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6年4月29日,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因病在西安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陈忠实先生的生前好友,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吴克敬先生以深情的笔墨写下了一些小事,来纪念中国文坛大师。痛别大师,深切缅怀。
一部《白鹿原》,让陈忠实先生突兀的站在了高山顶上。
二十多年前,《白鹿原》的出版,是中国文学史发展上一件壮丽的大事。当时,我捧读了一遍《白鹿原》后,不能自禁的又连读了两遍,每一遍阅读的时候,还要忍不住把读过的部分,再翻过来重读,有几个晚上,到我极为不舍的合上书准备睡去时,却发现窗户上已透出亮白的曙色······我追忆我的阅读经历,没有哪一部作品,能如《白鹿原》一样吸引我,让我彻夜不眠,不读透不能释手。
也把文学创作放在心上的我,就这么不讲理由的敬仰上了《白鹿原》,同时更敬仰上了《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但我知道,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这将是我热爱文学的心,要始终坚持的事。在《白鹿原》之前,我就兴冲冲的读到过陈忠实的《信任》、《康家小院》、《初夏》等不少中短篇小说。说实话,我不是个好读书的人,而且是我的时间也不允许我把能拿到手的书都读一遍,我是有选择的,选择我喜欢的作家,发现或是听说了他的作品,就一定要找来捧在手上读他一个透。陈忠实无疑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所以我就特别喜欢阅读他。那么,我为什么喜欢他?并为什么喜欢阅读他?到我静下心来写这篇短文时,梳理了一下,好像有千万条理由,但要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又一条理由说不出来。这叫我气馁,恼自己不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不过我知道,热恋的情人,一个爱着一个,为什么爱?他们一定如我喜欢阅读陈忠实一样,也说不出他们爱的理由的。好像是,世间能说明确的喜欢,就不是喜欢了,同样的道理,世间能说明确的爱,也就不是爱了。喜欢是糊涂的喜欢,爱是糊涂的爱,因为糊涂,所以珍贵。
我如此诠释我喜欢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可能没多少人赞同,因为连我自己,就特别不能苟同,但我经历了一次文学活动,十几个来自不同省份不同领域的作家朋友,在贵州一个叫贞丰的县里采风,晚上在一起吃西瓜聊天,不知是谁扯起的话头,论说起了百年中国的文学,要大家说出各自心里最有分量的一部长篇小说,结果是,所有的人,都说了《白鹿原》的名字;下来又报第二部长篇小说,分歧就来了,不过还较集中,是四川籍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下来再报第三部长篇小说,各人报的名字各不相同,完全评不到一块儿。这个聊天式的评选,是不是我喜欢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的理由呢?我想一定是了。
然而,仅有这一条理由够吗?我知道是不够的,我们从他的身上,应该还能找到喜欢他、热爱他的一些理由,譬如他的质樸,他的真诚,他的执着,他的倔强等,这许多特质,在他人的身上也许都存在着,但我认为,都不及陈忠实来的彻底,来的通透。
回想我和他交往三十余年,酒是喝过一些的,但大多时候,都是会议上的酒,很少私人间的杯来盏去。我这么说,不是想要借陈忠实的大名,为自己张目,而是要说我和他的情谊,仅限于我对他的喜欢和热爱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记着,一次作协会议,讨论一位作家的作品,我就坐在陈忠实的对面,他介绍起别人来,名字脱口而出,不打一点磕碰,轮到介绍我了,他挠着头记不起来,旁边的人提醒他,他奥了一声,再介绍时还是介绍错了我。这件事过后一天,他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他要请我吃一餐酒。我当时确实有事,就委婉的推辞了。可是,没过两天,他又给我打电话了,在电话里他说听人说了,说我攒了些老西凤,他喝酒只喝老西凤,不知我可舍得一瓶,让他饱一饱口福?这么在电话里一说,我便有事,也不能再推了。于是,我怀抱一瓶墨瓶的西凤酒,参加了先生的酒席。
去的路上,我猜可能还会有人作陪的,可我到了后,却只有先生一人,坐在一个圆桌的一边,笑笑的让我坐在了另一边。这也就是说,这一餐酒,没有别人,就只我们俩人。
