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岁的王爱青趴在小区值班室的窗口,一双眼珠滋溜转。
过去十多年里,她的主要工作是观察社区情况,如有“风吹草动”,立即向居委会或社区民警上报。
王爱青是“朝阳群众”中的一员,这是一支由北京市朝阳区居民组织而成的治安志愿者队伍。
“朝阳群众”被网友戏称为世界第五大“王牌情报组织”
公开数据显示,北京市登记在册的“朝阳群众”达13万人,相当于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有277人。其中6万余名活跃的“朝阳群众”,平均每月向朝阳警方提供线索2万余条。
这支民间力量已经成为警方破案的隐形助手,集中反映的线索涉及盗销电动自行車、街头诈骗、反恐、公共安全、涉毒类等。甚至有网友戏称,他们是世界第五大“王牌情报组织”。
2月16日,全国两会前夕,王爱青代表志愿者参加了社区居委会布置治安防控的会议。任务下来了,她和其他志愿者将守在社区附近的公交站路口负责“上街安全”。
对他们来说,紧张的时候又到了。
一级防控的通知从多个街道下发到居委会,最后通知到每一位朝阳群众。
王爱青从居委会领取任务后,再派发下去。她将和社区里的几百名志愿者轮流到大街上站岗,每人巡逻两小时,在距离自己所在小区几百米的街口,盯防周边。
三源里社区共有六个支部,分管六个路口,王爱青归属第一支部,一共管理七栋楼。她带领的支部一共有23名党员志愿者,全都是过去工厂的退休职工,年龄在60岁至75岁之间。
刚过完春节,王爱青就进入了“备战”状态:几个志愿者戴着红袖章往大马路边一站,撑一把伞,放一把椅子。至于奖励,一瓶水或一杯茶,“老人就乐呵。”
和王爱青一样精神紧绷的还有潘家园社区的张复之。
潘家园一共11个社区,一个社区一个支部,张复之是其中一个支部的党员书记,今年71岁。两会期间,她同样接受了值班巡逻任务:社区里16个人轮流值班,一个班两个人两个小时。居委会已经排好值班顺序,他们只需照常进行。
“就得发动群众,我们院里的群众警惕性都特别高。”张复之压低嗓门说。
任务已经交待清楚:“看上去贼头贼脑的人都得过去问问,您干吗的呀?您住哪儿啊?您做什么工作的?”
再过几天,和王爱青一样,她也会戴上“首都治安志愿者”的红袖标,在马路口执行任务。“就瞅着点,有什么危险情况往上报到社区和警务室。”
全国两会,“五一”,“十一”假期和各种峰会等人流密集时段,志愿者都会上大街上站岗,“这一年就没有歇着,都在小区和大街上转悠。”王爱青说话声音高亢洪亮。
从工厂退休以后,王爱青闲不住,只要分配下来任务,她只有两个字:“行!去!”
