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凉雨
有些人这辈子可能只做过一件让你看得上的事,可这一眼看过,便是生生世世。
——题记
1.
“翻过这个山头,就能看到一些村落的遗址,据说当年附近还有好几个土匪窝呢,后来老百姓受不了搬走了,老百姓一搬走呢,土匪没得抢,自然也走了。”一身户外运动装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飞,半人多高的杂乱灌木对他造不成丝毫困扰,“所以说啊,这打家劫舍也得有度,涸泽而渔要不得。”
几个年轻人稀稀落落跟在后面,苦不堪言。
“我说领队,你能不能在讲故事说道理之余也关心关心后进群众,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半小时你就回首不见人了。”出声的是个眼睛兄,字字真切,没办法,人一手牵着女朋友一手扛着登山包,实在快到极限了。
被呼唤的中年男人回过头来,瞥了眼落魄群众,叹息:“年纪轻轻,怎么走个路都这么费劲呢。”
羊溢忍了一路,这会儿终于爆了:“你他妈那是走吗!是飞!”
这一嗓子在静谧空旷的野外可谓惊天动地,领队没飞,栖息在枝头的小鸟儿们扑啦啦全飞走了,再不敢片刻停留。
领队也吓得不轻,要知道羊溢一路上十分沉默,驴友们都抱怨遍了他也只是皱皱眉头,弄得领队一度以為此人是个软包子,现在包子忽然变成喷火怪龙,任谁都HOLD不住。
“那个……原地休息一会儿!”领队留下这句话,匆匆缩进了灌木丛。
落在后面的大部队连忙各自找空地休憩,时不时飘向羊溢的眼神满是感激。
左小兵悄悄凑到羊溢身边,咧着嘴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帅。”
羊溢没好气地瞟他一眼,依然没想通自己怎么就会答应左小兵来参加这个什么破驴友协会组织的秘境探险,尼玛自己当时脑抽风了吧!
深秋的午后,依然有些凉,况且是深山老林,随便一阵风都阴测测的。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羊溢第N次扑棱掉爬到腿上的不知名昆虫,有些烦躁。
左小兵叹口气,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要不到糖吃所以乱发脾气的小孩儿:“说了探秘,自然是荒山野岭,要不你给这山头命个名?”
羊溢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彻底黑下来,声音比山风还冷:“我问你了么。”
左小兵缩了缩肩膀,知道对方这是真气了,再不敢得瑟,乖乖坐回去。
羊溢长舒口气,抬头看天。山里的天空倒是蓝得透亮,沁人心脾。这可以是趟美妙之旅的,如果同性的不是一群脑残驴友而是专业旅行社的话。
羊溢对驴友的定义是:一群带着干粮带着帐篷到未开发野外找罪受的奇怪生物。
“要真这么不乐意,还跟着我来干啥……”恍惚间,耳侧又传来某人贼心不死的小嘀咕。
羊溢斜眼瞟过去,小嘀咕扭开头,赌气地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无奈叹口气,羊溢真心懒得计较了。
跟左小兵的孽缘追溯不到娘胎,但也差不多——他俩是一个孤儿院里长大的。
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多半都有缺陷,他和左小兵长成今天这样身体健全人高马大纯属特例。左小兵刚出生那会儿心脏有毛病,具体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没发育完全,动不动就喘不上来气脸憋的发紫,当然这些都是孤儿院的大人们后来讲的,作为左小兵同龄人,羊溢最早的记忆也只是跟左小兵一起撒尿和泥。而那时候的左小兵已经可以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了,据说是心脏长着长着就长好了,虽然听着不着调,但孤儿院条件有限,谁也不会特意为左小兵弄个医学研究命题。至于羊溢自己,便说来话长了。他父母都是瘾君子,刚生下羊溢没多久就撇下孩子双双去了云南,后来在边境贩毒被抓,因为数量巨大,直接判了死刑。亲戚们谁都不乐意要羊溢,最后辗转到了院长这边,院长一辈子独身,就住在孤儿院里,羊溢自然也就跟着她住在了孤儿院。
羊溢这边陷入回忆,那厢左小兵也不如表现的那么安稳。一路上跟着领队健步如飞虽说辛苦,可他仍然一直惦记着羊溢这边。光是羊溢干嘛答应跟他来户外探险,就足够杀光他的脑细胞。这不是个普通的问题,这是个涉及到他左小兵后半辈子的大事。
半个月前,他刚刚向羊溢表白。
当然同样是半个月前,他被当场拒了。
羊溢的理由完全无敌——我喜欢妞儿。
左小兵当然考虑到了这个结局,确切的说这是个必然结局,因为羊溢正经处过的女朋友光是他知道的就有四个,这还不包括那些谈仨俩月就发现不合适然后崩掉的。羊溢不是同,所以左小兵陷入了同志们公认的最大坑——爱上直男。
左小兵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喜欢就要说出口,不然憋着自己难受,但羊溢拒绝后依然认他这个朋友,他觉得自己该知足了,同时也不禁感慨二十多年的发小果然不是白交的。
但也正是因为横着这么个微妙的缘由,他问羊溢要不要一起来参加自己驴友团活动的初衷真的就是嘴欠随口撺掇撺掇,哪知道羊溢一口应承,连思考和犹豫都没有。
这下左小兵又开始辗转反侧——羊溢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没希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没希望却又有给你那么丁点儿念想,于是这丁点儿大的东西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慢慢生长。
休息大约十五分钟后,几个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天黑前寻到一处适宜搭帐篷的地方。当然适不适宜是左小兵说的,羊溢之所以信,是因为他在地上看到了前辈们留下的罐头残骸。这地儿是偏僻,却还是有人曾在不久之前来过,羊溢一边跟着领队学习怎么往地上钉帐篷,一边想,原来不是只有他们这一队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帐篷搭好,天已经擦黑,领队升起一堆篝火,荒野刹那便被光明和温暖拥抱。
借着光,羊溢看到远方山腰上的古村遗址。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为此,他们已在这深山老林里走了两天。
左小兵不知道羊溢在眺望什么,只觉得这人连侧脸都英俊得乱七八糟。
羊溢回过头来,见左小兵又望着自己出神,习惯的无奈之余又有些烦躁:“看什么看,再看一脚给你踹下去。”
左小兵毫不犹豫地转身拿屁股对着羊溢,回眸一笑百媚生:“求踹。”
羊溢无语问苍天,他到底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招来这么一货啊!
