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夕阳码头
○周洁茹
我不喜欢淡水码头的夕阳,大概是因为我读过的小说,要分手的男女在淡水码头吻别,夕阳下,吻得没有了明天。
已经食物中毒一般昏迷的我,还是努力搭着捷运去了淡水,我想看一看淡水的夕阳,是不是就这么叫人绝望。
就是这么叫人绝望。
我坐在淡水码头的木长椅上,望着夕阳落入了海,望着刹那的黑。爱情就是一种错觉。
我去过一些码头,很多事情忘记了。可是什么样的码头还有弹吉他的女孩子,每一个句子都是清晰的。
旧金山的渔人码头全是炸鱼薯条的油气,还有动也不动的街头艺术家、蓝色的饼干怪。圣克鲁兹的码头栖息着很多海象,像安老院的老年人,透露着凝视的眼神。在大西洋城的码头上只望得到远方的赌场、破败灰色的工地,澳门也是这样。
我离开了家以后,住的地方全都靠海,加州靠海,纽约靠海,香港也靠海。
我的家乡只有运河,古代皇帝为了看一眼扬州琼花开出来的河。我小时候经常被父母带去扬州过周末,那儿有富春社、翠绿烧卖、瘦了的西湖,可总是在冬天,让人厌倦极了的冬天。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琼花。
我每天横穿运河去对岸的中学上学,旁边是还算要好的女同学,穿着天蓝色的罩衫,推着自行车,只是桥太长,怎么都走不完,像我的少女时代,漫长到让我窒息。
我在桥上收到过道歉的小纸条,我在桥上跟还算要好的女同学分了手,永远地,我曾经和她一起写过安慰别人的卡片,我在桥上被告白,傍晚时分,桥下面是运河,混浊得看不到底,我只是想着要离开,心里充满了厌倦。
我的厌倦持续了很久。
我终于离开了。
我是不是说过我从美国西岸搬去东岸以后每天早晨都去哈德逊河的河畔散步?是的,总是早晨,已是天光,空中却挂着白到透明的月牙儿。哈德逊河的河水有时候很满,有时候很浅,有时候我可以看到玛丽号。木头的码头,长到走不完的栈道上,台湾基督徒抱着她初生的小婴儿,周身环绕着温暖的光。每一个跑步的老年人都对我说“你好”,就好像每一个香港人都会对我说“早晨”,于是我学会的第二个词是“早晨”,当然第一个词是“香片”,用广东话来念“香”,可以拖得很长。我总把广东话说得太绵长。
我香港的家在乌溪沙,门前是海、沙滩、码头,我不知道那些船从哪里开来,又开到哪里去。我很少去海边,我已经完全不会散步了,我不在乎日落还是日出,朝阳还是晚霞,我浪费了我自己。
他们说乌溪沙的海滩是全香港观赏夕阳最浪漫的海滩,可是还有没有人记得,上世纪80年代,乌溪沙是安置越南船民的地方,禁闭的难民营,难免有冲突和骚乱,血还有眼泪。逃避战乱的难民,有没有心,望一望夕阳的浪漫?你为什么离开家乡?为更好的生活?你梦想的生活?很多人的离开,只是要活下去。
我已经住了5年,可是从来不在傍晚去那里,直到有一天,TVB的摄制组离开了,海滩上遗留了布景,巨大的心,手写的“我爱你”,波浪都擦不去的“我爱你”。一个人都没有的海滩,冷清到凄凉,我沿着海滩直走到码头的尽头,已经废弃了的码头,乌溪沙到马料水再也不需要船。
突然想到,李白作别汪伦的码头一定很长,能叫汪伦沿着码头追着船赶了好久。
女作家写散文,大都难逃感性的拘囿——有时也正因了这感性,经营出一番美丽的婉转和隽永。“夕阳码头”,题目原是美的,但作者并没有写美,写到的是绝望、厌倦、冷清、凄凉……除了“李白作别汪伦的码头一定很长,能叫汪伦沿着码头追着船赶了好久”透露了一丝被压制的惊喜,从淡水码头到渔人码头到扬州运河边到哈德逊河河畔到乌溪沙,所到之处一律是“你为什么离开家乡?为更好的生活?你梦想的生活?很多人的离开,只是要活下去”这种化不开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