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中篇小说)

2017-06-30 16:28舒位峰
创作与评论 2017年11期
关键词:新华

A节

1

陈靖一进高铁车厢不由得舒了口长气。车厢里冷气充足,一入内,浑身毛孔猛一缩,汗骤止,说不出的畅快。他站在车厢口,目光秒针一样,从左扫到右。两边位置上零星坐了乘客,或小声交谈,或专注于电脑,车厢里清凉安静。陈靖以为,高铁时代的意义不仅体现在速度和物质上,它把人的阶层性明显分隔开来。二十年前,十九岁的陈靖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季,从武汉坐火车只身前往穗城的一所军事院校就读,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当时的心情说不出的兴奋和茫然。大学毕业后,陈靖留在穗城成为一名职业军官,那些年来往于武汉与穗城之间坐的都是硬卧,睡一觉天亮到站。高铁运行后,他只坐高铁,四个小时,不知不觉车到目的地。去年夏天,持续暴雨,陈靖有急事回汉,没赶上高铁,航班停飞,只买到了特快硬座票。一上车,各种汗臭、袜臭,甚至口臭味扑面而来。狭小车厢里到处是人,脱鞋洒袜者有之,袒胸露腹者有之,横七竖八者有之。十个小时路程,陈靖的状态可以用“煎熬”两个字来形容。这之后,陈靖对高铁有了近乎病态的依赖。

陈靖寻到号座,放下行李,拿出茶杯打开水,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墨镜女孩站在对面的座位旁,手里拎着个不大但里面撑满了东西的红皮箱,她有些急,皮箱放不上行李架。陈靖放下水杯,从女孩手中接过皮箱,塞到行李架上,他和女孩分别笑了笑,对面而坐。女孩摘下墨镜,从背包中取出湿纸巾在脸脖间擦拭,轻声说,真热。既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靖。陈靖喝着水,看她,女孩约摸二十三四岁,扎一马尾,化了淡妆,光洁额头下的面容透了股难以言喻的灵秀气,用明眸皓齿来形容并不过分。她的肤色白,粉色短裙长不过膝露出两条匀称洁白的腿。陈靖放下水杯,双手叉在胸前,嘴角露着一丝浅笑。他腰板笔直,西裤短衫,长期的职业军官生涯使他举手投足都显得端正有型。

高铁不觉中开动起来,短时间提速至每小时三百公里以上,车窗外近景如梭,倒飞而去。已是下午五点钟光景,阳光正烈,这是今天最后一班穗城至武汉的高铁。陈靖端杯喝水看窗外远景,穗城发展得真快,当年他只身来穗城读大学时,穗城还是乱糟糟一片工地,他一下火车站感觉和武汉没什么两样,人声嘈杂,一片混乱,连行李都差点弄丢了。曾几何时穗城旧貌换新颜,一夜之间,成为中国一线大都市。

女孩向他比划,陈靖问,有事吗?女孩打着手势,能否再麻烦你一下……陈靖微微一笑,起身从架上拿下那只暗红色的行李箱,女孩接过去打开,从箱中取出一本书和一盒巧克力。陈靖放回箱子,边放边说,这箱子看着小倒是怪沉的,看不出你一个女孩子居然拿这么重的箱子。女孩笑了笑,谢谢你了。这些都是同事给我的纪念品,不舍得扔,只好都带着。陈靖坐下来,喝口水,看着女孩,你是武汉人吧。女孩说,你怎么知道?陈靖没正面回答,他放下茶杯,你在大公司上班,目前已经离职,想回武汉发展。女孩眼睛瞪得有些大,淡红光洁的唇彩间显出一道道微小皱折,她带着疑惑和讶然,你,你怎么看出来的?陈靖侧了一下身子,用眼瞟了那本书一眼,日本人夏本博明的《工作与心理学》不是什么人都能看懂的,包里的纪念品肯定是离别留念,你什么都带着当然是想回武汉发展了。至于你是武汉人嘛,你的尾音与我相似有些标志音怎么都抹不掉。这就像湘菜,麻不敌渝,辣不过川,一吃便知。陈靖一口气说完,便又拿起茶杯喝水,他用余光感知了女孩注视他的眼神,不禁有些微微得意。

女孩递了块巧克力,德芙的。陈靖没有接,他不吃甜食。女孩未收回,看着他的目光有雾一样的东西在涌动,给点面子,吃一块吧。女孩摇晃着身体,轻轻说。那样子并不像两人刚认识,倒似恋人间的撒娇。陈靖看看车厢里各行其事的人们,犹豫一下,接了。女孩轻脆地笑着,伸出手,认识一下吧,叶蓉,树叶的叶,芙蓉的蓉。我叫陈靖,陈靖放下巧克力,巧克力掉在地上,他握了一下叶蓉的手,随即撤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他感觉到了叶蓉嘴角的浅笑,那笑中竟有着一丝玩味。作为掩示他低头去捡巧克力。

陈靖捡回巧克力,剥开锡纸,放进嘴里,德芙巧克力缎子般流淌在口腔里,太甜了,他被这种甜呛了一下,忙端杯喝水。抬眼间,叶蓉也在看他,脸上似笑非笑,二人目光匆匆交集,一瞬间,如雷如电,陈靖顿时被击溃,移开眼,无由地败下阵来。陈靖听有经验的女人说,四十岁的男人是碰不得的,他们成熟,阅历丰富,心思缜密,三言两语便能触动女人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们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什么时候趁热打铁,让女人乖乖缴械投降。陈靖第一次发觉自己作为四十岁男人的失败,他手足无措的面对叶蓉几乎是挑衅般的目光心中暗生惭愧,他一边喝水一边想,现在的女孩子真要命。

叶蓉笑着欲言,听见iphone铃声响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接听。叶蓉用方言说,姆妈,我上了高鐵,您那莫担心,晚上十点钟就到武汉,您那放心,好,好,车上信号不稳,我挂了。叶蓉挂了电话,向陈靖摊摊手,歉意地笑了笑。陈靖看着她说,是你妈的电话吧?叶蓉说,是呀,总这样,当我小孩子一样。陈靖说,听你口音是坊城人吧?叶蓉讶然,这你也猜得出来?陈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坊城的。真的?叶蓉几乎失笑着跳起来,陈靖指指车厢里的乘客,她赶忙坐下,但这种兴奋毕竟掩不住,你真是坊城人?陈靖笑意满眼,配合着她小声说,如假包换。叶蓉问,你住坊城哪里?陈靖说,翠堤春晓。叶蓉看着他。陈靖说,这是新小区,你当然不知道了。叶蓉逼问,那你能说一个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吗?陈靖想了想,青龙水库知道吗?叶蓉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里我读书的时候经常去,好大—片水库,听说每年夏季汛期都要收几个水鬼。陈靖说,行呀,你连这些都知道?陈靖惊讶的表情明显有些夸张,叶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你不许取笑我。陈靖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哪敢呢?叶蓉说,你就是在取笑我,你这样子就是取笑。陈靖安静地看着叶蓉,他没有再辩解,他突然觉得叶蓉是那么的可爱,那么恬静,宛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看见山间的一掬清泉,虽有点遥不可及,却能平复焦躁的心情。陈靖突然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但因着身份他知道这实在有点痴人说梦,这个想法就和那一掬山间清泉一样,它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他想,就这样一路同行,也挺好。

你再说一个吧,一个我俩都知道的地方。叶蓉支着腮,微笑着,轻轻皱着鼻。陈靖拗不过她,只好说,好吧,再说一个,八分山知道吧。叶蓉说,噢,你说那个铁路旁边雾气缭绕的山脉吧?陈靖说,对,现在政府正在对这个山进行改造,分别建了一个寺庙和尼姑庵,逢年过节香火不断。叶蓉说,等会儿,庙和庵?和尚和尼姑能住在一起吗?陈靖放下手中茶杯,正襟危坐地解释,寺庙旁建尼庵,和尚和尼姑同寺修度,古已有之,并非什么异事,咱们国内目前就有好几处,泰国全部是僧尼同住,没什么好奇怪的。叶蓉将信将疑,回坊城我可要到八分山,看看他们是怎么个僧尼同寺修度的。陈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岔开话题,你知道老区委、区政府吗?叶蓉兴趣盎然地点点头,在复江道上,对吧?陈靖说,对,我要说的是区政府斜对面的凉粉摊子,你还记得吗?叶蓉点点头说,记得,我们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在那里喝凉粉。她微微闭上眼,回想当时的情形,夏天放晚自习,我们女生总喝印刷厂前面的那家凉粉,冰镇的糖水里飘浮着红的、绿的、白的各色凉粉,它们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我记得初二那年夏天,有个帅气的男生总是帮我付帐,几乎付了一个夏季,可他从来不和我说话,后来同学告诉我,他是在追我。哎,你说他傻不傻,追我为什么不说呢?害得同学都取笑我。陈靖不说话,让叶蓉静静沉浸在回忆中,他想,她在学校里应该是个聪颖亮丽的小女生吧。

叶蓉说,再说一个吧。陈靖抬头看看车厢及车窗外,高铁不动声色穿行在山脉之间,天未黑,太阳厚颜无耻地悬挂着,已是强弩之末。陈靖和叶蓉的交谈并没有影响他人,几组斗地主、跑得快的武汉乘客不时发出哄笑,有人被炸得焦头烂额。陈靖问,说什么?叶蓉想了想,刚才说起凉粉,勾起了我的馋瘾,我可是个十足的吃货,就说说咱们坊城的小吃吧。陈靖不忍拂她的意,要说坊城的小吃那可是够多的,光过早的牛肉粉就有好几种,像何师傅牛肉粉、陈师傅牛肉粉、大头牛肉粉、二毛牛肉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能区分它们的味道吗?叶蓉一边思索一边说,我只吃过一两家,记忆严重缺失,求求你,快告诉我好吗?叶蓉边说边牵住陈靖的手轻轻摇动,言语间的恳求似水柔情,令人无法拒绝。陈靖任她握着,继续说,何师傅家的汤浓汁多,牛肉片有韧劲;陈师傅家汤汁淡,牛肉熬得烂;至于大头和二毛家以辣取胜,汤汁和牛肉各有特色。叶蓉味口完全被调起来,她看着陈靖,目光有些异样,你懂得可真多,我回到坊城有空就联系你,这几家早点我要一一吃个遍。陈靖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看车窗外,此时日已西沉,余辉即落。

五号餐车里,陈靖和叶蓉坐在餐位上,吃着咖喱鸡饭和牛肉面。列车运行平稳,二人一边用餐一边闲聊,叶蓉吃了几口牛肉面就放下筷子,这味太差劲了,远不如何师傅的牛肉粉。她看着陈靖一口一口吃着咖喱鸡饭,那种认真的态度就像对着一堆山珍海味,有那么好吃吗?陈靖用餐巾纸抹抹嘴,味道一般,离好吃差远了。叶蓉说,那你还吃得这么香?陈靖说,这不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对食物的态度问题。叶蓉看了他一眼,你是干嘛的,搞得圣人一样。陈靖说,我是个军人。拿起食匙,继续吃咖喱鸡饭。叶蓉双手托腮,审视外星人一样打量着陈靖,半晌,她说,你真是军人?穗城军区副团职军官,陈靖已打扫完战场,喝了口开水后如是说。叶蓉狐疑满眼,一副不信之色,你是军人?我不信。陈靖饭已下肚,精神状态甚好,他耸耸肩并不做回答。叶蓉有些急,你常年在穗城,那是怎么了解坊城这些情况的?陈靖轻轻笑起来,他喜欢看叶蓉急起来的样子,他说,我每年有一个多月的探亲假,回到坊城不到处逛我干嘛?叶蓉将信将疑,那你给我看证件。陈靖从裤袋中拿出红色军官证,递过去,叶蓉伸手去接,却听见一阵疾风响,车厢内光源一哑,高铁列车“呼”一声进了隧道,陈靖觉得手背一热,一只小手温婉、滑腻,紧紧包裹在陈靖的手背上,有种因心里畏惧而寻找依靠的无助。