“我有时候开会给党员说,咱们都得有担当!得担当责任,得有这个心。”比如,春节刚过,社区里有人丢东西,她预备着在院里挂一横幅,提醒大家“防火防盗”。
时间久了,王爱青身边聚集了二十几名志愿者,只要有事,跳出来“一喊”,所有人像巢穴里的飞鸟,“嗖”地都从家里蹿了出来。
“我就是在王姐的领导之下”,群众志愿者马文茹坚信,她们对“有犯罪倾向的人”有震慑作用,绕着社区“转一圈,别瞧小脚,还是管用” 。
如果遇到险情,马文茹也想好了对策,“虽然追不上也跑不动,我们可以报警;不对劲儿的,我就看着点,他到底要干什么。”
75岁的于福海是这支志愿者队伍里少有的男性:“我们365天执行任务都是无偿的。和谐社会,一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人家,高兴” 。
王爱青则归结为“老有所为”,“老了不能在家,能发挥一点余热,就发挥一点余热。”
“雷达”
朝阳区全区面积超过470平方公里,是北京人口最多的城区,这里聚集了众多外事、金融和文体机构,治安环境复杂。
“朝阳大妈”成了守护社区安全的“眼睛”
公安部人民公安报社主办的《人民公安》杂志曾披露过一组数据:朝阳区聚集了165家外国驻华使馆、22家驻京国际组织机构和159家外国驻京新闻机构;仅CBD地区就集中了1250余家金融机构、250余家外资金融机构和110余家国际组织和商会;这里流动人口有175万人,大量以地缘、亲缘、业缘为纽带聚居在城乡接合部地区……朝阳公安分局年均接报110警情60余万件,日接报最高峰值2200余件,年均受理治安案件9万余起,受理涉外案(事)件2900余起。
多年下来,王爱青已经形成习惯。无论是买菜的路上,还是遛弯的间隙,只要是发现可疑情况,她就会立即向居委会或社区民警汇报;平日,她就在院里待着,对出入院里的房屋中介,保洁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儿子女儿刚开始不支持她干志愿者,都劝:“您别老出去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之前一个下雪天,王爱青出门巡逻,踩到了地上的小薄冰,一滑摔出了脑震荡,打了半个月的点滴。
“我们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人,就是任劳任怨,甘当老黄牛,有什么事都管。”年轻的时候,她参加工作,厂里分配什么活她都卖力干,“都是那个时候教育的,应该说是一种烙印。”
十几年前,王爱青刚退休做志愿者的工作,一天夜里,9号门一户传来小姑娘“嗷嗷”一嗓子,她从床上爬起来立马报了警。
随后,警察破门而入,才知道有三个人要强奸姑娘。
在这块儿地盘上,她什么都管。那天刮大风,七号楼旁的大树枝丫倒下来划破了一户居民家的玻璃,“那是一个潜在危险。”王爱青跑到社区找居委会主任汇报了这件事。“她比社区干部管得都多。”马文茹说。
而于福海形容,他们“就是起个眼睛的作用”。这双眼睛像是监控动态的雷达,紧张工作以维护社区的安全。
这几年,社区的人数增加到一万多,人口流动性增大。王爱青并不排拒外来人员,但进院就得登记。院里有多少停车位,她心里一清二楚。车辆进进出出,不按规矩停放的,她一律贴上纸条,“咱们弄的就是11号楼和9号楼,11号楼不占人家车位,就是9号楼老是随便乱停,该进院的不进院,老是占人家地儿”。endprint
这么多年下来,王爱青也“摊上过一些事儿”。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年轻女孩走进小区,一个陌生男孩跟在她后面。女孩怀疑自己被跟踪,回头直接和男孩吵了起来。
王爱青听到了争吵声,下楼一看,已经围了一圈人,男孩手里拿了块大板砖对着她,“街里街坊你干吗啊?谁敢拍,谁敢动?”她站出来吼了一句。后来了解得知,男孩是过来找亲戚的。结果,这桩乌龙事件周旋到夜里12点,才各自回了家。
过去很多个夜里头,王爱青带着警察上门查案,小区居民都认识她,才给开门。
三源里小区是朝阳区治安先进社区。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王爱青每年年底都被朝阳派出所评为治安积极分子,每次发一床被褥作为奖励。
同样被评为治安积极分子的还有张复之。她主要负责小区里的其中三栋楼,每栋楼设有楼长和门长,“这边五个门,这边四个门,后边是七个门,门长负责一个门的12户居民社区治安和活动。”她像说顺口溜一样,语速很快。
