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

2017-07-05 13:43李群芳
参花(上) 2017年7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奶奶爸爸

◎李群芳

寒潮

◎李群芳

1

刘首芝看着早班车在湿润的水泥马路上疾驰而去,连灰尘都不曾扬起一点,但她的眼睛里却似乎掉进了尘沙,扬起了漫天的雾尘。冬天的田野上干干净净,一览无余,此时一下子就浸灭在了雾尘中。不过她硬是没有眨眼,没有让雾尘凝成水滴再“吧嗒”一声掉下来,只是暗暗紧了紧牙。雾尘飞快散去,田野又清晰起来。在一场夜雨之后,空旷而沉寂的田野和村庄显出特别地萧条来,只有寒风刮过马路边钻天杨光秃秃的树梢,呜呜作响。她的鼻腔内一阵酸刺,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她顺势擤了两下鼻涕,揩干了眼角那一点点湿湿的东西。

“冷嘞。感冒了吧?回去。”奶奶说。

她并不作声。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不搭理奶奶的话茬,奶奶叫她做一件什么事,也是一声不响地村里又陆续回来了几个常年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平时空旷而沉寂的村子也忽然生动起来了。做完;不到万不得已要讲一句什么才开口。而这,奶奶也已经习惯了。

于是,三人开始往回走——奶奶还牵着刘首芝六岁的弟弟刘首佳,他正衔着棒棒糖,舔得欢。

刘首芝跟在奶奶后面,悄悄地回头向着马路的尽头望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突然觉得特别冷,连腿脚也僵了一些。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可能是几十年来最冷的,大概是真的。

她又回头望了望,希望能再看见刚才的早班车,希望它定格在马路的尽头,像照片一样不动了。不!最好是变魔术似的倒过来,开回来,停到她身边,打开门,爸爸妈妈从车上走下来;或者,她走上去,坐到爸爸妈妈旁边……

但是,车已经载着爸爸妈妈疾驰而去,不见了,连灰尘都不曾扬起一点。

她的眼里又起雾尘了……

2

她清楚地记得,去年深秋的一天,马路边钻天杨阔大的黄叶正簌簌地飘落,像漫天飞舞的大蝴蝶,缓缓地舞向大地之家。把她眼睛都盼酸了的班车准时出现在马路的尽头,慢悠悠地驶来,准确地在她的面前停稳。车门自动打开,魔术一样,把她妈妈从门口变了出来。那一刻,她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想喊,却发不出声。直到妈妈下了车,走过来,叫了一声:“芝芝!佳佳!”她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哭喊了一声:“妈妈!”

弟弟则紧紧地贴在奶奶的裤腿上,迷茫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陌生”女人,显出畏缩和恐惧的神色。奶奶推他出来,要他叫“妈妈”,他反而把奶奶的腿抱得更紧了,干脆把头都缩进了奶奶的衣襟下,眼睛死死地仰视着过来要拉他的女人,绽出那种带着拒绝和恐惧的特别的亮来,棒棒糖捏在手里也忘了舔。也难怪呢,从他两岁起,妈妈就把他扔给奶奶带,一直没有回来过,平时他只粘着奶奶和姐姐,见了陌生人就畏畏缩缩一副呆相。

妈妈深深地擤了几下鼻子,哽咽地说:“回去吧。”

刘首芝于是收起了眼泪,和奶奶一起帮妈妈背了大小包裹往回走。一路上,佳佳就是不让妈妈牵他的手,而紧紧抓住奶奶的裤腿,绊了奶奶好几回。晚上也硬是不要妈妈带他睡。

当然,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血脉相亲,过了两天,佳佳就让妈妈抱了,也让妈妈带他睡了。

一个星期后,刘首芝的爸爸也回来了。平时空旷而沉寂的家里忽然生动起来了,电视机的声音也开得很响。

村里又陆续回来了几个常年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平时空旷而沉寂的村子也忽然生动起来了。他们常常串在一起,打麻将,哗哗哗,声音如山响;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响。刘首芝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金融危机”。

她在学校里也听老师讲过,美国的一条什么街的什么公司倒闭了,引发了世界金融危机,它像一股巨大的寒潮,把世界经济刮得滴水成冰。当时有同学问什么是金融危机,老师说就是没钱了,钱没了。同学们又问钱到哪里去了呢,老师也说不上。于是有同学自作聪明地说银行里发狠印就得了,马上又有同学说,傻嘞,印不赢呢。