隧道一过,光线复亮,叶蓉赶紧收回手,脸上一红,低下头,马尾搭拉在胸前,說不出的羞涩动人。抬起头,却没有发现陈靖,目光仿佛失了神,四处张望,陈靖端着两杯咖啡缓缓走来,她欣喜地看着陈靖,不知为何几乎哭出来,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说一声?陈靖莫名地看着她,咖啡几乎泼出来,他放下咖啡,推一杯在叶蓉桌前,坐下来,微笑着,他说,喝吧。叶蓉的脸再次红了,端起咖啡喝一口,想掩饰窘态,殊不知咖啡是滚烫的,她飞快伸出舌头,压抑住尖叫,泪却掉了出来,抬头,看见陈靖在笑,她气恼着,一拳打在陈靖肩上。你笑,你还笑,人家烫死了。陈靖没有躲,受了这一拳,那一霎,他有种无由的悸动莫可名状地在心里荡漾,如同石头投掷在水中,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2

晚上十点,列车到站,陈靖和叶蓉各拿行李走出站台。出检票口的时候,人流开始拥堵,他们向出站方向挤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旅客们一股股塞满通道,所幸高铁车站内的中央空调正常运转,倒没有室外那么热。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人流中巡查,据说一个杀人犯逃进了车站。

后来那个光头逃犯窜入拥挤的人流里,警察的抓捕进行得异常缓慢。因为怕事,人群屡屡为犯人让路,实在是太拥挤了,犯人也只能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几名警察眼看挤到跟前却又片刻间失手,每隔—段时间就会在人堆处发出哄响,那是犯人逃去的位置。有一次几乎就在陈靖和叶蓉身边发生,但他们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窃喜,甚至希望抓捕时间能够更长久一些。这样来来去去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些早就不耐烦的男性旅客自发地加入到抓捕中来,光头犯人一个踉跄冲到陈靖和叶蓉身边,陈靖脚下一斜,不动声地将犯人勾倒,霎时被冲上来的人群淹没。警察押着光头逃犯离去时向人群表达了由衷的谢意,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叶蓉的脸因兴奋而通红,她朝陈靖竖了一下大拇指,二人相视一笑。

滞留出口的人太多,检完票已是午夜时分,二人连续拦了几辆的士,先后拒载,有愿意去坊城的提出加钱或是一口价不打表,他们拒绝了。过了半个钟头,依然没有叫到的士。夏夜无风,热浪一阵阵翻涌,二人身上都有粘乎乎的感觉,陈靖说,干脆打个一口价的的士吧。叶蓉在昏暗的路灯下点点头。可是事与愿违,因为时间关系,再也没有一个的士愿意去坊城。陈靖还欲再等,叶蓉突然一跺脚,不等了,我要住酒店洗澡,浑身上下难受死了。陈靖有些懵懂,住酒店?叶蓉肯定地说,住酒店。陈靖有些口吃,可、可我不知道哪里有酒店?叶蓉四下张望,侧手一指,那里不是有家吗?陈靖望去,看见“曼琴大酒店”五个霓虹大字。

曼琴酒店在高铁车站旁,陈靖和叶蓉走了四五分钟,横过一条马路就到了。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叶蓉一言未发,只是跟在陈靖身后,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她沉默着、跟随着,拖了小皮箱,想自己的心事。陈靖走进酒店大堂,订房,交费,向叶蓉要身份证登记的时候,发觉她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发愣。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不舒服吗?叶蓉看了他一眼,勉强一笑,摇摇头,从小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他。

办完住房手续,进电梯,按下二十楼的按钮。电梯里,二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到了二十楼,找到2007房和2008房,各自用房卡开门。楼道里,陈靖说,晚安。叶蓉忽然转身,看着他,陈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闪动的泪光,陈靖想会发生些什么吗?什么都没有,晚安,叶蓉平静地说。

陈靖畅快地洗了澡。洗澡前他给妻子汪萍打了电话,将晚上的遭遇简略地说了。汪萍没多问,只是要他注意安全。已是凌晨,不知为何,原本应该有些疲劳的身体此时却毫无倦意,他无目的按着电视遥控器,实在有些困了的时候听到敲门声。他披上睡衣,边走边问,谁呀?一个女声说,是我。陈靖忽然一下慌了神,握着遥控器的手有种汗涔涔的感觉,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叶蓉一袭白色睡袍,长发漆黑,衬着—张白净素颜,清伶伶站在那里。叶蓉看着他,把手中的钱递过去,这是房费,叶蓉说。陈靖没接,不用这么客气。叶蓉的手臂悬在半空不收回,陈靖只好接过去。二人站在门口,都不说话。不觉间叶蓉眼里竟流下两行清泪,陈靖慌了神,你、你怎么了……叶蓉突然抱住他,在他耳边哽咽,我害怕,害怕今夜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陈靖不知如何回答,无措地任她抱着,拿着遥控器和纸币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后来被叶蓉推着向后倒退,一直退倒到床上,叶蓉娇小的身躯压住他,身上的香水味淡淡传递着、散发着、诱惑着。他的脑海“嗡嗡”作响,心里防线开始坍塌,行为已不受大脑控制,他无力挣扎,只能伸手摸住床头柜上的手机,搜寻着,按在关机键上。手机屏幕匆匆一闪,消逝了。

B 节

3

坊城衛生局的院子里,一株老槐树,绿荫如盖。老槐的骨头从枯皮里绽出来,一节节裸露着浑圆的白底,矍铄的根部蔓延出围栏,钻在步砖下、花径里。枝叶的茂盛蒙蔽了太阳,日光东一条西一线地伸进来,照成榆钱大小的孔,洒在地上。从陈东的角度看过去,老槐树的枝叶过于茂盛,他转动手中的圆珠笔,百无聊赖地想,后勤的那些家伙也该给老槐树修枝剪叶了。一只雀在树上掠动,箭样射向楼顶,它大概在上面搭了窝,有几根枯草飘下来。爬上去看看,或许会发现几个鸟蛋吧!陈东看着院里的老槐树,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它竟有几分相似。

陈东毕业于省内一所二流大学,专业是经济管理,学习成绩优异,曾经有过学生会工作的经验(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陈东学生会的经历只能用曾经来界定)。他显然有些心高气傲,找工作难免眼高手低。陈东应聘的第一份职位是家上市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理想月薪六千元。人事经理对他开出的条件嗤之以鼻,他扬着手中制作精良的简历,言语之间不甚客气,小伙子,别说你个二流大学的本科生,就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种职位,也要好生掂量掂量呀!陈东的气势顿时消了三分,低声说,我曾经从事过学生会的工作,有些管理经验。人事经理一笑,别扯什么学生会,我原来就是学生会干部,在公司干了十几年,怎么样,现在还不是个人事主管。你们这些大学生呀,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个个眼高于顶。这样吧,月薪三千,从业务员做起,实习期间两千。省城消费高昂,三两千工资陈东自然不放在眼里,只好另谋高就。

通过报纸招聘版,陈东颇费了些周折,在三环附近,找到一家房地产公司,谋了份营销经理的职位。应聘当天,公司新开的楼盘刚刚预售,看房客少得可怜,几乎是两三个销售围着一个客人转。人力资源部的主管是位年青人,姓莫,戴副眼镜,见人一脸笑,他大概有留洋背景,不时蹦出一些英文词汇。看过陈东简历后,站起身,握住陈东的手,welcome,welcome,我代表公司欢迎阁下的加盟。陈东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地说,我应聘的是营销经理。of course,of course,后生可畏,公司要的就是你这种无往而不利的courage和敢于担当的determined。莫主管用带有煽动性的话语说,公司正式聘你为营销经理。顿了顿,他说,至于薪资问题,陈经理呀,你看咱们公司刚刚起步,眼前这个楼盘是公司的创业之作,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作为管理层理应为公司分忧,陈经理你说对不对?陈东不由得点头。我看这样,月工资一千保底,余下按销售业绩提成。他看出陈东的犹豫,陈经理,你别认为保底工资低,公司业绩提成可是比其它房企高多了,你只要用心干,年薪过百万。莫主管一口一个陈经理,俨然把他当成公司的管理层来对待了,这无疑让他感动,当即答应下来。陈东签了合同,交了五千元押金,正式成为了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营销经理。

事后证明,陈东被耍了。首先他发现这里的销售人员个个都是营销经理,这让他非常不爽;其次,由于资金问题,公司在这个楼盘上的宣传投入极其有限,这就需要他们这些营销经理四处拉客,有时甚至会被委派到周边其它楼盘去抢客,这样的后果是导致许多同事被打,陈东有幸恭居其列;最后,也是最关键一点,这里地处三环外,位置偏僻(据说规划有地铁站点,预计修建日期在十年之后),就销售而言,难有立杆见影的效果。这直接影响到销售业绩,无业绩便无收入,区区一千块钱,租房水电、吃喝花销远远不够。两个月后,陈东开始打退堂鼓,人事部告之,辞职可以,按合同,工作未满一年,押金不退。他和几个营销经理找到莫主管。莫主管的嘴脸顿时显露出来,他说,公司照章handles,没有商量余地。此时的陈东高傲气早就消磨尽了,苦着脸说,一千实在太少,光租房就得几百块,吃喝都顾不上了。莫主管的脸上堆满笑容,伸手搂住陈东的肩膀,故作神秘地说,关于住宿的事,我请示了公司高层,决定将已建成的毛坯房给你们销售经理住,这样不就省下了住宿费用吗?陈东面露难色,这、这……莫主管语重心长地说,陈经理,公司正在起步阶段,你们这些中层干部要为公司分忧啊!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建立一个庞大的地产王国,你,你,还有你们——他用手指着几个面露菜色的营销经理,将来都是这个王国的masters和hero。莫主管的手豪迈地挥动着,像个将军。为了五千元钱,陈东选择了留下。

一年后,陈东仓皇回到坊城,他身心俱疲,锐气消磨殆尽,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坊城卫生局,分配到医政科工作。机关工作单调乏味,一张报纸,一杯茶,甚至一个电脑游戏都可以混一天半天。陈东知道回坊城意味着什么,坐在办公室里,仿佛看到了今后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日子,看到了枯燥和乏味,看到了自己在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日渐终老。他讨厌坊城,厌恶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他感觉有一股腐朽的气息在周遭升腾、荡漾、渗透,让他无处遁逃。事实上,面对现状陈东无能为力,他的前程已被父母规划,只需按部就班照着设计往前走就是了。

4

出了会儿神,收回目光,继续打电脑游戏。有脚步声,陈东把鼠标点在文档上,电脑屏幕显出医政科的半年小结,抬起头,同事李清走进来。李清做了个鬼脸,一脸坏笑,别装了,别装了,陈东,累不累呀你。陈东一笑,放松状态,他说,你小子,不吓人心里不舒坦,是吧?李清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陈东皱了下眉,身子往后一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李清晃荡着双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聊吧。陈东咧咧嘴,他想知道李清在卖什么关子。李清压低脑袋,嘴几乎顶到了陈东的脑门,烟臭味从口里直喷过来,陈东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靠。李清无所觉,低声说,楼下来了一美女。陈东笑笑,不屑地说,美女而已,搞得神秘兮兮。李清睁大眼,那可是大美女,那肤色,那身材,那模样……他大拇指一甩,走,看看去。陈东摇摇头,眼神里有些不屑。李清见没有调起陈东的情绪,便有些索然,找个借口,悻悻去了。陈东的目光再次落在窗外浓郁的槐叶上,风吹如簇,阳光洒在叶片上浮出鳞鳞波光。陈东想,不就是个女人嘛!