最近,由于外面的人经常跑到小区里上厕所,院里丢了几辆自行车和三轮车,抓不着小偷,张复之心里着急。
“现在什么人都上这来上厕所,一天得进来二百人。”她在院里边转边说。突然,她看到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四处张望,快速走过去问:“您来这儿干吗呢?没见过您。”“随便看看。”男人说完匆忙离开了小区。
所有的“任务分配”和“缜密安排”都是在小区一间“值班室”小屋里完成的。
屋子在小区的入口处,紧邻社区大门,面积不足五平米,却是王爱青和二十几名志愿者的阵地。从这里看出去,能将每个进出小区的人收入眼底。
“朝阳群众”巡逻站岗点
平日,这间屋子由五个人轮流值班,只要有陌生人出入小区,志愿者的“雷达”便响起了。
王爱青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视力和听力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衰弱,只是最近脚上长了一个骨刺,疼得厉害,但她仍然闲不住,总寻思下楼转转。
那天吃完早饭,她蹒跚着下楼钻进值班室,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眼睛紧盯着来往的行人。
几分钟后,马红容后脚跟了进来。两人开始聊起小区里的住户。
“像四门,有一间两间三四间是老主户,其余的全搬走了,一门还没怎么走。”
“瞧我们这三门,还有几个老的,一个我,一个六楼,就这两家了,有的买房了,有的卖了,都租出去了,都不认识了。”
小屋是他们信息交流互换的场所,社区里发生的一切少有能逃出他们的视界。
一对情侣从窗前路过,“结婚了吗?”马红容摇摇头。
65岁的马红容过去是志愿者队长。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她带着一大帮人在小区和大街上巡逻站岗,后来为了照顾孙子,马红容就暂时退出了。
她居住的社区是半封闭小区,几十年的志愿者生活让她变得警觉。那天,她在小区一栋楼的墙面上看到一张非法活动的宣传单,赶紧揭下来,上交到居委会。贴纸条的人使劲往单元门里面塞,一次塞四五十张。她一边骂一边撕:“有种就不要躲在暗地里!”
马红容不会上网,不知道 “朝阳群众”在网上成了热词,但被人问起,她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我就是朝阳群众啊,我不就住朝阳吗?”她乐呵呵地说。
他们的大脑像数据库,社区里的人员信息多数被准确无误地输入存储库中。小区的住户一出现,所有相关信息都会迅速弹出:谁是老住户,谁家是租房,谁家有几个人,谁家的车停哪个位。甚至根据车牌号,他们也能轻松检索出主人的名字。
“那几年,老管记得清,现在老了,有时候认车不行,就认人,有的时候换车了,记不住。”王爱青摇摇头说。
相比六七十岁的老人,58岁的潘家园社区的门卫张浩海是相对年轻的群众志愿者。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张浩海一直在他的观察屋里待着。
白天,他守在小区入口处的一间值班小屋,透过玻璃窗追踪小区里的情况。小区里的人他都认识,“贼眉鼠眼”的准保成为他的“重点关注对象”。
有一次,小区门口一对男女打架,女的不停喊救命,张浩海报了警,警察过来后把人都带走了;还有一次,小区进来一小伙儿,张浩海看他东张西望不对劲,立马报了警,小伙儿在偷车时被抓了个现行。“要看着不对劲,就多盯着点,警惕点,这是肯定的。”
小区以前有一个男人吸毒,“瘦着呢,焦黄焦黄的”,后来被强制戒毒后放了出来。警察给张浩海打了招呼,他像猫盯耗子一样盯着那人,“他要复吸似的,有什么情况我就上报。”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过往的行人身上。
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雪,外面呼呼刮着大风。张浩海一个人蜷缩着身体坐在值班室里。
下午四点,小区里的两个老人嚷嚷着推门进了值班室,聚在小屋里,聊起街坊领居和小区情况。
“这人怎么又把垃圾卸那里了?”“叫他给拉走?”“垃圾都往这儿拉,还想在门口坐会儿呢,现在怎么坐呀,咱们得跟社区说说。”“我刚跟他说了,就这一次,下次就不让你进来了。” 小区15号楼的楼长,79岁的何润芳气嘟嘟地坐到凳子上,说话底气十足。