天彻底暗下来,奔波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围着篝火吃饭,聊天。
预计行程是四天,羊溢也就带了四天的水和压缩饼干,作为一个长年在项目上奔波的土木工程专业者,羊溢的生存能力极强。相比之下左小兵就赶上个移动储物柜了,羊溢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吃的喝的塞进登山包的,令人发指的是对方居然还带了一个煮水用的小锅一个保温杯二十几袋速溶咖啡!
“光吃饼干不噎得慌啊。”
八宝粥忽然被递到跟前,盖子已经掀掉,连折叠勺子都展开了,就差直接喂进自己嘴里。
羊溢想说我不爱吃甜的,你自己留着享受吧,结果刚说到不字,嘴里的饼干渣就毫不浪费地都喷到粥面上了。这下囧了,他只得把八宝粥夺过来,喝啤酒似的仰脖就往嘴里灌。
左小兵有点儿难受。要知道背这些东西赶路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羊溢那表情,知道的是喝粥,不知道的还以为喝药呢。
早知道就不多嘴问一句了。这人来干嘛?分明就是来添堵!
左小兵不痛快,很不痛快。
2.
入了夜,山间的风愈加凉,即便有篝火,还是冻得人瑟瑟发抖,好在有帐篷,隔了风,世界便温暖起来。
羊溢呈大字型躺在帐篷里,水足饭饱,觉得从里到外的舒坦。
左小兵弯腰进帐篷,看见的就是对方这么个姿态,当下乐了:“怎么着,求蹂躏?”
左小兵就这样,前一秒还气哄哄呢,下一秒继续得得瑟瑟的找虐,羊溢抬眼瞥过去,都懒得逗咳嗽了,直截了当:“你这人什么毛病呢,非得听两句损才开心?”
左小兵愣在那儿,脸上恶霸似的调戏神情还没散尽,这会儿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羊溢心里不舒服了一下。
每次看见左小兵露出这种傻了吧唧茫然无措的表情,他都会不舒服,仿佛自己欺负了小孩儿似的。
左小兵慢慢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坐下来,却不想坐到了羊溢伸展开的脚,后者过电似的用力抽回去,力道之大,左小兵险些踉跄。
“你干嘛跟我来这儿呢?”左小兵想笑,但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成功。
羊溢躺在那儿,没半点儿不自然:“好像是某人请我来的吧。”
左小兵这回笑出来了,几乎要笑出眼泪:“你羊溢不想做的事情有人能逼?”
羊溢微微皱眉,语气却依然平静:“那你想听什么答案呢?”
左小兵忽然俯身过去,两手撑住羊溢两侧,嘴唇几乎要贴上对方的。
“我喜欢你。”左小兵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没有犹疑,羊溢的回答干净利落的如同刀锋:“哥喜欢妞儿。”
“试一次吧,就一次。”低声的呢喃,近乎祈求。
“左小兵,”羊溢被笼罩在对方的影子里,一字一句却平静得近乎无情,“别逼我真断了咱们二十年的交情。”
左小兵死死望着对方的眼睛,企图找出藏匿在最深处的情绪,可是没有,羊溢的眼底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OK,你赢了。”左小兵耸耸肩,毫不留恋撤退,翻身躺到一边。
羊溢望着帐篷顶,安静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是夜,周围的帐篷渐渐安静下来,羊溢和左小兵缩在各自的睡袋里,背靠背。
“不是二十。”静谧的空气里忽然响起左小兵的声音。
羊溢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过了几秒,背后传来幽幽的小嘀咕:“咱们不是二十年的交情,是二十六。”
羊溢沉默。
左小兵也不说话了。
风在帐篷外面呼号,仿佛要将侵入的不速之客连根拔起。
左小兵悄悄回头,他不指望羊溢说些什么,但有个表情回应也好。可是没有。羊溢背对着他,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
左小兵泄愤似的消灭两条士力架,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可直到睡着,心底的那团苦还是没化开。
直到背后的呼吸渐渐平稳,羊溢才静静地睁开眼睛。
重新按下MP3的播放鍵,熟悉的声音倾泻而出——
“各位听众,如果您是刚刚打开收音机,那么您现在收听的是午夜心跳,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当然也可能是新朋友,左小兵。昨天有位叫做筷子会跳舞的网友留言,说午夜心跳听起来像是讲鬼故事的节目,小兵在此郑重辟谣,本节目旨在沟通情感,传递正能量,绝无封建迷信……”
这人虽然吊儿郎当不着调,却有一把能忽悠人的好声音,仿佛冬日里的一杯暖茶。
因为学的是播音与主持,所以这家伙一毕业就进了电台,可是自己听对方的节目,却是近来的事儿。确切的说,是被对方表白之后。明明一起长大的,为嘛对方长着长着就长歪了?带着这个疑问,羊溢决定以对方主持的午夜情感类节目为切入点,剖析对方。
节目是在半夜播,这点很要命,好在对方有一小撮死忠粉丝,会把每一期的节目转录成MP3放到贴吧里供人下载,倒是方便了羊溢。
“刚刚和大家分享的这首诗,据诗人讲是描写自己的一个梦,不过他忘记了梦的内容,只记住了梦里的感觉,颇为遗憾。但要让小兵说,这种求而不得的梦多半不会有什么让人高兴的内容,忘了正好……”
求,而不得么。
羊溢闭上眼,无丝毫困意。
那家伙发育得晚,到了高中还跟小萝卜头似的,经常被欺负。自己当时已经考到另外一所高中,却仍然要经常出入某人学校帮之讨公道,弄得连老师都对他很面熟,结果等到找家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学校根本没羊溢这一号。
见不得左小兵被欺负,似乎是从那时就落下的毛病。
左小兵呆,左小兵贱,左小兵嘴欠,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负,他羊溢也不行。
为什会答应来?