是啊,钱到哪里去了呢?刘首芝向来不做声,只在心里默想,在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想。经过小镇的几个网吧时,她看到那么多的同学挤在里面上网打游戏,她想,是不是乱花了呢?应该不是,钱不过从同学手里转到了网吧老板手里。她看到马路边钻天杨的黄叶子纷纷飘落,又想,钱是不是像叶子一样落了呢?落到哪里去了呢?她觉得有点挠头了,就懒得去想了。因为另一个想法占据了她。老师说,广东等沿海地区的许多厂子都倒闭了,很多人没有工打了,都纷纷回乡,火车站像过年一样挤死了。她突然想,爸爸妈妈打工的厂子也倒闭了吗?那就好了。这样想着,到家了。奶奶说:“你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厂里没事做了。”她听了,一时惊住了,准确地说,是惊喜住了。但在奶奶面前,她没声也没响,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习惯这样了。

于是,妈妈真的回来了,爸爸真的回来了,村里一些常年外出打工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也真的回来了。原本空旷而沉寂的村庄又有人声了,准确地说,是又能听到青壮年的说笑声了,生动起来了。

这寒潮好啊,让光秃秃的村子又充满生机了,让我家里也暖洋洋的了,刘首芝想。

3

刘首芝从记事起,就看到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都是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孙女。村里的田地大多都荒芜了,草特别茂盛,成了小孩子们天然的乐园。一到放学,他们就在“草原”上攻城略地,玩得不亦乐乎。田凼中也有的田种了庄稼,那是村里还有几个比较“年轻”的老人还挣得动,舍不得丢下祖祖辈辈留下作业的土地。一般的人家,只在屋边围出一小片菜园,种点菜蔬自己吃;粮食嘛,小镇的米店里堆积如山,一个电话打过去,店老板用摩托车一梭就送来了,挂起锅子等着煮饭都来得及;再说,几个小孩、老人,吃得几粒饭啰。还有的老人干脆就什么也不做,悄手悄脚专门带孙子,每个场期上集市买菜吃,想吃什么买什么;何况时常有做蔬菜水果生意的开着三轮车下乡来卖,车上装着个小喇叭,永不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叫卖着:“丝瓜、茄子、黄瓜、苹果、西瓜、梨子、香瓜,快来买呀!……”方便得很呢!刘首芝的奶奶就属于末一种。

说起来,刘首芝爸爸是村里出去闯得早的:高中没读完,父亲去世了,就跟着一个亲戚南下广东,吃得苦,争得气,咬得牙,广州、深圳、东莞转一通下来,做了一家玩具厂的“高管”。家里的房子也翻新装修了,还在屋前打了一口私人井,装好了自来水,冰箱、彩电、洗衣机都买齐了,生活也电气化了:煮饭用电饭煲,烧菜用电磁炉,偶尔停电就拧开液化气;冬天烤电烤炉,夏天扇电风扇……奶奶当然就有了资格悄手悄脚歇干脆的,除了照顾两个孙子孙女。爸爸也成了村里年轻人的楷模,很多小后生家初中一毕业就跟着他出去进厂了。

这样,多年下来,留在村里的老人就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少了,小孩也越来越小了——一般是不到两岁就留给爷爷奶奶带,最大的也就是几个初三学生。除了红白喜事和过年时节,平时是难得见到青壮年。死了老人的时候,常常是一个整村也凑不齐一班抬灵柩的。村里唯一没有外出的中年人就是王瘸子,因为瘸,没法打工,又是单身,没什么负担,就留在家里开了个小商店,摆上两张麻将桌。平时村里的老人们无事,就带着小孩聚到这里打麻将,招点生意。刘首芝奶奶就是这里的常客。

小时候,这个小商店对刘首芝是很有吸引力的。奶奶在那里打麻将,她放学后就飞奔而去,奶奶都会买一些糖给她吃,然后叫她看弟弟。但她后来就不再去了,是不敢去了。甚至有一次在路上碰见王瘸子担着一些货一瘸一拐地迎面走来,她也见了鬼似的飞快地闪进路边的竹林里,穿到另一条小路上,逃也似的跑了。因为村里的同班好友刘夏黄对她说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正午,天热,夏黄去商店里买冰棒,商店里没人,王瘸子给了她两个冰棒,说不要钱,就摸她的屁股,手还伸进她的裤子里来……她扔了冰棒挣脱了出来。她怕爷爷奶奶打她,没敢说。