相较工作而言,陈东的情感经历有些复杂。他的初恋可以追溯到高中时代,高二的夏夜里,他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孩,说是追求有些言过其实,准确地形容应该属于单相思的范畴。说到底,陈东为一个喝凉粉的高中女生付了一个夏季的账,竟然没有搞清楚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甚至连个表白都没有。大学校园里,陈东对中文系的女教师产生了好感,因为胆怯,他采取的做法是尾随跟踪。他以墙壁和花丛做掩护,掉在女教师后面,远远的,凝望的眼神充满了爱慕和无奈。后来,陈东的行为被女教师发现了,报告了学校。校方对陈东进行了约谈,由于陈东没有什么实质性行动,约谈最終不了了之。其实,中文女教师长相一般,戴副黑框眼镜,皮肤有些暗,举手投足并没有什么令人心动的地方。大二的时候,陈东正正规规谈了一场所谓的恋爱。他和同校的一个女生开始交往,他们如胶似漆,很快堕入爱河。禁果初尝的陈东仿佛打开了一扇欲望之窗,他们频频出现在校园的角落里,探索渲泻青春的种种可能。终有一日,他们在树丛里的行为被校方抓了现行,十几个偷尝禁果的男生女生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兔子一样惊慌四散,最终,缺乏经验的陈东几乎是自投罗网。树丛间,几束光柱不约而同地射在身上,他的裤子褪到脚面,露出雪白的大腿和三角内裤。那真是惊心动魄而又羞愧难当的一幕,当时的陈东连死的心都有了。

过了几天,陈东接到局办通知,安排他参加市里举办的医政业务培训。陈东散漫地走下楼,每过一处窗户,老槐树的身影都会局部呈现,一会儿是密不透风的树顶,一会儿是泛滥疯长的枝叶,在楼下看到的是粗大合围的树腰。陈东有些奇怪,站在走廊上茫然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老槐树的这些变化,他忍住了上去拥抱的冲动,转身离开。办公室里,空荡荡,一个人在埋头清理资料。已是下午三四点光景,初秋的日头扬扬洒洒,看似无力的光线从院子里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洒落在她身上,星星点点,光晕一片。她穿一件杏黄针织外套,露出白衫衣的领口,头发梳成马尾,是个年青女孩的妆扮。陈东认不出是谁,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女孩抬头,看他,轻轻一笑。有事吗?她说。陈东看清她的相貌,一怔,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回过神,我……我是来拿培训通知的。女孩站起身,噢,你是陈东吧。在桌上略一翻动,抽出一封纸函,递过去。陈东迟疑地接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抬抬下额,呐,通知上写着呢!陈东低头一看,通知顶格确实写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准备离开,又转回来,伸出手,我是医政科的陈东,你叫什么名字?二人握了手,我是叶蓉,新来的,请多关照。女孩的牙齿很白,有种水果的味道。走到门口的陈东再次回望,他疑惑地想,叶蓉是谁?

翌日,陈东来到隔壁计财科,李清在看材料,抬起头,冲他一笑。有事?李清抽出支烟,点燃,吐出烟圈,把落坐的陈东圈在烟雾里。陈东想了想,欲言又止。李清用火红的烟头指住桌上的材料,快说,我正忙着呢!陈东说,我……我想问你……李清一合材料,什么事?婆婆妈妈的。陈东说,办公室……看着李清那张飘在烟雾中的长脸,陈东谈话的欲望突然消失,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哎、哎、哎,你是说那个新来的美女吧,她叫叶蓉,刚从南方回来,还没谈朋友呢,你小子,是有什么想法吧?回到医政科,关上门,陈东觉得自己的生活里有了几许阳光透进来,尽管这光线不强烈,像老槐树荫下的榆钱孔,微弱、无力,但有总比没有好。

一个秋雨萧萧的下午,陈东离开坊城,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业务培训。走之前,陈东去了趟局机关。他打着伞,站在院子里,老槐树下。天上飘了细雨,一楼办公窒光线暗淡,叶蓉在日光灯下看文件。她长发披散,几绺发丝垂下来,掩住小半边脸庞,远远望去,透出几许娴静,几许温婉。陈东,干嘛呢?李清站在廊道里,隔了雨雾,歪着脑袋问他。陈东看了眼李清,讪讪地说,没,没干什么。你不是去培训了吗?怎么还来。李清脸上似笑非笑。陈东一窘,仿佛有些心事被看穿一样,他掩示着说,有……有个文件忘带了,回来拿。哦……李清故意拖长尾音,用手中的文件夹点了点他,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李清这么一打岔,陈东顿时兴致索然,最后看了叶蓉一眼,准备离开,一迈步,脚下一滑,幸亏步子小及时收住脚,低头一看,脚下踩了一片苔藓。这些苔藓长年累月在老槐树茂盛枝叶的掩蔽下,终日不见阳光,雨水一淋,青绿青绿的。陈东擦了擦鞋,诧异地想,这些苔藓自己怎么从未发现呢?

5

叶蓉坐在办公室里,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感。在机关做文员与公司白领有着显著不同。白领的生活紧张、忙禄而充实,有做不完的事,报酬相当;机关的工作表面闲适、散漫,实际上玩的是心机倾轧,薪资也差强人意。事实上,叶父是坊城某实权部门领导,叶蓉在穗城一家公司做白领期间,叶蓉的父亲就已调动关系办好了叶蓉到卫生系统上班的相关手续。叶蓉在某上市公司从事文秘工作,月薪万余,说不上富足,却也衣食无忧,她不肯就范,却架不住母亲的泪影婆娑,只能面对现实,回到坊城。叶蓉很快适应了机关的氛围,她所从事的文件管理并不繁杂,整理、归档、登记、查找,无非日常琐事。清闲之余,她在办公室里枯坐,看看书,上上网,回忆穗城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时,心情会无由地烦燥起来,甚至有种想回穗城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一抑即平,她知道,白领的生活已是一去不返了。有时,呆坐无聊,她会对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看树影随光线变幻,看风吹叶动,沉默如钟。

单位里,未婚女孩中,叶蓉条件优越,相貌、气质之外还有家世。不仅本单位男孩子追,也有外单位的介入,叶蓉好像缺乏谈朋友的兴趣,她不抗拒见面,一见之后却没了下文,无论多理想的对象,她总是不冷不热,淡然中消耗掉对方的热情。与她见面的男孩子都是有些家庭环境和背景的,他们并不想打持久战,面对叶蓉的态度只好选择退却。时间一长,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人渐渐少了,终至偃旗息鼓,外界对叶蓉的评价是:高傲,冷漠,看不起人。

渐渐地,叶蓉熟悉了坊城。这座小城原居民不多,大量是偏远乡镇的移民,街上充斥着难懂的乡下俚语。小城的发展日新月异,但人们的意识跟不上生活节奏,小农思想占据了主流。叶蓉的心高气傲由此而生,她不甘心就此屈服,她想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宿命。和坊城的女孩一样,叶蓉学会了睡懒觉,逛街市,看白云苍狗发呆。她常常打把碎花伞一个人行走在细雨如丝的街道上,雨季的南方小城氤氲着雾濛濛的湿气,它们飘散着,浮动着,一如叶蓉烟雨独行的心情。当此时节,伞下的叶蓉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站在雨霧里,开始陷入迷茫,患得患失。

年底,市里对坊城卫生系统的工作开始全面检查。迎检的日子,叶蓉忙碌起来,一连几天加班加点准备迎检的文件资料。一天夜晚,大约八点来钟,天将黑的样子,叶蓉加完班出院门,一辆面包车开到她身边,一个打扮土气的男人突然下车,操着听不懂的俚语拽住她的胳膊往车上拉,她一下懵了,拼命挣扎,男人劲大,她被拉上车,面包车欲开,院门侧旁冲出一男子,一把拉住叶蓉胳膊,厉声喝问,干什么?土气男人操着夹生普通话,这是我媳妇,你管不着。男子抓紧叶蓉的手臂,什么你媳妇?她还是我妹妹呐。面包车未停,丢下叶蓉一溜烟去了。叶蓉懵懂地站在那里,一身冷汗。借着昏黄的路灯看清救下自己的男子,似曾相识,叶蓉迟疑着说,是你?男子也看清了她,是你!

叶蓉怔怔看着陈东。十年前,晚自习后的仲夏夜,印刷厂门前,一群吃着凉粉的小女生,一个几乎整个夏季都在付账的帅气男孩。那条古老的柏油马路上,长着同样古老的法国梧桐,梧桐的树叶“嗽嗽”作响,和着小女生银铃般的笑声,在夜空中起伏回荡。

C 节

6

春风一度之后,陈靖不想与叶蓉再有纠葛。说实话,他喜欢叶蓉,这种怦然心动是婚后十几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但这样的遭遇过去也就过去了,当不得真。他已年近不惑,是有妇之夫,他不想自寻烦恼,自找麻烦。

陈靖进门,妻子汪萍和女儿正在吃早餐。汪萍是个时尚女人,早餐只喝牛奶吃面包,看见陈靖回来,连面包都来不及放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冲过去抱住,亲他的脸。汪萍唇上沾有果酱,亲得陈靖脸上花一块红一块,女儿看得哈哈大笑。

整理完行李,陈靖坐在床边,看汪萍化妆。梳妆台上眉笔、彩妆、护肤、香水,一应俱全,甚至丹蔻之类的状饰用品也不在少数。汪萍用彩笔在眉目间勾勒,她瞟了陈靖一眼,笑着说,看什么看,女人化妆有什么好看的?陈靖说,我老婆最好看,看了十几年都看不够。汪萍“啐”了一口,眼中春色隐隐。陈靖走向客厅,不禁想起那个叫叶蓉的女孩,意识里,昨夜残梦未尽。他想,这会儿她在干什么呢?

