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吴管家悄悄地进了门,双脚定在了离门三步远的地方,低眉垂手,默然不语。
堂上,海爷正给老太太侍奉汤药。海爷瞄了管家一眼,回頭,又小心喂了老太太几口,顺手把碗递给了一旁的丫鬟。
海爷伺候老太太时,谁都不许到跟前说事儿,天塌了,也得等他伺候完了再说。吴管家当然知道这规矩,所以往常,无论隆冬酷暑,吴管家都在门外候着,大雪埋了半边身子也不吭一声。唯独这一趟,竟戳在了门里头。海爷瞥了他一眼,寻思事儿不小,遂把药递给了身旁的丫鬟。
药凉了,热热去。海爷吩咐道。
趁这当口,海爷和吴管家一同走到了院子里。吴管家两眼往后扫了扫,四指遮嘴,告诉海爷,书房那儿,丢了一个玉扳指。
海爷眉头一皱,吴管家知道,海爷不是心疼,海爷是嫌他砍倒大树捉麻雀—小题大做。
吴管家又压低声音道,丢的那个,是五年前从安徽带来的。
五年前,海爷带人去安徽贩茶。不料返回时,整个江面被当时闹得正凶的长毛军给封了,严实得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眼瞅着茶长了毛、变了色,各路商家愁得眉毛都打了结。海爷呢,心一横,直接把茶送进了长毛大营里,以劳军为名,去结交那里的头领。有个年轻的头领被奉承得舒服,嘴一咧,给了海爷一个玉扳指,玉扳指虽然成色不咋样,却刻有头领的名姓。头领胸脯拍得跟震山雷似的,今后,打这江面儿走,只要出示这个扳指,谁敢挡你道试试!
现如今,长毛已被朝廷连根拔了,那个玉扳指,海爷也早玩腻歪了,小盒一装,随手丢书橱上了,当时也没多想。这会子丢了,才发现,小小的扳指,一旦落到几个同行冤家的手里,到官府那儿一捅,说你曾经私通长毛,结交反贼,量你脑袋多得跟山羊胡子似的,也不够官家砍的!
海爷问吴管家,知道是谁下的手?
吴管家说,书房里贵重东西多,我怕下人手笨,从来都是自己打扫。这事儿,极有可能是庄三干的,庄三前儿给书房修梁子,除了他,近来没杂人进出,这小子眼浅,以为书房里物件儿多,少一点多一点看不出来。只不过没抓个现行,没凭没据的,话也不敢说死。要不,找几个手脚硬的,撬撬他的嘴?
海爷摇了摇头,说,适得其反。
吴管家没辙了,戳在当地一个劲儿地怪责自己。
海爷问,听说他媳妇和大奶奶是一个地方的?
吴管家说,是的。
海爷轻描淡写道,中午请庄三一家老小来吃顿饭吧,就说大奶奶想找个老家人唠唠,让厨子烧点地方菜。
海爷又简单吩咐了吴管家几句,吴管家听得眼睛一亮一亮的……
中午,光棍鸡,锅塌鱼,冻羊肉,红烧兔头……盘摞盘,碗压碗。围桌坐着的,是海爷和大奶奶,以及庄三一家五口,海爷饶有兴味地听大奶奶和庄三媳妇聊老家里的事儿,并一个劲地招呼他们吃菜,却不大劝庄三酒。庄三出了名的嗜酒,可这一次,不过抿了几口。庄三酒不大喝,话也不多,只一个劲儿地傻笑,不时瞥海爷几眼……
饭吃到一半,外面来了一个下人,来传吴管家的话,请海爷派人把东西送到街西的铺子里,吴管家在那儿候着。
海爷正给庄三夹菜,若无其事地听了几句,便让丫鬟到书房里,取一个猩红色的盒子来。
几句话的工夫,盒子取来了。
海爷食指一划,示意把盒子交给庄三,并对庄三说,前不久,我到一朋友家去,看他家一个玉扳指好玩,心头一热,就借来赏玩几天,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说好今天让吴管家还回去。吴管家正在铺子里等着,你现在就把这盒子送过去,留神别把东西弄丢了。
庄三起身作了个揖,讪讪道,小的喝了些酒,腿飘,眼花,担心把东家您的物件儿弄丢了,要不,您再找别人送去?
海爷笑道,那哪成啊,我一早还嘱咐吴管家在铺子里给你弄了点好料子,你去选几块,快过年了,给媳妇孩子扯几件衣服。
庄三脸白唇青,又要张嘴,被海爷一句话堵了回去,那是给孩子的心意,别驳了我的面子。
庄三捧着盒子,不停地点头称谢,额头直往外渗汗……
从府上到铺子里,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庄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手上拎着管家送给他的布。海爷笑着问庄三,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庄三支吾了半天,海爷没等他说完,道了声再吃点吧,便离席而去。
之前,海爷和吴管家约好了,如果庄三把扳指放回盒子里,便以红布为记。
海爷瞅见,庄三带回来的布里,就有一块红布。
打这日起,庄三再没来过海府。
选自《小说月刊》2016.12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