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阅读版——《江南多雨》（三）

宫藤深秀

5

白家的婚宴过后，沈书谦先回了趟杭州，之后去了上海。

时间一掠飞快，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反反复复，小河县的事，沈书谦通过一月两封的书信陆续知道个大概。

他走后七个月，白林两家得了个女孙，林小姐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胎位不正，好容易生下孩子，煎熬了三个月还是撒手走了。

林老爷林太太心疼得差点也跟着一并去了，白大少爷天天不吃不喝，要不就是借酒浇愁，白老爷和白太太既心疼孙女又心疼儿子，但到底心疼儿子的分量更重，见儿子这样就动了给他冲喜的心思。

好容易挣扎回半条命的林老爷和林太太知道了消息被气得差点又吐了血，他们家好好的闺女嫁进白家不到一年就去了，如今尸骨未寒，白家就到处吵吵着要娶新媳妇了！

林家和白家就这样闹了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文吵，后来几乎成了武斗。

白大少爷干脆离了家，天天泡在西湖边的小楼里，没白天黑夜的喝酒，人眼见着就垮下去了，小河县几乎人人都知道白家二少爷从小就惦记着林家的庶小姐，都等着看这对命不好的小鸳鸯怎么结果，却没成想就这样吵来闹去的折腾了三个月，林家和白家忽然不知道商定了什么，一下都安静下来，小河县人还来不及惊讶，三天后，林家的庶小姐，就穿了一身霞帔，被一顶小轿抬入了白家。

白二少吵过，闹过，疯魔一般地砸过林家庶小姐的婚房，打过醉得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白大爷，被白老爷绑在祠堂里跪过三天，但最后他能做的就只有走，白家的人都说他是去外地上学了，但小河县的人都传说这位白二爷是恨上自己的家里人了，只要林家的庶小姐一天还是他的嫂子，他就一天不会回白家了。

沈书谦直到白老二离开白家半年后，才又接到他的信。

信上对小河县里的事只字未提，只是说他现在在北平，一切安好，他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做学问的料，但也想为中华崛起贡献力量，所以打算去投军，去哪里还没想好，他会先四处看看，再次落脚之后再联系。

沈书谦在接到白老二的信之后又过了将近四五个月，忽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上字迹娟秀整齐，他就像冥冥之中有所预感般的拿着信封看了又看，考虑了好久才终于打开那封信。

写信的是当初的林家庶小姐，如今的白林氏，信里寥寥几笔问候之语，客套之后，却没有如沈书谦预料中的寻问白二少的事，而是请他帮忙推荐一位极好的西式大夫。

沈书谦拿着信考虑了半晌，才提笔写了两封信，写完后把推荐信和回信放在一起，寄了出去。

他推荐给白家的是他在杭州读书时认识的一位较为年长的外国医生，他不知道白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们舍近求远地找他帮忙，不过他觉得他介绍的这个外国医生应该能够满足白家的需要。

两个月之后，沈书谦从家信里知道了白家找他推荐西医的原因，原来是嫁入白家的新媳妇被查有孕，但似乎同样面临胎位不正的危险，那位年龄还不到十六岁，从没上过学没离开过小河县的小女人，扛住了身边所有人的反对，硬是挺着好几个月的肚子自己找到杭州的洋医馆，让里面那些黄头发绿眼睛，人高马大一身长毛的男大夫给她看病，那里的大夫妖言惑众地说，要是凭她自己恐怕生不下来孩子，那个白林氏也大胆，就真的带着包袱住进洋医馆里，最后让人给她开膛破肚，弄出一个小女仔。

沈书谦拿着信遥遥地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忆，脑海里都勾勒不出那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女孩清晰的相貌，似乎那个女孩从一开始就不曾认真给过他一个让他正视她的机会，他唯一只记得那孩子的眼，黑蒙，但在注视自己的想要时，却又是那么的明亮，烧灼一般的明亮。