汪萍化好妆来到陈靖面前,汪萍的妆化得淡然适意,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轻轻在陈靖周遭挥发,陈靖下意识两边看了看,汪萍用唇角抵在他耳边轻声说,傻瓜,今天双休日,女儿下楼玩去了,我不叫她不会回来的。她用舌头在陈靖的耳膜间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心里下意识一紧,侧过耳。汪萍不理会,继续用舌尖探寻,他眼角一跳,忽然想到了昨夜的某些场景,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侧脸回应着。汪萍的情绪在酝酿、在泛滥,似海啸般汹涌澎湃,她猛地坐到陈靖大腿上,他的冲动终于不可抑制起来,把住汪萍柔软的腰身,欲望一点一点开始泛滥。铃声兀然响起,陈靖口中含糊说,手机……手机……汪萍目光迷离,欲望己调至临界点,口中“唔唔”,手在摸索,掐断了来电。二人不停,继续深入,铃声再次响起,顽固地影响着他们的情绪,陈靖推开汪萍,他说,接吧。汪萍不情愿地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走向阳台。陈靖望住她的背影,他想,这人是谁?正想,汪萍风一般从阳台上扑过来,把他压在沙发里,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如云似雾紧紧裹住他,让他窒息,让他迷醉。

客厅里,沙发上,汪萍依偎在陈靖怀里。她抚摸着男人的鬓角,慵懒而性感。老公,今天是怎么了?一反常态呀。陈靖心里一“咯噔”,什么?他含糊反问。汪萍轻轻打了他一下,嗔笑着,什么什么呀,你以前可没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我长期不在身边,生活太压抑了?陈靖没有接话,他怕掉进汪萍设置的语言陷井里。嗳,我可怜的老公!汪萍的唇再次贴上来,某些想法蠢蠢欲动,陈靖意识到此举的危险,他小心翼翼推开汪萍的身体。我饿了,他说。

陈靖端茶站在露台上,从九楼望下去,街景一览无遗。正午的阳光锤子一样砸在柏油马路上,星火四溢。街上行人稀少,一只狗在孤独地散步,它太老了,身上的皮毛掉得七零八落。一对小情侣在街面上争吵,女孩儿受了委屈,一旁抽泣,男孩子不厌其烦,解释或劝说。一个少妇打骂着孩子,小男孩飞快闪避,少妇的追逐显得滑稽可笑,她也许是孩子的母亲,也许不是,谁知道?一个乞丐沿墙根走,蓬头垢面,身上的破衣服一荡一荡,手中一双筷子,敲在碗沿上,“叮叮”响。陈靖喝着茶,俯视楼下的一切,他看见走出小区的汪萍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这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和汪萍边走边说,一副急迫的样子。看得出,汪萍不太想理他,她的目光一直朝向前方,步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来,说着说着,男人去拽汪萍的胳膊,汪萍的柔软腰肢随着牵引扭过去,有种分外的不情愿。陈靖对事态度的发展感到有些紧张,他不禁把头向露台外伸出,他想,这人是谁?二人停在马路上交谈,汪萍的脑袋四处扫视,自上向下望去,她的波浪长发左右摆荡有股说不出的韵致。陈靖又想,她的心情应该是局促不安的吧?汪萍突然向上一抬头,陈靖脑袋后仰,身子猛一缩,全身回到阳台里面。他的心怦怦跳,手中的茶水溅出来,湿了裤角。

汪萍打开门,陈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汪萍笑着说,哟,发什么呆呢?快把菜拿去厨房。陈靖站起来,木然伸手接过塑料袋,走到厨房,一样一样取出食材。汪萍问,孩子呢?陈靖没应。汪萍走过去,陈靖,你怎么了?陈靖情绪有些低落,没……没什么。你是不是不舒服。汪萍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体温,放下心来。她说,老公,你想吃什么?我来做呀!她的表情妩媚多情,充满了挑逗意味,陈靖冷冷看着,某些不舒服的东西涌上心头。

隔天,陈靖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约他见面。通话的内容很简短,可以说有些没头没尾。陈靖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确定那天与汪萍在楼下交谈的人就是这个男人,他隐隐感觉有些事将要发生。入夜,陈靖来到茶马古道,推开门迎面见一戴眼镜的瘦高男人坐在硕大的茶台前,瘦高男人彬彬有礼地站起身,陈先生,我是许新华,请坐。递上一张名片,陈靖接过,坐下。陈先生,普洱,铁观音,还是龙井?陈靖不大注重喝茶,他说,客随主便。许新华笑容依旧,那就普洱吧。倒水,煮沸,洗杯,夹出茶叶,再煮沸,再洗杯。茶楼里,不冷不热,空调开得恰到好处。几桌茶客在小声交谈,茶台与茶台之间被巧妙地布置开去,同属茶厅,彼此的信息并不流通。陈靖看了看名片,许新华,坊城新华律师事务所所长、律师。许新华完成了煮茶流程,欠身,斟茶。陈先生,请。赫红色的茶水在晶莹剔透的杯具里旋转,止住,一缕普洱的清香扑上鼻翼。陈靖缓缓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抬头,许新华正在看他。陈靖放下茶杯,许律师,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是只为请我喝茶来的吧?许新华笑了笑,陈先生出生军旅,说话爽快。陈靖看着他不作声。许新华喝口茶,分别斟满,坐正身子,他说,那我也有话直说,得罪的地方你莫怪。陈靖说,你们律师平常说话都是这么没劲吗?许新华一笑,他说,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和你谈一下汪萍的事。陈靖说,我老婆什么事?许新华喝口茶,放下茶杯,轻描淡写地说,我和汪萍交往有三年了。陈靖举杯停在嘴边,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目光上翻,发现许新华正在看他,或者是在观察他。陈靖脸色迅速镇定下来,我老婆与人的正常交往,是她的权利,她是司法所工作人员,与你打交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许新华摆摆手,不、不,陈先生,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爱汪萍,我们之间在交往。陈靖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能够由当事人亲口说出,足见事情的真实性和严重性。许新华继读说,我正在为汪萍离婚,我和汪萍是真感情,请成全我们。许新华这么说估计八九不离十,许新华的话语中有种坚决和威胁陈靖很反感这种说话的态度。他突然觉得自己从一进门就失去了主动,从喝茶到交谈一直处于下风,许新华布了个局,或着说张了个口袋,等他跳。陈靖心里有股火往上窜,这样的环境下,他不便发作,只能虚情假意与他在这里喝茶、寒暄,他平抑住内心的怒火,目光微微向中间聚,压低声音,—字一字地说,我和汪萍是军婚,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许新华摊摊手,叹了口气说,我是律师,当然知道你是军官,不过我们已经这样了,你和汪萍强拧在一起,恐怕不会幸福吧?陈靖站起来,凑近脸,目光利刃般在许新华脸上刮来刮去,许新华向后一让,脸颊的肌肉禁不住抖动起来。姓许的,这是我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陈靖丢了张纸币在桌上,转身离开。

陈靖坐在沙发上,闭上眼,心里在回想事情的始末。汪萍正在试衣间换衣服,她穿了一套素色职业装,来到客厅,撒娇说,老公,你看这衣服合身吗?坦白说,三十四岁的汪萍无论相貌身材均未受年龄的影响,称得上是凹凸有致,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这套职业装将汪萍的身材修饰得无可挑剔,二者相得益彰。陈靖无心欣赏,他冷冷“哼”了一声,不言不语。汪萍在客厅木地板上跺着脚,嗔怒着,老公,你看看么!陈靖霍然站起,这身衣服是許新华买的吧?你为什么不让他帮你看。汪萍红红的唇骤然张成“o”型,血液霎间凝结。

7

今晚茶马古道的布局,许新华由衷满意。他是个律师,做事习惯谋定而后动,针对陈靖的军官身份,许新华进行了详判,从时间、地点、氛围到方式,甚至说话的语气,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许新华的目的是,在不激怒陈靖的前提下,把讯息准确有效地传达出去,让他猝不及防,却又无可奈何。事实证明他做到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街上人来人往,远处的广场舞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夏夜无风,空气里有股粘乎乎的感觉。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情绪,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让他无比激动,就像钓鱼的人看见水里隐约浮现的鱼背。许新华觉得,任何理由都阻止不了他追求汪萍。

许新华开门,进屋,客厅里漆黑一片。时间不晚,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更何况是炎热的夏夜。灯光骤亮之际,卫婷一袭黑衣坐在客厅里,幽灵一样。许新华强笑着,没睡?卫婷不作声。许新华又说,孩子睡了?卫婷还是不回答。许新华有些没趣,我去洗澡,困了,睡觉。许新华走向卫生间。卫婷突然说,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许新华停住,背对卫婷,他在考虑这件事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让他无法把握的时空,摊牌的赢面不大。怎么,有些难以启齿?卫婷像是带着笑,有嘲讽,有不屑,甚至还有一丝冷漠。许新华咽了口唾沫。卫婷仿佛叹口气,许新华,别以为你是律师,自认为做事滴水不漏,你和汪萍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许新华知道自己被迫到墙角,想退是不可能的,大不了一拍两散。他闭上眼,清理了一下头脑,缓缓转身,睁眼,看着卫婷。他甚至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目光恢复了自信与智慧,他心里冷笑着想,无论过程多么艰难,结果都一样。

许新华和卫婷的谈话没有想向中的冗长和艰难。卫婷是坊城法院的法庭书记员,许新华的风流行径早己不是什么秘密,她曾亲手处理过许新华的风流债,两人的婚姻能支撑到今天,主要是卫婷一直相信许新华是个有责任、敢担当的男人,她爱他。现在,这些所谓的情感光泽黯淡,已没有任何可值得留恋的地方了。他们孤零零陷落在各自的沙发里,客厅宽大,灯光灰暗,心越来越冷却。

我们离婚吧!

你真的要离?

真的。

你爱她?

我爱她。

爱?你当初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特别能理解我,喜怒哀乐,一言一行。

我看你是荷尔蒙作祟。

你怎么说都行。

我原以为经历过以前那些烂事,你会改过自新,谁知道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别忘了你的律师事务所是怎么开起来的,在坊城,没有我们老卫家,没有我父亲,就没有你许新华的今天,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别说你们老卫家,更别提你父亲,他活着的时候用嘴巴训斥我,到了坟墓里用眼睛盯着我。他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小官吏,成天一副大领导的派头,提他我就恶心。

你……你混蛋。

离吧!财产都归你,事务所归我,孩子你带走吧。

就这样?

