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查令十字街,书和电影内外的故事

2017-06-30 04:39
赤子 2017年1期
关键词:爱书人十字架书店

在《查令十字街84号》作者海莲·汉芙诞辰一百周年的二〇一六年,一部都市爱情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让这本“爱书人的圣经”走向更广泛的观众群体。剧中汤唯和吴秀波主演的角色以该书(及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为媒,以致敬(模仿)海莲与书店之间书信来往的情节,演绎现代人的孤独生存和温暖情感,令该书得到普及式传播,编剧、导演薛晓路可谓用心良苦,不过,其中有超越史实的改编。

更忠实于原著的电影,是近三十年前的同名作品《查令十字街84号》。大卫·休·琼斯导演,休·怀特摩编剧,通过安妮·班克罗夫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的精彩演出,重现了纽约女作家海莲·汉芙与那间伦敦旧书店、特别是与书店主管弗兰克·德尔之间,长达二十年的越洋通信,以购书寻书建立起来的隔空情谊;尤其是那份最终止于英国绅士式淡若无痕的微妙情感,原著文字无法完全展示,在该片中得到体现。

当然,最应该读的是原书。同样为向海莲·汉芙诞辰一百周年致意,译林出版社重新推出《查令十字街84号》的精装珍藏版,重读这册书信集,仍觉感人:两个通信者各自的可爱性情,共同的对书的热爱,彼此的淘书互动和生活关心,二十年间身边的各种变动和恒常不变的书来信往……直到忽然一日,她接获从未谋面的斯人死讯,回首长久岁月中,对英国、对伦敦的神往,与那书店、那个人的交往,却一直未能成行相会,时光蹉跎恍然方觉,悲从中来,说出那句后来成为爱书人暗号的名言:“如果你刚好路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这句话我没有完全采用该中文版的陈建铭译文,但陈氏对此书的翻译传播,以及所做的大量注释,甚可一赞。附录陈氏本人和恺蒂、唐诺、张立宪的文章,亦写得很好。

唐诺那篇《有这一道街,它比整个世界还大》谈到,此书让他“鼓起余勇、生出远志”,要去看看查令十字街,因为对爱书人来说,如果有一处圣地,“短短人生说什么也都要想法子至少去它一次,那必定就是查令十字街,英国伦敦这道无与伦比的老书街”。我读完后也坚定了同样的信念,哪怕明知八十四号早非旧貌,而这样的探访又如何小资可笑。

爱与哀(关于查令十字街)

在伦敦心脏地带牛津街的林立名店如织人潮中疾行一段,终于来到查令十字街。这里的商业化已趋同于牛津街,但两旁红砖主调的老建筑更为古朴,且多了沿路英国梧桐大树浓荫,仿佛阻隔了些外面的繁华喧嚣。从路口抬眼看,两条云烟恰好在老房子屋顶构成蓝天上的白色十字架,天然的地名标志。

这是一个哀悼死亡、纪念爱情的十字架。陈建铭在《查令十字街84号》的译注中介绍了Charing Cross Road的路名来历:十三世纪末,英王爱德华一世为悼念爱妻埃莉诺王后,在其出殡行列沿途架设了十二座石造十字架。一八六五年,有人仿制了其中一座,矗立于这里新开业的火车站前庭,称为“查令十字”。因为铁路等交通汇集,此地成为近代伦敦的发展中枢,十八世纪时,大学者约翰逊就预言“人类生活的潮流尽在查令十字”。后来街上汇集了鳞次栉比的书店、出版社,是伦敦人的文娱重镇。到近代古旧书业萧条下来,但“依然是人们前往伦敦淘书的首选之地”。

珀西·H.波恩顿著《笔尖下的伦敦》(王京琼等译)则记载,这些十字架是为纪念送殡队伍在路上休息的十二个地方,查令十字架乃最后一个,即王后遗体送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安葬前的最后休息之处。另据唐娜·戴利等著《伦敦文学地图》(张玉红等译),那十二座十字架在十七世纪英国内乱期间被反皇室的一方推倒,十九世纪仿古重制了查令十字车站外这一个(比原件位置稍有偏移)。