从此以后,刘首芝就再也不去商店了,也不吃商店里的糖了。即使奶奶在打麻将,有时有什么事去叫奶奶,她也不敢看王瘸子。有时不小心看了一眼,就觉得他的笑眼有些诡秘。

幸好后来老人们都不怎么去那里打麻将了,都专心带小孩了。因为村里的王四奶奶打麻将上了瘾,天光半夜地打。她带着一对双胞胎孙子,准确地说,是王四爷爷带着,三四岁了,到处飞跑。王四奶奶平时是撒手不管,只管自己打麻将。王四爷爷就带着两个孙宝贝,又闲不住,作了几丘田,屋里屋外一把操,饭菜煮好了就叫王四奶奶回去吃。有时王四奶奶正在兴头上,懒得回去,他就带着两个孙子送饭来。村里的人都啧啧啧啧地羡慕王四奶奶好福气,王四奶奶的脸上也时常一边笑出一个饱满的“福”字来。有一天王四爷爷要去田里治虫,叮嘱老伴把孙子看管一上午,不要去打麻将。王四奶奶答应得好好的,但毕竟禁不住那个瘾,就把两个孙子锁在家里,自己火烧屁股一样去了商店里。中午时分,王四爷爷治了虫子回到家,打开门一看,当即就栽倒在地:两个孙宝贝用铁丝插插座,已经被电烧得面目全非了!老人家想也没想,咕咚咕咚就喝完了治虫余下的农药。儿子媳妇闻讯从深圳赶回来,一看,扔下一句:“妈妈,你怎么还不喝农药?”转身就搭车走了。王四奶奶当晚就喝了老鼠药。亲房打她儿子儿媳的电话,关机。就胡乱地掩埋了老老少少四具尸体。

那一阵,十里八乡的电话都打烂了,都是儿子儿媳打回来千叮咛万嘱咐老爹老娘要好好带孩子的。商店里一时也和村里一样,空旷而沉寂了。人家每天下午早早地就关门看电视,一到晚上,刘首芝就恐惧,不敢一个人睡,有时半夜尿胀也不敢起来撒,使劲儿忍着。奶奶就一步不离地盯着孙子佳佳,神经紧张,生怕出什么“岔和子”(麻将出错术语)。

但刘首芝感到奶奶的脾气明显变了,动不动就骂她,要她好好看好弟弟。有一次,刘首芝听老师讲,走马路时行人车辆都要走右边。她想,那谁走左边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问奶奶,奶奶劈头一句:“蠢死了,马路那么宽,还不随便你怎么走!”忽而又触电似的厉声说,“马路不许走,车子撞……”后面的“死”字忌讳没有说出来。

大约从这以后,她就不太爱和奶奶说话了,长久以往,习惯了。

加上奶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对佳佳百依百顺,每餐饭都一口一口地追着赶着喂,要喂一个多小时;每天的糖呀,牛奶呀,塞个不停。而对芝芝却从不提一句要不要吃。这样,刘首芝就更不搭奶奶的话茬了。每天放学回家后就默默地做作业,洗衣服,吃了饭就默默地洗碗。偌大的房子里显得十分空旷而沉寂,如果没有电视机的声音的话,恐怕就无声无息了。如果事情都做完了,她就带着弟弟到外面走走。有一段时间,邻居家里的母狗生下了一窝狗仔,她和弟弟就宝贝似的守在狗窝边,还偷偷地带些肉或骨头给狗吃。生仔的母狗本来凶悍无比,见谁吠谁,但对她姐弟俩却十分友善。刘首芝常常对着狗仔出神:小狗多幸福啊,在妈妈身边。她看到弟弟和狗仔抱成一团,竟恍恍惚惚地想和弟弟一起变成小狗算了。后来,小狗们长到了能送人的时候,邻居就一一把它们送给别人。姐弟俩去看一次就少一只,最后,狗窝空了。刘首芝看着空空的狗窝,心里生出许多牵挂来。

跟爸爸妈妈呢,也没什么话可说。爸爸妈妈隔三差五打电话回来,无非是问问学习咋样,要听老师的话,要听奶奶的话,要看好弟弟,等等。她除了对着话筒“嗯啊”几声,就说不出什么了。长此以往,也习惯了。爸爸妈妈好几个年头没有回来了,说是过年时都要赶货,工资高,几天相当于一个月。对她而言,爸爸妈妈的声音是熟悉的,但他们的面容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了,有时在梦中明明看见了妈妈,一醒来却怎么也映不出来了。

