、二、三……”

“你看起来很古怪哦!”她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我出声地数道。

“你怎么数数啊?”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我大声地数。

“咯咯咯……”她笑,“阿泥你真逗。”

我開始挣脱,她拉着不放,一如当初我拉着她的手。

“你不让拉,我偏拉,以前你也是这样对我的!”她咯咯地笑,而她的脸如此苍白,眼睛也不再明亮。

我说:“快放开!”

“就不放!”

我大叫:“你弄疼我的手了!”

“你以前也弄疼过我的。”她调皮而任性。

“九十、九十一……”

“阿泥,别数数了,我们开始跑吧。”

“九十八、九十九。”最后一刻,我狠狠一挣,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坐在地上,惊异地睁大眼睛,朝我伸出刚松开的手,“拉我起来,阿泥。”我摇摇头。

她赌气地说:“如果你不拉我,我今天就坐这儿,到天黑,到天亮。”

“随你。”

天慢慢黑下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她轻声啜泣,很伤心地。天上有了淡淡的星,云彩看起来如此柔软,除了蟋蟀,一定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昆虫在叫,花和草的香在晚风里飘,我也哭了。一边哭,一边贪婪地看着、听着、闻着……

我说:“我们做一个游戏,谁赢了听谁的。”

“好啊,我喜欢做游戏。”她立刻高兴了。

“我们来玩‘你是泥巴人的游戏,谁如果真的变成泥巴人,就算赢了。”

“咯咯,好弱智的游戏,怎么可能?”

“如果我赢了,你得听我的。你得把我带到泥人柳那里,你知道他吗?”

“我知道,他捏泥人很厉害,我家里买了十多个。”

“那好,开始游戏吧。”

“这个游戏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哦,三岁娃娃也不会玩的。”

“开始——采蓝,你是泥巴人。”我说,“你叫我……采绿吧。”

“咯咯咯……采绿……咯咯咯……”她的笑只会“咯咯咯”的,真好听啊,“采绿,你是泥巴人。”

“嗯,我是。”这是我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月亮在云朵后面,最后一缕香钻进我鼻子,有两只什么昆虫好像在吵架,我的眼角渗出最后一滴泪……

紧接着,我被熟悉的黑暗和沉寂包裹了。

我变作越来越小的一团,我感觉到她把我捧在手心。后来,我被交到了另一双手里,那是泥人柳的,我知道。我还知道他说“一团傻泥巴”。我听不见,我是感觉到他这么说的。

我笑了,他们看不见一团泥巴的微笑。

再后来,我又到了采蓝的手里……

她的手,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呢?

有一天,采蓝把我揉啊捏啊,她是想再捏一个我吧。她那双笨手,一定会把我捏得很丑。她喊我“采绿”了,我感觉到了!

采蓝和采绿,都是多好听的名字啊。

如果那时我们拉满了十次手……哦,想起来真有些后怕。

虽然我的世界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黑暗和沉寂,可是再也不混沌了。

怎么还可能混沌?

那些經历过的色彩、声音和气味还有采蓝,都这般清晰地被我记得,我的心,跳得很欢实,很有力量呢。

|作家寄语|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

分别这件事情

文/汤 汤

“妈妈,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分别这件事情?”未满八岁的你蹙着眉头问我。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我们一个月才见一次面的缘故。每次分别,你都很难过,你说讨厌分别。

亲爱的儿子,关于分别这件事情,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你讨厌还是喜欢,它都是时时刻刻存在的。不是吗,一天里,你要和清晨分别,要和黄昏分别,天黑了你闭上眼睛睡觉时,又得和这一天分别;你要和春天分别,要和夏天秋天冬天分别,要和童年分别,将来还要和青春分别;你会遇到一个一个的人,然后又会和他们一个一个分别,你会遇见一桩一桩的事,然后又会和这一桩一桩的事情分别……

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总是存在的,也不可能有谁和你永远在一起。有一天你长大了,你会离开我去很远的地方求学、工作,你会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虽然你总说:“妈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亲爱的儿子,你发现了吗,人的一生中,贯穿始末的居然是分别这件事情,不断地分别,不断地说再见,无奈也好悲伤也好,它都不管不顾。

更令人伤感的是,最后还会有一场很大的分别等着我们,某个日子,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任凭你有多么舍不得。

那么,既然终究都是分别,短短的相聚有什么意思,暂时的拥有又有什么意义?就如同你问我,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分别”?

亲爱的儿子,我想世界之所以安排了“分别”这件事情,一定是为了让我们用力珍惜所有在一起的日子,好好活着,好好地爱。

除了珍惜,在分别面前,什么不是无力而苍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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