1946年出生的王爱青在三源里社区已经居住三十多年,她的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厂里分下来的。
当时厂里规定,两个儿子就是两居,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各满十二岁就是三居。那时王爱青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俩孩子没到十二岁,最后只分到了两居室。
“这边是发展的好兆头”,王爱青笃定地说。
她分析过小区的区位优势:“以后区政府不是搬通州那边吗?这边是北京的京城,这边算首都,咱们中间夹着,一肩挑两担,挺关键的,治安什么的责任重大。”她边用手比划边说。
在社區居委会主任侯喜君眼里,这些居民平时聚在一起“侃山”,“聊的都是国家大事”。比如王爱青,在家只看“央视一套和十三套的新闻节目”。“他们关心十八大开会,十九大,国际问题,南海问题,这是一种大视野的政治,对首都的安全和稳定大家都特别在意。”endprint
而他们管理的范围,从院里饲养的猫狗到邻里纠纷和治安险情。这些年,小区周围发生了很多变化,多了不少写字楼和宾馆,王爱青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但当年工厂先进工人的劲头一点没减,“凡事喜欢冲在前面。”
2014年3月,北京市颁布实施了《群众举报涉恐涉暴线索奖励办法》,鼓励更多的群众参与到反恐、防恐的工作中来,动员百万名义工,配合公安及武警巡逻,并遍布街头收集涉恐涉暴的情报。
三源里社区在三环路段,交通便利,流动人口多,共有4500户居民,超过一万人。说服群众加入志愿者并没有花费侯喜君太多力气,“大量工作都是依靠党员志愿者完成的,这些居民政治责任感强。”
社区共有480多名党员,其中志愿者就有250多名,90%的年龄都在60岁以上。侯喜君的激励方式就是“提高觉悟”,“我们的老同志都是党员,过去都是讲究觉悟的,还不要报酬。”
2012年当上居委会主任后,他每月定期組织志愿者学习培训一次,主要对社区安全形势进行分析和健康讲座。
在培训课上,侯喜君经常对志愿者讲:“我们这个社区是三元桥的一角,那边都是写字楼宾馆,就我们这是居民区,我们是北京进城第一社区。我们当然得做好,这是朝阳的荣誉,北京的荣誉,首都的荣誉。”
在朝阳区,除了志愿者队伍,社会治安防控体系队伍还包括党员巡逻队、专职巡逻队,以及义务巡逻员、治保积极分子等群防群治力量。
侯喜君在社区成立邻里服务社,让支部党员带头负责小区的治安巡逻,环境卫生,停车管理,民调纠纷等等,“能张罗的事全管。”
“遇到危险情况历来不主张作正面斗争,就是及时报警。”在他看来,老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有“优势”,“老人上了年纪,容易激起对方的同情心。”
根据侯喜君的观察,近几年小区入室盗窃案有所减少。“小院变成一个熟人社会,外来犯罪就少,如果大家谁也不认识谁,那就给犯罪分子机会。”
2015年4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关于加强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的意见》,指出要进一步拓宽群众参与社会治安防控的渠道,落实举报奖励制度,努力提升新媒体时代社会沟通能力。
今年2月,由北京朝阳区警方会同相关部门研发的 “朝阳群众HD”也已上线。这是一个集成警民合作、案件下发和群众上传的平台。
此前,曾有几名80岁以上的志愿者找到王爱青,主动要求参加巡逻值班,结果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血压升高或者突发脑血栓。之后,她再不敢让年纪太大的老人加入。“出了事,心里一辈子不好受。”
侯喜君也有同样的担忧。曾经有80多岁的老大爷找侯喜君,报名到街道巡逻,他把水、咖啡给志愿者送过去,老大爷喝完咖啡就心跳过速了,侯喜君立即让他“终止任务”。
王爱青年纪大了,她跟居委会说过,“再给你们干几年,我们岁数都大了,我们快干不了了。”
马红容是志愿者队伍中坚定的一员。她性子急,看不惯的事情都爱管。只是她暂时卸下了“志愿者”的身份,但等孙子不久后上了小学,她又将重返“战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