就这样。

许新华再次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宽阔的马路上行人稀少,刚刚逝去的喧哗与热闹仿佛存在于另一世界。没有一丝风,月亮隐入云层,炎热依旧如影随形,昏黄的灯光洒在路途,朦朦胧胧,有气无力。许新华长长吐口气,点支烟,步履宽松而闲适。现在的许新华如释重负,他和卫婷十三年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始终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个悲剧,是一种阉割的人生,尽管他曾经义无反顾地爱过她。现在,这种婚姻的束缚终于结束了,他重获自由。他在马路上兴奋地吸着烟,夹烟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烟气浮动在炎热的空气里,路灯的显影下,混沌出一片灰白。现在已是深夜,他依然控制不住地想念汪萍,他要找到她,听到她的答复,得到她的爱,这样,这场情事才会完美,才能真正满足他对生活近乎苛刻的幻想和需求。

三年前,一个梅雨的傍晚,许新华认识了汪萍。下班高峰期,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多月,天空中伴随着一股阴郁之气。打伞的汪萍神情漠然,虽是拒人千里的表情,却有股说不出的媚,她的一双杏眼,勾魂摄魄,风韵流动。她听见了后面的喊声,带着嗔怒,转过身,见一瘦高男人戴着眼镜,打着伞,文质彬彬地站在雨中。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牛皮档案袋递过去,抬头上睨中,迎上汪萍的双眼,他怔住,透过眼镜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汪萍接过档案袋,点点头,转身离去。她穿一件亮灰色针织长衫,雨街上,人丛中,暗红的长统靴修饰着笔挺纤秀的双腿,臀部在蓝色牛仔裤的包裹中露出轻巧浑圆的轮廓,轻轻与针织衫磨擦着、碰撞着、波动着,身体的曲线在流动,在闪耀,散发出某种欲罢不能的性感气息。汪女士,你好。汪萍再回头,隔了几米远,透过人流,看见高个男人在喊她。我们认识?许新华微笑着走过去,递张名片,我是许新华,昨天去司法所办事,见过你。汪萍看了看许新华,低头扫一眼名片,哦,原来是坊城鼎鼎有名的许大律师,幸会,幸会。许新华说,我刚才去找你们冯所长,他出去了。汪萍问,冯所开会了,有事吗?许新华略作停顿,有个案子上的事情想了解一下。什么案子?许新华心里笑了笑,四下里打量,汪女士,你看我俩站在雨里讨论工作,合适吗?汪萍一窘。要不,前面有家蓝山咖啡,我们坐下来谈,可以吗?汪萍轻轻一笑,觉得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瘦高男人,不仅彬彬有礼而且充满了神秘感,她几乎是不加思索地点点头。许新华的心底有个东西不停地涌动,像岩浆在沸腾。说不上是谁吸引谁,二人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街道尽头,一片阴影里,几个门点灯光暧昧。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过去挽住许新华的胳膊往屋里拉,他探了一下头,暗粉色灯光下,几个女孩儿坐在沙发上嘻笑。许新华拒绝了女人的拉扯,抽手。女人说,帅哥,别不好意思,我们家的女孩个个温柔,包你满意。许新华皱着眉,放手。呦,帅哥,别不好意思呀,进去坐坐吧。许新华目光开始阴郁起来,松开,再不松我打110了。女人松开手,望着许新华离去的背影,一脸的扫兴,切,有什么了不起,假正经!许新华走出阴影,舒口气,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定力来,刚才探头向屋里看的时候,沙发上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儿,还真有些让人想入非非。他想,为了汪萍,我一定做个好男人。听到“嘀嘀”声响,打开手机微信,一个美女頭像,一行字:终于等到你了,欢迎关注【蜜恋吧】,定时推荐适合你的美女哦!往下看:点击下方菜单栏【约爱】立即邂逅身边美女!继续翻:福利请点击蓝色字体,更多私人美女推荐(进入后点击美女头像哦!)底下列有夜夜约、附近约爱、约聊吧、初色、同城约到爱、夜半约爱等栏目。许新华嗤鼻一笑,伸手准备删去,却停下来,想想,保留了。夜有些深,许新华在炎热中产生了无穷倦意。

D 节

8

陈东和叶蓉开始约会。在局里,二人出出进进恐引人闲话,最合适的约会时间集中在晚上。晚饭后,通常是陈东电约,在咖啡馆或是茶楼里闲坐聊天。坊城的休闲馆舍日渐繁多,人们可供选择的休闲方式层出不穷,喝茶、健身、按摩、棋牌,应有尽有。随着交往日趋频繁,二人感情迅速升温。一日,叶蓉提议去喝老印刷厂的凉粉。是夜,叶蓉等在小区门口,远远看见陈东骑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过来。陈蓉说,真行啊你,在哪儿搞了辆破自行车?陈东一脚撑地,你可别小看这车,二八老飞鸽,现在可是不多见了。你还记得怎么骑吗?叶东不说话,用力拍了拍后座。叶蓉一笑,上车,车子发出“嗝吱、嗝吱”磨擦声,衬着不太黑的夜色,向老印刷厂进发。其实,老印刷厂早已搬迁,对面的旧政府大楼正在拆建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个夜市,市场里灯火通明,喧哗声此次彼伏。二人在附近问了一圈,没有打听到喝凉粉的摊点,叶蓉有些失望。陈东拍拍她的肩膀说,这里门铺租金贵,凉粉利薄,搬走也是情理之中。叶蓉心底不知触碰到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她低声说,我知道。之后,叶蓉一直情绪低落,与陈东说话也是无精打采。五月的夜晚,气温不冷不热,偶有微风吹过,清新自然。陈东推着车,陪她默默在马路上走,街上灯光迷离,像叶蓉此刻的心情。小区前,叶蓉停住脚步,突然说,陈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陈东扶住车把,茫然望着她。想到要在坊城生活一辈子,我心里就会莫名地痛,叶蓉自顾自说着,目光望向灯光深处。陈东第一次看到叶蓉的伤感,有些摸不清头脑,怔怔说不出话。后来,叶蓉道了别,走进小区。陈东喊,叶蓉……叶蓉回头笑了笑,有种无言的凄凉。

周末,征得双方家长同意,叶蓉上门见陈东的父母。陈家的客厅有五十平米,陈家姑姨妯娌呼拉拉来了十几个,大家过节一样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扯着闲话。叶蓉穿水绿连衣裙,长发披肩,衬着皮肤愈发白皙,她低头坐在沙发里,听陈家长辈们说着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满脸通红。陈东一个劲使眼色,却无法打断她们的话语。陈父在坊城宣传部门任领导,母亲是人民教师,陈东是长房嫡孙,亲戚们对叶蓉的称赞自然是爱屋及乌。陈家的亲戚们都见过世面,并不理会陈东的眼色和叶蓉的窘态,开始深入了解叶蓉的家世、学习和工作。陈家客厅的圆桌上,菜一道一道上了桌,酒已开瓶,却未斟。陈东急于摆脱窘状,要陈母开席。陈母说二叔马上到,稍等一下。正说间,门铃响,陈母开门,二叔,你怎么才来,就等你了。一男人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来晚了。陈东喊,二叔。叶蓉猛一抬头,眉目一悚,脸色由红转白,煞白,前所未有的吊诡。

那天的酒席上,摆什么菜,喝什么酒,说什么话,叶蓉全然不知。她只是低头,白着脸,想心事。陈家的亲戚互相敬酒,对叶蓉的神情浑没在意,他们以为这是小儿女的羞态。他们的敬酒全部由陈东拦了,陈东也发现了叶蓉的异样,但他没时间管这些,他显得意气风发,面对长辈的敬酒来者不拒。

晚筵一直到九点钟才结束,客走后,陈东送叶蓉回家。初夏夜风徐徐,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叶蓉在后面仍是一语不发,陈东喝了不少酒,夜风一吹有些微微的醺醉。昏黄路灯下,陈东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叶蓉急忙扶住,你没事吧,她拍着陈东的背轻声说。陈东摆了摆手,他说,没事,没事,这算什么多?二叔比我喝得还多呐。叶蓉轻声问,他是你二叔?陈东在微风中打了个酒嗝,是啊!是我嫡亲的二叔。叶蓉轻轻“呃”了一声,没说话,想着心思。一刻钟,小区楼下,叶蓉说,陈东我到了,你回吧。陈东不作声,转过头,注视叶蓉,双眼在路灯衬映下发着光。他凝视着她,拥住她,缓缓吻她的唇,叶蓉忍了一下,没忍住,一种心理到生理的本能反应促使她争脱陈东的怀抱,哑声说,我上去了。陈东送到楼道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关没了叶蓉的身影。陈东有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个沉重的东西在不停地下堕,他说不清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叶蓉进家门,与父母打了招呼,冲入卧室。她不敢作声,黑暗中,脸埋进枕头里,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9

陈靖与汪萍的婚姻似乎走到了尽头。陈靖无法容忍汪萍出轨,他并没有和汪萍作无谓的争吵,甚至没有去遣责汪萍对婚姻的不忠,他只是冷静地提出了离婚。出乎意料的是,汪萍不愿离婚,她说这是她一时糊涂,恳求陈靖看在女儿的份上原谅她。陈靖不可能原谅,他要汪萍冷静考虑,作出有利于双方的决定。探亲假结束后,陈靖回到穗城,偶尔与家里联系,话题也只是关于女儿的日常生活,仅此无它。电话里,汪萍明显感觉到千里之外的陈靖语言冷淡,神情萧索。

几个月后,陈靖再次回坊城休探亲假。他回来的目的是和汪萍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他不想拖下去,这样双方都免于痛苦和折磨。其实,在陈靖的潜意识里或许还隐藏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愧疚,也许唯有和汪萍离婚才能给这丝愧疚提供某种释怀的理由。陈靖没有搬走,依然住在家里,睡客房。每个夜晚陈靖都能听见汪萍轻微的敲门声,但他从无所应,他听见汪萍叹息着离去却只能闭上眼,他想,结束吧。

休假期间,陈靖接到大哥的邀请参加侄儿陈东女朋友的上门宴。按照坊城习俗是应该带汪萍一起去的,但他没有,以现在的情况,汪萍不出席这样的场合最好,以免节外生枝。他当然没有问侄儿的女朋友是谁,是谁都不重要,他只是应景出席而已。在大哥家里,他看见了叶蓉,他的神色明显一愣,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后来看见叶蓉始终低头没有说话,这才恢复常态。但这种常态里掩藏着紧张、愧疚和不自然,他尽量少跟亲戚们说话,必要时也只是回答“嗯、好的、是、不错”几个字。当大嫂问起汪萍时,他仅说有事不能来,就敷衍过去了。汪萍在这些亲戚里以保养得当、穿着时尚著称,余人见陈靖不想言语,也不便多问,幸好酒筵开始,陳靖陪大哥坐了二席。那天甚少喝酒的他居然频频举杯,以致大醉。

回家、开门、进房,陈靖躺在自家的沙发上,意识全无。汪萍在他的额头敷了热毛巾,喂他喝酽茶解酒。后来,他再也控制不住冲向卫生间大吐起来。这种呕吐剧烈而持久,有几口吐得急,以至喉道和鼻孔都被堵住,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拼命呼吸想打通气管,一时竟通不了,他的手四处舞动推翻了一排洗涤用品,它们跌在地上发出响声。汪萍跑过来,看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散乱着头发扭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对着马桶呕吐。他一边吐一边想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他虽然怎么都想不起来,但有一点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叶蓉在酒筵上始终没有抬过头,看他一眼。

10

许新华没料到,解除和卫婷的婚姻关系,是一个如此艰难和漫长的过程。许新华是律师,种种关于离婚的条件和理由他都设想、预料、甚至应对到了,可卫婷就是不离,不管许新华是晓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就不离。许新华脸色憔悴地站在客厅里,离婚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着他,食不安睡不寝,精神处于紧绷状态。许新华说,离吧,这样大家都解脱了。卫婷冷冷看着他,眼眶深黑,这件事对她而言也一样不轻松,她不愿放手,她要折磨他,摧毁他,让他不能得偿所愿,她恨他。许新华说,你这又何苦呢?卫婷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字地说,许、新、华,我、恨、你!许新华讶然,恨我什么?卫婷冷笑说,恨什么?我父亲对你怎样?我对你怎样?你刚回坊城,成立律师事务所,不是我父亲调动法院关系,帮你拉业务、找门路,你能有今天的发展?你在外面勾三搭四、男盗女娼,哪一次不是我给擦你屁股?我一直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你是爱我的。可现在你把这一切都毁了,你毁了我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你让我成为了一个对生活绝望的女人。我恨你,许新华。卫婷陷落在沙发里,灯光下,无比憔悴。许新华头发散乱,木然呆立,瘦长的身影像条扭曲的蛇。

