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重仪式——百姓一生用唢呐两次,结婚一次,老了一次。
唢呐从婚仪上绝迹,只在丧礼上出现,“现在唢呐一响,人们就以为死人了。”
唢呐行讲究,首重信义。“应了人家的丧事,下雹子下刀子也要去。”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
发自山东平邑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依依
“唢呐不是刀子,不是凶器,你怕啥呢。”几十年来,头一次,因为唢呐,62岁的郭继华训斥自己的父亲。
四个月前,一场丧礼上,主家匆匆叫停演奏,让把唢呐藏起来,“村干部来了,不让吹。”他父亲一害怕,扔下唢呐跑了。
身为平邑县数得着的郭家班班头,郭继华窝了一肚子火。过去这四个月,吹唢呐的郭家班,惶惶不可终日。偶一开腔,倒像做贼一般。
往常,逢上丧礼,唢呐棚扎在门外,开阔、洪亮,他一个月能出20天场,挣两千多。现在,门外不敢扎棚,五人蹲坐在过道里,“跟要饭的一样,偷着摸着,一个月只有四五场。”
没了生计,坐吃山空。前段时间,同县的陈家班班主陈现伟一赌气,回家烧掉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他在自家院子点了把玉米秸,十几把唢呐、一只大鼓,统统付之一炬。
唢呐用了十多年,浸着汗液,鼓是牛皮的,浓烟夹着肉香,腾空而起。邻居闻声跑来,望着火中的乐器感叹,“可惜啦,可惜啦。”
“不让干了,不烧了干吗?”陈班头偷偷抹了把泪。脑袋不自主响起了武松刺配孟州的曲子。老底子的曲调,呜咽、悠长、悲凉,倒把他衬成了落难的武二郎。
困惑唢呐匠
在平邑,人就像地里的麦苗,每一年,霜雪轮回,寒暑交替,抵不过盛夏寒冬的,刷刷地死了。
搁以前,人一死,唢呐匠就该忙了。吹吹打打,领着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上庙、谢客,入土为安。
如今,走在披麻戴孝送葬队伍前列的,不再是高亢响亮的唢呐,而是一件手提的可移动音响,里面播放着低沉舒缓的哀乐。
悲伤的休止符,意外落在了整个县城的唢呐匠头上。2016年10月,山东平邑县推行严厉的殡葬改革,要求取消吹鼓手,取消披麻戴孝,取消吃流水席,禁止鸣炮。
作为在平邑已流传二百多年的非遗艺术,唢呐首当其冲。每逢丧事,各村干部住在丧主家,严防动响器,若发现丧主家有人吹唢呐,立即制止。
2017年6月2日,唢呐王孟昭贤老家,当地闻名的喜事丧事大总管的老伴儿去世,唢呐匠王瑞永赴丧,响器还没动,唢呐就被村干部没收了。
“要饭的,还夺他的棍子吗?”王瑞永急红了眼,找人写好了诉状。大意是“唢呐是礼乐,无乐不成礼”。状纸还没递上去,6月12日,唢呐先送回了。
原本岌岌可危的唢呐匠们,正遭遇消失的隐忧,“咋就不让动响器呢?唢呐又没毒”。
作为第五代传人,王瑞永已找不到传人。“唢呐是仪式用乐,用途窄,就是婚丧嫁娶,收入低,吹一天一百元左右,现在活路多了,都没人学了。”
媳妇嫌他不挣钱。今年2月,两人干过一仗,第二天,王瑞永到工地上当小工,搬砖,攉灰,儿子也外出打工,不再学唢呐。
李振的境遇更为尴尬。作为本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一次村里大会,村干部不点名地提醒,“个别传承人,不要带头闹事。”
“殡葬改革和传承传统文化,自相矛盾了。”李振说。年后,他撵走了一个徒弟,不再教徒,“教出来,混不上吃喝,误人子弟。”但他仍然打算把唢呐传给才上二年级的儿子,“女儿不传,她学习好”。
“唢呐是牵连宗亲乡邻的绳索。”6月13日夜,仲村镇一名丧主嘟囔着说。此时,热闹的唢呐声中,丧礼司仪正大声念出出殡亲人的名字和捐钱数目。“没有唢呐,人家捐点钱没个说法,没面子。”丧主说。
这场丧礼,一切如故,孝子贤孙仍然披麻戴孝,乡邻吊唁后吃流水席,礼炮不让鸣,换成了礼花弹——这也是唢呐匠们感到心理不平衡的主要原因,“殡葬改革是好事,我们支持,可改革到最后,只把我们唢呐匠取消了,别的还是原样。”王瑞永说。