陆灏《东写西读》之《笺注·查林十字路》,引用上面的陈建铭注释后说,他查了英国人阿德里安·鲁姆编的《英国词典》,证实陈氏对街名起源的解释是对的,并指出“查令”(Charing)在古英语中乃“转弯处”的意思——我猜测,因为那是王后出殡路线的最后一个十字架,可能标识由此转弯前往落葬的教堂。

陆灏还谈到,埃莉诺王后九岁就嫁给国王爱德华一世,据说后来随同出征时,为英王吮吸伤口的毒液而身故,年仅五十四岁——怪不得身后得此十二座十字架的荣宠。

这个“转弯处十字架”所在地,可谓伦敦发展的一个节点。英人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翁海贞等译),就以查令十字街开头,这部浩瀚的城市传记,正文第一页第一行说:“你若伸手抚摸查令十字街查理一世骑马雕像的底座……”以此开始讲述伦敦的史前时期。该书提到了一些历史资料,而以文人为线索的伦敦城市生活简史《笔尖下的伦敦》,查令十字街更是几乎在各个重大时期都出现,等于伦敦历史进程的一个侧影,综合整理如下:

十二世纪到十五世纪,这里是老伦敦城郊的田野,曾得名猪巷(可以想见其农村气息),又曾做过麻风病医院、立过绞刑架(一直自带死亡气息)。到十六世纪,此处已遍布当时开始流行的酒馆;十八世纪,另一新兴的潮流咖啡馆也在此开设,是人们社交、讨论社会问题的公共生活重地之一。其间十七世纪,附近还重新开张了一度废弃的国王剧院(现代城市气息盎然)。十九世纪,查令十字街一带更变身为兰姆、拜伦、狄更斯等文人墨客居住、工作之地。

至于传统的伦敦书业,英人玛格丽特·威尔斯所著、以英国藏书史为主要内容的《读书为上——五百年图书发现史》(康慨译)介绍,从十六世纪开始,伦敦的图书交易点(及出版业、印刷业等)一直集中于圣保罗大教堂附近,持续了数百年,直到一九四〇年遭受德军毁灭性空袭,这个书业中心才退出历史舞台。当然,除此之外伦敦还有多處书店街,书中就谈到,一八三一年,一个藏书家到过查令十字街的书店买书;二战之后,“更为实在的二手书交易中心位于查令十字路。一九二〇年,有位地方议员曾将这条路形容为伦敦最丑的街道之一,但在圣井街的‘老书店路于十九世纪末拆迁……之后,查令十字路就变成了书店的圣地”。

关于查令十字街变成书街圣地,爱德华·纽顿《藏书之乐》的《海外得书记》有其兴起的第一手记述,他描写十九世纪晚期到伦敦访书的好去处,其中:“查令十字路则是另一处爱书人寻猎书籍的琅嬛福地。那是一条又脏又乱的街道,楼房全是新起的,没啥看头。但沿着马路两侧几乎每隔一间店面就是一爿书铺,有耐心的人一走进那座宝山鲜少空手而归。”(陈建铭译本《藏书之爱》。另赵台安等译本《聚书的乐趣》为:“最令爱书者快乐的收集书籍的基地是查林十字路……”)陈氏译注谓:查令十字路位于伦敦市中心,新旧书店大量聚集;但自十八世纪末至一八七七年查令十字路开通前,伦敦的书街是霍利韦尔街(Holywell Street)—— 因为城市扩展,此地由郊区而变为城央了。Holywell Street,即前述的圣井街。

从田野、村庄和猪巷,十字架、绞刑架和绝症医院,到酒馆、咖啡馆和剧院,再到文人区域、书业名街,查令十字街的升级转型由俗而雅,仿佛人类城市生活、文明进化的体现。那些当时丑陋、脏乱的新起楼房,经过时间的洗礼,慢慢成了有点看头的老建筑,里面开设的众多书店,声名远扬,在中国人文化圈也一代接一代口口相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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