该是愧疚吧,因为自己让那家伙难受了,所以总想着要弥补。
3.
古村遗址比群众们想象的更为刺激。断壁残垣,枯藤老树,一口又一口干涸的水井,甚至依然粗壮却被风霜侵蚀得不堪一拽的井绳。
“这里就是井村,据说很早就有人在这里住了,但直到明朝一个落魄的官员被流放到此,才慢慢把村子建起来。建村的时候有风水先生说这里四面不通,需要水发一发,官员深信不疑,可方圆百里也没什么真正的河流,顶多是山间小溪,于是官员带着一队壮汉开始打井。深山老林打井哪那么容易,他们便找一路打一路,最终在这里打出了水,村子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这里。说也奇怪,打完井后村子便开始人丁兴旺,村民认定是水帮着他们发了,于是井便一口接一口的打了下去,更奇的是随着井口越来越多,井下的水不减反增,村民们更是对此敬畏非常,认为是有神明庇佑他们,降下福泽,于是干脆连村名都改成了井村,这事儿当年的县志里都有记载……”
领队滔滔不绝,几乎要把自己说回那令人神往的悠悠岁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中打猎,山腰种田。
驴友们可没那份闲情,相比曾经的繁荣,他们更喜欢如今的落魄。
古井,尤其是废弃村庄的古井,多么刺激。如果一口井住着一个贞子,那么眼下十几口井……啧,古境探秘的精华就在于此啊。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跃跃欲试掏安全绳,要顺井而下。闻风,群众们立刻聚拢,劝阻有之,鼓励有之,兴奋更有之。
羊溢坐在一个井口边,叼着烟,看了会儿群情激奋的群众,又看了会儿天,最终悠悠吐出几个烟圈。
为什么总感觉漫天脑残在飞?
最后竟然真的有人下到了井底,不过让大家失望的是井底嘛都没有,连发着腐臭味的动植物残骸都不见,硬邦邦的泥土干得像柏油马路,蹦哒两下震得脚心疼。
除了水井,古镇就剩下一些废弃的老屋。看一个新鲜,看多了也就那样,无非墙壁坍塌桌椅倾倒,偶尔能看着些炉灶铁锅,黑乎乎的分不出年代。
一圈走下来,最初兴奋劲儿过去的驴友们开始百无聊赖,摆POSE自拍的,取长镜头拍风景的,吃零食的,自娱自乐起来。
“哎你们看,那个山头上好像有座庙!”一个正拿长镜头拍远景的人忽然喊。
大家正闲着,一听这话连忙望去,只见对方所指的地方距离这里有些遥远,要眯起眼,才能隐约看见似乎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后来有个驴友把自己的小望远镜共享,大家才看清,那确实是座庙,看起来个头不大,更提不上恢弘,乍一瞅跟小凉亭似的,可匾额依稀能辨——正气祠。
通常祠堂是大家族用来供放祖宗牌位的,或者一些有功德的人也会被人建祠堂供奉,所以祠堂的名字通常是姓氏或者名讳,比如许家祠堂,武侯祠什么的。正气祠,怎么感觉都是怪怪的。
“领队,我们能过去那边么?”
好奇是人类的天性,这就好像游乐场的鬼屋项目,越是怕得要死的人玩儿得越HIGH。
“想都别想,”领队难得严肃起来,“户外自助游最重要的就是按照既定路线走,有时候计划打乱一小步,就有可能再回不了头,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
从没见领队这么正经的驴友们纷纷愣住,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吐槽:“得了,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自助游图的不就是个随心所欲么,都按路线走,我报旅行社去好不好。”
领队却不恼,想来不是第一次碰见不合作的队员了,耐心安抚神马的早驾轻就熟:“自助游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在有经验人的带领下,体验自主户外游的感觉,就像这个村子,你觉得他是荒村,可实际上呢,在这之前早就有许多我们这样的背包客来过了,哪条路好走,哪条路有危险,都是无数背包客用生命换来的,你以为户外探险是什么,逛游乐园么?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就不需要我这个领队。”
“别把生命当儿戏。”轻叹口气,领队总结陈词。
躁动的驴友们安静下来,荒郊野岭,谁都不是任性的孩子。
“行了行了,搭帐篷的搭帐篷,煮饭的煮饭,躲猫猫的躲猫猫,分头行动!”有人搞笑地嚷了句,倒真像比赛的发令枪,大家立刻分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左小兵围观羊溢搭帐篷,再次感慨对方在此技能上的天赋。明明自己才是资深背包客,可在此项上,望尘莫及。
“你说,领队是不是遇着过什么事儿?”围观甚无聊,他便凑上去跟羊溢说话,“刚才那深切的表情,要多逼真有多逼真,我都动容了。”
羊溢继续手里的活计,甚至懒得抬眼皮:“你看回家的誘惑都能哭。”
左小兵黑线,恨恨磨牙,琢磨回去就给羊溢的QQ印象上加一条——狼心如铁!
什么,错别字?不,就是这个狼,狼心狗肺的狼,白眼狼的狼!