在学校里呢,刘首芝也不作声,上课静静地听讲,从不主动答问。即使被老师点名答问,也是畏畏缩缩地站起来,声音像蚊子嗡,老师往往听不清,要邻桌帮她重复。长此以往,老师也很少叫她答问了,她也习惯了。

只是在小学最后一学期里,有一天,她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但她谁也没有说,说什么呢,平时要是感冒了,不舒服,她都是不肯说的,过几天就没事了。偶尔发高烧,奶奶看出来了,就带她去村医那里吊几瓶盐水。可这一次好像不同,明明疼,又不太疼,整整一天一晚都这样。第二天上课时,她觉得有“尿”流出来,但并不尿胀呀,她使劲憋紧也无济于事,“尿”流了出来,湿了裤子!她悄悄地伸手一摸,手指触到了黏黏的东西,抽回手指一看,指头上染红了——血!她惊恐不已。幸好她是坐在最边上,大家也都听得认真,没人注意她。她赶忙将手指在裤子上擦干净,还好,她穿的是一条深色的裤子,不显影。

那一整天她都是在惊恐中度过的,老师讲的课一点也没听进去,下课也粘在座位上,伏到桌子上,谁邀她也不出去玩,也没有上厕所。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学,她依然不动,装作在做作业。又好不容易捱到别的同学都走了,才起身。一站,裤子都黏住凳子了,并把凳子拔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砸出很大的声响,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扶起凳子,看到上面有个暗红的血印,都干了。她撕了张纸使劲擦了擦,擦去了一些。于是她使劲把衣服后襟向下扯了扯,尽量罩住臀部,然后背上书包,又扯了扯后襟,不敢迈步,下意识地收紧大腿,碎步走了出去。下台阶的时候,她走得特别小心,磨磨蹭蹭的。

回到家,她换下裤子,就打电话给妈妈,哭着说了出血的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告诉她是她长大了,是正常的事,以后可能每个月有一次了,并告诉她说床头柜里应该还有两块卫生巾,怎么怎么用。完了说要她向奶奶要钱自己到商店里去买。

刘首芝赌气地说:“不买!”是啊,向奶奶要钱,她懒得启齿,平时都是奶奶问她要不要钱;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到商店里去买卫生巾,怎么开口呀,她可不想要别人知道。她挂了电话,到床头柜里一翻,果然翻出了两块妈妈用剩的卫生巾,就慌手慌脚地装上,然后去洗了血裤子。但走路时老觉得两腿间不清爽,被撑得不舒服;坐着站着也是这样,真不知把自己怎么摆了。睡觉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胸前肿出了两个“小桃子”,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很久都睡不着。第二天,她把里面的衣服扣得严严实实,才去上学。

没想到下午回到家里,奶奶竟给了她两包卫生巾,叫她收好,不要被弟弟翻到。刘首芝感激地看了奶奶一眼,不声不响地收好。她猜想是妈妈打了电话给奶奶,不过这时候,她觉得奶奶其实没那么生厌了,就想跟奶奶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上初中了,学校在镇上,路也远了,放学也迟了。刘首芝早上起得更早了,下午回来也更迟了。有一天她放学回到家时,奶奶正背对着门蹲着择菜,一进门,目光就撞着了奶奶的头:满头白发,有点乱!她不禁鼻子一酸,放了书包,帮奶奶择起菜来。奶奶站起来,轻微地踉跄了一下。刘首芝发现自己几乎和奶奶一般高了!奶奶提起桶子,向水龙头走去,步履显得有点蹒跚。她连忙接过桶子,不声不响地放水洗菜。奶奶怔怔地看了她一下,转身做别的什么去了。

她还发现,奶奶对她讲话时,声音柔和了许多。有一次她竟听到奶奶在邻居曾奶奶面前夸她懂事、省心。那个曾奶奶就向奶奶诉苦,她也带着孙子,小时候看得娇,现在大了,上初中了,就不听话了,讲又讲不听,追又追不上,想打他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棍子,动都动不得,哪有那小牛犊崽子那么大的力了啰,无可奈何了,随他去了。他就到处耍,今天到这个同学家,明天到那个同学家,都是一帮爹妈没在家的,三七夜不归,担心死了。上次还带了一摞狗狐子朋友到家里,把生蛋的鸡婆都给杀了。又是个花钱筒子,今天一身衣服,明天一双鞋子,还专门打什么网,还讲老师说了的那个什么网上有蛮多有用的。不晓得要好多钱对付他。打电话给他爹妈,那个绝老婆(指儿媳)还说是上初中了,是要花钱了,要我不卡他。有什么办法呢!随他,反正钱是他爹妈赚到的,不过他们寄回来的钱已经对付他不住了。成绩就一塌糊涂,我倒不晓得哪一天眼睛一闭就不晓得了,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只等他初中毕业后,跟着他爹妈出去算了……