六月天,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气温还未升起来,人们的衣着界于短袖长衫之间。许新华和卫婷站在民政局门前台阶上,两个红皮本,一人一本。卫婷戴墨镜,穿紫色长裙,压抑,落寞。许新华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忍,卫婷,我送送你吧!卫婷墨镜下的脸涌出一丝冷笑,望着马路上的行人,没理他。过了一会儿,许新华小声说,卫婷,希望你幸福。卫婷忽然转身,操你妈,许新华!卫婷指着他,破口大骂。许新华猝不及防,他望了望因骂声扭头而视的行人,尴尬地笑了笑。卫婷的巴掌突然伸过去,掴到脸颊上,“叭”一声脆响,眼镜飞了出去。许新华下意识低头去捡,另一只手风一样呼啸而来,三道血痕就这样明确无误地留在了脸上,触目惊心。艳阳下,行人纷纷驻足,他们看见这个可怜的男人在地上四处摸索,寻找那只已经破碎的眼镜。他的手中攥着红皮小本,紧紧地,如命。

夜晚,水之传说,许新华和汪萍坐在包房里,中间是两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做工精巧的汤匙摆在各自的托盘里,灯下,泛着点点银光。相对于汪萍的一筹莫展,许新华的狼狈模样显而易见,他换了一副新眼镜,右颊的伤痕在灯光暗处若隐若现。许新华说,汪萍,你还好吗?汪萍默不作声,用汤匙搅动咖啡,赫色汁液做顺时针旋转,一圈又一圈,堕入某个不可预知的深渊。许新华继续说,汪萍,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汪萍仍是不语,眉目间,有着深深地怨怼。许新华摸住汪萍的手背,问怎么了?汪萍一惊,缩手,嘴角勉强一笑,没什么,许新华说,我离婚了。汪萍回过神儿,什么?她说,你说什么?许新华看着她,拿出一个红本,放桌上,轻轻推到面前。汪萍不自觉地接过去。中华人民共和国,离婚证。汪萍一愣,你,你真的离婚了。许新华看着她,眼里发着光,汪萍,你记得吗?离婚,是我和你共同的决定。汪萍淡淡地说,那只是一句戏言,你竟当真了。许新华摇摇头,汪萍,我们交往以来,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在心里,落实于行动,从无戏言。汪萍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举起咖啡喝一口,放下,一只锦盒摆在眼前。汪萍看着许新华。许新华说,打开看看。汪萍摇摇头问道,是什么?许新华说,一个小礼物。汪萍一笑,这个男人有股与生俱来的神秘感,这种所谓的气质曾经充满了吸引力,让她着迷。打开锦盒,一只戒指立在锦盒里,铂金,镶钻,奕奕生辉。许新华说,给你的。汪萍一边欣赏一边打趣,算什么?礼物?求婚?许新华说,既是礼物,也算求婚吧。戒指放进锦盒,推回。许新华讶然,汪萍?汪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许新华说,你收下这戒指,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生活。汪萍淡淡一笑,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相互需要,我有家庭,有丈夫,有孩子,怎么可能离开他们和你在一起?许新华脑袋“嗡”地一响,你说什么?当初你说我们各自离婚,一起生活,你,你怎么忘了?汪萍冷笑,许新华,亏你还是律师,这样的话也信以为真?许新华胸口有块大石头在撞,一下,一下,又一下,你、你、你说什么?我为你离了婚,你知道吗?汪萍说,离婚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许新华觉得汪萍的脸模糊起来,遥远起来,他的脑袋顿时炸开,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脸上三道伤痕开始发热、发痒,仿佛有血要迸出来,他大声说,汪萍,你装什么装?我已经和陈靖谈过了,陈靖什么都知道,你又何必一厢情愿,枉守着这桩已经死亡的婚姻。汪萍的脸顿时煞白,看着他,眼里欲喷出火,许新华,你无耻!随手摸起桌上咖啡,手一扬,汁水利箭一般刺在他脸上。侍者应声进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许新华挥挥手,侍者悄悄退出房间。再见,她平静地说,希望再也不要见了。汪萍拿起包,推门而去。许新华呆呆站在房间里,心情沮丧到极点,温热的咖啡浇在伤痕上,流下来,血一样暗红。

11

许新华从裤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揩拭脸颊的残液,手绢上传来一股淡淡清香。这是汪萍送的手绢。相识不久,二人约会,许新华急于见汪萍,小跑急行,一头汗,用餐桌上的纸巾擦汗。隔天,汪萍送给许新华一折方帕,她爱惜地看着他,凑近脸颊,似笑非笑地说,优雅而又有品味的男士通常是用手绢擦汗的。汪萍声音轻柔,脸颊吹弹可破,一缕一缕的幽兰芬香如云似雾,棉花一样缠绕住他。许新华不禁拥她在怀,暗暗发誓,一定要娶这个女人。展开方帕,洁白绢巾上留下一片赫色,许新华放在灯光下看了看,随手丢在桌上。他走到门口,再次回望,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街上有风,不大,吹在许新华伤痕脸颊上,凉凉地。他逆风而行,没有目的,没有思想,甚至连行动都不由自己控制了。夜不太晚,马路旁有些广场舞还未散,几个喝醉酒的闲人在大声喧哗,撒着泼。有电话进来,是客户,纠结诉讼费的多寡,许新华咒骂了一句什么,挂机。铃声又响,接听,还是那个客户,质问许新华为什么骂人?他不耐烦说没有骂人。客户说明明听见你骂人。他心里烦透了,好,就算我骂了,我赔礼,对不起,行了吧。客户说,许先生,别忘了,你是律师,这是什么态度。他说,我歉也道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客户不依不饶,光道歉不行,你要有个诚恳的态度。诚恳你妈×,许新华再也忍耐不住,手机重重摔在地上,蹲下身,双手抓住头发,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收声,蹲在街边,心情渐渐回复,站起身,准备离开,听见手机发出“滴滴”声,犹豫一下,走过去捡起,打开微信。微信公众号里【蜜恋吧】显示:【约爱】里有个美女在等你。犹豫着进入,点在【百米相约】栏目上,冒出一美女头像,下写:你好,我是湖南快乐的小鱼,寂寞的夜里,我很寂寞,你寂寞吗?他心里一动,发出:都是寂寞人。微信很快回了:约吗?他发出一个脸红的标记。又回:你会带女生去哪种地方良宵?底下提示:高档酒店、便捷酒店、家里。他选择了第一种。长时间没有回答。许新华不觉一笑,心想这不过是个恶作剧罢了。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开始漫无目的在街上走。这真是糟糕的一天,上午和卫婷离了婚,晚上与汪萍分手,现在他已是无家可归,无人可诉了。他长长叹口气,苦笑着想,我真是咎由自取。

“滴滴”又响。快乐的小鱼。

在什么地方?

坊城。

什么酒店见面?

万利达吧,行吗?

半小时后。

等你。

三十分钟后,许新华在万利达酒店207房。这是一个冒险之旅,他已无家可归,这样的行为无可厚非,更何况这种冒险充满了刺激、兴奋和冲动,还有一点点报复的快感。报复谁?卫婷?汪萍?抑或是自己?他很激动,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努力平抑情绪,心情却越来越亢奋。想了想,去冲热水澡,裹着浴巾出来,心还在跳,甚至有些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上床,躺在被窝里,缓缓闭上眼,等待中,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到门铃声,许新华从床上惊醒,知道来了,心禁不住怦怦乱响。他穿了浴衣,走到门孔前,往外看,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前张望,她口中嚼着口香糖,嘴一张,吐出一个白而大的泡泡。许新华打开门,女孩走进来,左右瞄了瞄。女孩背小背包,贴假睫毛,画了淡妆,穿粉色过膝短裙,齐耳短发染得红黄蓝绿四色交杂,看情形顶多二十出头的模样。她说,大叔,环境不错呀!许新华问,你就是快乐的小鱼?女孩“噗”地喷出一个白泡,又吞进去,继续嚼,点点头。她在许新华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满意吗?许新华有些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女孩一伸手,拿来吧。许新华一愣,什么?女孩表情诧异,大叔,你不会不懂规矩吧?许新华说,什么规矩?女孩把口香糖吐在烟灰缸里,手没有收回,陪聊费五百,先付后聊。许新华说,陪聊费?聊天也收钱吗?女孩抛了个挑逗的眼色,大叔,你out了,当然不光是聊天,有什么你知道的。许新华沉默了,他在想这样做是否有违道德底线,是否有负罪感。想到这里,不禁气从中来,我他妈的对谁有负罪感?卫婷吗?汪萍吗?许新华毅然拿过公文包,取出钱包,停住手,心里一“咯噔”。对女孩说,只有一百。女孩再次做惊诧状,不可能吧,大叔,你别玩我。许新华不好意思地说,真的,真的只有一百块。女孩接过去,那行吧,有卡吗?微信再转四百吧。许新华问,微信能直接转吗?女孩白了一眼,大叔都是你这样的吗?在女孩的提示下开始转帐,帐却转不出,操作显示余额不足,又转了几次,状态依旧。许新华心里发慌,这张卡里应该有不低于六位数的存款,他立即打工商银行客服电话,客服告诉他帐号已锁,无法使用该卡。他的汗自额头滚滾流下,结结巴巴对有些不耐烦的女孩说,帐号,帐号被我老婆,我前妻,锁了……锁了?女孩的假睫毛一闪一闪。锁了,许新华低下头,几乎是一付认错的样子。女孩看着他,眼中欲喷出火来,怎么可能锁了,我看你是装穷,不肯付钱吧?许新华苦笑着摇摇头。女孩注视着他,突然一笑,有种诡异的表情浮现,她缓缓脱下外套,露出仅戴乳罩的雪白上身。许新华手足无措地后退,他不知道女孩会怎样动作,有道惊恐的厉芒在眼中一掠而过。女孩扑过来,酒店房间小,没有避让的余地,身体被压在床上,席梦思床垫发出痛苦呻吟声。年青充满弹性的肉体,无法抗拒的诱惑,深不可测的黑色梦魇。许新华的脑海乱麻一样纠缠着,心底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占据住,他下意识想护点什么,却什么都没保住,反倒浴衣被扒下来,豁然裸露的私处出乎意料地挺立着,怒目金刚。许新华赤身露体,神情仓皇,不知怎么办才好。女孩迅速从他身体上撤离,夺门而出,房门口,大声呼喊,非礼啊,救命呀,强奸哪——门内,许新华光着身子,干着急,后来,想到衣裤,返回去穿。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三个彪形大汉旋风般破门而入。

E 节

12

凌晨,手机铃响。太晚了,陈靖的睡眠处在临界状态,不想接,手机顽固地响,陈靖摸索着摁下接听键。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是陈靖。陈靖闭着眼,嗯。有个叫许新华的你认识吗?陈靖模模糊糊说,不认识。挂了机,继续睡,铃声又响,再次接听,大声重复,我不认识。手机里说,陈先生,我是许新华,汪萍的朋友。陈靖一激灵,床上坐起,是你,冷冷说,有事吗?手机里说,陈先生,能帮个忙吗?陈靖不吱声。继续说,我在万利达酒店207房,你能来一趟吗?手机里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拿一万块钱来赎人,否则,你就等着收尸吧!对方挂断通话。