篝火再一次升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在村子里的缘故,风没有昨夜那么凛冽了,火光温柔摇曳,慵懒了人们的神经。
领队放下拨弄篝火的树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其实那个正气祠是有故事的……”
众人当下来了精神。既然去不得,听听野史也是好的。
“我也是听人讲的……”领队悠悠回忆,沉静的声音在午夜的荒村里尤为清明,“说是刚建国那会儿,五几年吧,井村出了个大恶之徒,叫王七。这人的恶还不像土匪那样打家劫舍,而是专门祸害男孩,把自己村子祸害遍了,就去临近村子祸害,这地儿山高皇帝远,像是被遗忘的世界,老百姓世代不出山,知不知道新政府还两说呢,更甭提报案了,只能组织村里的青壮年来抓这恶徒。这人再恶,终也双拳难敌四手,后来被村民在山里抓住了,就地正法……本来除了害,村民以为天下太平,哪知道那之后村里的男孩更不得消停。先是一个说自己半夜被鬼压床,后来被鬼压的发展到两个,三个,四个……村民一听描述,好么,恶人变成了鬼,还不忘回来祸害人。可这人好抓,鬼怎么杀?要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呢,正在村民犯难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个游方的道士,听闻此事,二话不说到了那王七被杀的山头便开始摆坛做法。据说法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完事后村民又听道士的话在山头盖了座祠堂,看着像祭奠,实则是用这正气祠镇住恶鬼,让他再不能离开……那之后村子总算恢复平静,不过偶尔有误闯上山的男人还是会被王七骚扰,因为那道士法力有限,终是不能让恶鬼魂飞魄散,只能把他困在祠堂方圆几里的地界……久而久之,村民们再不靠近那个山头,所谓祠堂,其实也就是个荒废的坟罢了……”
夜色如水。
领队的故事结束很久,火堆旁的听众依然没反应过来。天为盖,地为庐,荒山野岭,古村枯坟,这场景太适合讲故事了,尤其是带着灵异色彩的民间传说。
“咳,都有什么感想……”领队清清嗓子,颇为期待地问。
群众们纷纷回神——
“这故事应该发微博。”
“再配个照片,靠,太带感了。”
“我更想去那里了肿么办……”
“容我插一句从进山手机就没信号吧……”
领队默默扭头,心中泪流。
羊溢没那么多好奇心和想象力,所谓故事啊传奇啊,听听就罢,可瞧左小兵那表情,明显是神展开了,正搁那儿脑补呢。
脑补完还得跟个人念叨念叨。
“你说那个王七……”
比如现在。
叹口气,羊溢认命接茬儿:“嗯,王七怎么的。”
“是男是女啊?”左小兵补完后半句。
羊溢想把他从山顶一脚踹下去!
4.
变故是怎么发生的没人知道。
左小兵前一秒还在美梦里徜徉,后一秒就被帐篷外的惨叫惊醒,那几乎是一种生存的本能,电光火石间,便从地上弹坐起来!
羊溢亦然,只不过他比左小兵更快地打开帐篷拉链,探头出去看。
“怎么了?”左小兵被羊溢遮挡着,看不到外面,便交集地问。
羊溢没回答,而是忽然拉起左小兵的手腕,几乎是生生把人拖出了帐篷!
“快跑——”
羊溢扯着他,两个人明明那么近,却喊得声嘶力竭。
左小兵虽然穿戴整齐,可毕竟刚睡醒,脚下没根,就这么被拖了好几米才反应过来,刚想骂羊溢发什么疯,却被一闪而逝的场景惊呆了。
彼时他已经被羊溢拉着跑出了很远,可抛在脑后的那片营地残像却依然顽强地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倒塌的帐篷,混乱的驴友,刺目的血迹……熊!是的,他看见了熊!而且不止一头!
左小兵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他们会遇见熊,为什么熊会袭击他们,他只知道危险的吼叫声依然在背后,他需要跑,需要跑到无穷远。
这样的念头激发了左小兵的潜能,到最后几乎是他带着羊溢在跑了,最后两个人终于缓过神时,营地已经消失在茫茫深山里,回头望,分不清哪个方向。
“呼呼……没追来了吧……”左小兵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羊溢也好不到哪去,但心略微安了一些:“应该没追来……咱俩都他妈跑到另外的山头了……”
“我总算相信当年西安事变蒋介石一口气跑上骊山的事儿了……呼……呼呼……这他妈生死关头,人的潜力绝对无穷……”
羊溢没接茬,神色慢慢变得凝重:“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
左小兵再次回忆起那刺目的红,不忍去想。
山间又起风了,微光中的黎明,比夜更冷。
“怎么办?再回去吗?”左小兵没了主意。问归问,可说真的他不敢,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面对生与死,他克服不了那从心底泛上来的恐惧。
羊溢却知道即便他们俩想回去,也没办法了。现在的他们浑身上下除了衣服,再无长物,古村何处,漫漫山林哪里寻得到。即便等下太阳升起,他们可以靠手表指针辨别方向,可谁又知道营地在哪个方向。
但这些话羊溢没有对左小兵说,他只是给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再看看吧。”
左小兵有些慌,但这慌也是有限度的,因为羊溢在旁边,羊溢说再看看吧,那便是有希望。
终于,两个人在不知名的山间等到天亮。
寻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羊溢在群山的环抱中搜寻营地。
太阳挂在天上,却像蒙了一层雾,这不是个好天气,阴霾中带着浓浓湿气。
“怎么样?”左小兵凑过来,有些担心地问。
“看不出来什么,”羊溢皱眉,不自觉抿紧嘴唇,半晌才道,“往山顶走走看吧,上面视野该好一些。”
现在的羊溢就是左小兵的主心骨,既然对方说往上,那就往上。
只是这上,却并不如想象中近。
明明触目可及的山头,却好像怎么也攀不到顶。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像随时会塌下来,压迫得人不舒服。左小兵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汗水已经出透,自己完全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着脚下不停。
“歇一下吧。”羊溢忽然回头,对他说。
左小兵摇头,一停就再迈不动了,他知道。
羊溢没再多言,只是放慢脚步,却依然稳稳攀登在左小兵的前头。
手表的指针已在十二点处重合,山头近了,更近了,却依然未到。
一丝微弱的疼从胃里蔓延出来,左小兵知道这是提醒自己该吃饭了——他有胃溃疡,一到饭点儿胃了一空,便会这样若有似无的开始疼。不严重,却闹人。
羊溢也在不住的看表,他并不如左小兵认为的那样镇定,山顶迟迟不到,焦躁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困住他。
终于,暮色降临时,两个人抵达山顶。
左小兵瘫在地上,觉得把一辈子的体力都用光了。
羊溢也很累,卻还是分出一只脚踹对方:“给我起来!”地上凉,这笨蛋回头再感冒,靠,想想都更杯具。
左小兵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羊溢怎么说,就是一动不动瘫在那儿,反复一句话:“没力气了!没力气了!”