曾奶奶一说就没了尽头,有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孙子曾友仁,上初三了。刘首芝经常看见他在学校里三五一伙地横冲直撞,他们好像还结了一个什么帮,到处欺负小同学,还要低年级的同学买烟给他们吸;放了学就进网吧,常常玩通宵;或者就轮流到同学家里打牌,也是打通宵;白天上课就睡觉。听说好像老师对他们也没有办法,也许是不愿意管了。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听说他们常常偷鸡偷铁卖钱去上网。其中有两个有一次半夜上完网,饿了,又没钱了,就跑到附近的村子里牵了人家一头大水牛,拉到杀牛的屠户家,半夜喊醒人家,说作五百元卖给他。杀牛的当然不要,他俩就赖皮一样硬要人家买下,还把价压到二百元。屠户大概凭模样认得其中一个,知道他是中学的学生,就警告说要报派出所。俩人无奈,牛也不要,就跑了。屠户当即叫了村长,报了派出所,又通知了学校。这事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不过,由于牛归原主,似乎也没怎么追究了。

他们几个在学校集会上经常被校长点名批评,甚至还被揪到台子上去亮相。这样可以稍稍收敛几天,但不出一个星期,又是返本复原。老师讲他们是“鸡蛋煮熟了没有变报了”。曾友仁还警告过刘首芝,要她回去莫乱讲,特别不能告诉他奶奶。刘首芝当然不会说什么。有时曾友仁的班主任找到刘首芝,要她带信回去,要他家长到学校去。她也从来不讲,只说他的父母都不在家,他奶奶跑不动,不能来,用以搪塞老师。她怕带了信说了什么后,曾友仁受了气就拿她出气。

有时她想,这些同学的父母要在家就好了,管得住他们。又想,这些人为什么不垫高枕头好好想一想呢?父母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他们在家里乱七八糟,怎么对得住父母呢?这样的道理,是她的班主任李老师讲的,她心里非常赞同,所以就常常这样想了。李老师很关心同学,有一次在班上作了个调查,看有多少同学的父母不在家,结果是将近有一半。李老师就专门给这些同学建了一个档案,叫“留守档案”,把每个人的父母所在地、电话什么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常常跟家长联系。李老师常常拿一些有关留守方面的资料给大家看,讲道理,谈心,大家都很信服他。李老师还专门找一些写留守生活的文章念给大家听,或者出到黑板报上,其中有一首这样的诗:

默默

走出校门

我就在左右为难

左边,终点是爸爸的爸爸

右边,终点是妈妈的妈妈

可我,都不想去

我只想去有爸爸有妈妈的终点

——我的家!

但是,那里是空的

终于来到一个终点

默默地,我放下书包

默默地,我拿起扫帚

默默地,我洗干净白菜

默默地,我嚼着淡淡的饭粒

默默地,我做完今天的功课

默默地,我看着邻居家的孩子坐在妈妈膝上

默默地,我看着鸡妈妈把它的宝宝领回了窝

然后,默默地,我去铺开了在早上自己叠好的被子

爸爸妈妈远出的日子

我,默默地给自己添衣

默默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写得多好啊,简直就抓住刘首芝的心了,她工工整整地抄下来,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就看一遍,都能背了。她常常想,爸爸妈妈在家多好啊!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宁可不住新房子,不穿好衣服,吃不饱也不要紧,只要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就行了。

这样想着想着,刘首芝就黯然了,眼里就蓄了一团雾尘似的;这样想着想着,竟一下子就听说爸爸妈妈要回来了!