我把抱来的墨瓶西凤酒交给服务生,要服务生打开的时候,先生从他的腿边拿起一瓶比墨瓶西风更老的老西凤,向我扬了扬,说咱们喝这瓶怎么样?我是好酒的,而且最好存得有些年份的老酒,所以我不能强调我带来的墨瓶西风,应和着先生的意趣,来喝他带来的老西凤了。不过,至此我还不知先生何以请我吃这一顿酒?还好,三杯酒下肚,先生自己说出来了,说他设宴是为向我致歉的。他何歉之有?我恍惚起来,听他怎么说。他说了,在那么一个会议上,他叫不出我的名字,让我丢了面子,他是必须要给我当面道歉的。我是个什么人呢?值得先生如此记挂!值得先生如此抬举!我被感动了,自己呢,也敬先生,连着灌下喉咙六杯酒。
那个时候,我在《西安日报》主持工作,因了那一餐酒,报纸有对先生的需求,我便打电话给他,而他有求必应,赶着点儿,会把报纸需要的文章传过来。要知道,那都是些应景的文章,像他那样受人敬重的大作家,一般是不会写的,可他没有不高兴,没有不愉快,认认真真的都写了。特别是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赛,我们在报纸上给先生开了专栏,每天一篇文章,从开赛的头一天起,一直到落幕的那一天,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他不断头的写,而所有的写作,都基于他晚上观看足球比赛的体会和感受,连续几届,俨然成为我们西安日报最为忠实的撰稿人。因为是他的观感,阅读者自然上心,为我们西安日报的市场表现,添了不少彩,加了不少分。
2007年的时候,我离开了西安日报,专心于我的文学梦想,从此我与先生的交往多了起来,特别是近些年,隔上三两个月,不是我请先生出来坐,就是先生打电话请我到外边坐。这时候的先生,虽然还爱着他专爱的老西凤酒,但他还是坚决的戒掉了,我们坐在一起,我还喝我爱喝的老西凤,而他改喝了喜力啤酒,我们东拉西扯,文学是要说的,而生活则成了我们拉扯得最多的话题。不论谈文学,不论谈生活,我听得出来,先生对我写作是很在意的,他希望我能有所成就。我感激他对我的关心,到我们的聚谈结束时,我是要主动埋单的,但却不能,先生非得自己埋单不可,我如果坚持,先生还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发起脾气来,没办法,我就只好妥协,依先生的脾性而为了。
我白吃了先生多少次酒饭?现在是说不清了。不过,我劝过他,让他少抽一点烟,可他哪里能够少抽,四棱棒棒的雪茄,抓在他的手上,像他须臾不能离手的钢笔,他放不下著书立说的笔,自然也放不下云蒸霞尉的雪茄,此之两物,如他生命一般,是要与他共生死了。
今晨,惊闻先生仙逝,特以此文为祭。
旌忠练实
吴克敬
在手机上写稿,于我是头一次。
这是陈忠实先生逼出来的。宝鸡文学六十年活动,安排在2016年4月29日,这天早晨起来,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妻子知道我与陈忠实先生的感情,她受组织部领导的委托,要与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去西京医院看望住院治疗的陈先生,问我去不去?我给她说了宝鸡的事情,并遗憾的说我真该去医院看望先生的。我所以遗憾,是因为先生病情不好的时候,是怕人看望他的。我尊重先生的意愿,硬是忍着没去医院。妻子他们代表组织去,是和医院沟通了的,而且也已与省作协联系,由他们转告先生,先生也点头同意了的,机会难得,可我答应了故乡宝鸡的邀请,就只能驱车往宝鸡去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刚好入了宝鸡地界,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把手机刚刚贴在耳朵上,就听到妻子哽咽着说,“陈先生仙逝了!”我被妻子的哽咽和言语,一下子弄懵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知道妻子不会说谎,但我还是本能的问了她一句,“是真的吗?”妻子仍然哽咽着说,“我们没有赶上。”妻子的话,到我从宝鸡回来,去省作协设就的灵堂祭拜时,得到了省作协常务副主席黄道峻的证实,他说他本来约好要陪我妻子他们去医院看望先生的,医院紧急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他没顾上等待他们,直接去了医院,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仙逝了。
这个时候就是先生的讣告里公布的时候。