羊溢黑线,心说你嘴皮子倒溜的。却还是撸胳膊挽袖子,生拉硬拽把人弄了起来。
“疼得厉害吗?”
左小兵刚坐起来,就听见对方问了这么一句,满脑门儿问号。
羊溢被对方茫然的表情弄得想抓狂,可实在没力气了,只好解释说明:“我问你的胃,疼的厉害么?”
之前因为太累,胃里那点不适被左小兵忽略了,现下羊溢问起,他才觉得疼来。
不过羊溢怎么知道?
“哪那么多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羊溢毫无回答的意思,只是像安抚又像宽慰地说了句,“忍忍,等回到营地就好了。”
真的能回去么?左小兵没敢问。他只是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条士力架,递给羊溢。
羊溢愣住,下意识就问:“哪儿来的?”
左小兵摸摸鼻子,有点发赧:“我这不是胃不好吗,医生建议少食多餐,所以身上总会揣那么一些零食,觉得胃要空了吃一点。”
羊溢眯起眼睛:“你带了多少?”
左小兵不明所以,很乖地把全部库存掏出来晒,脸上难得有了往日的得瑟:“嘿嘿,七条,我猛吧。”话至此足够,那种因为新买的户外运动服很多口袋所以他就非常无聊地把每个口袋都塞一条权当娱乐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羊溢深吸口气,忽然怒了:“你他妈带这么多不知道路上吃两口,怎么着,胃疼好玩儿!?”
左小兵吓一跳,不知道羊溢干嘛发那么大火,莫名委屈:“靠,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营地,干粮不得省着吃吗!我节衣缩食心心念给你留着,你不说感激涕零,还他妈吼我!?”
羊溢扶额,搞不懂自己为嘛要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跟左小兵因为一个无厘头的原因吵架。他俩似乎总能把话说到岔路上,然后你吼你的,我气我的,各自内伤。
最后在羊溢的淫威下,俩人各啃了一条士力架,然后登高远眺。
半分钟后,左小兵放弃了:“这乌漆抹黑能出来哪儿是哪儿啊。”
羊溢不理他,继续认真往下看,仿佛营地就在下面某处似的。
左小兵百无聊赖,转着脖子四下乱瞅。
忽然,一个熟悉的建筑映入眼帘,左小兵按捺不住激动呀地一声叫出来。
羊溢闻声回头,顺着左小兵指的方向望,也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祠吗!是不是!是不是!”左小兵语无伦次了。
羊溢微微眯起眼,只见不远处的山崖边,一坐小祠堂赫然而立。
正气祠,这会儿哪怕它镇着恶鬼,也恍若家般亲切。
5.
雨,已经下了两天了。
确切的说是雨夹雪,又湿又冷,几乎要把人冻伤。
正气祠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羊溢和左小兵躲在祠堂里的供桌下,连说话都有些费劲。
因为一张口就是阵阵白气,然后牙齿便不由自主的打架。
士力架只剩下三条,水倒是管够,他们却依然饿得前胸贴后背。
左小兵曾经无数次梦想着与羊溢靠这么近,不论是他抱对方,还是对方抱他,可当这些都实现的时候,他连笑都挤不出来。
要死了么?要死了吧。过不了几天报纸就会登出来,连标题他都替记者想好了——冒失驴友深山遇熊,祠堂两人双双殒命。
明明知道营地在哪个方向,明明可以逃出去的,去被这该死的雨断了全部希望。
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渺小无力得近乎绝望。
“明天雨会停吧?”左小兵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羊溢摸了摸他的头发,罕见的温柔。
“嗯。”第三次相同的回答。
左小兵有些难受。还没活够,他不想死,他甚至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
察觉到怀里人在发抖,羊溢眉头皱得紧紧。半晌,他从左小兵身上摸出倒数第三条士力架,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吃了。”
左小兵抿紧嘴唇,就是个摇头。
虽然明天雨未必会停,但万一停了呢,这些吃的是支撑羊溢找到营地最后的希望。他对自己没信心,但他相信羊溢。
知道左小兵犟,可都这个时候了还犯倔,让羊溢气得心口疼。
最好威逼利诱甚至拿断交恐吓了,才好容易让左小兵塞进去半条,然后那家伙的嘴就想蚌壳似的闭紧了,再撬不开。
是夜,淅沥沥的雨声明显弱了势头。
左小兵缓缓睁开眼睛,剧烈的胃疼让他难以入睡。
羊溢搂着他,眉头还是那万年的川字。左小兵不自觉扬起嘴角,悄悄凑近偷了个吻。
羊溢的嘴唇很软,跟他的人完全不合。
但是吻起来绝对的好滋味,一如自己无数次的想象。
左小兵闭上眼,忽然觉得特满足,仿佛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6.
雨停了,天依然沉如暮色,但雨实实在在的停住了。
羊溢在清晨一睁眼,就发现了这个简直可以媲美祖国统一的好消息。情不自禁地摇醒左小兵,他难掩兴奋:“雨停了,我们可以下去找营地了!”
左小兵昏昏沉沉的,被羊溢一摇,更觉得头重脚轻。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这是,雨停了?
羊溢察觉到不对,抬手摸上左小兵的额头,很快兴奋退去,眉头重又皱起:“你发烧了?”
左小兵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口干舌燥,整个人一会儿像掉进了冰窟窿,一会儿像掉进了火山口。
见左小兵迷迷糊糊的,羊溢二话不说便脱下外套把人包住,然后起身:“我去外面看看,等确认了营地方向,我俩就走,必须赶紧。”
左小兵用尽全身力气点了下头,然后看着羊溢的背影在视野里越来越模糊。
口袋里還有两条半的士力架。
从这里到营地,哪怕找得顺,走也要走上一整天。那还是按照羊溢的体力估计的。如果 加上一个拖后腿的自己呢?左小兵几乎可以预见到羊溢拖着半死不活的他艰难前行的情景,而且天气并未彻底放晴,如果中途又下了雨呢?