4

而爸爸妈妈,真的就回来了!还说一时半会儿不出去了!妈妈一回来,就给芝芝和佳佳吃的穿的买了满满一屋子,那样子,像是要把几年来自己对孩子的亏欠一下子全补上似的。姐弟俩身上顿时焕然一新了。芝芝想,金融危机呢,不是没钱了吗,她想要妈妈少买一点,但终究没有说。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只想,不说,也不太在脸上表露什么。

但这个习惯很快就变了。爸爸回来后,闲不住,就把屋后地里的荒草连草带土刨起一层,晒两天,围烧了一大堆火土灰。芝芝放学后就去帮忙,手掌上很快就磨起了几个水泡,辣蠚蠚地疼。爸爸心疼地给她吹气。她笑出了一串银铃:“不疼呢!不疼呢!”那一刻,她惊异于自己的笑声竟是如此动听。点火的时候,弟弟佳佳兴奋不已,硬要去点火,结果被烟熏得满脸墨黑,双眼泪流,一家人笑个不停。

芝芝想,要是妈妈也一起来做,那笑声就要翻倍了。可惜妈妈每天只寻麻将打,每天要睡到吃早饭才起来,吃了饭就不见人影了,中间回来完成中饭和夜饭的任务,就又不见了。好在奶奶的精神好极了,腿脚也似乎利索了许多,在一旁熟练地指挥,怎么怎么着;还向邻居家讨了几个红薯,煨在火土灰里,估计煨熟了时,就扒出来,拍去灰,把煨成了黄色的酥软的薯体掰开,一股甜香直诱人口水,一家人大饱口福。特别是妈妈,连吃了三四个,吃撑了,放了几天的响屁。而奶奶不怎么吃,她说,先前在“大跃进”搞集体时天天只有红薯吃,把几辈子的红薯都吃了。但老人家看到儿媳孙女孙子吃得欢,也高兴得很,第二天又煨了一次。

没几天,屋后的那块地就被爸爸和奶奶翻转了,整成了一畦一畦的,为防鸡啄,还用网子围了起来。奶奶从集市上买来许多样种子:萝卜、上海青、小白菜、茼蒿、菠菜、菜豆……一畦种一样,有的点播,有的行播,有的散播。芝芝就帮着浇水,掩上火土灰。佳佳哭闹着要撒种子,爸爸就给他几粒,小家伙就学着像模像样地撒着,那有点滑稽的样子,逗得一家人笑个不停。

一场秋雨后,光秃秃的地里奇迹般地拱出了许多小绿芽,一天一个颜色,一天一个旺相。芝芝的笑声和话也和小绿芽一起长起来,多起来了。

奶奶又弄来一些菜秧子:包菜、白菜、花菜、红杆子菜、白杆子菜……爸爸一棵一棵地用小秧锄子插好。芝芝忙着帮忙浇水、上肥。不出一个月,奶奶就选拔了一批萝卜菜,用开水焯一下,切碎炒熟打汤吃。吃得爸爸妈妈直咂嘴:“正宗家常菜,好多年没吃过了!”芝芝也觉得味道特别鲜,比以前从集市上买来的要好吃一百倍。

爸爸不参与所谓的“娱乐活动”,晚上就辅导芝芝做功课,或者教佳佳数数、认字。爸爸说,希望她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住到城市里,就不要像他一样辛辛苦苦辗转打工了;还要她带好弟弟,都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就好了。

这些话,芝芝认真地记在了心里。

芝芝在学校里表现也大变样,连李老师也好几次惊异地对她说:“刘首芝,你最近爱笑了,话也多了。”她笑着回答:“我爸爸妈妈回来了!”李老师也笑着说:“哦,好啊,好啊。”

更令李老师惊奇的是,期中考试成绩平平的刘首芝在期末考试中竟冲入了班上的前十名!

领通知书那天,刘首芝捧着大红奖状,心里特别激动。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在小学二三年级时好像也得过一次奖状,那时好像是弟弟刚出世,妈妈在家。后来就再没有得过了。

爸爸把奖状贴在最显眼的地方,并问她想要什么,只要能满足的就一定满足。她摇摇头,什么也不要,其实心里说:“我想要爸爸妈妈不再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和我们在一起!”