妻子哽咽着挂断了手机,而我却没有,缓缓的从耳朵边拿下来,平放在右大腿上,来写纪念陈先生的文章了。悲伤之中,一切与先生有过的经历,瞬间涌入我的脑海,千言万语,我首先写下《在高山顶上》的题目,接着就从他发表《白鹿原》往下走,说他一部《白鹿原》,突兀的站在了“文学的高山顶”上。我这么说,虽然是我自己的体会与感受,但我相信,有太多太多陈先生的粉丝,会赞同我的观点的。我叮嘱开车的师傅,把车开慢一些,师傅心有灵犀的开慢了。我和妻子的通话,师傅听见了,在我于手机上写着文字时,他小心的问了我一句,“是写给陈老师的吗?”我点头回答了他,他便把汽车开的慢而平稳,使我在高速路上的汽车里,到下宝鸡出口的时候,写就了纪念陈先生的文章。可我在最后落下的日期时,不知怎么就落错了,把明明白白的29日,落成了128日。《小说月报》原创版的执行主编韩新枝,以编辑家的敏锐,首先发现了问题,微信我日期上的错误。此后还有细心的朋友,微信、短信的告诉了我的手误。我想不通怎么会出那样一个错?128日,纪年纪月纪日的时间里,哪里会有一个128日?这是荒唐的,我脸红了,想我其时是如何手书上那个日期的?我想不明白,于是就赖我的手指,还把手指伸进嘴里,在牙齿上咬了咬,咬着时一个念头蓦然浮现出来,以为我手书错了的日期,并不是错。我的手指在手书日期的那一刻,是一根别样的手指,灵魂的替我手书上去的。把29日减去1日,挪到这组数字的前面,就成了128日。所以如此,概因为我们不愿意先生离去,而先生也不愿意离我们而去。
先生好!就让我们活在这个错误的日期里,生生息息,天长地久……
可是先生还是决然的走了。5月5日,即是与先生告别的日子,我想我还有话要说。这是因为,就在先生停灵的几天时间里,却还有人唾沫来唾沫去,鼻涕来鼻涕去,实在是不该的呢。仿佛文坛,就是一片唾沫的海,鼻涕的湖,什么事不唾沫唾沫,不鼻涕鼻涕,就显不出文坛的热闹似的。要知道,先生生前是最反感唾沫和鼻涕的,如果有人被唾沫鼻涕上了,他也会挺身而出,真诚的关心安慰一下的。我就不幸的被人唾沫鼻涕了一回,很多德高望重的先生,不失时机的关心安慰了我,其中就有陈先生,他打电话给我,没说我被唾沫鼻涕的事,只说近来西安天氣热,多喝水,多睡觉,有时间了,钻进秦岭里去,会好受些呢。我听了先生的话,有好多天,就钻在秦岭里,吃农家饭,喝山泉水,倒也真的是,把日子过得舒心惬意。
文学不相信唾沫鼻涕,相信的只是自己的劳动。
陈忠实先生就是以他卓异的劳动而赢得社会各方面的赞誉和尊敬的。他的一部《白鹿原》,就是一座文学高原上高山,我看到一家媒体,在先生仙逝的第二天,编发了好几版文章,怀念追忆先生,标题是“白鹿原是中国文学的一座丰碑”,他们这么标题是对的,但我记得还是他们媒体,十多年前,却发文为难了一下先生,唾沫先生只写了一部《白鹿原》。当时我正在西安的另一家媒体工作,和那家媒体的头儿熟悉,看了他们的报道,打电话和他们还理论几句。我的理由是,先生写了一部 《白鹿原》,这是事实,而比先生更早的曹雪芹,不才写了半部《红楼梦》吗?一个作家,成就作家的根本,不在数量的堆积,而是质量的崛起。我说得激动,就还说,一头牛死了,刨开肚皮,无非一大堆牛粪;如果是位得道的老和尚,死了火化,获得的是一粒小小的舍利子。咱们评一评,一堆硕大的牛粪能与舍利子比吗?不能比呀,牛粪终究只是牛粪,而舍利子就不同了,就成了一种精神,成了一个象征,舍利子是珍贵的,不可多得的!
把过去说了的话,今天再说一遍,我自己是要检讨自己了。2007年,我从供职的《西安日报》离开,没头蜂似的扎进文学的圈子,点灯熬油了近十年,一本书一本书的写,一本书一本书的出,除了数量的堆积,弄点儿小钱以外,还有什么呢?我不是妄自菲薄,告别先生,我是该有自己的觉悟的。我是不能只做个文学的劳模的,而是必须静下心来,向先生学习,做一个能给自己垫枕的东西出来呢!
告别先生,我说的是我的心声,就如我致祭先生的文章《在高山顶上》一样。那篇短文刊发出来后,凤凰网转载时想配发一幅我与先生的照片,此外,还有香港《大公报》等媒体,也要转发,也想要我与先生的照片,可我怎么都翻不出与先生的合照,只好无奈的作罢。我想我是和先生照过像的,正在无奈遗憾的时候,朋友于3日晚聚茶,说起陈先生,雁塔公安分局政委李会贤,告诉我他那里有我与陈先生的一幅合照。政委说了,还当即起身回他办公室,拿来了他已装进镜框的我和先生的合照。先生和我的这一幅合照,政委当时就在场,是他的另一位朋友照的,很有些专业的水平。先生和我并肩而立,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温暖。我把合照从政委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久久不忍放下。我抱着我们的合照,就想我抱着先生似的,有一股暖流,仿佛永不断流的温泉,正汩汩汩汩的侵润着我的身体,我流泪了,哗哗啦啦,我是该有这一场没遮没掩的痛哭的,我哭别先生,却在心里还为先生撰书了一幅小联。
我为先生所写的联句,围绕的是他的名字, “旌忠练实” 陈忠实。何谓旌忠, 意即表彰忠节。《宋史·寇准传》有云:“ 皇祐四年诏翰林学士孙抃撰神道碑,帝为篆其首曰‘旌忠。”《明史·英宗后纪》:“冬十月丁酉,赐王振祭葬,立祠曰‘旌忠”;何谓练实,意即竹子开花后结的果实。《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可是先生一生的写照?我想有点儿吧。
联曰:
旌忠随伴书一卷,
练实可人花千秋。
2016年5月4日西安曲江
作者简介
吴克敬,1954年生,陕西扶风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主席、文联副主席。历任《西安日报》、《西安晚报》副总编,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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