都是问题。
都是自己的问题。
呼,雨夹雪过后的天气,可真冷。
……
羊溢在外面观察了很久,尤其是下方那块芝麻大的营地,几乎要被他定位到大脑深处。因为他输不起,必须一次找准。
终于,羊溢觉得万无一失了。
山顶的风冷冽刺骨,他克制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装作很坦然地走回祠堂。
可是左小兵不见了。
原本乖乖躺在那里的人,变成了一堆衣服和两条半士力架。
供桌上厚厚的灰尘被人用来当做了写字的背板,歪歪斜斜的左小兵体,一如它的主人,抽风,幼稚,没个正形儿。
【别找我,穿上衣服带着吃的赶紧回营地。】
羊溢觉得自己要疯。
究竟是怎么逃出来了羊溢不想再回忆,可回忆却每夜每夜的侵袭,不依不饶。
他发疯似的在祠堂附近寻找。
雨又下起来了。
他穿着自己的衣服和左小兵的衣服,保存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可是左小兵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一路找一路喊,一路喊一路没头苍蝇似的走,最终撞上了上山搜救的武警。他是晕着被人送上救护车的,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那两条半士力架依然躺在左小兵的口袋里。
五天后,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手机——左小兵的尸体寻到了,需要他去辨认。
羊溢活了二十六年,从没这样难受过。五脏六腑像被撕裂,疼得他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7.
左小兵没有亲人,园长早些年已经过世,羊溢做主把他葬在了那个山顶。
每个月,羊溢都会去那里看看,虽然路途遥远。渐渐的同事们都知道他有了个习惯,于是每月最后一个周末不要找羊溢,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理你,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羊溢闹不清自己最左小兵是个什么感情,如果左小兵没死,他们或许会发生点儿什么。但现在,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山顶,对着个刻了字的石头喝啤酒。
石头前面也会放上一杯,可从来没人动过。
恨左小兵么,可能是恨的吧,因为他让自己彪悍的人生里破天荒有了个会害怕的东西——下雨天。
每次天色一阴,羊溢便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几个月后,羊溢被公司调到了一个新的项目部。项目部驻扎在工地,条件简陋,不过相比民工住的活动房,他们这些所谓蓝领要好一些,起码能在工地就近租个房子。羊溢他们项目部租的是个两室一厅,项目经理和设计师住室,他一个项目员自然住厅里。
工程进行的很顺利,只是新开工的项目事情多,羊溢再不能每个月的往山里跑,久而久之就变成两个月一次,两个半月一次,直到工程进入尾声,羊溢再次被调回他和左小兵生长的那个城市,距离左小兵离开,已经整整两周年。
又是一个秋。
羊溢坐在刚刚装修完的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有些茫然若失。
曾几何时,买房子被他定义为成功最重要的步骤之一,可现在,房子到手,他却不知道喜悦在哪儿。上个月交了半年首付的期房终于交付,处了半年的女朋友便提出该考虑人生大事了,他知道对方正确,也按部就班地装修了房子,可接着呢,结婚么?
生活该是这样的。
可羊溢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或许该去看看左小兵了,他想,距离上一次进山,已经五个月。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羊溢这厢想着要进山,那厢女朋友卻迫不及待想搬进新家。羊溢有些囧,婚前同居什么的他并不抗拒,但问题是这事儿该由男方提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没和姑娘本垒打。
说来稀奇,交往半年,两个人又都不是没经验的,却迟迟没到最后一步,不是姑娘不乐意,问题出在羊溢这边。可是羊溢自己也不知道具体症结在哪儿,只是每次都觉得不对,从气氛到感觉,从状态到情绪。
三番两次推阻后,姑娘怒了,扔下句你要不乐意咱俩这婚就别结了!
羊溢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姑娘再喜欢他,也不会把自己低到那份儿上,于是分手成了必然结局。
从装修房子到酝酿结婚再到分手,全部过程也就一个月,快得羊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反应不及。
但终归可以进山了。
分手那天羊溢脑袋里唯一的年头,居然只是这个。
8.
“还我命来……你个王八蛋还我命来……”
“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对,我已经是鬼了……”
……
清晨的闹钟刺耳却提神。
羊溢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如释重负。
最近的睡眠质量非常糟糕,各种噩梦,而且无一例外的主角都是左小兵。
要说恶鬼索命确实挺恐怖的,可是主角变成左小兵,他就怎么都害怕不起来,反倒是因为在梦里跟对方说不上话,而倍觉烦躁。
他已经很久没梦见过那家伙了,久到他甚至有些想念。于是这梦正中下怀。哪知道梦里的自己死活张不开嘴,光听那家伙絮絮叨叨什么还我命来了。
靠,那条破命是他硬塞过来的好不好,自己还不愿意要呢!还你妹!
……
“白眼儿狼,没良心!”
“亏我还舍身为你!”
“早知道那时候就该趁下雨把你吃干抹净,起码能做个风流鬼……”
“喂,你到底起不起来!”
“我他妈快让人欺负死啦——”
羊溢啪地睁开眼睛,室内一片安静。钟在墙壁上滴滴答答的走,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出些许银色。
刚刚那是……梦?
羊溢有些恍惚,梦里的他看不清左小兵的样子,可最后那句话他听清了,有人欺负他!
羊溢下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苦笑起来。
他这得是多顽固的病啊,人都走了,还惦记着对方会不会被欺负。
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鬼?
左小兵。羊溢默念着这个名字,清晰感觉到心底传来的悸动。他以为他已经释怀,却不想,那家伙只是以极低调的姿态驻扎进他的整个人里,然后随便一个梦,一个名字,便什么都乱了。
重新躺回床上,羊溢望着天花板,有些滑稽地想,或许默念三遍“我想看见左小兵”,等再闭上眼,愿望就能实现。
……
“唉,你怎么就能这么没心没肺呢?老子才死多久啊,你就有了新人忘旧人了。”
羊溢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远,先是从现实飘到梦里,又从梦里飘到不知名的地方。
“等会儿天亮我又得走了,你就不能赏我一眼?”
他好像变成了一缕烟,身体很轻,很轻。
“喂,我真走啦?”