即便在最严苛的破“四旧”时代,郭继华的老祖母去世,他也找来了唢呐匠,抬着花圈,看到没人时,从腰里掏出藏着的唢呐,对天而鸣。
现在,老一辈的丧主家,也没做好接受一个寂静丧礼的准备。前几天,牛家庄一场丧礼,有大胆的丧主遵旧俗,雇了六个唢呐匠。村干部不让吹,丧主让唢呐匠坐在灵前,板板正正,就为让人知道,响器虽没动,晚辈也雇过六个唢呐匠,尽了孝心。
“孝心”的表现,就是政府正在整治、过度铺张的风光大葬。今年农历正月初十,禁吹期间,县城一家大酒店老板的岳父去世,老板要了陈家班24个吹鼓手,给了2400元。
这是十多年来,陈现伟接到过少有的一次宏大丧礼,也是唯一不用提心吊胆的一次。
“教化人心”
一小截芦苇捏扁做的苇哨、铜制的芯子、梨木的杆,再罩一个铜围圈,唢呐吹出的声音,郭继华打小熟悉。
“呜喽瓦兹”,大概以声取名,吹唢呐被平邑乡党唤做“吹呜瓦”。郭家祖上以吹呜瓦为生,传到郭继华,恰是第四代。
吹呜瓦需要天赋,夏天割麦,截一根麦秆,倒一碗水,捏着麦秆对着水吹泡泡,就算换气,泡泡不断,是吹呜瓦的料。
七八岁,郭继华就随他父亲奔丧礼,学着跟节奏打镲,听唢呐调子。
祖传的唢呐没谱子,只有郎当调子,随口哼来,“郎当郎当里郎当……”全靠他父亲口传心授,一支曲子摩挲百十遍,一个音不准,就要挨上一脚。
8岁第一次上场,他吹唢呐,他父亲吹笛子伴奏。吹着吹着,唢呐走了音,笛子就敲在头上。“梆梆梆”,又走了音,他父亲一脚踹翻他和凳子,奔丧的看了笑哈哈,他掉几滴泪,站起来继续吹。
祖辈里,吹呜瓦地位低贱,“三教九流,下九流里的最末流。”一次,郭继华的朋友、小唢呐匠王瑞永赶场,路上碰见了几个干建筑的,一个建筑工叹气,“嗨,真丧气,出门碰见了要饭的。”
他问二老爷(方言,即二爷爷),“人咋说咱是要饭的?”
“咱们就是要饭的,是没拿棍子的乞丐。”二老爷王庆焕说。由于地位低下,为了活计,吹呜瓦的都会剃头,挑着剃头挑子、脸盆、杌子赶集,被叫做浑水盆,专门剃头的,叫净水盆。
不过,得亏是下九流的最末流,战争动乱年代,吹呜瓦竟成了平安活,“鬼子不理,土匪不抢,要钱没钱,要么没么。”
第四代唢呐匠、王瑞永的父亲王洪祥,靠这门手艺赚过点钱。1949年后,红白丧喜,送新兵,水库开工、竣工,给军属送光荣榜……处处都离不得他。大队干部就喊住他,“吹一天,十个工分,两分钱,不管吃,不如种地”。
1959年,“三年困难”时期,没人再雇得起唢呐匠,唢呐匠也没有力气吹,“吃屋草窝窝,房上草做的,没力气,吹不动了。”赶上“批林批孔”,唢呐被批是孔老二的遗产,便再也不允许吹了。
改革开放后,人们重拾婚丧嫁娶仪式,唢呐匠才迎来了好时景。
王瑞永是吹婚嫁曲儿的好手。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提前两个月,婚主家就会给王瑞永送来红色请帖。
婚礼前一天,王瑞永赶到新娘家,吹一曲小桃红,为新娘送上祝福。翌日,新娘坐在小推车里,唢呐匠一路吹吹打打,护送到新郎家。拜堂仪式上,唢呐匠们的拜堂曲,是整个婚礼的最高潮。
吹红事的唢呐匠格外受尊敬,他们由专人伺候着,端茶倒水递烟斟酒。“当时家家户户种地,吹呜瓦是额外收入,一天五块钱,比现在干建筑强。”王瑞永说。
进入21世纪,人们的观念在改变,唢呐风光不再,市场也在萎缩。唢呐迎亲成了电视剧里的情节,王瑞永逛县城,看到新人双双步入婚纱影楼,西洋乐完全取代了唢呐。
从此,唢呐从婚仪上绝迹,只在丧礼上出现,“现在唢呐一响,人们就以为死人了。”
事实上,对于在平邑已流传二百多年的非遗唢呐艺术,当地政府也不遗余力地进行保护和传承。平邑县文广新局一名负责人表示,他们早在2014年就组织了专业人员,对唢呐技艺进行搜集挖掘研究,组织唢呐演出学习,并力争在2017年底,“实现12名传承人授徒计划”。
唢呐重仪式——百姓一生用唢呐两次,结婚一次,老了一次。王瑞永相信,仪式感能教化人心,“就连不孝顺的,听了我的曲儿都哭”。
滴滴答答,呜哩哇啦,就这样几个腔调,三十多年,郭继华用一支唢呐送走了六千多个生命,也养活了一家四口,供完两个孩子念书。
“再富贵的人,再卑微的人,不管儿女孝不孝顺,都是唢呐匠送到坟上,入土为安。”郭继华说。
风雨莫误
唢呐行讲究,首重信义。
出丧前,丧主走着来下帖,帖子上白纸黑字,“请乐队若干人,于某月某日某时至某村,风雨莫误。”