但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这是不可能满足的。

这时已是阴历年底,爸爸妈妈多次打电话询问广东那边的情况,看过了年有什么门路没有,甚至说正月初六或初八就至少要出去一个,去广东打探打探。

幸好听到的消息是倒闭的厂子越来越多,回乡的人也越来越多。爸爸有时就唉声叹气地咒骂着金融危机,咒骂着美国的一对什么兄弟。芝芝听了,心里想,金融危机不是很好吗,能把爸爸妈妈送回家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金融危机越久越好。

很快就过年了,家里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几个晚上都高高兴兴地放了花炮;饭菜也很多年没有这么丰盛过了,天天摆酒席一样。芝芝姐弟俩跟着爸爸妈妈走遍了亲戚家里:外婆家、舅舅家、大姨家、二姨家、姑姑家、姨奶家、姨外婆家、表姨家、表叔家……芝芝惊异于自己家竟有这么多亲戚,好多好像还是第一次去,匆匆跑一趟,吃餐饭就走,记都记不住。不过,她特别高兴,虽然走路走得腰酸腿疼,搭车搭得晕头转向。是啊,多少年没有跟爸爸妈妈一起走亲戚了,到亲戚家里就自然受到礼遇,何况亲戚长辈问得她读书得了奖状,都啧啧称赞,夸得她虽然表面上害羞不已,心里却真的比吃了蜜还甜。

不过,爸爸妈妈总是忘不了时常打广东那边的电话,划算着南下广州。到正月十二,不知是得了点什么消息,妈妈就决定去东莞了,还说找着了地方就打电话回来要爸爸也去。

正月十二,久雨的天竟放晴了。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说是个好预兆:“黄道吉日,动步生财!” 刘首芝却高兴不起来,话也不爱说了,心里像被剜去了什么似的。她没有去送妈妈,是爸爸一个人送的。

没想到不到半个月,那天她放学回家,竟看到妈妈正在家里热饭吃,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吧,叫了声“妈妈”。妈妈热好饭也盛了一碗给她吃,自己风卷残云地吃起来。原来妈妈到东莞后,看到那里的情况比年前还要紧,根本没几家厂子开工,没有一处招工,没有办法,只得回来,在车上已经饿了一天了。

芝芝心里高兴得紧,脸上却装出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不高兴,飞快地吃着饭。

屋后的菜园里,冬天的菜快尽了,就又翻转一次,陆陆续续插上辣椒秧、南瓜秧、冬瓜秧、茄秧,种上丝瓜、黄瓜、四季豆、豆角子、苋菜、玉米等,还插了一小片红薯。都是奶奶划算,爸爸做,芝芝放学后和双休日就帮着打下手,学到了许多劳动技能,也认识了许多菜蔬。水浇得勤,蔬菜就长得快,特别是黄瓜,先一天还是条“毛毛虫”,过一天就出落得水灵灵的了,现摘生吃,特别脆爽,芝芝一连能吃五六条。几个月下来,家里几乎没有再到集市上去买蔬菜吃了。

爸爸喜欢看新闻,每每看到各国政府想什么办法救金融危机的时候,就说:“好,政府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危机应该很快会过去的。”芝芝听了却不以为然:“不救才好呢,你和妈妈就不会出去了。”爸爸听了,只说:“不出去赚钱,你们在家里吃什么?穿什么?上高中、读大学要那么多的钱,怎么办呢?”芝芝心里想:“我宁可只吃土里的蔬菜,不穿新衣,不读大学。”但她没有说出来,虽然她很想顶爸爸一句。

奶奶要爸爸作几丘田,打点粮食,五张嘴巴吃饭了,米山也吃得崩。爸爸的意见是一旦中途出去了,怎么办,况且作田划不来,种子、农药、化肥都不便宜,还要请工,不如用这些钱直接买米吃得干脆。芝芝希望作几丘田,因为这样恐怕爸爸就会在家久一些。最后爸爸终于听了奶奶的,请人把就马路的那两丘田犁耙好,育上秧,作一届一季稻。

这样,芝芝就学会了插田。本来爸爸妈妈不要她去插的,但恰好是放“五一”假,她坚持要去学着插。在田里,她走一步就踉跄几下,还有几次几乎要栽倒在泥水里,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爸爸依旧每晚辅导她学习,还给她买了一些奥赛书强化训练。她觉得听课越来越轻松有趣了。期中期末两次考试都进入了全校的前五名,还戴了大红花,照了相,贴在学校的“学习标兵”宣传橱窗里。她每次走过橱窗边时都要用眼睛飞快地瞟一瞟,虽然脸上无所表露,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走路都特别轻快有力了。