不行,不能走!羊溢倏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左小兵愣在当场,一时间不能辨别苏醒的是羊溢还是羊溢的精神体。
羊溢也愣着,不知道面对被熟人鬼压床该有怎样的反应。
最后,还是左小兵打破沉默。
“呃,我能亲亲你么?”他问得小心翼翼。
羊溢克制住踹飞身上魂的冲动:“你已经亲上了。”
左小兵瞪大眼睛,然后用力地眨了好几下,终于确认,羊溢被他呼唤醒了哦也!
躺在下面跟左小兵说话的感觉不咋美好,羊溢索性起身,哪知却并没有将左小兵推开,而是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仿佛察觉到什么,羊溢回头去看,果然,自己依然在床上躺着。
于是这现在起来的,是自己的魂儿?
“放心,你没死。”察觉到羊溢的疑惑,左小兵撇了撇嘴。
“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么?”其实死没死的羊溢倒真不在意,能跟左小兵说上话,对他来说就是这两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了。
可这个不能让左小兵知道。
一只得瑟的鬼,羊溢想想,手都痒。
左小兵不知道羊溢的心思,现在的他仍然沉浸在唤醒羊溢的喜悦里,要知道他努力半个月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你被我唤醒了嘛,然后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有没有?”作为一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鬼,左小兵的快乐完全展现在他灿烂的鬼面上。
羊溢翻了个白眼,嘴角却不自觉勾起。
“那你现在唤醒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把我带走?”
“怎么可能!”左小兵一幅你神经病啊的表情,“把你带走你就死了,你是傻啊还是傻啊还是傻啊。”
羊溢静静看着对方,克制着想伸手摸摸那个脑袋的冲动:“那你三番两次来找我做什么?”
“想你了呗。”左小兵别开眼,别别扭扭的模样,“好歹二十年交情,找你说说话不行?”
“二十六。”羊溢纠正。
左小兵愣住,有些茫然地看羊溢。
羊溢想亲亲他,他也这么做了。
虽然没有实体碰触,可左小兵还是成功由愣变成傻,然后彻底呆掉。
豁出去的羊溢反倒轻松了,见对方这幅鬼样子,觉得有趣之极。
“你、你什么意思?”鬼也有舌头么,左小兵不知道,但他确实舌头打结了。
羊溢莞尔:“你觉着呢?”
左小兵咽了咽口水,忽然冒出一句:“你再亲我下。”
这回羊溢是忍不住了,乐得前仰后合,差点儿真死过去。
左小兵闹了个大红脸,可还是没闹明白事情怎么就這样了。合着他做人的时候没把对方掰弯,变成鬼倒是成功了?
还有,他今天是想干啥来着?
9.
两情相悦固然是美好的,但这种美好仅仅持续到左小兵想起自己的来意。
“你都成鬼了还能被人欺负?”听见对方的诉苦,羊溢只觉无力。
“不是人,是鬼!”左小兵强调。
羊溢怀疑地挑起眉毛,伸手传过左小兵的身体,然后耸肩,仿佛在说你都这样了还能被欺负?
左小兵这叫一个气,忽然开始后悔来找对方诉苦了,这哪是求安慰,分明是找虐。
“你是人,魂魄当然碰不到我,可是鬼和鬼之间是能碰到的!”被虐完,还要给对方普及科学知识,他容易么!
羊溢这才认真听进去左小兵的话。
良久,他问:“什么样的鬼?”
左小兵余怒未消,闷闷回答:“还能是谁,就那个王七,你说你把我埋哪儿不好,非埋他身边儿。”
羊溢回忆了下,才想起王七是何许人也。
然后一颗心就提起来了。
“他怎么欺负你的?”
“还能干啥,”左小兵翻个白眼,“看上老子屁股了呗。妈的都死了还那副德行,见着帅哥就走不动道!”
羊溢黑线,选择性忽视左小兵的自我评价,直截了当问:“他不是只喜欢男孩儿么?”
左小兵怒了:“你是在变相说我老?!”
羊溢决定闭嘴,多说多错。
左小兵倒收不住了,洋洋洒洒说了一车。什么王七其实也挺帅啊,但是性格实在恶劣,不招人喜欢,而且非得在上面,要是在下面么,他还能考虑考虑什么的。
先前羊溢还能听听,等听到考虑,他有点儿HOLD不住了,再听到左小兵跟王七打过一架还打输了让人摸两下占了便宜,羊溢直接爆掉。如果魂魄能拍案而起,估计羊溢家的床要塌。
“走,你带我现在就去找他!”羊溢半点犹豫没有,仿佛又回到帮左小兵出头的高中岁月。
“拉倒吧,”左小兵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温暖的,“我就是憋着难受,找你念叨两句。再说你怎么去揍他啊,人鬼情未了啊。”
“你不能离开那里吗?”羊溢退而求其次。
左小兵郁闷摇头:“其实就算你不把我埋在那儿,我也会回去。我就在那儿死的,一天不升天,一天就没办法离开。”
“所以呢,”羊溢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慢慢变冷,“你迟早要让王七收了?”
左小兵摸摸鼻子,没肯定也没否定,就嘟囔:“什么叫收了,我又不是妖怪他又不是法海……”
“喂,”羊溢忽然问,“在哪儿死的魂魄就会困在哪儿么?”
左小兵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回答:“嗯,王七说的,除非鬼差过来带你走。但是每天枉死的人太多了,鬼差也是有选择性的带,全看他什么时候把你想起来。不过咱们那个地方太偏,王七说……”
羊溢渐渐听不清左小兵的声音了,他的魂魄在慢慢回归身体。
天亮了。
10.