行有行规。“应了人家的丧事,下雹子下刀子也要去。”“李氏唢呐”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振说。
2000年,李俊亮的徒弟骑摩托车载他去丧礼,路上出了车祸,22岁的徒弟当场死亡。
李俊亮的儿子李振看到,他父亲血流不止。他用铜锣接了一锣血,可他父亲说,“先找人替上场,别耽误丧主家。”
行里老规矩,要赶在天明前到达丧主家。唢呐匠习惯凌晨出门,背着棉被,锣鼓笙笛镲长号之余,是最重要的唢呐。三日后,丧礼既成,唢呐匠晚上回程,到家还是凌晨。
走夜路,唢呐匠不怕鬼。祖辈相传,唢呐就是铜器,能辟邪。
出丧礼,则不能谈钱,丧主给多少拿多少,随世情涨落,“跟建筑工地的小工一样,小工涨,唢呐涨,小工降,唢呐降。”
坏了规矩的,就要受罚。
23岁那年,陈现伟带着肉蛋点心,拜县里有名的唢呐匠李俊亮为师。徒弟吃住在师傅家,学成后,徒弟跟师傅出场,三年不领钱。
徒弟出师,每个人分五个村,“只能接这五个村的活,其他村的丧事,丧主给再高的钱,都不能接”。这也是规矩。
陈现伟有个师弟,破了这例,“此后,师傅不让他出门,同行也不能叫他。”
见多了生离死别,唢呐匠的规矩也立在老辈人的言传身教中:可怜丧,不拿钱。
“无儿无女的,年少早夭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枉死的,横死的,都是可怜丧。”陈现伟夫妇曾参加一次丧礼,年轻人车祸身亡,只有一名孤寡老人在收孩子的骨灰,听着自己吹出的曲子,陈现伟落下眼泪。
丧主对他十分敬重,全村人对他竖大拇指,夸他仁义,这也是12岁入行、今年48岁的陈现伟觉得一生最风光的时候,“觉得值,有意义,心里舒坦。”
出路
唢呐匠也曾有过风光的时候。
在隆重的葬礼上,丧主会请来两个唢呐班,门外扎两个棚子,打对棚,艺比高低,看谁会吹的曲子多,谁吹的曲子好。
上世纪六十年代,温水镇唢呐班和华家班打对棚,唢呐响了一夜,人们听了一夜,最终温水班认输。班头回家翌日,气绝身亡。这则老唢呐乐师的竞艺,一直在县城传为佳话。“呜瓦匠没有不认真的,就算俩班是亲戚,打对棚也要认真打。”王瑞永说。
几年前,郭继华的郭家班和陈现伟的陈家班打过对棚。全班讨论曲目,郭继华年长,觉得很有胜算。陈家班则从县里请来各地高手坐镇,曲目多。郭家班最后输了,“没吹过他们,很窝囊。”忆及此事,郭继华腼腆了。
不过时代已经变了,罕有人听得懂唢呐曲,丧仪也变得不那么庄重。
用西洋乐的、雇人哭灵的、点戏唱歌的、女人跳舞的……丧仪变得五花八门,“都想吃个刺激味的,不合时宜。我想制止,可是谁听呢?”王瑞永抱怨。
渐渐地,唢呐班也接纳点戏,丧主家点什么,郭继华就吹什么曲儿,“不然活不下去”。
也有憋屈的时候。“丧主加班加点让你使劲吹,末了给的钱,还不如一个小工钱。”
但郭继华有自己的底线。娘去世了,有人点墙头记,父亲死了,有人点小寡妇上坟,横死的,有人点欢快的曲儿,郭继华统统回绝,“对不住,不会,主家换一首吧。”
在郭继华眼里,还有点骄傲。吹唢呐是匠活,是手艺,是良心活,“不是草台班子”。
不过,守规矩的先没了活路。“师傅老了,没人再管了,都得吃饭,规矩就乱套了。”
6月13日,一场丧礼在仲村镇举行。这里以孔子弟子子路故里闻名。晚上8点,村干部下班,王瑞永从南屋的柴堆里摸出唢呐,准备演奏。
晚上10点钟,点戏结束,门外的送葬队伍披麻戴孝,熙熙攘攘,没人在意他吹什么。
王瑞永决定吹一曲《百鸟朝凤》,笙、镲、二胡,来帮忙的郭家三兄弟为他伴奏。王瑞永穿得板正,一件白色衬衣,长裤,正襟危坐,腮帮子高高鼓起,起起伏伏。
一曲终了,门外倒似毫无听到,熙攘依旧。他只得笑笑,“以后可能吹不了了,这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俺们自己听的。”
郭继华预感,呜瓦这门子饭是再吃不上了,“没有了唢呐,等于是要了我的命,下去没法跟祖上交代。”
他希望,自己百年时,后人能为他们吹一曲《鸿雁落沙滩》,“唢呐能传情,每个孔都是酸甜苦辣,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