6

转眼一过三年，二十二岁的沈书谦提着行李，拿着上海医科大学颁给他的毕业证和推荐信回了杭州。

沈老爷年纪大了，想儿子了，为了留住这个他打心里疼得要命的儿子，沈老爷甚至委屈自己，去信服那个从来都被他视为蛮道的西式医术，掏出钱，给他盖了个私人诊所。

于是，原本想留在上海先进外国医馆当大夫的沈书谦，就这样回来了，他的小诊所开张时，小河县的大户人家都派了人来祝贺，不过开张之后没人来就诊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为了能多接触病人增加实践经验，他在回上海以前就已经去信到杭州，和一直跟他保持友人关系的外国医生商量好，每个礼拜的五六日到杭州城里的教会医院坐诊，教会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大多是教徒，所以对于有人能够在礼拜日替他们值班应诊的事还是很欢迎的。

沈书谦的小诊所开了两三个月，才逐渐有人来试着看病，其实能闯出这点名气也全赖他在杭州城里的教会医院兼职，他在教会医院里帮着那些外国大夫一起为病人真刀真枪地动过几次小手术之后，小河县里对他的风闻都带上一层神奇颜色。

就在沈书谦的小诊所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有一天白家的下人忽然给他带来一封信，他打开那封笔迹娟秀的信，看了半晌之后才吩咐诊所里的护士给他准备出诊包。

白家请他出诊。

当沈书谦提着黑色的出诊包，跟随着下人走进白家的大门时，他总有一种隐约的恍惚，从少年时代起，他已是不只一次的踏进白家，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给他的感觉却总是很奇怪，这种奇怪感一直持续到他在白家的正堂里看到那个抱着幼儿，侧身轻哄的秀婉女子时，一切迷茫，才恍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把拨开，阳光转眼重现。

“沈少爷。”

那一身藕色旗袍的窈窕女子，在他走近的那一刻向他抬頭展颜，一张恍然变化了的脸撞进他的眼睛，她不再是他记忆中怯懦的模样，原本细瘦的身段已经全然伸展了开，纤娆合体，消瘦的脸庞也早已丰艳起来，那原本模糊的眉眼鼻唇如今看来无一不是精致的，更有两点星光隐约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间，顾盼间熠熠生辉。

沈书谦一声不响地凝望着面前如同细雨后洗脱浮尘的花朵般终显妍丽的女人，他忽然了悟到了自己这许多年来不管走到何处，从未对异性动心的原因。

他回小河县没多久就已经听说了白家的事，大爷染上了鸦片瘾，不过二十多岁的人，整天歪在床上点烟炮，不只是神容憔悴，背都驼了。

白家为了让他戒烟，也严惩过几次，但都不顶用，慢慢的就松了手，白老爷避世一般的躲出去，听人说他在杭州湖畔包了个小院子，养了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娇娘，每日里听琴喝茶，根本不回白家老宅了，白老太太天天把自己拘在小佛堂里，茹素念佛，祈求佛祖有一天能被自己感动，还她一个健康明朗的好孩子。

白家现在做主的就是白大爷的媳妇，她已经不叫芽儿了，故去的林家大小姐叫林宝珍，而她在嫁入白家的那一年就被改了名字，叫林宝荣，不只是白家，现在管着林家百十亩藕田和十几家藕粉铺子账本的，也是她。

白家院外的人只知道白家大爷染上了芙蓉痛，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还染上了梅毒，从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起，沈书谦就知道，白家想要托给他的是一个天大的坑，可瞧了那个看似风光无限的女人抱着怀里三岁出头的女娃，甜甜腻腻的“丫儿丫儿”逗弄模样后，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这个烫手的活计接了下来。

从此后，沈书谦每逢三五七九就要出现在白家一次，每次都是由仆人毕恭毕敬地把他从大门带入花厅，每一次，也总有一个穿着淡色宽裙，目光幽远，笑容恬淡的女人在那里等着他，然后他们会一前一后地走过白家折折转转的长廊，花桥，走进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院。

这一路上有时他们会稍微说上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同样一语不发，无论怎样，这短短的十几分钟的相处，都会成为他下一次走进白家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