陈靖彻底醒了,这种临界状态一旦打破,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下床,来到漆黑的客厅,开灯,汪萍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她在哭泣,茶几上扔了一堆纸团,有几个丢在地上,怏怏地。汪萍看见陈靖,收束住眼泪,站起来,看着他。陈靖不出声,拿茶几上的壶倒水,倒不出。汪萍忙拿壶去厨房,过了几分钟,端出壶烧开的水,斟了一杯,放在陈靖跟前的茶几上。陈靖不说话,端杯,吹气,喝了一口。许新华昨晚找了我。汪萍看了看陈靖,后者在目无表情地喝水。她继续说,许新华离婚了,他向我求婚,我没理他。陈靖在热气氤氲中闭上眼,放下手中茶杯。汪萍说,陈靖,跟你说这些没有其它意思,我不惜求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想说,你我夫妻十几年了,我对上孝敬公婆,对下养育女儿,日常一件件、一桩桩大事小情都是我抛头露面,我既当爹又当妈。的确,在与许新华的交往中,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这个错比起我们夫妻十几年的感情来,就这么不可饶恕吗?我早已和许新华断绝了往来,汪萍抬起泪流满面的脸,老公,你原谅我吧。陈靖没有理汪萍,他站起身,穿衣服,走出了家门。

事实上,陈靖住的小区离万利达酒店不远。陈靖睡眼惺松地走在马路上,路灯已熄灭,月亮悬在夜空,景物处在显与不显之间。凌晨时分的空气十足的新鲜,有些凉,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回响。这条主干道底下在铺设地铁,从城市中心延伸至坊城的未端地铁工程,处于施工的紧要阶段,沿途摆放着一些施工机械,远远地,一股冰冷铁腥气。

觅着万利达酒店楼顶的发光字,进大堂,找电梯,上了二楼。207号客房前,陈靖止步,开始思索事情的始末。他不想听汪萍漫长而繁琐的哭诉,更没有义务和理由去解救许新华,他只想在街上清醒清醒,却不由自主走进了万利达酒店。现在,207房就在眼前,许新华肯定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等待他的到来。犹豫着,门突然打开,陈靖的手被抓住,整个人踉踉跄跄扑进房中。客房里站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三个男人穿黑T恤,牛仔裤,青一色板寸头;女孩嚼着口香糖,一头颜色古怪的短发,脸上露出兴灾乐祸的笑容。许新华脸色惨白,掩着被子坐在床上,看见陈靖,咧咧嘴,绽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一男人问,你是陈靖,他朋友?手指向许新华,后者低下头,一声不吭。陈靖说,我是陈靖。看了许新华一眼,摇摇头,他不是我朋友。男人眼一翻,什么意思?陈靖说,我的意思是说,随你把他怎样,跟我没关系。你耍我?男人拔出一把匕首,目光阴冷,刃尖一溜子光闪。陈靖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男人转向许新华,你他妈的诓老子。许新华神情木然,看着男人和匕首,无由地笑了起来。男人说,笑?你还笑得出来?许新华的笑没有停止。男人一拳挥出,打在脸上,眼镜顿飞出去,鼻血流出来,滴在被单上。许新华流着血继续笑,男人的拳头更有力地挥出去,一拳、两拳、三拳……脸肿得像馒头,血溅在床单上、地板上,有一滴甚至甩到陈靖脸上。陈靖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说,够了。笑、拳头和血,照旧。陈靖大声说,够了——男人住手,调过头,看他。陈靖说,他怎么得罪你们了?男人看看许新华又看看陈靖说,他强奸我妹子。陈靖说,证据呢?男人仰天打个哈哈,证据?你要证据?手一招,揭开被单,就这样,许新华赤身裸体的窘迫形象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女孩嚼着口香糖,口齿不清地哄笑起来,另外两个男人甚至吹起了口哨。男人说,这就是证据。陈靖走过去,把被单盖在许新华身上,多少钱?男人扬扬手中刀,不多,一万块,补偿费。陈靖从裤袋里摸出皮夹,拿出里面所有的钱,丢床上。就这么多,他说。床上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看样子有四五千。男人用刀尖挑起钞票,像拨弄一堆废纸,太少了,不够。陈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不过是求财,你妹子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何必赶尽杀绝,如果因此断了财路,未免得不偿失。男人目光依次转一圈,最后回到许新华身上。说得有道理,他用刀背拍拍这张乱七八糟的脸,缓缓说,便宜这位大叔了。许新华神情呆滞,血水从嘴角流下来,如丝如线。

马路上,陈靖和许新华一前一后的走着。一番折腾,天空露出鱼肚白,街上依稀有些行人,一些早餐门点准备营业,不时响起拉卷闸门的声音,急促、刺耳。走了一会儿,许新华说,陈先生,留步。陈靖止住脚步,没回头。许新华说,陈先生,能否一起走走,有些话想跟你说。陈靖不作声,灰暗中,看不见表情。

二人调头,朝环山路方向行进。路上,偶尔会有穿运动服的晨练者越过他们,跑向环山绿道。走了半个小时,到达齐心水库,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扶栏杆,看茫茫雱气中的山水。其间,二人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许新华从兜里掏出香煙和火机,递支烟,陈靖没接。许新华点燃烟,深深吸一口,吐出烟雾。许新华说,在坊城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时间来这里,还是头一次。陈靖仍是静默,他看着眼前这片不大的水域,水面上模模糊糊立有“水深危险,请勿游泳”的牌子。许新华继续说,其实,我没有强奸那个女孩,或者是没有发生实质性强奸行为,我是冤枉的。许新华吸口烟,烟雾中苦笑,这么说也许你不相信,事实上,以我的身份,明知是个笼子也宁愿给钱了事,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帮忙的原因。陈靖突然问,你不怕我拒绝或是宣扬出去?许新华说,陈先生,恕我直言,你是军官,军人的职业素养决定了你不会袖手旁观。另外,相对我之前的冒犯而言,如今我落难了,你心里想必会有一丝好奇,这就是我认为你为什么不会拒绝的原因。至于宣扬嘛,坊城弹丸之地,搞得满世界鼓噪,于你于我都非明智之举。陈靖冷冷说,你认为我不敢?许新华连忙摆手,哪里是不敢,是不屑于此罢了。陈靖看着远山近水不说话,双方陷入沉默之中。陈先生,谢谢你。过了一会儿,许新华打破僵局,把手中的烟捻灭,丢进旁边的垃圾筒,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救我。我……我以前做错了事,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陈靖转过身,看着许新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许新华的表情在欲白不白的晨色下,显得浮肿、憔悴、忧虑和感伤。许新华说,刚才在万利达,等你的时候,我想了很多。陈先生,我刚刚离婚,又被人做了笼子,坊城我是呆不下去了,因为我的狂妄无知而打扰到你的家庭生活,请你原谅。说完,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看着许新华的背影一点点消逝在晨曦中,陈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越来越清晰的天光,提醒他,事情的真实性。陆续有晨练的人们来来去去,上山下山,他在水库边站了许久,直到阳光冉冉升起,映红了眼前连绵的山脉。

13

叶蓉开始疏远陈东,不听电话,拒绝约会,甚至避而不见。陈东受不了,有些莫名其妙,他对叶蓉说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让你尴尬了吗?陈东说我可以改,你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可叶蓉对他就是不理不睬,看都不看一眼。

陈东为此很痛苦,去找李清。李清正在悠闲的看报纸,听完陈东支支吾吾的情况介绍,不禁笑起来。李清放下报纸,起身扶陈东坐在椅子上,倒杯茶,递过去,先坐下喝茶,平心静气,听我慢慢分析。陈东耐着性子坐下来,甚至喝了口茶,等待。李清说,你和叶蓉的关系,我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陈看着他。李清顿了顿说,首先是你们的家世。陈家和叶家都是坊城有头脸的家族,陈家还更胜一筹。其次,你们之间有感情基础,交往期间你并无不轨言行惹她生气。从这两点来看,叶蓉没有理由拒绝你。剩下第三点,那就是叶蓉心里会不会还有其它人?陈东辩解说,不会的,怎么会呢?平时我也没有发现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呀!李清一笑,那可说不定,你了解她的过去吗?你又不是她心里的蛔虫。李清指指窗外,你看院里的这棵老槐树,春来暑往,上百年历史了,院里工作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谁又能猜到它在想些什么?陈东说,你是说那株槐树?树下长了苔藓,你看见了吗?苔藓?李清茫然摇摇头。陈东不语,若有所思。

出李清办公室,陈东径自去了楼下,叶蓉不在,同事说送资料去了。陈东松了口气,回转身,途经楼廊前。半个月没下雨了,老槐的枝叶无精打采地铺展着,阳光透过密叶缝隙泻在地下的苔藓上。陈东突然想起去年夏季的某个雨天,自己差点在苔藓上滑了一跤,现在,滑痕露出的泥土底色早己泯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绒毛似的青藓。陈东疑惑地想,去年苔藓滑过的痕迹呢?抑或是没有滑痕?陈东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一天傍晚,陈东在单位门口等叶蓉,叶蓉低了头向旁侧躲,陈东堵住她,二人都不说话,僵持着。是下班时间,单位里的同事相继走出院门,他们朝叶蓉和陈东打招呼,纷纷露出古怪的笑容。叶蓉窘迫得脸色发红,低声对陈东说,走,去前面的茶楼。

湖边小筑在坊城公园的旁侧,映潭水一泓,垂柳数株,入夜灯光月影花香蝉鸣,是个喝茶的好去处。陈东点了一壶金骏眉,与叶蓉对坐,二人喝着茶都不说话。叶蓉的目光看着袅袅湖水,仿佛失了神。后来,陈东控制不住,急切地问,叶蓉,你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叶蓉忽然截住他的话,平静地说,陈东,我们分手吧!她的音调不高,意思明确。陈东懵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斟茶的右手僵在半空,茶水溢了杯,不晓得放下,暗红的金骏眉淌在檀木几案上,流一地。陈东仿佛惊醒,放下茶壶抽纸擦拭几案上的茶渍,纸巾过薄起不了作用,又放下纸巾四处找抹布,慌乱中碰翻了茶杯。他有些顾此失彼,恍惚的目光间荡漾着一股绝望之意。叶蓉找到抹布,她没有递给陈东,而是自己绾上袖口擦抹茶渍。晚风飘动垂柳,吹拂出几丝鬓角秀发,她紧紧抿住嘴,秀气而倔强。陈东呆呆看着,心里空荡荡无一点着落。

叶家父母知道女儿和陈东分手的消息是数天后。对于陈家这门亲事,叶蓉的父母非常满意,且不说陈东一表人才,单位又好,其家世更是无可挑剔。身处坊城官场,叶父深知关系的重要。陈家在坊城盘根错节关系密布,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叶父倒不想自己有什么提拔升迁,只是希望叶蓉能过得幸福。叶父当然不会直接去质问叶蓉,他得讲究策略,一步一步来。一天晚饭后,乘着一家三口看电视的机会,叶父问叶蓉和陈东处得怎样了?近些天叶蓉的心情本就压抑,这一问她的表情愈加沉默了,她呆呆地看着电视画面,脑海中搜寻着回复这个问题的答案。父亲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们之间有不愉快吗?叶蓉强颜一笑,没有,我和陈东挺好的。母亲在旁边接过话头,你要和陈东好好处,陈东这孩子不错,我看着就喜欢。叶蓉低低“嗯”了声,目不转睛看着电视,不再言语。父亲看在眼里,继续说,坊城就这么大,我们两家可都是有些脸面的,你别和陈东闹出什么乱子来,搞得大家下不来台。母亲还欲再说,叶蓉突然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她没有开灯,黑暗里,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禁不住泪流满面,她不敢哭出声,只是轻轻哽噎。后来,她听到手机响,拿起来,一个陌声的号码,没有接,铃声依旧响,她有些预感,僵持一会儿,还是接了。对方“喂”一聲,这一声既陌生又熟悉,既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叶蓉的泪水再次涌出。高山静水,前尘往事,所有的委曲与烦恼尽在这一“喂”之中。

