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妥
我从七岁才开始和光的世界渐趋绝缘,到九岁之前虽极微弱,但还能看到一点。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学弹琴时尽管用手摸索着,却还是看着琴弦来弹的,所以我想我和从一出生就没看见过物象的盲人相比有许多不同之处。
我可以根据声音想象出东西的颜色和形状,听见京都少年舞女脚下的木屐声便想象出儿时见过的身穿红领子友禅和服、腰上耷拉着带子的俊俏身影。
就这样,失去光之后,在我面前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补偿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而造成的孤寂,并且我认为这就是我居住的世界,虽对光的世界不无怀念,但现在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看不见光会怎么样。我失去了视力,但耳朵的听觉格外灵敏。
我认为音和色有着不可分的关系,音中有白音、黑音、红音、黄音等种种的音。听见白音就想起纯洁、圣人和僧侣等,听见黑音就联想到黑暗、坏人等。因此,在一个个音里还是有着性格和色彩的。
我作曲时,总想把重点放在旋律上加以表现,而在和声方面就想着这音和色设法提高效果。表现湖泊时,我就想凭借旋律与和声创作出能让人想象到那透明的碧蓝色湖水的音响来。为了使之产生秋天的气氛,我绝不会忘记在用凄凉旋律的同时,再配上枯叶飘落的秋色。
算卦的人借看手相、面相和骨相来推断一个人的人品和预卜吉凶祸福,而声音也是一样的。世界上没有相同的面相,声音也因人而异,它有强弱、清浊、高低之分,还有干巴巴的声音、圆润的声音、娇滴滴的声音、粗野的声音等,真是千差万别。
根据声调便可知此人的气质和脸型,特别是性格更容易从声音中表现出来,并且大体能想象出此时此刻那人的表情。胖人和瘦人的聲音截然不同,其头脑的聪明或迟钝只要一听声音大抵也可以知道。还有一个人心存烦恼时尽管强颜欢笑,但通过声音你也可以马上听出他的烦恼。人们常说:“您的气色不好,怎么了?”而我却想问:“你的音色不好,怎么了?”
我虽目不能视,但凭借各种声响和周围的空气可以感知早晨、白天和夜间的气氛。
对于大自然的音响,因为自己是搞音乐的,就感到格外亲切,松涛声、风卷枯叶声、风摆垂柳声、短竹的萧瑟声等各有情趣。
我喜欢雨声,特别是春雨最惹人喜爱,那檐头滴答的雨滴声沁人心脾。远处的海啸声、瀑布声、小河流水声、峡谷里淙淙的溪流声、水车徐缓的转动声……这些全都具有诗情画意。
我还钟爱小鸟,住在喧嚣的京城之中,听不见鸟儿在大自然的森林或树丛中自由歌唱的声音,真令人寂寞。而当我心头涌起作曲的兴致,沉浸于自然的声响之中时,那种对自然的怀念之情又让我坐卧不宁。
自然的声响可以说无一不是音乐,与其欣赏那些陈词滥调的诗歌和音乐,不如去倾听大自然的声音,这更加令人振奋。我们不论怎么努力,也创作不出胜过自然界的作品来。
我最恐惧的声音要算雷鸣了,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一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隆隆声时,我的心中便不安起来,等到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时,则令我惊心动魄、不知所措,那带有威严的强音渐渐逼近,不知将会怎样。我之所以会感到恐惧并非因为我惜命,总之我不喜欢听那声音。
仅次于雷鸣令我害怕的是电车交叉点的声响,我站在交叉点时简直就像在冒着生命危险做一件事。从四面八方轰鸣着开过来的电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的汽车,此外还有载重汽车、摩托车等似乎都朝我开过来。尽管有人牵着我的手,但我仍惴惴不安,身不由己地要采取躲避的姿势。
我夜间常常失眠,作曲也多在人们安睡之后进行。彻夜作曲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对夜间的各种声响感到格外可亲。我尤其喜欢雨夜,在雨夜作曲时我心绪宁静、头脑灵敏,更易谱出满意的乐章。
入夜,随着周围愈发安静,白昼听不到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小虫振翅的微细声音到橱柜里老鼠咬东西的窸窣声、水管里的水滴落到水桶里的声响,还有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都在提醒人们已是夜阑人静了。也有人问我:“反正你看不见,白天晚上都一样,在夜间作曲你不会害怕吧?”其实,我还是害怕的。
夜气袭人,这从皮肤的触感上便可知道,这个时候我常会听到乐器的自鸣,这叫人毛发悚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曾听铃木鼓村先生说过,听见琴的自鸣声音便直感到死之降临。深夜作曲时,我在身子周围竖起了各种乐器,声调齐全,自己独自端坐在当中,有时乐器发出的声响正好与自己刚刚想出的音调不谋而合。我想,这也许是因为飞虫撞到琴弦上,也许是由于空气的干湿变化等原因使琴弦出现松弛而发出声响,总之我禁不住为之惊惧不安。有时我会想如果许多乐器同时发声,那该如何是好呢?于是我浑身一哆嗦,这时真想从屋子里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