辞职,卖房子,把全部积蓄捐给孤儿院。
时隔五个月再次入山,羊溢从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么轻松,那步伐矫健的,走路都带风。
左小兵的坟前草长得很高,羊溢费了半天劲才除干净,然后照例摆上两罐酒,一罐摆着,一罐倒进自己喉咙。
如果有来世,他会告诉所有想喝安眠药自杀的人,千万别以为这事儿多舒服,大错而特错!起先是昏昏沉沉没错,可后面就会恶心,抽搐,倒霉的还会口吐白沫,总之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而且需要很久,才会死透。
好在,一切都与没有偏离计划。只是当他幽幽飘起,看着倒在墓碑前的自己,忽然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如果他的尸体将来被发现,不会被当成同志殉情吧。
这个名声,好像有点囧。
用了大约十来分钟,羊溢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然后想往东往东,想往西往西,飘来荡去,好不自在。不过飘够了,也就降落,毕竟还是习惯脚踏实地的感觉。
正義祠就在眼前,羊溢深吸口气,缓缓走进。
“再过来我他妈不客气了!”左小兵的声音,佯装的凶狠,实则纸老虎一只,羊溢再清楚不过。
“我就盼着你对我不客气啊,你可千万别手软。”陌生的男人声音,本不难听,配上那流里流气的调调,便十分惹人厌。
“王七你他妈的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一个人,你再敢毛手毛脚我就去告诉我对象!”纸老虎真怕了,所以声音越来越高。
“算了吧,”王七嗤笑,摆明不放在眼里,“他一个人,就是真来了又能奈我何?”
偌大的祠堂里,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冷哼。
“那你要不要试试?”
王七和左小兵不约而同转过头,前者眼睛瞬间发亮,后者……眼珠子直接掉出来了。
“羊溢你他妈搞什么搞——”
那一天,山间的走兽都听到了这辈子难以忘怀的极其恐怖的嚎叫。
11.
恋人重逢该是怎样的场景?
喜极而泣?相拥而泣?泣不成声?
不,左小兵的选择是先骂,再泣,最后撺掇奸夫一起揍恋人。
“王七,你他妈帮我给他打趴下,我就让你搞!”
“……”
羊溢很苦闷。他是来英雄救美的,就算出场没有踏着七彩祥云,也不该沦落到此种境地。
王七也很苦闷。好端端来了个情敌,而且分明实力强大,因为美人儿已经因为对方神经错乱了。
三角形在情场上是最不稳定的结构。
尤其是诡异的三角形。
“没哄好?”见羊溢一个人闷闷回来,王七挑眉猜测。
“骂累了,就睡着了。”羊溢再次跨入祠堂,很淡定。
王七盘腿坐在地上,抬头静静望着羊溢,半晌,忽然乐了:“也不怪他崩溃,正常人谁会自杀跑过来替鬼出头。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啧,我看你比我更疯。”
羊溢表情淡淡的,仿佛随口一问:“你知道我是来替他出头的?”
王七耸肩:“前段时间一到晚上他就往出跑,说是要找人控诉我的罪状,结果现在你来了,用脚想想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真能死过来,”王七抬手抓抓杂草似的头发,“烦躁,我还真挺喜欢他的。”
羊溢歪头:“你不是喜欢小男孩儿么?”
王七切了一声:“审时度势,与时俱进,懂不懂?”
羊溢想了想,了然。以王七现在这条件,确实没多少选择权,于是乎除了性别,其他范围都无限制扩大。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王七该是五几年死的……
“你还知道与时俱进?”
“开玩笑,你当这么多年老子都一个人过来的?老子的相好不要太多哦。”
“……”
与一个色鬼谈天不是什么愉快经历,于是羊溢决定悬崖勒马,言归正传。
“起来。”他忽然拍拍王七肩膀。
王七没懂,疑惑看他:“咋了?”
羊溢耐心解释:“别坐地上,凉。”
王七愣了下,随后忽地变了表情,从茫然到猥琐,绝对无缝切换。
“嘿嘿,虽然你没那家伙漂亮,但也不是不能考虑……”
羊溢的耐心消耗殆尽,伸手直接把人拎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拳!
王七被打了个晕头转向,没等视野重新聚焦,迎面而来又是一拳!
直到趴地上再起不来,王七才领悟般重新记起对方的来意——替美人儿出头的!靠!
羊溢靠在祠堂的破窗边,愉悦地看着王七的惨相,心满意足。
左小兵呆,左小兵贱,左小兵嘴欠,左小兵比娘们儿还爱哭,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负,人不行,鬼更不行!
12.
接受了羊溢为自己殉情的事实,日子似乎也好过起来。左小兵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痛,不久就恢复了那副贱样,天天蹭着羊溢占便宜,不是求亲亲,就是求抱抱,还美其名曰,抱抱我就有力气去打那个王八蛋了。
远远围观的王七本就郁闷,这下更是吐血,尤其是看到羊溢那瞥过来的仿佛自己又做了什么坏事的凌厉眼神,他再死一次的心都有。
岁月不饶人,王七相信了。
哪怕是鬼,六十岁的流氓也不是三十岁恶棍的对手。
他认栽。
正气祠依然破败,山间却多了些热闹。
飞禽走兽对鬼怪是最敏锐的,即便看不到,也有感应。于是往日静谧的山林开始经常性的出现走兽狂窜飞禽乱扑棱的景象。
没办法,有的鬼业余生活太乏味了,又不甘心只做个围观的电灯泡,便只好来折磨可怜的小动物。
每到这时,左小兵都会站在山顶上眺望满山狼藉,然后朝身边的羊溢轻轻叹息:“看你把人给逼的。”
每到这时,羊溢都会纠正对方:“是鬼,谢谢。”
人有人的路,鬼有鬼的道,左小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升天,但如果孤魂野鬼的日子永远这么惬意……嘿嘿,那他宁愿不去超生。
“麻烦你不要一边看着我一边露出这么猥琐的笑容。”
“亲爱的,我刚想起来,你好像还没跟我表白过……”
“表白?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么。”
“……”
“你是不是又决定去勾搭王七了?”
“是!”
“走好不送。”
“……”
“你怎么还不走?”
“帅哥我错了……”
“嗯。”
“我哪都不去我就守着你。”
“嗯。”
“我喜欢你……”
“收到。”
“亲亲我呗。”
“看你表现。”
“靠!”
左小兵呆,左小兵贱,左小兵嘴欠,左小兵比娘们儿还爱哭,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负,人不行,鬼不行,飞禽走兽不行,花花草草也不行……
好吧,除了他羊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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