14

六月最末一天是个星期六,碧空万里。叶蓉出门时碰见父亲晨练回来,叶父说,去哪儿?找陈东吗?叶蓉含糊应了一声,快步闪进电梯。她穿丝质白衬衫配粉色短裙,扎马尾,戴墨镜,化了淡妆。一出电梯,立即钻进停在楼下的广本越野车里,开车的男人摘下墨镜,相视一笑。

陈靖开着车行驶在坊城马路上。早上八点前后,街上行人多,晨练的、过早的、买菜的和汽车声嘈杂一起,恍惚地热闹着。越野车停在一家早点前,排队的长龙伸延在人行道上,陈靖说,吃何师傅家的牛肉粉吗?叶蓉一边想一边试探性地点头,嘴把唇面抿出一条条细小纹痕。他们下车,一个买票,一个排队。何师傅的牛肉粉汤汁浓郁牛肉却少,十元一碗只有零星八九片牛肉,坊城人好吃,每天早晨排不完的队,据说何师傅牛肉粉一天卖五百碗,排不上队的只有等第二天了。他们端着牛肉粉对面而坐,叶蓉四处看了看有些紧张。陈靖说,别紧张,你越紧张越出鬼。叶蓉镇定情绪,走到台子前加了一些芹菜沫,回到座位上,看见陈靖正专注地吃,额上的汗珠几乎滚落下来,叶蓉不禁放下筷子用纸巾去擦,陈靖冲她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孩子般的羞涩。

吃罢早餐上车,叶蓉暗暗舒口气,她知道这样做非常不妥,却禁不住这种诱惑。陈靖开着车,叶蓉没有问他去何处,她不管这些,只觉得和陈靖在一起轻松、快乐。广本越野出了城奔上一条宽阔的新路,几分钟后来到一处山口,顺势望去环山路隐隐呈现。陈靖停车,对她说,这环山路刚刚完工,我带你走走。叶蓉从未来过,点点头。车入路口,一条黑带般的柏油马路即时呈现,那路环山而建,蜿蜒起伏,大片大片的桔林分布在道路两侧。陈靖放慢车速,打开车窗,他们都不说话,静静领略坊城独有的自然风光。路至中途突地一变插入一段松林间,数十株青松将道路围在其中,林间布置石几石凳木椅,供游人憩息。陈靖从后备箱拿出两瓶水递一支给叶蓉,叶蓉笑了笑,接过去。松林里的空气分外清新,他们并排坐在木椅上,都不说话,看松林耸立,鸟语花香,雀儿箭般破空而去。陈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睁开眼,身心顿时爽朗起来,一扫多日来的怨怼和阴霾。二人无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愿说,生怕一出声即破了这寂静出尘的氛围。陈靖静静看着叶蓉,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两只脚在椅下荡呀荡的,天真而迷惘。不知何时,阵阵倦意袭来,叶蓉竟靠在陈靖肩头睡去,陈靖坐姿不对但没有调整只是默默承受着,偶侧头,突然发现叶蓉饱含笑意的唇角竟挂了一滴泪痕,他蓦地了然这个女孩儿所承受的折磨与痛苦了。陈靖不由一叹,他想,该放下了。

这一觉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叶蓉醒来已是午后。她看了看陈靖,涩然一笑,松开挽住陈靖胳膊的手,她说,抱歉,睡了很久吧?陈靖故作平静地说,唔,久倒不久,就是太阳过了午,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她莞尔一笑,捶了陈靖肩膀一拳,她说,对不起,睡得太沉了。你知道吗,我己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她坐正身子,自言自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起去了远方,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一起生活,一起终老。她边说边摇摇头,知道这只是梦而已。她离椅,拍拍手,对沉默无言的陈靖说,走吧,饿得受不了了,去吃饭吧。

用罢餐,他们去八分山看庙。到山顶庙前却失望了,整个庙宇就是一个大工地,四处是钢筋混泥土的堆砌物,建筑工人忙碌着,焊火四迸,没人睬他们。他们四处看了看,却看不出僧尼合修的迹象。有几个僧人在监工,叶蓉上去问了,僧人们瞪大眼看着她,连呼罪过。叶蓉闹了个大红脸,恨恨瞪了陈靖一眼,上车。回途,二人都不说话,后来叶蓉崩不住笑起来,陈靖也笑了起来。在叶蓉的提议下,广本越野以八十迈的速度向市内驰去。

入夜,西餐厅里,牛排、沙拉和红酒。陈靖斟上红酒举起杯,和叶蓉一碰,饮一口。叶蓉亮亮杯底,一笑。陈靖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杯饮尽。叶蓉再倒,各自干杯。叶蓉斟到第三杯,陈靖摆摆手说,停一下,停一下,吃点东西行吗?叶蓉不理,继续喝下,陈靖无法只得尽饮。叶蓉问,你爱过吗?这话有些突兀,陈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叶蓉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说,我想实现那个梦。陈靖沉默着,后来沉缓地说,我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我这种年纪不允许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我已准备离婚不再回坊城,我们如果在一起就会伤害陈东,伤害整个陈氏家族。陈靖看着她,你能理解我吗?叶蓉低着头,刀叉在牛肉上切割,切一下不断,换一个位置,继续切,切了十余刀,突然抬起头,笑容满面,招呼侍者再来一瓶红酒。她举着红酒,向陈靖说,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干了这瓶酒,我们各自天涯。陈靖本就不胜酒力,欲拒绝,抬眼间却见叶蓉眼中有泪光闪现,心一软,放下了夺瓶的手。

那一晚,陈靖酩酊大醉。翌日醒来,酒店里,不见了叶蓉的踪影。陈靖的脑子里炸开了一样痛,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餐厅来到酒店的,客房空空,只余枕边淡淡暗香。陈靖暗自舒口气,靠着床头,他想一切都结束了。大约过了个把小时,下床找矿泉水,看见消费橱窗里有香烟,他从未抽过烟,禁不住取了包,抽出一支,回到床上点燃,猛吸一口,烟味又苦又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他丢掉残烟,作出了决定。

陈靖进门,看见汪萍在沙发里呆坐,这个曾经时尚靓丽的女人,此刻却分外憔悴。她看见陈靖立刻收住戚容,笑着迎上去。正在写作业的女儿也从书房走出来,冲过去扑进他的怀抱。陈靖抱着女儿,目光刀锋般划过汪萍的面颊,他把女儿抱回书房,走到客厅,平静地说,汪萍,我们谈谈吧。他好久没有理会汪萍了,这声喊让她受宠若惊。汪萍期期艾艾地走过去,怯怯说,陈靖,你能原谅我吗?陈靖说,你爱那个姓许的吗?汪萍急切解释,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他,都是他一厢情愿。陈靖又说,你们曾经发生过关系。汪萍没有作声,她不敢看陈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靖叹口气,低声说,你能忘记他吗?汪萍点头,拼命点头。陈靖略作沉默,接着说,你跟我随军吧,我们离开坊城。汪萍犹豫了一下,再次点头,我也想离开这里,我们去穗城吧。陈靖没有回答她,闭上眼,我渴了,他说。汪萍端杯水递过去,陈靖“咕噜噜”喝了一气,莫名紧绷的心突然松懈下来,某种感伤在怅然若失间悄然而去。

15

叶蓉开门,叶母站在门口,急切地说,这孩子,怎么才回来?急死人了,昨晚打手机不在服务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叶蓉没吱声,低头进了门,看见陈东坐在沙发上。陈东站起来,走过去说,叶蓉。叶蓉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陈东跟了进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用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回摸自己,口中说,体温差不多呀!叶蓉无精打彩,任他折腾。陈东又扯了几句,猛一拍前额,“啪”一响,吓了叶蓉一跳,陈东说,我知道了,你得了相思病。叶蓉心里一惊,白了陈东一眼,别瞎说。陈东摇头晃脑地说,我可没瞎说,你这样子就是害了相思病。叶蓉知道他是胡诌,便逗他说,那你说我相思谁了?陈东“嘿嘿”一笑,这个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叶蓉说,你?不觉莞尔一笑。陈东拍掌连连,病好了,病好了。不知为何,莞尔之余叶蓉一扫愁容,心情竟好了起来。此后,陈东常来,叶蓉不再抗拒,二人逐渐恢复到先前的关系和状态,与陈靖的二度重逢好像让叶蓉有放下之感,加之双方父母的努力,她内心中对陈东不可言说的强烈隔阂开始消退。

到了九月初,陈东发现叶蓉经常跑卫生间呕吐,却又吐不出东西。陈东在医院实习过,几次之后,他问叶蓉是否怀孕了。叶蓉不说话,后来点点头。陈东当然知道这孩子是自己的,顿时兴高采烈,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双方父母一商量,事不迟疑,把婚期定在了十月金秋。婚期准备时间并不宽裕,双方都活动起来为婚礼做准备,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虽然只有两个月的身孕,但双方父母都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唯恐叶蓉有什么闪失。叶蓉每天都显得无所事事,看着父母忙进忙出,有时母亲会叫她上街买床上用品,和陈东拍婚纱照,但大多数时间只是让她呆在屋里。相比身边人的忙碌,她有些说不出寂廖,—个人的时候,她内心深处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这不是陈东的孩子,绝不是。

十月十五,婚礼如期举行。这是一年中最适合婚嫁的月份,不冷不热,气候适宜。叶蓉披着婚纱和陈东站在婚庆台上,主持人在台前施展浑身解术引导着宾客的情绪,台下数十桌宾朋好友不时发出哄笑。亲戚在笑,朋友在笑,同事在笑,大家都在笑;陈父陈母在鼓掌,叶父叶母在鼓掌,大家都在鼓掌。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没看到,只是用眼光四处搜寻,搜寻那人的笑,那人的掌声,可是,没有看到,酒席中、人群里她都没看到那人。她失望地站在台上,眼前晃动着陈东甜蜜的笑容,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三天后,叶蓉和陈东去南方度假。苏州郊外,叶蓉接到一个电话,彼时,陈东买水未至。叶蓉只是接听,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三分钟后,对方挂断手机,叶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余盲音一片。深秋的季风掠动她的发丝,衬着廖落面色,说不出的黯然感伤。她缓缓关了机,目光茫然看着前方,前方一汪塘水,塘边青草萋萋,几只游鸭在水中逸动。她一步一步走到塘侧,踩着青草,目光失了神,伸出手,手机自掌中滑落,“噗通”一声跌入水中。水花溅起的一刻,叶蓉的泪水霎间涌出,滴落在胸前粉色衫衣上。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想,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休完假,陈东和叶蓉回局里上班,同事们哄笑着吃喜糖,又热闹了一回。众人散去,陈东站在窗边禁不住去看那株老槐,老槐的叶子开始零落,隔了玻璃望出去,恍恍惚惚,地下那片苔藓染了一层凄黄。

舒位峰,1974年出生,武漢江夏人,当过记者、机关文员,现从事自由创作。武汉市第十届签约作家。曾在《长江丛刊》《湖南文学》《芳草·潮》等刊物发表小说。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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