这个暑假也是前所未有的,在芝芝的记忆里,以往的暑假有的只是孤寂和羡慕。平时上学的时候还好,一班的同学,不愁没人玩,作业又多,日子还算容易过。可一到暑假,成天只能呆在家里,薄薄的一本《暑假作业》,几天就做完了,就不知干什么了。而刘夏黄、曾友仁他们就不同了:一放暑假,就燕子一样“飞”向了南方,到父母那里去了,通知书都来不及领;一直到要开学时候才回来。这样,整个暑假,村庄就更显得空旷而沉寂——几乎一片死寂了。夏黄在去和回来的时候,都要到她家来打招呼。特别是回来的时候,脸胖成去时的两倍,脚、手杆子滚壮如筒;兴奋地说起南方城市的种种奇闻怪事,让她羡慕得不行。她老是想,爸爸妈妈为什么不也让我去过暑假呢?有时她看到燕子在田野上轻盈地飞翔,就禁不住想,要是能变成燕子,该多好啊,一下就可以飞到南方去了!最好是奶奶和弟弟都变成燕子,一起飞过去,哪怕只看一眼也行。夏季的白天本来就长,燕子的翅膀载着夕阳,飞呀飞呀,就是落不下去。

而现在好啦,村里的许多伙伴都在家,三五一伙,到田里挖泥鳅,到河沟翻螃蟹,到池塘罾虾米,每天都收获着乡村少年们特有的欢乐。芝芝呢,更能寻事做:跟爸爸到稻田边转一转,跟奶奶到菜园里瞧一瞧,带带弟弟,做做作业,看看爸爸给她买的名著——正像奶奶的一句口头禅:“日子滔滔过呀!”

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稻子成熟了。爸爸就喊了一台收割机来收割。芝芝也到田边观看,帮着拿空袋子装稻谷。天气热,她就帮着回家讨茶水。在竹林边的小路上,又撞见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次她可没有闪进竹林,而是迎着走上去。王瘸子竟很和善地向她打招呼:“芝芝,干什么去?”

“讨茶去!”她一点儿也不慌张。

王瘸子竟然蹩到一旁,让着她过去了。她走了一段距离,回头一看,只看见王瘸子正一瘸一拐地专心走着路。

稻子丰收了,一亩收了一千多斤,总共有三千斤以上,一大堆,黄澄澄的。芝芝想起小学时学过的比喻:“像金子一样。” 晒燥后,装了满满的一仓。一家人都很高兴,但让爸爸更高兴的是,仓满了,金融危机也见底了。新闻里常常播出振奋人心的消息。芝芝却经常恨不得钻进电视机里去堵住播音员的嘴。

5

终于,广东的老板打来电话,说要爸爸妈妈快点过去,现在招工太难了。妈妈心急火燎地就要去订车票,爸爸却另有打算,故意拖了一段时间。村子里那些打工的也都陆续出去了,打电话回来说到处招人,工资也提高了,还是招不到人。他仍然不急不火,直到老板答应把工资加到了有点超出他意料的程度,并且还答应把他爱人安排到一个好岗位的时候,才去订了车票。

出行的日期是星期六,上午的火车,先要搭早班车去市里的火车站。先天晚上,爸爸妈妈跟过年一样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刘首芝一声不吭地嚼着,爸爸妈妈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向奶奶说了一些拜托、保重之类的话后,就轮番对她说起来,要发奋读书啦,要带好弟弟啦,弟弟读幼儿班了,要教他读书啦,要听奶奶的话啦,要听老师的话啦,要帮奶奶做家务啦,要多吃饭啦……说到后来,妈妈的眼睛里溅出了泪花。她除了偶尔应答一句“晓得哩”,就只是低头默默地嚼着。而弟弟听说爸爸妈妈是出去赚钱,要买很多很多的棒棒糖回来,竟显得十分高兴。刘首芝真想打弟弟一个嘴巴。

当晚,天气预报里报过的寒潮如期抵达,气温骤降。妈妈帮芝芝换好了厚被褥,问她冷不冷,她摇摇头。其实她觉得冷,怎么也睡不着,只听见北风呜呜地刮过屋外的树梢——注定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深夜,又下雨了,应该还夹杂着雪沙子,打在不锈钢防盗窗上,劈啪作响——注定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

风雨声中,刘首芝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6

刘首芝又回头望了一眼马路的尽头,然后转过头,快走两步,赶上奶奶和弟弟,拉着弟弟的另一只手,走回家去。

奶奶到屋后的菜园扯菜去了,刘首芝带着弟弟坐在家里。屋子一下子又变得沉寂而空旷,如被一种巨大的寒冷笼罩着。她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弟弟。

(责任编辑 王芳)

李群芳,男,1976出生,湖南省涟源市人。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已出版诗文集《爱的回音壁》、诗集《地大天大》《墙有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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